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乃性情中人,因为年岁大,别人都喊他“宋一哥”,他嫌弃“一”不好听,老想和你李叔换换排行,所以这次我把他排在你李叔后面,你要喊他,就喊他一声“宋叔”罢,他听了肯定高兴。” 柴青用袖子抹泪,仰头大声道:“宋叔!” 砰砰磕头。 额头见了血。 “还有你王叔、赵叔、钱叔,你王叔名为王刺,刺客的刺,参与过多回‘刺王计划’。你赵叔大名赵不平,是个执拗人,一辈子为了‘公义’两字活着。至于你钱叔……你钱叔是这些人里面最小的,比你还小岁,但辈分放在那儿,你也得喊声“叔”,他是一名长相白净的天才铸剑师,两年前开始学铸刀,说来也怪,同样是铸造兵器,铸剑行,铸刀就不行,弄出来的刀自个都拿不出手,倒是弄出一把匕首。” 柳眉伸手从怀里掏出短匕。 “这是他准备的见面礼。” 匕首削铁如泥,甫一拔.出,如有龙吟。 柴青落下泪来。 “他是后来才投身刺客盟的,一开始没人拿他当回事,欺他年少,他不甘心,咬牙要一鸣惊人。结果也确实惊人。他的投名状很有名,是一把名为破佞的长剑,后来做了天下第一高手季夺魂的佩剑。季夺魂枉为刺客盟新盟主,为求心境突破,执意报恩当姜王的走狗。这剑,你得拿回来。否则九泉之下你钱叔不会安息。” “好……” 柴青额角绷出一条条青筋,心尖刺痛,脸色苍白。 “两年前,季夺魂为刺客盟新一任盟主,继任当日,受姜王使臣赐封,此举引起盟内多人不满。天下第一高手季夺魂,为救命之恩向王俯首,私下与姜王达成不知名协议,也是那时起,人心涣散,四分五裂,钱小弟执意脱离季夺魂的掌控,以‘我心不安,难再铸剑’为由,又自断一指表明心志,逼得大宗师不得不放人。 “他找到了玲姐,由此加入队伍。钱小弟没有名,来历也神秘,但他敬仰你爹是真的,他是为柴令死的,也是为你死的。 “不仅仅是他,埋骨此地的这些人,他们都是为你死的。有些事情,不知道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知道了,就无法再忍受。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姜王欺你、辱你、伤你,他们不忿、不服、不甘,愿握紧手中兵器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青青,你还觉得自己无足轻重,不值一提吗?” 柴青跪在地上,双手撑地,手指深深扎入黄土,头颅不敢抬。 柳眉看着她压下去的脊梁,吐出的字眼带有千钧之重:“别忘了,你是柴令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我们都相信你,都在期待你青出于蓝。姜王无道,总有一日,你会拿回属于你的一切,对吗?” “我……” 柴青浑身发抖。 “青青?你说话!” “不,不……”她痛苦抱头:“我打不过季夺魂,我不是他的对手……我打不赢他,我没法报仇……我做不到……” 打断的傲骨如何能支棱起来? 受过的磋磨惊惧怎么才能当做不存在? 刻在灵魂深处的阴霾挥之不去——那是天下第一大宗师,凌驾在九州巅峰的大人物! “我做不到……” “我试过了,我做不到……” “我连他一剑也接不住,他只是平淡地看过来,就好像一座座的山朝我压来,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可怕……” 九州宗师七十一,七十一人,听起来已经很厉害了,可柴青直面过季夺魂,她笃定所有的宗师加在一起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那是另一个领域的存在。 是不可踏入的天外天! 一剑,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剑? 柴青受辱之后辛苦习武,经常练到天明,睁开眼是挥刀,闭上眼刀法还在她脑海转,她所有的努力都扑在上面,卧薪尝胆,只为一雪前耻,杀了姜王这个狗贼! 可她运道太糟,满怀壮志去,沦丧而归。 她遇到了留守吞金的季夺魂。 季夺魂要保姜王,她要杀姜王,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摆不脱大宗师的影子。 于是终有一战。 柴青败了。 刀断心亡。 没能知耻后勇,反而一蹶不振。 她的所有胆魄,所有想复仇的心,都被这一剑斩杀成齑粉。 “你不懂的,只要他在一日,我杀不了姜王,没法报仇,我什么也做不成,我是个废物,是个废物……” “青青!” 柳眉骇了一跳,忙稳住她肩膀,打乱她如入癫狂的自毁:“青青,我们可以慢慢来,你一定可以的,你可是柴青!是九州最年轻的宗师!” “你不懂的……你没有见过那一剑,他的剑光太盛,要刺瞎我的眼,我的刀又断了,姑姑,我的刀又断了……” 柴青挣脱她的束缚,跪伏在地,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身体的颤抖:“我、我没法再握刀……我的刀拒绝我……我听到了它的心声,它说我怯懦,怯者不配提刀!” 她摇头苦笑:“我是柴令的女儿又如何?他那么厉害,不还是死了?” “你和他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柴青怒而崩溃:“就让我做个烂人烂在这里罢!我做不成大英雄大豪杰,我没法再提刀,没法报仇,我一事无成什么也做不好,姑姑,你还没听明白吗?我怕死,我怕像柴令一样死都不知道是谁害的! “他那么厉害,又能怎样?又能怎样?!我娘死了,我生下来也差点饿死,我长到七岁差点忘记自己还有一个爹! “是!我的爹是枭雄,好多人愿意为他去死!他最牛!他最有魅力!你们看在我是他女儿的份上抬举我,以为我不懂吗? “对!我感谢这些人为我讨回公道,感谢他们为我出生入死,可我求他们了吗?他们死之前有没有问我需不需要这样无谓的牺牲?我做不到的事不去求别人做,那你们与柴令的情分能不能不要安在我头上? “我是个废人,废人啊!废人能做什么?废人只知道欺负女人,只想在床上开心。既然那么在乎我,师父死了的时候你在哪?我在姜国受辱的时候你又在哪?我也有傲骨不屈的时候,我也有拼出一身血肉的悍勇,可不屈还是屈服了,悍勇也没了余力,千里追杀我怎么逃回来的你知道吗?你见过吗?你如果见过,就不该对我抱有任何希望!你对一个废物抱以厚望,可不可笑?你太可笑了!” 柴青跪趴在地,脸埋在黄土,像死了一般。 无颜得见英灵。 无颜面对少年时的自己。 更无颜,正视养她长大的姑姑。 藏在心头多年的话如潮水喷涌而出,柴青理应感到释怀,可没有。 她压抑着喘.息声,背上仿佛扛了更重的山。 一条条的性命压过来,一次次的死亡阴影扑过来,柴青瑟缩着想把自己藏起来。 她好怕。 好怕这一生真就烂在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