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我们便到了广陵以北的一处镇子,被沈诃若率军接住。我噩梦般的北魏生涯,终于结束了。 虽然仍在江北,但此地基本已是齐国辖区,即便拓跋轲发现弟弟被劫,想赶来救援,一时也鞭长莫及了。 “王爷,进入宁都以前,最好先打听一下朝中动向。”沈诃若却似并不乐观,回到军营中时,如此提醒我们,“护送初晴郡主虽然重要,但萧彦的目的应该在于文墨公主。宋琛弃王爷于险地,自行先离开,末将总觉不妥。” “是我让他先行离去的。已经打草惊蛇,再想动手救阿墨不太容易。当时我也想搁一搁,先回江南稳一稳政局再来设法。后来……唉,还是不敢离去,也幸好没离开,不然阿墨也不知会给拓跋顼带到哪里去。”萧宝溶沉吟着,“我尽快赶回去吧,不过拖宕了十余日,希望没出什么变故才好。” 萧彦居心叵测,他的心腹大将又提前回了宁都,难保不在京中动什么手脚。萧宝溶素来聪慧,自然晓得轻重,后来却耽搁了没有回去,一定是听说拓跋轲赐我毒酒,又将我害得耳聋眼瞎的事,怎么也不忍心舍下我先回去了。 我问道:“京畿附近,应该还有不少咱们的兵马吧?大皇兄春秋正盛,萧彦……他敢怎样?” 萧宝溶有些不自在,叹道:“大皇兄么……这一向身体不太好。” 沈诃若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是惠王爷全力辅助,也不知宁都会乱成什么样了。” 萧宝溶皱眉沉思片刻,对沈诃若道:“你率军依旧驻扎于江北,等我命令行事。如果京中有异动,你可便宜行事!” 沈诃若应了,转身离去时,忽又回头说道:“这宋琛真是可恶,末将本想将初晴郡主留下,待接应到了王爷,再一并护送回京,他居然不答应,都没在营中停留,便带初晴走了!” 萧宝溶莞尔:“我知道了。” 待他走了,我笑道:“沈大哥还想着初晴姐姐呢!” 萧宝溶拍拍我的肩,道:“甭管别人了,你快休息去吧!明日……我们加紧赶路,总不能让萧彦有机可乘。” 我应了,径回隔壁我自己的小帐篷里休息时,却见有人在外守候,正是萧宝溶手下最得力的近卫韦开。 因他武艺高强,行事稳重,我特地嘱了,让他亲自看守着拓跋顼,不让他逃了,也不许为难他。 “公主!”韦开上前禀道,“那位……拓跋公子,没吃东西。” 我怔了怔,道:“你和他说,现在在路途上,没什么好的,让他将就些。等到了宁都,他要吃什么,我都叫人弄去。” 韦开迟疑道:“他……他似乎是不想吃。” 我很迟钝地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拓跋顼,在绝食。 韦开的确没敢委屈拓跋顼。他甚至给单独安置在一顶帐篷里,只是周围侍从防守极严密,个个如临大敌。 慢慢走进去时,心中像被抠住般一点点紧了起来。 跳动的烛光里,厚厚的毡毯上,安静地向里卧着那个秀颀瘦削的身影。牛筋索已经解去,却带上了精铁制的镣铐,不会碰着伤口,但也最大程度地限制了他的自由。他的衣衫已经换过,同样的一套烟黄色袍子,几处受伤的地方渗出了暗红的血迹,无声刺痛着眼睛。 旁边除了清粥和几碟小菜,还有一碗安神补血的阿胶芝麻核桃羹,显然是特地做来给他的,却一筷也没动过。 蹲下身去,正要拍他的肩,只听他吃力地咳了两声,很低,很压抑,不知怎的就让我眼眶又热起来,轻轻地握了他手臂,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阿顼,为什么不吃东西?伤口疼得厉害么?” 拓跋顼没有转身,身体却颤动起来,沉闷地喝道:“走开!” 我慢慢将手缩回,沉默片刻,坐到毡毯上,低声道:“你想死么?” 拓跋顼没有回答,右手却抓紧了手下的毯子,后肩处便有鲜红在原来的暗红上慢慢洇染开处。 新伤叠旧伤,总是疼得很。 我克制了自己去帮他包扎止血的冲动,慢慢地说道:“第一次落到你的好皇兄手中时,我什么都不懂,怕得要命,只知道记着我三哥的话,藏了自己的真性情,处处示人以弱,等他来救我。我是父皇母后以及哥哥们捧在掌心里长大的,想都没想过会过上那种日子。可就是那样,我也没想自己死,只想别人死。我总希望我活着回到三哥身边,然后……将欺负我的人碎尸万段。后来,除了我最想杀的拓跋轲,辜负背叛我的人,全都得到了报应。” “第二次被捉到拓跋轲手里时,我同样不想死。我甚至打算向拓跋轲强颜欢笑,把他哄得欢欢喜喜的,我逃走的机会便会大些。直到发现,你是他的弟弟。你甚至和我最仇恨的男人联起手来,一起欺负我,把我践踏到污泥里,逼得我生不生,死不死,人不人,鬼不鬼。我是你们擒来的猎物,把我慢慢折磨死,大概是你们的乐趣吧?可我偏不死,该死的是你们,为什么我要一心求死?” 我笑着,望着他紧闭的眼,却颤动着的睫,“我一直想你们死,特别是你,阿顼。只要想到我们在相山的誓言,我恨你比恨你的禽兽哥哥还要厉害!你所做的事,根本不像是一个男人做的!你想死就死吧!你死后,我会用一张猪皮裹了你送还给北魏,并告诉拓跋轲,你不如我,落到敌人手里,你连活下去都不敢;而大魏皇帝也不如大齐惠王,惠王救得了妹妹,魏帝却救不了弟弟。你们兄弟俩,不过是一对无用猪猡,白白一身好武艺,能耐只能用在欺负女人上!” 看着他起伏的胸膛,我冷冷一笑,曳着裙裾走出去,高声吩咐:“来人,去宰一头猪,剥下猪皮备着,明早好给魏帝的弟弟装裹尸首!” 下人应诺时,帐篷内也传来一声镣铐撞击的脆响,应是里面那男子狠狠一拳击在了地面。 除了在他哥哥跟前,他一向很是骄傲,我倒要看看,他怎能忍受死后还让自己和自己的家国蒙羞! 第二日登车起程时,拓跋顼也正被押着上了另一辆车。手足被锁,他走路的姿态有些狼狈,但身形保持着挺拔,散乱的栗色长发下,容颜苍白淡漠,并不往我们这边看上一眼。 悄悄传来韦开问时,昨晚我走之后,拓跋顼果然自己动手将那备着的羹汤吃得一干二净。 我笑着遣走韦开,转身在萧宝溶肩上蹭着眼睛。 萧宝溶心疼道:“想哭就哭,还怕三哥笑话你?这样憋着才伤人呢!……还有额上的伤,小心别再蹭破了。” 温柔的指肚,小心的触摸着我在涵元殿用苦肉计欺骗拓跋轲时自己撞的额。其实已经开始结疤了,并不疼痛,但给他轻轻抚摸时,我更想掉泪了。 在魏宫,我伤得再深再重,都不会有人安慰一声。即便是那个据说想和我做一世夫妻的拓跋顼,也只在我差点给毒死时心软过,平时为了讨好他的皇兄,对我不是视若无睹,就是火上浇油,生怕我伤不了,也来刺我几刀。 “我才不哭!”我哽咽着笑道,“现在么,我只是想笑而已!看来恨一个人,比喜欢一个人更能支持人活下去呢!” 萧宝溶沉吟了好一会儿,抚着我面庞柔声劝慰:“论起这人的容貌才识么,其实也配得过你了。如果你真喜欢得紧了,待他性子给磨掉些,三哥再来设法,看能不能成全你们吧!” 萧宝溶有时比我还天真。 且不说我和萧彦还有个莫名其妙的口头婚约在身,就说拓跋顼这样的性情,又和南齐萧氏有杀父之仇,哪会是肯轻易屈服的人?何况我也不要强求来的姻缘。 傍晚到了江畔,早有四五条船备好,送我们和数十名近卫前往江南。拓跋顼并非普通囚犯,因此被押了和我们乘了同一条船。 我虽是一万遍地提醒自己,不用去理会他,不用去细想我和他根本不该发生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可吃了晚饭,到底忍不住,抬脚便往拓跋顼住的后舱行去。 小小的舱中,四名守卫坐在地上值守着。拓跋顼倚在弦窗旁坐着,正用左手端着酒杯,慢慢地喝着酒;他面前的小案上,放着几样菜肴,和我与萧宝溶刚才吃的一模一样,却没有动过一筷。 弓着腰站在舱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身后传来萧宝溶温和话语:“阿墨,你要走动怎么不拿个灯笼叫人陪着?这江水夜间风浪不小,摔下去不是玩的。” 我不好退出去,只得走入舱中,萧宝溶也随之走了进来,手中尚提了只灯笼,笑意微微。 拓跋顼眸光沉寂,淡淡扫了我们一眼,继续发挥他视若无睹的独特本领,顾自喝着酒,一口,接着一口。 萧宝溶微笑道:“殿下,你的伤势未痊,不宜饮酒,更不可多饮酒。” 拓跋顼瞧都不瞧他一眼,将手中的酒水饮尽了,又取了酒壶,自行倒酒,仿佛根本不曾听到萧宝溶的话。 他对我视若无睹我还可忍受,但这样无视萧宝溶,顿时让我恼起来,一把抢过酒壶,“当”地扔到一边,叫道:“我三哥和你说话呢!” 拓跋顼冷冷看着我,顾自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便靠在壁上把玩着空空的酒杯,不再说话。 萧宝溶拍了拍我的头,柔声道:“这脾气改一改罢,女儿家还是温柔些的好。” 他虽这样说着,眼底的温柔和宠溺却满满地漾着,连烛光都似明亮柔和了许多。我撅了撅嘴,“这天底下,大约没人有三哥这么好的脾气吧?” 萧宝溶无奈摇头,恬淡地又扫了一眼拓跋顼,轻声道:“你们好好谈谈吧,我在外面等着。” 他向守卫略一示意,守卫立刻便上前,将拓跋顼的手足镣铐又加了一道,牢牢地缠住,让他再也无法分毫,方才随了萧宝溶离去,只留了我和拓跋顼两人在舱内。 烛火摇曳,行驶中的船也在水面上摇曳,他那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面容,便在摇曳中有点模糊,只有低低垂下的眼睫格外黑浓,在颊边投了极深的阴影。间或几声咳嗽,依旧和前晚一样的冷沉压抑。 我犹豫着坐到他对面的茵席上,小心问道:“怎么会咳?莫非伤着了肺腑?” 他的眉峰微微一蹙,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别过脸,弯了弯唇角,极清寂地冷冷一笑。 正不解时,只听他低低道:“没伤肺腑,伤了另一处而已?” “哪里?” “你说呢?” 他抬起了头,静静地瞧我,秀致美好的面容如精心琢就的蜡像,却遇了火般地在无声地消融着,悲伤着,疼痛着。 和他一样紧靠着船舱的板壁,我心里闷闷地疼痛,禁不住用手按住那疼痛的部位。而拓跋顼被紧紧绞缠着的双手,一样护在胸前,无意识般轻轻按压着。 他没伤肺腑,只是伤了心而已。 没错,他是北魏皇子,他是拓跋轲的皇太弟,他万金之躯,金尊玉贵。可难道只许他伤别人心,就不许别人也伤他心? 四目默默相对时,彼此都有着难言的疲乏和纠结的爱恨涌动,连船舱中的空气都时冷时热,呼吸到肺腑间,也便一会儿如被火燎过,一会儿如被雪水冰过,忽上忽下地难受憋闷着。 瞧他新换的衣衫上还是有渗出的血迹,我也不想再翻那些陈年恨事和他较真,只是叹息道:“阿顼,你不用担心,便是到了宁都,也不会委屈你。南方的饮食起居,不会比北方的魏宫差。” 拓跋顼似忍俊不禁,嗤笑道:“萧宝墨,你在青州行宫时,皇兄宠你宠得几乎想把整座行宫赐给你了,你有感激过么?” “他宠我?”我也忍不住想笑了,“阿顼,青楼里的恩客包下红牌时,自然也要让人吃好穿好住好,看起来才赏心悦目,玩起来才心满意足。” 拓跋顼目光从我面庞掠过,眼底有异样的流辉闪过,随着轻哼带出的一抹淡笑,似自嘲,又似讥嘲,“你心里就这么看待你自己?便是你瞧不起我皇兄,也不该这么作践你自己。” 其实我真的很想和他好好说话,让他振作起来,但人听着他的话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如果是在魏宫,我多半强忍着由他说着了,可现在我已经恢复自由,再也不想委屈克制自己,冷笑道:“我作践自己,还是你们兄弟作践我?所谓宠我,就是把我养得漂漂亮亮的,高兴时强暴我,不高兴时折磨我,用你们的喜怒无常把我逼成一个以色事人的卑贱女人!你自己说,这是把我当成青楼妓女,还是当成大齐公主?” 拓跋顼脸庞上的悲哀之色更是明显,他低哑道:“这就是你对你们帝妃关系的评判?” 我心头火起,站起身来,一脚便将他踹倒在席上,怒叫道:“我不是他的妃子!我根本不是魏人,魏帝见鬼的圣旨就是臭不可闻的狗屁!我讨厌拓跋轲,我也讨厌你。没遇到你之前,没遇到拓跋轲之前,我都不晓得痛苦两个字该怎么写!是你们弄脏了我!是你们让我怎么也洗不干净!是你们让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我恨你们!” 我一边叫骂着,一边狠狠地踢着他的腰部和背部。 记得他拥有着紧硬如铁的肌肉和臂膀,应该不会畏惧我这么点力气的拳打脚踢。可大概因为他受了伤,透过鞋尖传递来的触感,居然很柔软,棉花一样由我打着,并无半分力道。当我把最后几个字骂出口来,尖厉的声音已不自觉地喑哑下去,喉中的气团酿起腾腾的水汽,又要扑出眼眶。 脚下不由便软了,再也无法向他使蛮力。心灰意懒地不想再与他沟通,我逼回那不该再流的泪,转过身向外走去。 吸着鼻子正要跨出舱门时,只听拓跋顼低声道:“你错了。皇兄没把你当公主,也没把你当妓女,只是把你当成了喜欢的女人,一心一意想留你在身边,盼你也能一心一意对待他。” 这话像芒刺般刺耳刺心。 我恨恨回过身瞪他时,他正半支起身望向我,深眸中那抹墨蓝悲哀而无奈,闪着幽幽的莹光,分明在谴责着我,却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疼痛与怜惜。 不想再去探究这人到底在想什么,或许已经没必要了。 到现在还在帮他皇兄狡辩,说什么他对我一心一意,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听他口吻,难道一直以来还盼着我对拓跋轲一心一意不成?如果萧宝溶没来,我和他真的不得不在一起了,只要拓跋轲说一声要我,他还会打算立时拱手相让? 那么,我对他拓跋顼又算是什么?他又认为我有几颗心?可以碎上几次? 痴心错付已久,到现在还不清醒,只见得我自己的愚蠢。 当断还是断了吧,保得他平平安安衣食无缺,也就算还了他最后几日对我的周全照料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