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好几个月的精心诊治,到这一年的秋冬之际,萧彦终于基本恢复过来。 而我在他病中的表现也让他对我这个女儿的宠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因他病痊后身体大不如前,但凡大臣们有什么委决不下前来请示时,他常摇手不见,“让他们问安平公主去,议定了告诉朕一声。” 他如此行事,让我在朝中势力大涨。不论京内京外,军事国事,一切政令,皆出安平公主之门。萧桢虽是太子,已全然成了摆设,除了表面的荣光,再无一人真正尊崇他,连东宫稍有逾越的用度,都须得先请示过安平公主。 大约眼见我的势力坐大,一些保守老臣开始不安,怕出现前朝女帝之事,居然议起了我的终身大事来,且提出的几个驸马人选虽是名门高第,却都是京外的。 我对帝位毫无兴趣,但对暗地里算计我的人深恶痛绝。 萧彦接到奏表,却煞有其事地考虑起来。 这一日,我伴他用了午膳,叫人开了向阳的窗,搬了张大大的软榻,拉了萧彦一起晒太阳。 阳光甚是暖和,窗外的腊梅在融融的光线中散着芳郁的清香,连花瓣都格外地金黄灿烂,比起墙边砌下角落边的疏影横斜另具一番风味。 正懒洋洋想打盹时,萧彦将那奏表递了过来,“阿墨,瞧瞧这个。” 我随手一翻,笑道:“父皇盼着我赶快嫁出去么?” 萧彦摇头道:“没嫁人可以一直在父皇身畔侍奉着,自然再好不过。可想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么拖着可如何是好?” 我厌恶道:“父皇,我想不想嫁人是一回事,给人算计着嫁人又是另一回事。” 萧彦哪会不知那些大臣的打算,苦笑道:“这些人倒也好解决。可眼看你快到双十年华,换那些成亲早些的,地上乱跑的娃娃都有好几个了。难不成一辈子就这么过着?” 我抱着膝坐到榻上,嘟着嘴道:“一个人过有什么不好?何必找个人过来管束自己?” “何必让人管束你?你如今是什么人?你是朕的女儿,是我们大梁的安平公主!你的驸马,自然应该听你的管束。” “父皇,难道娶驸马就是为了让我多个可以管束的人?父皇,我那公主府可不小,内内外外可供我管束的人多着呢!也不在乎多一个可以管束的人吧?” “你……你这傻丫头!”萧彦叹道,“像这样的冬日里,如果能多个暖床之人,不比你一个人孤衾冷寂好得多?父皇不在身边时,你也可以有个知心的人说说话,谈谈心,免得什么事都放在心里,把自己闷坏了。” 我懒懒道:“父皇,可我怎么知道,我这个所谓的知心人,会不会一转眼把我说的话当作武器,转过来对付我?” 萧彦笑道:“阿墨,你太多心了吧?如果觉得旁人给你挑选的夫婿不好,你大可自己约些名门子弟到公主府做客,好好谈谈,确定了品行端正的,再慢慢考虑。” 我随口应了,打着呵欠半卧到榻上,只作想睡觉。 萧彦摇头叹道:“打理起朝政来已经蛮有模有样了,怎么平素还和小孩子一样?” 他这样说着时,早有司空见惯的宫女抱了衾被来,为我盖住。 回去后,我暗中查了哪些人想着把我嫁出京去,一声不吭地安排着,终于赶在过年之前,把那些老家伙逼得致仕的致仕,外放的外放,守边的守边,确保自己能安安心心过个年,不用担心谁将我嫁得远远的了。 但这事远没算完。 过了年,便是天临四年。由于这些老家伙的提醒,萧彦把他那场大病恢复过来的精力,全用来张罗我的亲事了。 那年春天,萧彦一直说要提拔青年才俊,京内京外有些根基的未婚男子,多次被召入皇宫拜见皇上和安平公主,还几次在宫中设下筵席,令我为考官,考察他们才识武学。 我不好抗旨,只得硬着头皮让端木欢颜出了题,带了几个谋士在身边评选着,心中却已厌烦得不行,更别提去欣赏这些用脂粉和锦绣堆出来的所谓名士了。 论武学才识,论秀致美好,他们能敌得过拓跋顼?论文采风流,论清雅绝尘,他们能敌得过萧宝溶? 这两个人是不是我的意中人且不说,能不能和我在一起也不说,可到底都曾是我最亲近的人。有这等珠玉在前,萧彦找来的人我实在懒得多看一眼。 临近夏天时,萧彦三年来头一次踏入了萧宝溶幽禁的颐怀院中,呆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 我听见这个消息,便觉得有些不妙,还没来得及打听他说了些什么,颐怀院的总管便传来话,说惠王请见安平公主。 我踏入萧宝溶在颐怀堂的书房时,由萧彦处调来的总管出乎意料地过来将我的侍女连同萧宝溶身畔的宫人一齐唤走,甚至关上了门,只留了我和萧宝溶二人在里面。 “阿墨,来了?” 萧宝溶正倚在书案上看书,见我来了才阖上书本,含笑招呼的口吻,一如当年在惠王府见着我时那般亲切温文。 三年的幽禁生活,并没有在萧宝溶身上脸上留下任何狼狈呆滞或哀凄微贱的痕迹。他依旧一袭最爱穿的云过天青软袍,松松扣着衣带,半散着发,秀润的面庞质若冰雪,一颦一笑自然而然地流露着如隔云端般的出尘绝俗风姿,让人不由地心生艳羡,再也记不得,他其实是个连自由都已失去的亡国王公。 “三哥,近日过得还好?”我拿过他正在看的书,却是一本江南文士新近刊刻的诗集。 他书房中的书并不少,但他极是聪颖,看书速度也快,我生怕他书不够看,一直有叫人留心搜罗各类新编诗文,或抄或买了来送他。 萧宝溶微笑道:“我怎会不好?大约这天底下再无法一人有我这般逍遥自在,无忧无虑。这新出的诗集也好,不少都是以往认得的朋友写的,瞧来进步不少。” 我笑道:“你闲着无事时,不是也作了许多诗文?你整理出来,我叫人拿去刊刻,一定人人吟颂,个个赞叹。” 萧宝溶拉了我在跟前坐下,依旧笑着,却道:“阿墨,你嫌三哥活得太长命?” 我一时语塞。 诗词一道,旁征博引,明讽暗喻,最易被有心人寻出歧义,扣上个图谋不轨的罪名。萧宝溶身份敏感,如今有我护着,只在颐怀堂写着消遣时光倒还不妨,若是当真刊刻出来,悲怀伤春被萧彦看作对幽禁生活不满,那就连他的幽禁生活也走到了尽头。 萧宝溶显然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牵着我的手,将我细一打量,蹙眉道:“咦,阿墨,最近过得不好吗?怎么比上次见你还清减了许多?” 最近我的确被萧彦弄来的那些青年才俊闹得头疼,不过摸摸自己脸庞,倒还觉不出瘦来,只道:“哦,怕是夏天到了,天热,人就瘦了些吧?” 萧宝溶摇头道:“气色不好呢!阿墨,三哥和你说,到你这年龄啊,该找个夫婿伴着了。夫妻之间,阴阳和合,也是一种很好的养生之道。” 原来萧彦纡尊降贵来找萧宝溶,竟是要他劝我成亲! 我吸一口凉气,由不得面红耳赤,苦笑道:“三哥啊,对你或许是吧!可我不喜欢。我只想着就做噩梦了。” 萧宝溶微一皱眉,迅捷又舒展过来,清亮的眸子探索般在我脸上转动,微笑道:“还真打算因噎废食了?丫头,别怕,那种事没那么难受。” 他说得直白,让我有点着慌,忙别过脸,低声道:“三哥,我知道不难受,可实在……恶心。拓跋轲弄脏了我,我不想再多一个人来弄脏我。” “恶心……原来是这样!”萧宝溶苦笑,轻轻将我拉到了怀中,低声道:“为难我的阿墨了……那是……挺难受的。” 我便晓得只他懂得我。那种身体连带心灵被玷污糟蹋的感觉,只有素有洁癖的萧宝溶才能理解。 自从那年除夕之后,我并没有和他单独相处过,同时也刻意地避着嫌,好久不曾和他这等亲密相偎了。熟悉的杜蘅清气透衣而出,清冽而温暖,叫我不由舒一口气,默默环紧他的腰,低声道:“三哥,如今我这日子,已经算是舒心了。我只要这样一辈子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同时也看着你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你的一生,不该这样。”萧宝溶眼底迷离着一层薄雾,怅惘般望着窗棂透过的浅浅的光线。 我苦笑道:“我的一生不该这样,难道三哥的一生就该这样?三哥,这是命。你逃不了,我也逃不了。我现在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我还能主宰自己的生活,我还能让三哥过得稍稍舒适一点。我们还能怎样呢?” “三哥已经毁了,这辈子怎样,并不重要。”萧宝溶悠然地说着自己的境遇,仿若在说着午饭时不小心跌落了一只细瓷碗般不经意,“可你,你有更多的选择。你会觉得脏,无非是因为和你一起的男子不是你喜欢的人而已。你自己想象一下,如果那个男子,是你喜欢的拓跋顼,你还会觉得恶心吗?” 我蓦地屏住呼吸,声音尖厉起来:“我不要想!我和他早已桥归桥,路归路,再见就是不死不散的仇敌,我为什么还要去想他?” 萧宝溶的胳膊一僵,却将我拥得更紧了些,许久,才心疼地说道:“好,好,三哥不提他,不提他……那么,你就想着,那男子是你别的亲近的人,还会觉得恶心吗?” 他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垂下眸,柔和地望着我,轻声道:“比如,如果是三哥,你会觉得脏么?” 呼吸瞬间停顿,甚至好半响都回不过神来。 三哥? 我没想过。 但萧宝溶绝对是不脏的。他从来都洁净得不像尘世中人。即便初降大梁时,他给扔到那样肮脏简陋的地方,折磨得奄奄一息,依然会有骨子里透出来的清雅洁净缓缓散出,让我心疼不已。 我好一会儿才能讷讷道:“我也想不出。你是我三哥啊!” 话犹未了,萧宝溶忽然低下头,目光幽深,却有什么即将满溢。 我仰头望他,正是不解的时候,那冰雪样洁白的面庞靠近,唇边轻轻一凉,已被两瓣薄唇笼住,柔柔地轻衔着,温温润润的触感顷刻让我身躯颤动。 萧宝溶……我确定他今天绝对没有喝酒。 除了越来越浓冽的杜蘅清香,和杜蘅清香中融合的温雅墨香,我闻不到半点酒气。 他的眼睛半睁着,瞳仁深处的温柔怜惜再熟稔不过。见我望向他,那温柔中又添了一抹柔和的笑意。 我慌乱地挣着,张口想唤他时,他的手臂收紧,温暖的舌尖已经探入,深深浅浅,以我完全不懂得的韵律和技巧温柔舒缓地游动,而莫名的愉悦和酥麻,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由着他唇舌的带领,在口腔中迅速激荡着,一直发散到脑部,心口,乃至后来周身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我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这种能带来强烈愉悦的亲吻,在我和阿顼几次亲吻时也曾领略过。但阿顼绝对没有这般温柔细致,舒缓悠长到让我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又似要飘浮起来,只知被动地承受着那种强烈的愉悦。 并且,不愿意停止。 开始我还注意到他的眼睑已经闭上,浓浓的长睫投在面颊,柔软弯曲的弧度配着冰雪一样的面庞,是沉醉到极致、也让人不由为之沉醉的温柔如水。 后来,我什么也看不到了,只知下意识地环紧他的腰,由着他引领着我,以他萧宝溶特有的优雅和蕴藉,进入那仿若浮在半空的美妙幻境中,浮浮沉沉,起起落落,再不愿醒来。 许久,许久,我听到了幽幽细细的喘息和呻吟传出,蕴了极分明的欲望渴求,仿若当日我自己服了媚药躺在拓跋轲身下后,娇媚地发出卑贱的渴盼讯号。 我蓦地双手一紧,用力抓住他细滑的丝质衣料。一睁眼,萧宝溶的唇正缓缓离开我,一双眼睛满蕴了醺醉般的雾气,蒸蒸腾腾,萦绕不休。 而我本欲推开他的手,此时正牢牢地扣着他的腰,周身颤抖着整个人偎在他怀中。 颤动着麻木的嘴唇,我正不知说什么时,萧宝溶阖一阖眼,再睁开,除了像盈了层水气般格外莹亮,已看不出溺于情欲的不可自拔。 含一抹温柔的轻笑,他居然伸出食指来,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低低在我耳边道:“不害臊的丫头!” 可他这般说着时,却又将我抱到了怀中,紧紧地拥住。 隔着单薄的衣衫,我分不清胸前不规则震动的,是我的心跳,还是他的心跳。 又似乎隔了好久,我那干涸的喉嗓间,才发出被羞窘逼细了的声线:“三……三哥!” 萧宝溶低低应了一声,缓缓放开我,为我拂了拂额前散落的发,轻轻笑了笑,立起身,慢慢走到窗口,推开雕着缠枝莲花的窗扇。 我浑浑噩噩站起身,呆呆地望着萧宝溶清浅如水的身影,许久才很傻地又唤了声:“三哥!” 萧宝溶扶着窗棂,垂下头,仿若又是很轻地笑了笑,几缕柔软的黑发在风前荡漾着。 “阿墨,回去吧!”他一如既往地温和说道,“我会和你父皇说明,你是……在魏宫时受了委屈,不愿和男子亲近。” 我无意识地揉着红肿的唇,居然也只是顺从地应一声,脑中却依旧混沌,根本反应不过来他到底在说着什么。我只是本能地认为,他说的话,我答应下来是天经地义的。 他听见我应了,眸光闪亮地转头望我一眼,弯了弯唇,微微的笑容看来黯然而惨淡。 但他对着我,竟似哽住了般不曾发出声音。重又别过脸,扭向窗外时,他才很轻很轻地说道:“其实……我也不愿阿墨嫁给他人。” 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么久,我从没有这么一刻,是如此清醒地意识到,他真的不是我亲哥哥。 他早已清楚自己不是我亲生哥哥,却还是几次三番护着我,甚至沦落为阶下囚,不得不依靠昔日他护着的小女孩扶持才能勉强存活。付出这等高昂的代价,原来并不仅仅因为我是他养大的妹妹。 我毕竟不再是十五六岁不解事的小丫头了。他在缠绵间的真情流露和刻意取悦,我不可能视若无睹。 我再不晓得我是为之感激还是感动。我只想着我该为他这么久的沉默付出表达些什么。 慢慢走到他身后,我环过他的腰,轻轻拥住,将面颊贴到他的背上。大颗的泪珠,便不由自主地滴落,打湿了他天青色的衣衫,润成雨水渍过的山林苍郁之色,一团团洇染开来。 萧宝溶默默握住我交叉在他腹前的双手,指尖微凉,掌心温热。 泪眼朦胧间,我望向窗外。 荼蘼如雪,散淡而落,如一枕香梦沉酣,欲醒不能。 浑然不知,春意尽,芳菲老,一年韶华又去。 “去吧,去吧!”萧宝溶轻柔的声音,低婉如歌,“不用记挂我。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