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平衍在心中略算了一下,果然上一次见面还是中秋时,已经大半年不曾见面。ggdbook.com他抬起头来仔细打量平宸,笑道:“倒是陛下比上回见面时意气风发多了。” 平宸似乎听不懂他语中的讥讽,格外认真地说:“这大半年里朕着实有一番经历,改日有机会跟七郎细说。今日请你来却有别的要事。” 平衍本也没有心情与他寒暄,可是事到临头却又突然升起一丝惶恐来,他突然出声打断平宸,笑道:“陛下,容臣先吃些东西。” 平宸一怔,只得点头讪笑:“是朕太急切了。” 一旁早有内臣送上饮食。平衍抬起头,见来的正是高悦,于是不着痕迹地朝他望了一眼。高悦飞快地底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神色间颇有一种愧疚。平衍心头微沉,知道到底还是高悦向平宸透露了自己的所在。 面前的麻饼是新鲜烤出炉的,带着芝麻的清香。平衍似乎被这香味吸引,专心致志地撕开一个,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平宸有些迫不及待,说:“七郎你吃着,我跟你说……” “陛下,”平衍咽下一口,抬起头来打断他,肃穆地说:“并非臣对陛下不敬。只是太医因臣肠胃虚弱,嘱咐臣每餐必须细嚼慢咽,每口咀嚼七七四十九次方可下咽,且不得心又旁骛,须全神贯注。请陛下稍等片刻。” 平宸被他这话噎得无法,只得讪笑了一下,摆摆手:“好,你吃你的。” “谢陛下。”平衍似乎看不见少年皇帝脸上的不悦,又往口中放了一块饼。 平宸没好气地在自己座位上坐下,倚着凭几冷眼看着平衍吃东西。 殿中一时极其安静。周围一干侍者大气也不敢出,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平衍的身上。他却仿若未觉,仍旧专心吃着,仿佛自己在吃的是龙肝凤髓,蓬莱仙果。 其实平衍平静的外表下,心中正翻江倒海地翻腾着一股愤怒。 平宸也渐渐明白了平衍是在有意拖延。他起初尚有些焦急,但既然已经答应了让平衍先吃完饭,又要在重大关头维持自己的仪态风度,便不能焦躁。索性沉下心来,招呼人给秦王再送上些上好的西域葡萄酒,笑道:“近日有个粟特巨贾来,带来的葡萄酒真是世间极品,可惜不多,只有一百桶,朕全都买了下来,分赐群臣。”他顿了顿,复又笑道:“七郎若爱喝便可尽情喝。” 平衍终于放下手中的麻饼,喝了一口浆酪,然后冲高悦点头:“我吃饱了,可以撤下去了。” 高悦依旧不敢看他,带人过来将平衍面前的食物撤走。 平衍眼明手快地将那杯葡萄酒抢在手中,笑道:“这酒必须要尝尝。” 平宸看着他将葡萄酒一饮而尽,阴测测地说:“七郎就不怕我在酒中下毒么?” “我身上本就有毒,你若真想要我死,何必这么麻烦。让我在蓬莱宫中自生自灭,不需七日,就可以给我收尸了。”平衍气定神闲地将葡萄酒喝下,笑道:“这酒果然好。还是陛下识货,改日不妨将那粟特巨贾介绍给我,纵是今年的酒没有了,还可有来年可以期待。” “只怕你没机会了。”平宸的脸沉下来,忽然一挥手:“将他给我拿下!” 这一声喝得满堂皆惊,唯独平衍仿佛是早在意料之中,丝毫不为所动,手中把玩着水晶杯笑道:“一样是要说话,绑着我说跟让我坐在这里说也没有太大区别。我又不会如晋王那样拿着刀子来威胁陛下,陛下这是何苦。”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当初延庆殿之变时晋王平宗以一人之力独对殿中早已埋伏好的几十刀斧手,悍勇无匹,直取皇帝,于危局中扭转局面的事迹,登时窘得平宸面色红了又白,恼怒不已。这句话十分刁钻,逼得平宸如果真要对他动手,倒像是被当年晋王吓破了胆,如今却连一个残疾之人都不肯放过一般。 果然平宸怔了好一会儿,哼了一声,大声道:“你不要以为断了一条腿我就不敢拿你。” “我这不是已经被陛下拿住了么?陛下还有什么不敢的?” “你……” 平衍见将他逼得差不多了,这才淡淡一哂,说:“其实陛下要拿我也是寻常。毕竟晋王再南面和北面两面夹击,想必陛下已经乱了分寸。如今看着谁都像是晋王的人,而晋王的人是不为陛下所容的。我又是陛下手边头一份的帮凶,今日将我带到这里来,陛下自然是要将我当做首恶奸凶锁拿治罪,以儆效尤的。”他盯着平宸,目光炯炯:“那么陛下还在等什么?” 平宸没有想到他这样一个病弱之人,竟然能有这样灿若明星的目光,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愣怔,随即回过神来,冷笑道:“你以为你说了朕就不敢对你下手了吗?” 平衍默然不语,右手死死捏住水晶杯,力气大到捏得骨节泛白。他知道平宸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 果然,平宸冷笑道:“汝阳王平宁、河阳公平荐、临淄王平彻、海晏王平懐、独孤闵、贺娄元光、李钊、高健这些名字你肯定都不陌生。” 他每说一个名字,平衍捏住水晶杯的手就用力几分。他没想到平宸下手如此之狠,竟然连平荐这个两岁小儿都不放过。他仍不肯朝着最坏的方向去想,沉声问道:“你将他们怎么样了?” 平宸呵呵地笑了起来,带着一种胜利者才有的表情走到平衍面前,刻意居高临下地打量他,然后慢慢右手向下挥,做了一个砍杀的动作,得意的目光留在平衍身上分毫不离。 平衍手中的水晶杯铮地一声炸裂,清脆的响声在大殿中显得无比清亮。酒杯碎成了渣,刺入平衍的手掌,登时鲜血直流,他却仿佛全无察觉,双手猛地一拍身前矮几,撑起身体一口痰飞向平宸,口中怒斥:“畜生!禽兽不如!” 平宸躲闪不及,被他的痰沾上袖口,登时面色大变:“你混账!” 平衍一条腿支撑着身体,突然直起身也顾不得保持平衡,挥手一掌掴在平宸的脸上,登时打得平宸脸上满是鲜血,踉踉跄跄向后倒去。平衍自己也失去平衡,一扇之下,整个人向前扑出,索性扼住平宸的脖子,与他一起滚倒在地上。 殿中登时大哗了起来。 平宸惊叫着拼命挣扎,不料平衍竟是用出了全部的力气,死死扼住,任他手脚如何踢打都绝不松手。 内官侍卫们蜂拥而上,将两人团团围住,却怕伤了平宸竟然无人敢上前相助。 平宸被扼得渐渐眼前发黑,手脚挣扎也没了力气,他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见平衍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模样,心中一片冰凉,万万料不到自己竟然毙命于此。 正闹得不可开交,互听有人在大喝了一声:“快住手!”平若大步冲了进来,拨开围在周围的人,用手臂将平衍的脖子勒住,一手拽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平宸身上拽了下来。 平宸突然得救,翻身坐起大口喘气,随即连连咳嗽,撕心裂肺。平若却从他的咳嗽声中听出了胆寒之意来,这才转头去看平衍。 平衍喘着气坐在地上,伸手去抹额头上的汗水,满手的鲜血抹了一脸。他咬着牙看着平若冷笑:“阿若,你这一手还是我教你的。” 平若按住他的胸口:“七叔,你息怒。” 平衍却捉住他的手腕问:“他说的可是真的?汝阳王、河阳公他们都……都……”他实在说不出那两个字,双目通红,心痛如绞:“是不是真的?” 平若低下头不说话。 平衍急了,一把揪住平若的襟口:“河阳公才两岁!他一个孩童有什么罪过?即便是旁人又有什么罪过?你们怎么可以如此?” 平若低声道:“是昨夜的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平宸此时总算缓过气来,冷冷地说:“平荐是篡位的逆臣,其罪当然当诛!” 平衍抬头怒视他:“他一个孩子何罪之有?要论罪,当初是我选的他继承皇位,你不如来将我杀了。却又为何不敢动手?你诛杀晋王故旧,就没想过普天之下悠悠众口吗?” “晋王不过是一介败寇,擅弄权术,欺凌帝室。直到如今还阴图反攻龙城,搅得天下不宁。这种人若被我捉住就千刀……”平宸的狠话说了一半,目光瞥到平若脸上,见他正冷淡地看着自己,讪讪地哼了一声,“你消息倒快。七郎来了不过片刻你就赶来了。我问你,你究竟是要做我的忠臣,还是要做你父王的孝子?你要做孝子我不拦着你,但你别一边掣我的肘,一边对你父王尽孝。我最看不上你这种两面三刀的人。” 他这话说得严厉之极,平若面上不禁变色。他扶着平衍的手蓦地一紧,攥得平衍一痛,朝他面上看去:“阿若?” 平若放开了平衍的手臂缓缓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来到平宸面前。 平宸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见他朝自己走过来,竟然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向后退去:“你要做什么?你不做忠臣,就想做逆臣么?” 平衍见平若面色不善,也禁不住唤了一声:“阿若!” 突然门口一阵骚动,响起一阵皮靴踩在地板上整齐的脚步声。平若一惊,意识到是严望来了,撩起袍角转身向平宸跪下:“陛下,忠孝不能两全,我为了陛下早已与父王决裂,如今顾念的不过是父亲抛诸脑后的阖府上下诸人和我母亲,陛下若是连这些都不能谅解,我今日回去就将父王家眷遣散,搬出晋王府,也请陛下废黜他亲王之爵。” 他说话间,严望已经带人进了延庆殿。平宸一见靠山来了,登时腰杆也硬了,底气也足了,本来向后退的脚步停住,反倒向前跨了一大步,来到平若面前,低头看着他咬牙问:“你说的是真的?” “陛下,我为了陛下差点被他打死,当日在王府厅事之前,当着龙城所有勋贵的面,我跟他的父子之情就已经断绝。从那日起,我与他就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陛下问我要尽孝还是尽忠,我就算是想要尽孝,也只有母亲一人可尽。我走到今日地步,宗室中人哪个不戳我的后背说我是个不孝的逆子?满朝文武却绝无人可以说我是个背信弃主的叛臣。我随陛下远遁贺兰部,又一起夺回龙城。这朝野上下,再无第二个人如我这般了解陛下的胸襟抱负。因为陛下的抱负就是臣的抱负;陛下的壮志就是臣的壮志。陛下若嫌臣对陛下不忠,尽可将臣与那些晋王余党一起处决,臣便是死,也绝不会对陛下有半分微词。” 他这一番剖白可谓掏心掏肺,一连串的图咒发誓将平宸多少刻薄话都堵在来嘴里说不出来,明明知道他这是用往事来暗讽,却也无可奈何。抬头见严望进来,眼看话是没办法继续说下去了,只得轻轻用脚尖在平若身上踢了一下,用玩笑的口吻说:“朕不过随便发句牢骚,你这长篇大论的,倒是要数落朕的不是么?” 平若将头埋在地上,不肯抬起:“臣不敢。” “哼,你有什么不敢的。” 严望过来看了看殿中情形,心中冷笑。他进来之前已经有内侍通过气,知道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于是问道:“陛下,听说这里有人惊吓圣驾,我来将人带走。陛下要如何处置?” 平若连忙抬起头:“陛下!” 平宸瞪了平若一眼,问:“做什么?你还要给他开脱不成?你是亲眼看见他……”他手指着平衍瞧过去,不料平衍也正亢然回视,目光中自有一股凌然之气,竟令他心中不由自主又是一寒,立即偃旗息鼓地将手指收回来,不满地看着平若:“这样的人你还要保?” “臣是要为宗室保全一个可以为陛下谋划之人。” 平若的声音本就清亮,此时蓦然说出这句话,将平衍平宸心头都震得晃了晃。 平宸有了严望的撑腰却硬气了许多,冷笑道:“朕就算身边没有谋士如云,满朝群臣却也不缺这一个。阿若,就算是九五之尊的天子,对这样的逆臣也不可能宽宏,不将他千刀万剐已经是我看在当年与他有一场少年之交的面子上了。” 平若苦苦恳求:“七叔对陛下不敬,确实是罪无可恕。臣请陛下废去他秦王之爵,蠲夺封邑,以示惩戒。” 平宸冷笑:“你让朕除他王爵,留他性命。于是这夺人饭碗的事是朕干的,救人性命的事情却是你做的。你倒是会卖人情。” 平若舔着脸笑道:“既然如此,不如陛下连那得罪人的事都不用做了。秦王这样的身子骨,此事若传出去,人家不说秦王欺君犯上,倒是会议论陛下连秦王这样大病初愈的残疾之人都无可奈何呢。” 这句话才说中的平宸的心思。丁零人以武立国,君臣之间本就不若南朝那样礼仪森严,倒是百官尚武,真传出去平宸连平衍都打不过,只怕从此面目无光,连三军将士都不会再听他号令。 平宸悻悻地哼了一声:“朕是不愿意跟他一个废人动手。” “极是极是。”平若连连点头,笑道:“陛下还是体恤宗室长辈的。” 平宸猛然一个激灵,顿时如醍醐灌顶,明白了过来。 他刚刚一连杀了好几个宗室郡王级的人物,此事一旦传出去,定然天下哗然,宗室震动。平若的话让平衍猛然意识到眼下的情形,显然留下平衍比治他的罪要有利的多。 “不但是体恤长辈,”他生怕这话题说得还不透,追着平若的话补充:“即便是对七郎这样全天下都知道的晋王肱骨,朕也是宽宏大量的很。” 平衍重重地呸了一声。 严望过去就要打他,平若赶紧拦在严望身前笑道:“严将军,陛下都要体恤的长辈,你却要不敬么?” 严望冷冷瞧着他,“陛下宽宏大量是陛下的恩德。你我身为臣下,却犯不着有圣人胸怀。我只知道陛下至高无上,不可侮辱,任何人但有僭犯,绝不饶恕。” 平若笑道:“你就不怕清君侧么?” 严望一怔,刷得一下抽出腰间佩刀:“你什么意思?” 严望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得平宸特许带刀入殿之人。他问这话时,刀光霍霍,杀气逼人,颇有一语不入意便要当场见血之势。 平若却对凛冽刀光仿若不见,笑容反倒更加明亮,咬着牙低声道:“你当我不知道陛下大开杀戒是你的主意吗?我只告诉你,你若不能将我平氏宗室全都杀干净,便纵有成千上万的人替你杀,也终有一天会死于我的刀下。” 严望的刀一横,架在了平若的颈子上冷笑:“你当我不敢杀你?” “你自然敢杀我。只是旁人会以为你打不过我父王就要杀我。” “我管不着旁人怎么想。” 平若的模样简直有恃无恐:“那你就来杀杀看。” 殿中场面正在僵持,互听外面传来争吵喧闹之声。似乎守在外面的侍卫正在呼喝驱赶什么人,间杂着一个女子的声音争辩的声音。 其他人都尚在懵懂之中,只有平衍突然听出了晗辛的声音,浑身一个激灵,腰板一下子挺得笔直。 他和晗辛都是平若弄进宫的,旁人就算不知道晗辛的存在,平若也心中有数,见他这个样子立即明白过来,一下子跳起来,冲着平宸笑道:“陛下,外面有个人你可必须要见见。” 平宸正因为之前冷眼旁观严望对平若动刀找不到个打破僵局的借口,听他这样说连忙问:“什么人?” 平若嘿嘿笑了一声,反身出去,不一会儿拽着晗辛进来,笑道:“陛下,这位就是晗辛娘子。” 平宸对晗辛与平衍的纠葛并不了解,见眼前这女子眉目舒朗,身形挺拔,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光彩,与平日后宫中所见的粉黛大为不同,也觉得仿佛一股清风吹进了这波诡云谲的延庆殿,登时精神一振,站了起来,笑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晗辛?朕对你是久仰了。” 晗辛一进来一眼先瞥见了平衍手上的血迹,心头一揪,正要发作,突然平若拽着她的手用力掐了一下,她立即醒悟,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平衍身上挪开,转向平宸。此时见问,便盈盈一拜,低声道:“村野妇人,不值陛下惦念。” 她所受皆是南朝皇宫的熏陶,言谈举止中有一种北方妇人不曾有的精巧雅致恰到好处,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竟然毫不见怯场,反倒有股从容的镇定。不但平宸,就连严望也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平宸在晗辛面前更是格外要展现出少年天子的风范来,爽朗笑道:“晗辛娘子太客气了,你若是村野妇人,只怕朕这后宫之中也就没有什么婵娟之色能入得了人眼了。” 晗辛不亢不卑地辞道:“陛下谬赞了。” 严望忽地冷笑一声,问道:“你是如何进宫的?这延庆殿也不是寻常人能来的地方,你倒是出入如入无人之境啊。” 晗辛并不回答,只是抬起眼来向他看了一眼。她目光晶亮有神,神态镇静自若,让人觉得贸然开口询问的严望才是失礼的那个人。 平宸便抢过话头问:“对啊,你是怎么进宫的?又到延庆殿来做什么?” 晗辛笑道:“是妾莽撞了。妾进宫已经有几日了,一直在高贤高貂珰的院子里,今日好容易雨停了,想着出来玩耍,却迷了路,胡乱撞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