我每次想起Jessica，哦不，现在应该叫菜菜，我总会不由得升起一种人生无常的幻灭感。
菜菜是我们学校当年的风云人物，在菜菜还只是个高中生的时候，就已经堪称一时传奇。作为她家乡那所边陲小镇里的小破学校建校以来唯一一个省级高考状元，无论是当年一直被菜菜霸占的全市头把交椅，还是至今仍整整齐齐放在菜菜高中荣誉室里数不清的奖杯，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尽管菜菜已经不在江湖很多年，可江湖里依然流传着菜菜的传说。
据说，至今菜菜母校的后花园里还立着一尊刻了菜菜大名的功绩碑，供每年新来的学弟学妹们瞻仰赞叹，顺带让校长和老师们在主席台上将菜菜的光辉事迹絮叨一遍又一遍。
当然，顺理成章升入名校的菜菜自然就是小镇上下出了名的“别人家的孩子”，据说在菜菜家乡里，菜菜的名气比县长都还大，每每考试升学的时候，菜菜家都会挤满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朋友。也不为别的，就为了让自家孩子来菜菜家沾点喜气，指不定回去也能来个超常发挥。
我们取笑菜菜。她的功能大概与大年初一摸佛脚、妇人求子摸观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算是个活动的喜气释放机。
说真的，虽说我与菜菜做了几年室友，可仔细想想还真不算熟悉。有的人能倾盖如故，那么白发如新也就不算什么稀奇。
菜菜实在是太耀眼。菜菜几乎花了所有的时间在社团活动和阅读上。菜菜几乎自成一体，隔绝于我们这帮普通的学渣。
再然后，再然后便是毕业散伙，分道扬镳。不出所料，菜菜拿了名校全奖，投奔了美帝读金融，我们一屋子人各奔东西，几年下来也没有多紧密的联系。可依着我们想，像是菜菜这种聪明得让人恨得牙痒痒的人物，想必是前程似锦：拿下CFA，投奔高盛摩根，当上CEO，嫁给高富帅，走向人生巅峰……这才是学霸应有的人生。我们曾经以为，菜菜这样辉煌的人生大概永远都不会与我们这种庸庸碌碌的平凡人有什么交集了。
所以当我听说菜菜最后居然回家继承起爸妈的拉面馆，心中的百般滋味简直难以言表。
再见菜菜是在某个深秋，地点就在菜菜家不到十个平方米的小拉面店里。破旧油腻的小店桌子上泛着油光，牛肉拉面的香气一团一团地蒸腾出来，凝结在大西北秋天寒冷的空气里，给整个店面都笼罩上一层可疑的光晕。菜菜裹了厚厚的羽绒服在面摊前招呼客人，脸上堆满了笑，半点儿没有当年的清高傲气。
见我过来，菜菜便隔着深秋的雾气远远地冲我打招呼。走进了才瞧见，她裹了淘宝上不超过300块的羽绒服，颜色暧昧的袖套上沾了不知名的油渍。手包倒还是LV的，不过一看那别别扭扭的走缝，初步判断定然值不了100块钱……这与我当年认识的菜菜绝对判若两人。
当年菜菜是什么样儿来着？我面对着菜菜一身土到家的村妇打扮，无语地想。
哦，我曾见过菜菜在金融街实习时候的照片，那时候她还不叫菜菜，起了个别别扭扭的英文名，叫Jessica。彼时她刚拿了高盛的summer associate，正是意气风发。那时候的她，穿杜嘉班纳的蕾丝铅笔裙，MaxMara的驼色大衣挥挥洒洒，脚踩RV经典款10厘米尖头高跟鞋，高瘦得仿佛一只骄傲的鹭鸶。于是再见这样的菜菜，便恍惚间有了落架凤凰的感慨。
不过菜菜倒是浑不在意，她奋力拨开早市摊子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从琳琅满目的油条、油饼、豆腐脑、臊子面、酸辣汤中杀出了一条路来，走到我面前。
“老久不见了啊！”几年不见，菜菜的伦敦音早退化成了陕西土话，风一吹就散成了满地土渣子，“吃了没？”
我摇头。菜菜顺手就在摊子上给我盛了碗牛肉面，狠狠地堆上牛肉、萝卜片：“先吃着，先吃着，等我忙完哈！”说完就丢下我，无比热络地冲着刚进门的大妈满脸堆笑：“哟，大妈您来啦！慢点走，找地儿坐，还是老样子？”
我无奈摇摇头，低下头去吃我碗里的牛肉面。
意外的是，这牛肉面味道还真不错。自家熬的浇头汤浓肉厚，大块的牛肉浸泡在深褐色的汤汁里，煮到近乎透明的白萝卜沉沉浮浮，浸满了牛肉的鲜香味儿。
以前虽然早就听说菜菜家经营着一家还算红火的牛肉面馆，甚至连秘方都是花了几万块钱买来的独家老料，可这么多年下来，我们也并不曾吃到过一次菜菜亲手煮的面，哪怕是说好了一人一菜的同学聚餐。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毕竟是天之骄子，菜菜从小虽然生在小县城，却也是十指不沾泥。更何况自打菜菜开始实习有了工作，那点子叫外卖的钱也就真算不了什么。仔细想想，我这还真是第一次享用菜菜的手艺。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菜菜擦着手坐到我身边。
“忙完了？”我望望四周，只一会儿的工夫，店面就过了早餐的高峰期，只稀稀疏疏地坐了几个老客。
“你倒是什么时候学了这么一手好厨艺，看不出来啊！”我打趣。
菜菜满不在乎，大手一挥：“这不是回来开饭馆嘛，没两把刷子怎么能行。”
“话说回来，”我用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碗里的面，“你怎么会突然想起回家开店了？”我放下筷子，“你不一直想要去美国住大房子拿绿卡吗？”
“……”菜菜沉默了一下，“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
要说菜菜也是不容易，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菜菜向来颇得父母宠爱。可是在那样的边陲小城里，父母的宠爱并不足以让一个女孩子隔绝于亲戚邻居的窃窃私语。菜菜是个女孩，还是家中唯一的女孩。说是愚昧也好，说是荒唐也罢，在那样的小地方，若是家中没有一个男孩子撑腰，这一家人似乎就平白失了些底气似的。就连小时候大家一起玩个泥巴，菜菜都免不了被欺负，谁让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哥哥弟弟撑腰的呢。
时日久了，菜菜难免生出些怨怼。菜菜本不是个要强性子，她随妈妈，向来软糯听话。只是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泥人还要生出三分脾气呢。菜菜心里始终堵着一口气：“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哪里比不过这群皮小子？”菜菜不屑地想，“总有一天也要让你们后悔，一个女孩子能顶你们十个男娃儿还不止呢！”
所以说啊，重男轻女真不是个好事情。原本甜蜜蜜、软糯糯的小团子菜菜，就这么被生生逼成了后来那个骄傲腹黑的Jessica。
变成了Jessica的菜菜果然不负所望，走上了一条学霸的光辉道路，名校学历，海外镀金。菜菜一个月挣的钱足以顶得上父母一年辛辛苦苦打理小面馆挣来的钱。
菜菜总是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总是在大年三十都回不了家。可想想家中亲朋好友陡然改变了的殷勤态度，想起父母终于能够在街坊四邻里的扬眉吐气，菜菜觉得这一切也都算值得。
但菜菜偶尔会撕心挠肺地想吃一碗家里的牛肉面。
所以说菜菜突然改变主意，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内情，没有小说情节里的生离死别，更没有偶像剧里的幡然醒悟。
菜菜说，真正下了决心是在某个深夜。
都说十二点下班的姑娘是干夜总会的，凌晨一点下班的姑娘是做广告的，凌晨三点下班的姑娘是进投行的。这句话出处虽然已不可查，但细想起来倒也有几分道理。
那时候，菜菜一大早刚刚飞到苏黎世，还没来得及倒时差，就被上司一纸命令派去了甲方办公室奋战十几个小时，直到腹中鼓鸣如雷，两眼昏花。菜菜这才想起来，一天下来，除了飞机上吃过一顿食之无味的飞机餐外，她竟再也没有吃过半粒米。
挥别了同样疲惫的同事，菜菜昏昏沉沉地从灯火辉煌的大楼里走下来，准备去街对角的便利店随便买一个三明治安抚自己的胃。下楼却惊喜地发现，大楼对面除了冷冰冰的便利店，竟然还有一爿中国小饭馆。
这是多么难得啊！万籁俱寂的异国深夜，再没有什么比一盏写着汉字的昏黄招牌灯更能抚慰游子的心。
“那就随便吃点吧。”彼时的女强人Jessica想，“就算不好吃我也决不挑剔。”
开馆子的是一对中国老夫妇。店面并不大，最多不过有十个平方米。估计是为了省电，除了门口营业的招牌，也就只有靠近吧台前的那盏灯还微弱地亮着。一对老夫妻就蜷缩在灯前看电视，电视画面一明一暗地映照在老人的脸上，投射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见到菜菜进来，老人显然也是吓了一跳，估计他们也未曾想到在这么深的夜里，还会有客人上门。老头起身问菜菜是不是要吃饭。菜菜答应一声后，老头去了厨房，半晌后出来，脸上带着点抱歉的意思：“不好意思，今天后厨实在不剩什么东西，您看您要不去别家？”
菜菜想了想说：“那还有面吗？”
“有倒是有，不过都是自家吃的，可不怎么好。”
“没关系，就随便来点儿面吧。”
老头点点头，回身去弄面。老妇人站起来拧亮灯，开暖气，拘谨地冲着菜菜笑，很有点手足无措的味道。
灯亮后，菜菜才发现，这家小店实在简陋得有些超乎她的想象。小桌子摇摇晃晃，尽管被擦得很干净，但依然能看出上面油腻的痕迹。菜菜实在已经很久没再进入过这样的小店面了，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坐下去。可是面对老人那张略带不安的脸，菜菜坚硬了很久的心，蓦地软下来。
菜菜坐下来，同老阿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家常。
其实菜菜并不长于此道，菜菜所熟悉的是精密的计算与冷静的决断，闲话家常对于菜菜来讲实在是浪费时间。但那一晚，菜菜特别想说点儿什么。
不过好在这并不用菜菜太费心。大概是老两口寂寞了很久，菜菜只需要挑个话头，老太太木讷的脸上便会浮现出一丝跃跃欲试的神情，没多大会儿便竹筒倒豆子般将家人朋友全都絮叨了一个遍。
老夫妻应该算得上最早一批的国内移民。十几年前便在这异国的一角开了一爿小店，供养一双儿女。现如今儿女俱算是事业有成，只是四散八方，不在身边。
大概是孤单了太久，又或者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总会勾起人一些倾诉的欲望，看店的老太太始终拉着菜菜的手，絮絮地讲了很久的话。她抱怨儿女们不在身边，身边连个说话儿的都没有，抱怨那些该死的不让孩子们休息的老板，抱怨那些驰名海外的度假胜地。
“一年到头就几天假期，他们还吵着要去劳什子澳大利亚。要我说，去那么远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回家来，一家人团团圆圆才是好嘛！”闻言出来的老头撇撇嘴，一脸不屑的样子。
他们给菜菜看孩子们小时候的照片，念叨每一个孩子的童年趣事。他们会为了一个模糊的细节而争执不休，比如女孩子头上的那朵头花究竟是谁买给她的生日礼物。
尽管这些细节在菜菜看来根本无关紧要，但那又怎么样呢。对于父母来说，能有什么事情比记住自己孩子的模样更重要的呢？
桌子上刚出锅的牛肉升腾起的一团团热腾腾的雾气，让这间狭小清冷的店面瞬间也多了点暖乎乎的热闹劲儿。老夫妻拉着菜菜的手，一张一张给菜菜看他们积攒下来的孩子的照片。
照片一张张被翻过去，菜菜看着图片里的小孩子从襁褓幼齿长成亭亭玉立的年轻女人，眼见着身边的女人由原先美妇人的娴雅样子一点点地佝偻下去，变成现在双鬓斑白的模样。当俩老人翻完了最后一张照片时，菜菜觉得像是一场交响乐在高潮处戛然而止，原本热热闹闹的小店铺瞬间冷清下来。
老夫妻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末了老头叹了口气，挥挥手：“赶紧吃饭吧，别凉了。”
其实，那碗牛肉面早已经凉透了。
小店再次恢复了菜菜刚进来时的清冷，老夫妻蜷坐在电视机前继续看他们无声的默片，明明暗暗的光线打在他们浑浊的脸上。整个小店里只剩下菜菜的筷子偶尔碰到碗壁的声音，仿佛刚才的那些热闹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一天，菜菜吃了格外多的面，连一滴面汤都没有剩下。凉掉的面腥冷苦涩，可菜菜说，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在千万里之外的家里的小面馆，还有昏黄灯光下的爸妈。
第二天，华尔街的女强人Jessica递交了辞呈。不久后，在某个西北边陲小镇的小面馆里，多出了一个衣着朴素的煮面小妹。
时隔多年，从菜菜脸上，我们看不见半点儿曾经叱咤风云的Jessica的模样，她如同所有的拉面店小妹，拿袖套擦桌子上的油腻，一点儿也不在乎。
“坦白讲，其实在很久以前我曾问过我自己，学自己不喜欢的专业，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背井离家，孤身在外，用这些去换高薪厚酬、绿卡豪宅真的值吗？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曾经那些高薪水，奢侈品，甚至亲戚们不敢小觑的眼光都让我以为这算值了。可是在看到那对老夫妻的时候，我才突然听到我自己心里的声音，它告诉我不值得。”
“……”
“你会后悔吗？”我问菜菜。
她笑了：“当然不。”
年华似水，岁月鎏金。不管命运最终为你端上的是满堂华宴、锦衣玉食，又或者只是一碗朴素温暖的牛肉面，但只要你心甘情愿地做了选择，即使是一碗普通的牛肉面，意义同样非凡。
牛肉面做法：
1.牛肉切块，清水浸泡，泡大约5个小时，每个小时换下水；
2.泡好的牛肉冷水入锅，大火加热至沸腾出血沫，再将牛肉清洗干净，沥干备用；
3.准备香叶、大葱、姜片、八角、花椒等配料，洋葱切丁；
4.热锅冷油，加入除了香葱之外的配料，炒出香味；
5.加冰糖，炒至冰糖熔解，再加入豆瓣酱、番茄酱和香葱，炒出香味；
6.倒入沥干的牛肉，加入生抽，翻炒至牛肉上好色；
7.倒入适量的水，大火加热至沸腾转小火，炖2个小时左右，加入适量的盐调味；
8.取出适量的汤作为面汤头，煮好的面条加入牛肉汤中，再配上适量的牛肉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