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从南齐陪嫁到广陵的箱笼早已散佚无踪,也亏得管密那里频频送来衣饰钱财,说是妃子的份例,轻罗连翘留心帮我收拾,才又攒了不少东西下来,虽不过一两个月工夫,看起来倒比我们南齐宫中的妃子一年的份例还多,再不知魏国的后宫份例是怎么算的。我只静候着萧宝溶来救我,也不理这些事,乐得做好人,如管密等拓跋轲身边比较亲近的太监宫女,只要来探我一回,我便大方地赏他们一堆东西回去。 慨他人之慷,正是灰暗生活中难得的一件人生乐事。 至于与琼芳阁相连的其他几院妃嫔,也曾来探过我几回,我不晓得她们是来探我伤势,还是来看我笑话,吩咐了守门内侍,一律以我病中静养为由挡驾,一个也不见。 我堂堂大齐公主,沦落至此倒也罢了,再和一群为了拓跋轲拈酸喝醋的贱女人混迹一起,谈些七姑八婆的琐事,才真是笑话了。 初晴听说我要去赴宴,蹙眉轻叹:“阿墨,逃不了了。” “谁说逃不了?”我淡淡道,“三哥一定会来救我,我们只需再等一段时间就成了。” 我自然知道初晴绝不是指逃出青州。但养精蓄锐地暗中在自己的伤处磨砺了那么久,曾经叫她担心、叫我恶心的事,早看淡很多了。——心已如铁石包裹,又怎会再轻易恶心? 只要人还是活的,身体还是柔软的,我便有足够的韧性,等待逃脱牢笼并伺机反击的机会。 其他的,并不重要。 或许,真的只是我嫖了拓跋轲这个皇帝呢? 微微笑着点上唇脂,镜中人便被那嫣然红唇衬得皎若秋月,洁如冰雪。一对黑眸,若明珠凝霭,剪水腾烟,顾盼之际,清丽高华,却又迷离含忧,令人望之生怜,却不敢轻易狎辱。 明日我便十七岁了,分明越长越像我的母亲。 可惜,我并不想凭藉这副容貌却争宠后宫。 我只想用拓跋轲的鲜血来清洗我的耻辱,然后回到萧宝溶身畔,在南齐继续我们风雨同舟绝不退缩的日子。 那是或许艰难多忧,却绝对温暖安宁的生活。 曳一袭雪色长袍,披了雪白杜蘅兰草暗纹出风毛斗篷,我计算着诸人应该快到齐时,才让轻罗连翘扶了我前往水月轩。 临走时,初晴犹不放心,又追出门来叮嘱我:“阿墨,千万别任性啊!” 我扶了扶发际不惹眼处的珊瑚金簪,淡淡笑着点头。 她多虑了。 跟端木欢颜学了那么久的兵法谋略,我早不是那个少不更事的萧宝墨。被情爱伤得冲动一次也就够了,休养那么久,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如果再次犯错,只能证明我已愚蠢得不可救药。 我的容貌将是我的武器。而我将会坚强得刀枪不入,万毒不侵。 因算是家常夜宴,并不如平时那般拘于礼节,远远便听得水月轩中笑语喧哗,十分热闹。 侍女撩开杏黄色岁寒三友云锦帘子迎我进去时,轩中笑语一时静寂。 我自是猜得出那些妃嫔们今日会怎样的花枝招展百花竞春,何况为了表示喜庆,整个轩中都铺了明红织金的地毡,偏穿一袭明净雪衣从容踏入。如此景致,当如一溪明月缓缓淌入暗夜中缤纷缭乱的百花园,纵两岸风景曼妙,怎抵得这清月皎皎,素影翩然? 宫妃女眷大约有六七人之多,此时神色各异,有惊讶,有猜度,有嫉妒,有艳羡,种种不一。 主位上坐着的拓跋轲,眸光一如既往的深沉锐利,不过淡淡往我身上一扫,看不出任何的喜好厌怒来;他肩下的拓跋顼,只穿着家常的墨绿底金绣团花蟒袍,在我踏入轩中时恍惚曾瞟过我一眼,后来便低了头,无聊般拿象牙包金筷叩着桌面,再也不曾抬头。 我无视众人,只是款款走到拓跋轲跟前拜下,“宝墨拜见陛下,拜见豫王爷!” 拓跋轲神色不动,淡然望我一眼,道:“你最小,来得也最晚,坐最下面一席罢!” “是!”我安静应了,自顾落坐,并不与诸妃见礼。 席上沉寂了片刻,妃嫔间又开始笑语。而我不经意间,已成了他们明里暗里观察的对象了。 我并不理会,将雪色斗篷脱下交轻罗收了,接过连翘递来的暖手炉,懒懒抱在怀中,静静候着开桌。 与我相邻的一名身着葱绿色绣蝶恋花对襟长袄的年轻妃子,将我打量了一番,忽然抿唇笑道:“墨妃妹妹莫非在为谁戴孝?这除旧迎新的大好日子,怎生穿得这么素净?” 我微笑答道:“人人皆知我在此并无亲人,若论至亲,也只有陛下了。姐姐,这除旧迎新的大好日子,您在诅咒谁呢?” 轩中蓦地静默。这一次,当真安静得连一根针掉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了。 许久,那妃子猛地醒悟过来般,涨红了脸,满眼泪珠地急急离席向拓跋轲请罪:“陛下,臣妾并不是那个意思。这……这墨妃故意曲解臣的话。” 拓跋轲瞥她一眼,喝了口茶,缓缓道:“开席罢!多看看歌舞,只怕胃口会好些。” 听出拓跋轲不想追究,那妃子磕了个头,这才抹着泪回到自己座位上。自然,不会忘记狠狠瞪我一眼。 歌舞声扬起,一片祝颂声中,众人这才松了口气,重又欢声笑语起来。 这种时候,拓跋轲明显比平时可亲许多,几名宫妃几乎轮着在给他敬酒,他也含一抹矜持的笑,一一地喝了,甚至开了金口,慰勉几句。 保持安静的只有我,还有我对面的拓跋顼。 他的注意力似乎全集中在歌舞上了,眼睛从没离开过那些艳姬妖艳的身姿。 北方尚武,连舞曲都要激烈劲健许多,虽有沉宕豪雄之气,却免不了乡气俚俗;我从小在萧宝溶身畔长大,他所编之舞,所作之词,最重格调韵致,无不风流蕴藉,深婉隽永。我在耳濡目染之下,说不上深精韵律,对这等北魏蛮荒歌舞却是万万看不上眼的,此时更是懒得看上一眼,自顾啜茶品酒,由着连翘在后细致地询问我的喜好,为我布着菜。 瞧着旁人不注意时,她已在我耳边道:“娘娘,刚您得罪的那位,是曼妃,这些日子,数她侍寝得最多。听说,皇上对她挺上心的,几次点名了让她服侍。” 我不过“噢”了一声,再瞧曼妃容貌,虽是清丽曼妙,且鼻梁挺直,唇线柔美,和我有几分相似,但眉眼有着北方人略嫌刚硬的轮廓,算不得十分秀致,我遂哂笑一声,也不理会。 左不过以色事人,不知她得意些什么,也来为难我。 酒过三巡,那些聒耳的歌舞终于略停,换了笙箫细细地吹。 那声调甚是柔婉,依稀有着江南的韵味,倒让我想起在翠玉轩听箫的时光,不由转过脸去,多看了几眼。 便在此时,那分明不曾往我这里看过的拓跋轲忽然问道:“墨妃,这曲子可曾听过?” 我惊讶抬头时,发现不只拓跋轲正噙一抹莫测的笑意望着我,连拓跋顼的眼神都从空荡荡的歌舞场抽出,黑黢黢地在我脸上一转,才埋了头喝酒。 目光从拓跋顼身上掠过,我沉着回答:“应该不曾听过吧?宝墨从小不娴音律,对曲谱也不甚了了,纵然听过,也记不得了。” “不娴音律?”拓跋轲懒懒道,“可朕怎听九弟讲,说你舞跳得极好?” 一股无名火顿时腾起,克制不住地便涌到脸上。双颊赤烫时,我盯向拓跋顼。 他似也被拓跋轲这句话惊住,仓皇地抬头望我一眼,又转到拓跋轲脸上,低声道:“皇兄,我……我说过这话么?” 除了他说,还会有谁说? 我并不以舞技闻名,只在十四岁时当众跳过一曲,从此再不曾为谁一展舞姿。只除了……两次竹林相会,我曾为他而舞。 如此私密的事,也成了他们兄弟间谈论的笑柄么? 拓跋顼…… 胸中恨意,平添一层。 我默然咽下隐隐的钝痛,轻轻笑道:“回陛下,踩着节奏胡乱舞上一曲,倒也是会的。可惜绝对称不上好。豫王爷,你抬举宝墨了吧?” 到底涵养还不够,本来预备平静无波说出的话,最后几个字,已忍不住夹杂了一抹讥嘲。 拓跋轲并不理拓跋顼的话,向我微笑道:“既会舞,不如舞上一曲,让大家开开眼界吧!” 沉默片刻,我柔声答道:“可宝墨并非歌女舞姬之流,不能在筵席上献舞。陛下如果要看,隔日我为陛下单舞吧!” 拓跋轲微一蹙眉,道:“今日不过是家宴,谁敢笑话你是歌女舞姬?舞一曲大家取乐又何妨?” 取乐? 原来他今日唤我来,是打算我文墨公主来给他们兄弟和这些北魏贵妇们取乐的! 我离席向拓跋轲拜倒,扬脸回禀道:“启禀陛下,宝墨在十四岁时偶尔起兴也曾在筵席上舞过一回,事后为家人痛斥,认为我以舞媚人,大失体统,令我立下誓言,从此只可为夫婿一人而舞,绝不可自轻自贱,在外人前失了峻傲风骨。” 对面两道异常灼亮的眸光凝在我面庞。而我只盯着那个神情深不可测的男子,再不去探究他肩下那少年射向我的眼神是何等含义。噙一抹清浅而凄凉的笑,我轻轻道:“宝墨如今,只愿为陛下一人而舞。” “噢……”拓跋轲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目光极深邃,似要挖到我头脑深处,看清我说这话有着几成的真情实意。 而拓跋顼已又垂下头去,也不要侍女侍奉,自己取了银质鹤嘴酒壶倒酒。 他倒得很专注,手也很稳,只是酒水沿着杯沿漫出时,需得侍女提醒,才悟了过来,急忙将酒壶放下,垂眸让侍女擦去桌上的酒水,继续啜着酒,眉目沉静的模样,倒似在品尝酒质的优劣。 我悄然用眼眸余光掠过,虽不敢在拓跋轲面前流露一丝异样,心底却在愤恨冷笑。 我曾将你当作如意郎君,可我如今,是你哥哥的人,将只为你哥哥而舞,——纵然心不甘,情不愿,只想我的舞姿能变作致命的毒药,让他穿肠而死,永不超生。 “墨妃妹妹也太认真了吧?一支舞而已,什么风骨,什么体统,大约都是南人的那套吧?”妃嫔中坐于最上首的一位眉眼英气的年长妃子忽然轻笑,“何况方才皇上不是说了,他可是听豫王爷提起妹妹的舞好,可见豫王爷必定看过妹妹的舞吧?不知妹妹这誓言,又从何而来?” 我足不出户,倒也听说过拓跋轲有个锦妃,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武将之女,身手不错,因此拓跋轲出征在外时也将她带在身边,想来就是这人了。 微微偏着头,我望向突然顿下酒杯垂头不语的拓跋顼,忽浅浅一笑,问道:“豫王爷,您见过我跳舞么?什么时候?在哪里?说来听听吧!我病了一场,许多事……忘了!” 眸光流转,我在浅笑中观察着这个少年。 眉目清好又如何?也不比萧宝溶俊秀;眸光没有了当年的纯净,甚至比一个多月前相见时还要幽黑许多,秋潭般深远着,再也见不着底;眉峰很浅地锁着,也失了当日的纯稚;他的气质,倒似乎还是原来的温雅,甚至蕴了几分让人怜惜的愁郁无奈…… 让人怜惜? 我忙抖开这可笑的念头,继续笑得明亮,试探般追问:“豫王爷,我们……以前真的见过么?” “没有!”拓跋顼脸色苍白,遽然答道,只听“喀嚓”一声,他手中质地极坚硬的包金象牙箸蓦地从中折断,崩断处力道不减,其中一处断口已深深地扎入他的手掌。 众人多少有点做作的惊呼声中,他的掌中鲜血喷涌而出,迅速自洁白的象牙断箸上滴下。 如被铁石包裹的心底,仿佛也给这么忽然扎了一下,疼得有些心悸。片刻之后,我瞧着那纷纷站起的众人流露出的关心,心中才快意起来。 他活该。 最好扎得再深一些,最好扎在他的心口处,将他生生地钉死,——相信如果他死了,我会更痛快。这样无用的男人,不死何为? 可惜,这么点小伤,他到底还是死不了。 一旁侍女还未及动作,拓跋轲已拧起眉,迅速转过身,取出断箸,用自己的褚黄九龙袍的袖子掩住拓跋顼掌上伤处,喝命:“快去取药。” 拓跋顼已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迅速从侍女手中夺过一方丝帕,掩上了自己的掌心,低头告罪:“皇兄,臣弟一时不慎,御前失仪了!请容臣弟先行告退,处理伤口。” 拓跋轲眼底乌云滚滚,在我和拓跋顼之间扫视了两遍,才拍了拍拓跋顼的肩,道:“去吧!夜间不许再喝酒了!” “是!”拓跋顼如释重负,向几位宫妃一致意,方才掩着手,匆匆离去。 他并没有再看我一眼,那背影仓皇落寞,似失了方向的小兽,踉跄地奔了出去。 撩开门前的锦帘时,我看到了路上一字排开的喜庆红灯笼,蜿蜒着一路亮去,却照不亮这少年墨黑的身形,也照不亮我的眼睛。 我只想笑,痛快而残忍地笑出声来。即便,这种痛快,伴着从心头厚厚盔甲下传出的深深裂痛。 看来心上蒙的那层盔甲还不够厚,我早就不该为这样的男人痛心了。 悄悄地挪动着在花岗岩地面跪得疼痛的膝盖时,拓跋轲才从他弟弟离去的方向收回眼神,转头望向我,轻描淡写道:“怎么还跪着?快去多吃点,待会儿才有力气给朕一个人跳舞。” 我回到座位时,那几名宫妃看我的神情已经很是一致了。 掩饰不住的又妒又羡。 我想,不管对于南方,还是北方,除夕和旦日都该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即便是皇帝,即便并不宠皇后,这一日必定也会和自己的正宫嫡妻宿于一处,以示天下和合,夫妻同心。 拓跋轲正宫皇后留在了邺都,随在青州伴驾的诸妃膝下均无子嗣,大约在她们心里,早就猜测着今晚会是谁侍寝,以看出这位心思讳莫如深的帝王,最喜欢的妃嫔到底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