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子和欧娜娜是有联系的,这件事在王世子和我重逢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们之间的联系,从我开始明白到我离开东兴,都远比我看到的,想到的更深。我猜测过,他们两个人之间是不是真的认识,超出我想象的那种认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裹挟在他们中间,我会觉得很不值得。 当然,现在都结束了,我看到了我分别和他们故事的开始和结束。他们之间的开始和结束,和我无关。 王世子重新出现在我和奶奶的生活里之后,直到我离开东兴,都没再消失过。 他被人打伤之后住在我家,第二天穿着那个男人的衬衫走了。一清早我醒了之后,王世子就不见了。我外出买了早点回来,奶奶正在洗他的衣服。 王世子的衣服上沾染着泥土还有血迹,奶奶用清水泡了好几遍,才用了洗衣液慢慢地搓。 “你怎么不留着他。他还有伤呢。” “我哪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我嘴里叼着油条,用一次性袋子喝着豆浆,看着奶奶洗衣服。 家里是有洗衣机的,但是她不爱用,她总是说洗衣机是个怪物,那么大的蛮力,洗了也不会洗干净。王世子的白衬衫是他们的校服,东兴商业职业高中在东兴出了名的混乱。在我记忆中,小时候王世子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上小学的那会儿他啥都会,小区里都叫他天才呢,怎么会沦落到这么一个学校去呢。 “奶奶,王世子他们当初怎么突然就走了啊。” 奶奶有点老花眼,把衣服离得眼睛远远的去搓上面细小的血痕,说:“兴许是家里有什么事吧。” 我数了数,从小学三年级到现在,王世子一家一走就是六年多。六年后,他长成了大人,可以穿着我爸爸的衣服。王世子应该不喜欢别人去搅扰他的生活。因为他从我家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主动来找过我。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昨晚回家的路上,我甚至问过他这几年做什么了,可是他只字不提。 看来,人长大了之后,就有秘密了。 晾晒完衣服,奶奶跟我说:“没事的时候去找一下石子儿,衣服洗好了,让他来拿。” 奶奶还唠叨着等他来了给他做臭鳜鱼,那个臭烘烘的东西王世子打小就爱吃,还唠叨着说衣服上的泥土洗干净了,但是血洗不掉,她洗了两三遍都洗不掉…… 我从来都没去过奶奶的老家,但是从她擅长做那个臭鳜鱼,我大概可以猜得到她的老家是哪里。 我向奶奶求证过,奶奶笑着跟我说,那也是你的老家。 自从我生病的事情在学校里传开了,我就有了任何时候都可以选择外出的优待,今天的课程我不太喜欢,我就会在学校后院的地方,在一片长满了杂草的地方,买一个冰激凌,要么坐着发呆,要么玩手机。 欧娜娜今天没来上课,大学生似乎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任她来来去去的。于菲菲告诉我,欧娜娜其实是转校生,在之前的学校,她已经读到了职高三年级,也就是我们的高三,但是并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转校到东兴高中,还从高一开始读。以我对欧娜娜学习成绩的判断,即便从高一开始,她也不太可能跟得上这个班的学习进度,她实在是对学习一无所知。 我无所事事玩手机的时候,常常找不到人聊天,和我熟悉的人都在上课,我又不能真的跑出学校,去找个热闹的地方打发自己无聊的生活。 也不算是无聊,只是那段时间我不太能按得住心里的想法而已。这个想法很难说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起的,应该是很多事情夹杂在一起。 王世子知道我在学校可以带着手机。那会儿东兴高中作为这个边缘小地方最好的中学,肩负着整个地区的升学指标,尤其是京族和其他少数民族的学生走出大山去迎接全新世界的机会都在这里,学习氛围还是很浓厚的,按照学校的规定,是不能带手机的。我可以带,完全是对我的优待,上一次我昏倒,迟迟联系不到家里人,这让学校给我开了绿灯。 王世子就特别随意地给我打电话,不管是不是上课,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特别害怕校服兜里的手机莫名其妙地狂响起来。平时我都是静音或者震动,但有时候忘记关了铃声,于是鸦雀无声的班级会突然响起了一阵莫名的音乐声,还是很瘆人的。 我的铃声就是我喜欢听的那个原声音乐,就是能听到远方的那个,在寂静的课堂响起来,有点惊悚。 王世子给我打电话的核心,三句离不开一个人。欧娜娜。 他非常规整的三句话开场就是: “你在干吗呢?” “你什么时候放学?” “欧娜娜在干吗?” 前两句话没有任何意义,都是为了第三句话。他在我家里问我认不认识欧娜娜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俩之间是有事的,但是我那天没问清到底是有什么事。 他三番五次地问我,我也不耐烦。 “你不是认识她吗?你自己去问她啊。” “我没电话。要不你把她电话给我 。” 我也没有。 我和欧娜娜连话都没说过,怎么会有她的电话。 王世子对我没有欧娜娜电话这件事表示鄙夷,他说班级联络簿上面一定是有的,让我去要。 为了摆脱他,我真的去找了班长和大学生,真的拿到了联络簿,但是在欧娜娜的那个位置,显示的是空白。 班长的那张上面根本就没有欧娜娜的名字。 我拿着没有她的名字的联络簿,看到她的座位,她在发呆,和前面座位的一个女生偶尔搭了两句话,特别敷衍的那种假笑一下,表示应和,然后就消失了。 我问于菲菲为什么联络簿上没有欧娜娜的名字,没有号码也还比较好理解,她不太愿意给也正常,但是联络簿的排序是按照姓名拼音次序排列的,直接空开了欧娜娜。 于菲菲告诉我,班长不喜欢她。 我看了看班长。此刻,她正在和另一拨人聊得风生水起,鲜艳的袖章在她的胳膊上特别耀眼,围绕在她周围的都是这个班级里的尖子生以及班委们。他们的世界里,应该没有我们这些普通学生的位置吧。 我拍了一张照片发给王世子,我跟他说,找不到,别烦我了。 他没回我,快放学的时候,他跟我说。 “你帮我去要。” 这么急切吗?我想,那是不是代表着王世子心里的意图呢。 我编辑了几个字发给他。 “既然喜欢人家,自己来要。” 加上了几个特别贱兮兮的表情,然后不想再理他。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想和王世子说起任何跟欧娜娜相关的话题,他如果真的喜欢欧娜娜,他就应该爷们一点自己主动表示,我不想掺和别人的事情,况且我有别的事情要做。 奶奶最近的身体非常不好,不仅仅是腿的问题,她还开始咳嗽。早晨我差一点迟到,就是因为她没有叫我起床吃早饭。我向来是不定闹钟的,奶奶的生物钟比手机钟表都要靠谱,她会非常准时地叫我起床,告诉我今天穿什么,弄好今天吃什么。 我睡到七点钟,没人叫我起床,我自己迷糊地醒了。那种突然惊醒的感觉,原本还在梦里,梦到在大海边捉鱼捡贝壳,梦到有海螺壳的碎渣扎进了脚底心,那本来不是什么大事情,海边常有这种不锋利的海螺壳的碎渣,并不会伤害到人,但是脚底心突然钻了心的疼,就突然惊醒了。 我看到已经七点了,但是没人叫我起床。 楼下没人,桌上没有早餐,锅灶也是冷的,甚至昨晚喝粥的碗还在水池里泡着。 奶奶的房门关着,我敲门,没人答应,我就推门进去。 奶奶还在睡,睡得很死的样子,但是很不正常,因为她没有震天响的鼾声,反而是呼吸间夹杂着非常清楚的痰渍声,那声音大极了。 我叫醒奶奶,她非常疲惫地睁眼看我,第一刻的感觉像是不认识我,她眯着眼睛看清我是谁了,才反应了过来。 “啊,是不是要迟到了。” “奶奶你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 奶奶摇摇头,摆摆手说:“没事,老了,睡一会儿就好。你快去上学,路上买着吃。” 今天有测验,时间也是来不及,我不太放心她,但是她执意地摆手让我去上学。 我路过刘师傅的小卖部,跑过去又跑了回来,敲刘师傅的门。刘师傅在屋子里说没开门呢,我继续敲。 刘师傅披着衣服开门看到了我,我请他帮忙看一下奶奶怎么样,我要去考试。 整个上午的考试,我其实都不是很安心,所以这个时候王世子这么戏谑地跟我说这些事情,我是没有心思听的。 奶奶从医院回家之后,精神就好了很多,但是刘师傅一直在我家。我回家的时候看到,他的小卖部关上了门,和我早晨敲门的时候一样。 奶奶在做饭,刘师傅没有拦着,就在旁边看着。刘师傅也会做饭,以往奶奶外出,总会把我扔在刘师傅家吃饭,刘师傅的手艺是东兴本地的做法,有时候他还会给我们做“越南面包”。越南面包也是个融合的产物,就是在法棍中间夹上本地的小菜和鸡蛋,东兴的“越南面包”和一江之隔越南的“越南面包”差别不大,但是味道不一样。 奶奶做饭,还是典型的北方口味,很咸也很油,她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也没有改变掉这样的习惯。 刘师傅给奶奶打下手。所谓的打下手其实也没有动手,就是帮着递一递酱油醋,在旁边看着,看着奶奶做饭。 他们没有察觉到我进屋,我在门口看着他们在锅灶边简单地忙碌,看着他们躬起来的背影。奶奶炒菜手笨了,锅里掉出了一颗青菜在灶边,刘师傅就嘿嘿笑她,奶奶也嘿嘿笑,刘师傅用手捏着青菜放进嘴里,尝尝咸淡。他们之间不需要说话,一个眼神奶奶就知道,咸淡合适。 我没打搅他们,我坐下等着饭菜,那种画面就像是家后有的那个湖,湖对岸长满了几十年的老竹子,依然郁郁葱葱,就是一幅油画。 他们看到我的时候,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刘师傅寒暄着就要走,奶奶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刘师傅摆摆手就走了。 奶奶看着我吃,没有给我夹菜,她自己也没盛饭,看着我狼吞虎咽。 我问她不吃吗,她说不饿。 我拽过她的手,看她手背上还没撕下来的医用胶带。她手上的静脉已经曲张了,很多地方结成了一个个的小球,隆起在那里,像是很多要死了的蚯蚓。 她推开我的手,跟我说:“你都长这么大了,还不能让奶奶变老啊。” 她笑嘻嘻地跟我说,想打消我的担心,但没能成功。她确实老了,在这之前,我还从没发现,原来她的脸变得这样黯淡了。 当然,如果仅仅是因为王世子来烦我,或者奶奶生病,并不会让我觉得不耐烦,真正让我有了一些担忧的,是在奶奶回来的晚上,我在楼上写作业。 也并不全是写作业。今天测验之后,各科老师布置了很多作业,看样子是要加快学习进度,好能赶得上高二结束之后顺带着学完高三的科目,进入高三就直接开始大复习。东兴地方小,用的都是笨方法,如果想在考试上比得过大地方的人,就只能走得比别人更快一点。 已经是十一点半,这个时候也是我平时入睡的时间。我早早写完了作业,但是没有睡意,看到我在数学书上有意无意画的那些黑线圈,想到欧娜娜这几天一直都没有来上学,或许她上学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告诉她,我们的进度已经加快了。 正好也不困,我就找来了一叠作业纸,替欧娜娜抄了一些提纲挈领的复习线索和复习标题。权当打发时间了。 楼下就响起了奶奶打电话的声音,一开始我听不到,我习惯性用手机听着音乐去写作业,十二点钟声响起的时候,我想着不能再放音乐了,于是摘下了耳机,就听到了奶奶打电话的声音。 她没在这个时候打过电话,她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里传来。大多数的时候她都是在听,偶尔会说两句话。 我听到她提高声音,非常严厉地说了一句:“你给我闭嘴!”我这才开始注意去听她打电话。 我站在门口,开了一条缝,让声音传得更多一些。 几分钟之后,电话就挂掉了,而我默默地关上了门。我听到奶奶上楼的声音,我迅速关了灯,往床上随意地一躺,闭上眼。 奶奶睡觉之前一定会来我房间看我一下。我听到她轻轻推开门,摸索着打开我桌上的台灯,那个灯不亮,不至于弄醒我。她给我盖好被子,整理好歪了的枕头,然后用手,大拇指那里轻轻摸着我的头发。 她手上厚厚的茧子,刮着我的头皮,并不舒服,可是我在装睡。 她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睁开了眼睛,然后我一整夜都没有睡。 我没等到奶奶叫我,我就起床了。简单地洗了一把脸,就走了。作业还在桌子上,我也没有收拾,就是背着包就走了。那会儿天还没亮。 我骑着车路过门口的石板街道,这个时候街道两边的人都还没醒,偶尔会有谁家孩子的哭声,然后那家就亮一盏灯,其余的地方还是灰暗的。 东兴的早晨是清冷的,奶奶的家背后远处有山,近一点有一片老竹林,茂密得进不去,家后面还有一条小河,这里的早晨会被水汽迷蒙,刚骑出街道,感觉睫毛和头发上都已经有水汽了。 我骑着顺着沿海的公路往学校那里去,路上没有车,经过隧道的时候,还是害怕的。经过那个三岔口的道路,我停了下来,看着前面的岔口。 左边是大桥,走上了大桥,就是离开东兴的地方;右边是公路,公路两边开始有路灯,现在还亮着,那是去东兴市区的地方。 我没有犹豫,就骑着车上了东兴的那座大桥。 大桥是不能骑自行车上去的,但是这个时候没有人管,整座桥上,从远处看去,就只能看到我在费力地蹬着车,往大桥的最高处爬去。 大桥是拱形的,我把车停在旁边,没停稳就倒了。我也没管,我走到桥边,看着东边。 太阳升起来了。 我从来没从这个视角看过日出,它跟我以前看过的日出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 原来太阳可以那么大,颜色那么红。 天也不再是昏暗的,突然就变得无比明亮了,整个东兴也嘈杂了起来。 慢慢地身后的车就开始多了,进出东兴的车在桥上开得很快,连带着海上的风,吹得我有时候站不稳,摇摇欲坠。 我趴在桥边开始哭,当然也不是号啕大哭,就是眼泪止不住。我从医院醒过来,医生告诉我我可能活不了多久的时候,我没哭过,酸中毒在医院里抢救,吃什么吐什么的时候我也没哭过,但是我今天却忍不住了。哭可能也是好的,眼泪流尽了,心里的那些憋屈就可以暂时消停消停吧。 我在王世子学校门口等了很久,大概到了中午,他还是没有在手机上给我回话。我很早就跟他说,我在他学校门口等他,跟昨天他频频地来烦我不同,今天他出奇的安静。我几乎隔不了一两秒,就要看一下手机,查看一下是不是我静音了没 听到,又或是手机欠费了。都没有,王世子就像是消失了一样,就是没回我。 王世子读的是东兴商业职高,这个学校我以前没太关注过,但是初中考的不好的汉族学生一般都会选择来这里继续读,混日子混到了成年,然后再出去打工。少数民族的学生本身人就很少,而且偏远地区的学生家庭条件也并不好,一般读到九年义务教育结束;如果成绩真的不好,就不会选择继续读书。东兴商业职高据说周六周日也是要上课的,他们已经半职业化了,周六日经常会用实习的借口把学生留下来。东兴商业职高就在中越边境的那条河的河北岸,在学校的楼上是能看到对岸越南的稻田的。虽说这里是口岸区,但是过了口岸的那座桥,越南那边的口岸也仅有小小的一条街而已,街道的背后,就是很原始的稻田、榕树林和荒地,少有人住。从外面看东兴职业高中并不像是一个学校,更像是一个破落的国有工厂,墙壁上和东兴高中一样还刷着过去年代的大标语,在东兴的雨的频繁洗刷下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白漆。 东兴职高的学习氛围肯定不如东兴高中,正是上课的时候,站在校门外,还能够看到相当多的学生在操场、走道上溜达打闹,甚至隔着栅栏跟外面的小贩买吃的喝的。 他还是没回我,我其实已经有一点晕眩了,早饭我什么都没吃,而且我现在也没有带控制血糖的药在身边。 我看了看表,应该是放学的时候,如果还是没等到他,我就放弃了。我主动来找他是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憋着的话能够跟谁说。王晓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他离我很远,他读的是贵族学校,我去找他需要坐很久的车;或者于菲菲也可以,但是她会告诉我奶奶,那我心里的事情就会被奶奶知道,这偏偏是我不能说的。 我等到了放学,还是没等到王世子的身影,铃声一响学生就跑满了整个校园,学校也突然炸窝了起来。 我又等了一个小时,王世子还是没出现。 我电话拨过去,根本就没人理会我,电话听筒里长久的“嘟嘟”声,就跟着我心跳一起,我越来越焦躁,挂掉电话时心想,这家伙又干吗呢,我气得差一点摔手机。 摔手机的动作停在半空,我没摔下去,那一刻我有点被自己吓到了,我不是一个会这么控制不住自己的人,和其他人相比,我是冷静的。 当然,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体内极度紊乱的分泌系统,也会影响我的大脑和情绪。所以,很多的糖尿病患者,在病重阶段非常的难以沟通,他们的情绪喜怒异常,那并不是刻意的,而是有时候,根本就想不到那一点。 我不想等了,就提着包扶着车就往回走,我本来想把他当作我可以倾诉的好朋友,但是我的心情也被耗没了。回去的路上,我心里想,如果他现在出现了,我一定要把他挫骨扬灰。我扶着车,绕到学校的后面,刚走过来就看到墙头上突然有个穿着校服的人蹦了下来,直喇喇地杵在我面前。 这么高大的个子,不是王世子是谁。 墙头比我高出好多,墙头上为了防止有人翻进翻出,还专门安装了带着锯齿的钢丝网,他是怎么越过这么凶险的围障跳下来的啊。他一扭头就看到我了,先是惊讶了一番,然后露出大白牙哈哈一笑。 “你在这儿啊?” “不然我在哪儿?” “你来之前怎么没给我说一声啊?” 他并没有看我,而是四下张望,完全心不在焉。我恨得牙痒痒,他手机是死的吗?我给他发了那么多信息,打了那么多电话他都没看到吗? 我刚要质问他,他猛地一把拽着我,说:“走!” “去哪儿?” “耍啊!” 我本能地不愿意,结果王世子一把薅过我的衣领,就那么把胳膊往我脖子上一架,半胁迫着地把我带走了。 “靠,王世子,你有狐臭!” 我努力地挣扎脱离他的胳膊,这家伙竟然仗着自己的肱二头肌死死地控制着我。 王世子还故意把胳肢窝往我鼻子上凑:“我刚打完球,这才叫男子汉味道好吗!” “你这人神经病吧。” 他并没有直接回到我的话,故意用胳膊夹着我往前走,我一边被他胁迫着,一边扶着车,提着包,那样子别扭极了。 当然,没有所谓的“耍”。只是在下一个路口的时候,就有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王世子松开了我,把我轻轻推到一边的榕树旁边,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挡着路的人。我知道不对劲了,回头一看,后面也有人。前后加在一起,怎么着也有五六个人。 “怎么着,在这儿打?” 王世子一点也不害怕,耿直了脖子跟对面领头的人说。 “打啊!” 我还以为像是电影里演的那样,双方怎么着不得唇枪舌剑一番,然后一言不合就动手。可是现实并不是这样,他们说了“打”,就真的打了。什么话都没说。当然,打得并不好看,也没有设计的套路,纯粹就是抡着胳膊各种乱揍,一点美 感也没有。不过王世子打起架来,确实也是够吓人的。他一个人打五六个,见到什么拿什么,完全不要命。他抄起一根棍子就照着人脸砸,那个人瞬间就昏倒了,剩下的那几个,也怕得不敢动手了。 不要命,这才是真正的大招。 王世子扔掉棍子,走近那个人,蹲下来拍拍那个人的脸,看了看,确定确实是昏倒,没别的事,才站起来跟我说:“走吧,耍去。” 然后他还是跟之前那样拿个胳膊架着我逼着我走开。我离得他那么近,他的表情真的很认真。我问:“你真的没事啊?” “我是谁?我能有事?这可是我的地盘。” 我嫌弃地看着他说:“嘴硬,嘴硬。你说你怎么没被打死啊。” 然后他特别傲娇夸张地说:“我可是死不了的。” 然后王世子的表情就变了,突然“哎哟”了一声,特别的傲娇。 我一看,他裤脚撕开了,没想到是真的受伤了。刚才有个人从树上撅了一根棍子,木刺把他腿脚拉开了好几道口子,流着血。 他把整个身子压我身上,跟那天晚上装死一个模样,他软绵绵地跟我说:“我这助人为乐都受伤了,这要是以前,是不是得是烈士啊。” 我扶着他坐在路边,他哭丧着脸,坐在路边,小心翼翼地查看着伤口。 很粗的一根木刺扎进了皮肉里,扎得很深,流了很多血。他龇牙咧嘴地把木刺拽出来,我看到木刺连着皮肉的样子,有些反胃。 不是感觉上的反胃,是真的在反胃,就是吃坏了东西的那种往外吐的感觉,无比强烈。 我本来想跟王世子说“我送你去医院吧”,但是话都没说出来,我眼前突然一黑,昏倒了。在我四肢软绵绵无力即将要跌倒的时候,他从后面冲过来扶住了我。就在我瘫软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他把我整个人扛在了肩膀上。 王世子给我买了吃的和喝的。他还记得我爱吃东兴老街的炸串,就是那些鸡鸭鹅的心肝脾肺肾切成小块,用酱油盐腌好了,裹上鸡蛋液和面包糠,在油锅里炸透,用东兴本地的一种小煎饼,卷着吃。他还记得我喜欢喝糖水,很多种混在一起,最后要加上一点椰浆。 我醒来的时候,炸串已经凉了,糖水里的冰也化了。糖水就放在路边,化了的糖水洒了一些,在地上画出了一个符号。 我醒了。我问他我昏了多久。 王世子看了看表说,一个小时吧。 我睡在他的床上。他住东兴商业职高的宿舍,屋子里四处都是外卖的塑料袋,没洗的衣服袜子,沾了泥土的篮球,还有乱糟糟散发着刺鼻味道的铺盖。 宿舍不是专门盖的,是以前旧工厂的办公室改的,墙上还有没撕下来的“办公室管理条例”,落满了油灰,看不到小字的内容,上面还被人画了男男女女不雅的小人图。 王世子跟我说:“宿舍里没几个人住,平时就我自己偶尔回来睡一觉。” 王世子打开自己的电话给我看,满满的都是我的未接来电和留言。 “手机早晨没电了,放在这里充电,我真没看到。” 他认真地看着我,问我。 “你来找我什么事?” 我坐了起来,在想着怎么跟他说。 我坐起来,就看到他的腿,刚才被木刺扎进去很深,有一个黑黑的不小的伤口。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是没有包扎。屋子里有苍蝇,我看苍蝇闻到了血的味道,在他的腿周围打转。 “你不去医院包扎一下吗?” “没事,已经不流血了,过几天就好。” 他看着我,继续问我。 “你找我什么事?” 我看着他,算是这么久第一次这么正式地看着他的脸。 他比我大两岁,可是他已经是个成年人的脸了。今天早晨他没刮胡子,那些胡碴长出来一点,在他油光光的脸上,黑黑的一小片。 他用眼神继续问我。 我说。 “奶奶想把我送走。” “送走?送哪里去?” 送哪里,我也想知道具体是哪里,可是我并不知道如果真的我被送走了,我要去的地方叫什么,那里长什么样子,那里又会不会有我爱吃的炸串和糖水。 昨天晚上,我听到奶奶在电话里和对方在探讨把我送走的事情,奶奶说。 “我老了,他也长大了,他不能在我身边就这么待着,他毕竟是你儿子,你难道真的不想见他吗?” 我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奶奶窝着火挂掉了电话,我大概能够猜得到他们并不想见我。 我一晚上没睡,不是因为我想不想被送走,这并不是让我绝望的事情,走与不走我都还是我,我可以选择融入也可以坚持我自己想要的事情,我不是一个死板的人,从我知道我是被抛弃的那一刻起,奶奶就在教导我,让我接纳别人,我愿意接纳,只是没人愿意接纳我而已。我最绝望的事情,是我听到了我一直都无法避免,但是我一直都选择遗忘的一件事。 那就是,奶奶在变老,她终有一天要离我而去。 到那时候,我可能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了。 这是我无比慌乱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