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24遇到14

那一年,原本应该是曾嘉俊最好的年纪,可一场危机却突如其来。他发现自己病了,病得很重;而紧接着,挚爱的外婆也离他而去。他仿佛陷入了南方的夏日,周遭是漫无止境的阴暗和潮湿……唯有一个女生似乎是他生命中的阳光,但“爱”那个字似乎永远说不出口。而终于,遗弃...

作家 吕旭 分類 二次元 | 16萬字 | 19章
十三
    从第一人民医院出院之后,我就搬离了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家。我用奶奶留给我的那些钱,在美术馆的旁边租了一套房子,我只带了随身的衣服出来,其他在上海买的一切,还有他们给我买的那些东西,我都留在了那个家里。

    我搬离的那一天,那个男人在家,那个女人也在家。我收拾东西的时候,那个女人站在门口紧张地攥着手,我收拾的时候看到她的表情,我也很诧异我看到她的眼神,我还和她对视了许久。

    我来上海这么久了,即便我和他们离得更近了,生活在一个屋子里,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我看不到他们,听不到他们,也无法和他们有任何连接。反而因为生活里缺少了东兴的空气,还有东兴空气里那些鲜活的人,我显得更加闭塞了。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投射到了我的画和设计里面,于是我的画和设计就很晦涩,我大学的导师不止一次公开批评我的肆意妄为,我已经有两个学期的设计课程不及格了,因为我对导师的指导和批评完全置之不理。

    我看到她的眼神,她看着我,她又回头去看着客厅里的那个男人。我看得出来她很焦急,她并不想我离开这里,但是在这个屋檐底下她并没有任何决定的权力。有决定权的那个男人依然安静地在客厅沙发上看着书,整个空气里都是书的气味。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家,那个女人跟着我到了门口,就没再跟出来,站在门口目送着我,直到我进了电梯,她都没说让我留下来的话。

    如果真心地面对我自己,她那个时候真的说一句“别走”,我可能就真的会留下来,但是她没说。电梯门关上的最后瞬间,我也没敢抬头看她一眼。

    后来她问过我,是不是因为她打了付乐,我才要搬出来的。

    是也不是。我认真思考后的答案就是这样。

    付乐是真心爱我的,她并不了解我的一切,我也没有完全告诉她关于我的一切,我的过去和历史,关于我和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事情,她知道那是生我养我的父母。所以在我出了事情,她花光了自己最后的工资,无法支付我的治疗费用时,她漫无目标地去寻找他们,让他们来救我。

    付乐自己回了那个家,去找他们的联系电话,但是她没找到。家里他们收拾得很干净,那个屋子里混乱的东西都是我制造的,他们的东西都非常有秩序地放在应有的位置,关于他们身份、财产的事情自然也都锁进了保险柜。付乐在家里没有找到关于他们的联系方式,她无助地在屋子里大哭。

    她找到那个女人是因为对门的人以为我家失窃了,他们通过敞开的大门看到一个混乱的屋子,还有一个跪在地上痛哭的陌生女人,警察联系到了那个女人,她匆匆从外地赶回来,到了医院,在一个拥挤、脏乱、破旧的病房里看到了近乎绝望的我,所以她打了付乐。

    我租了一个连床都没有的屋子,我东西都没有收拾,就去了美术馆。美术馆的人告诉我,付乐因为好多天没来上班,耽误了展览的事情,被开除了。

    我打电话给付乐,我微信她,她都不理睬我。

    那个展览的最后一天,我坐在烟囱里面,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那颗悬挂的灯泡微弱地亮着,旁边负责解说的人说,这是最后一天,在结束的时候,灯泡的灯光会彻底灭掉。

    我把照片发给付乐。

    我说。

    “我在这里等你,我想在灯灭的时候见到你。”

    我就坐在角落里看着灯,亮了,灭掉。还有那不规律的心跳声。

    心跳声在变弱,外面的天色也在暗下去,我觉得那些黑暗在压迫着我,让我没办法呼吸了。

    灯泡亮起的时候,一次比一次更黯淡,整个烟囱里面也变得越来越黯淡,变得像是黑洞一样,吸食着每一个来看展览的人身上的热度,我似乎已经被冷却了。

    时间要到了,付乐来了。

    她蹲在我对面,头发没有扎起来,她低着头,头发散开着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是我听得到她在哭。

    我伸手,想要她的拥抱,她就蹲着不看我,也不给我拥抱。我就伸手去摸她的头,散开的头发从我手指尖里流过,我闻到我熟悉的普通洗衣皂的味道,那味道让我想哭。

    一整个晚上,我们都在一个简陋的床垫上亲吻、拥抱,疯狂地蠕动着每一个细胞。

    间歇的时候,她会认真地捧着我的脸,问我。

    “没事吗?没事吗?”

    她捧着我的脸,喜欢用大拇指摩挲我脸颊的位置,就像我是一只猫一样,她的摩挲让我兴奋,我会告诉她,我

    没事,然后压倒她,亲吻她,拥抱她。

    等到我筋疲力尽的时候,我躺在她的怀里,我们一起跟对方讲故事。等她累了,她就躺在我怀里,我们继续跟对方讲故事。

    付乐说她动心的第一个男孩子,是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学生。她那时还在上职业师范学校,为了养家糊口,她就做家教。家教中介抽成很多,其实她赚不到什么钱,所以她就动了破坏规矩的事情。

    “只要是我的学生还想继续上我的课,我就给他们讲故事,讲我的故事。我骗他们我很惨,我要养活很多人,有时候我还会哭给他们看。他们都是孩子,心肠太软,他们就会单独找我上课,中介就赚不到抽成,他们就很生气。”

    她说到这里,抬头看着我说:“所以我后来被举报了,学校就把我开除了。”

    她看我是想观察我对这件事的态度,她想验证一下我会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不爱她了。

    她想多了。

    屋子里没有开灯,我连电费都没交,她看不到我的表情。

    她没看到我的表情,就继续说。

    “我被开除之前,遇到了一个特别有钱的学生,他成绩特别差,属于教不好的那种。我教得马马虎虎,每一次上课都是糊弄一下就过去了。那段时间我刚被举报,我知道我会出事,所以我也没心情上课。每一次教他做作业,都是布置那些特别简单的,他一定会做的题,这样他就会觉得我教得不错。他轻松地做完题目,开心的时候,我就顺势告诉他以后可以考上很好学校,我还给他买过吃的,我还摸过他的头,我还跟他一起玩游戏。他就继续续我的课,还多给我课时费,原来一周一节课,后来就是一周三节课。”

    “其实后来我被开除的时候,他告诉我,他知道我一直在骗他跟我上课,他也知道我其实从来就没教好过他。他说他就是喜欢跟我在一起上课的感觉,他会很开心,他不管我教得是好还是坏。”

    “他问我,我最伤心的事情是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我不想跟他说。”

    “他说他最伤心的事情,就是看到家长会别人的爸妈会因为孩子的成绩问题跟老师吵架,甚至会因为孩子考得不好气急败坏的样子。”

    付乐说着就笑起来了:“我当时跟他说,你是把我当妈了吗?”

    我也笑,她也笑。笑完了,黑暗中她幽幽的声音在继续。

    “那是我给他上的最后一节课,他说他会记着我一辈子。剩下十几节课的钱他没有要回去,然后我就来了上海。在来上海的路上,我承认,我动心了。”

    我在安静地听着她的话,等她不再说了,我问她。

    “付乐,你最伤心的事情是什么?”

    这句话付乐紧接着就问了我,我最伤心的事情是什么呢?

    在我没来上海之前,我在东兴的时候,如果有人问我最伤心的事情是什么,我一定会告诉他:“医生已经给我判刑了,我能活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我十四岁就得了糖尿病,而且肾和肝都在严重衰竭的前提下,我的人生就要结束了。我曾经最要好的那个朋友,王晓跟我聊过这样的话题,他们珍惜我,也可怜我。一开始的时候,我会因为我的病自怨自艾,我那段时间特别喜欢鄙视别人平庸的人生,他们任何的快乐在我看来都是对我的讽刺。可是后来,我的想法又变了。

    就在我住在黄天元家那个夜晚的第二天,我独自在家里,那个房子里没有奶奶,奶奶在外面游玩参观,整个屋子里就只有我,安静得让我觉得恐怖。

    那天晚上王世子睡不着,也跟我聊起了类似的话题。

    他说,现在的他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思,也没有追求。

    没有追求是一件悲伤的事情。在我们的青春期,脑海里对未来的畅想是无限的,王世子是希望离开东兴的,但是这里也有牵绊着他的人和事情,他离不开。

    我们现在断了联系,我不知道在我离开东兴这么些年之后,他是否离开了东兴,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晚他问我:“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呢?”

    他没问我最伤心的事情是什么,但当时的我,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房子因为东兴的潮湿有着浓厚的霉味,我一直都觉得奶奶身上也有那股味道,在我青春期最烦躁的时候我一直努力离着奶奶远一点。可是今天奶奶不在,我才知道,冰冷的感觉原来那么陌生和难以忍受。我竟然不假思索地跟他说。

    “我就怕,有一天我走了,奶奶就孤苦伶仃了。”

    “那你不想爸妈吗?”

    王世子知道我是被父母“遗弃”的人,他问我,我

    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在我的生活中,似乎没有这两个人,可是我却那么期待见到他们,只是我见到了他们,我估计我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们。

    付乐那天没有回答我她那时那刻最伤心的事情是什么,我想这件事很少有人可以真正清楚地认识到是什么,人生那么久远,伤心的事情总是暂时的。

    她问我:“你不喜欢你爸妈吗?”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肚子还咕噜咕噜叫。我们都消耗了太多的力气,但是我们谁都不想起来去做吃的。她拿了手机看了看,手机最后一格电也消失了,我们就哭笑着在黑暗中继续饥饿着。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告诉了她,我所知道的我和那个男人那个女人之间的一些事情。

    这些事情,是街角刘师傅告诉我的。他告诉我的时候,是奶奶离开我去北方探亲的时候,我由他照顾。

    我问付乐,你知道什么叫“丁克”吗?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她应该不了解。

    “Double Ine No Kids,不要孩子的人。”

    我告诉她,她有了一些惊讶的反应。

    刘师傅告诉我,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都是这样的人,他们从相爱到结婚在一起,就认定了自己是“丁克”一族,打死都不可能要孩子的。

    刘师傅说这话的时候,狠狠地抽烟,他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一句老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问刘师傅,那我是怎么生出来的。

    刘师傅冷笑了一声。

    奶奶为了要给这个家留个后,以死相逼,他们最终同意生下了我。但是因为这件事,奶奶和那个男人的关系也就此决裂了一般,他们就待在了上海,再也没有回到东兴。

    我就这样,从医院出来之后,就交到了奶奶手上。我就这样,成了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

    奶奶把我养得很好,从小到大我没有因为没有父母就不快乐,反而我特别快乐。我少了很多家长管教的烦恼,我可以肆无忌惮地跟着王世子在大街小巷调皮捣蛋,可以无视成绩单,还可以要自己想要的一切玩具、零食。即便在我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时候,我也没有心情抑郁,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也有了王晓这样的玩伴,我们有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做我们喜欢的事情。

    只是在我得了病,走进绝望的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我内心的渴望原来一直都是隐藏了的,它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我有了勇气去打开他们的相册,看他们的样子,去网络搜索关于他们成功的一些信息,然后关于“遗弃”的这个残酷的现实才开始反噬我,让我困惑、难堪、悲伤,我失去了第二次打开相册的勇气。我努力去了解关于“丁克”的心理,我其实幻想过自己如果有朝一日和他们相见,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应该可以有所准备,至少做一个儿子应该有的行为举止。奈何一切都是无解,我对这个词的了解非常困难,那面前就是一座**入云的铁墙,我爬不上去。

    我放弃了去了解,但是内心无法平静,我就变得更加的纠结和绝望。

    当然,奶奶不知道我做的一切。

    付乐照顾得我很好,她是一个很懂得生活的人,她也很敏感地感知我的情绪。糖尿病的病人有时候情绪非常不稳定,因为有时候身体出现问题,而对于大脑的感知来说是没有任何预兆的,真正的痛苦是慢性自杀的那种感觉,所以会喜怒无常。

    我发脾气,摔东西甚至会动手脚,她都没有生气,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安抚我。

    我对我自己情绪变化发作的状况没有任何预料,有时候因为她的“安抚”,我会短暂地失去理智,甚至我做了什么我都不知道。

    但是什么后果都不会有,即便前一天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情,付乐会在第二天做好了饭菜叫我起床,还会给我准备好我要吃的药,要打的针,她熟练的程度让我想到了奶奶。

    我看着她青肿的脸,她会对我笑,完全不介意。

    我都不知道我在什么时候动了手,但是我拿着筷子的时候手确实也是不舒服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拉着她的手,低着头。

    她就会顺势抱着我的头,让我把脸埋进她的胸。我没有哭,她身上普通洗衣皂的味道会让我舒心一些。没有关于忏悔不忏悔的问题,只是那里才有片刻的安静。

    付乐很长时间都找不到工作,我们基本都靠着奶奶留给我的那些钱,还算是舒服地生活着。奶奶走的时候,没留下什么存款,她不识字,自然也没有什么工作和退休金,那个男人

    给她的钱也仅仅是够我们的生活,那些钱是两处房子卖掉剩下的,那个男人说那些钱都是我的。

    付乐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她非常耐心地在生活上开源节流。我下课回家的时候要路过一个露天的菜市场,上海这样的菜市场已经很少了,大部分的市场都已经并入了超市和商场。付乐会跟每一个摊位老板搞好关系,她买的菜是新鲜的。

    我跟她说,没必要每一次都要买最好的菜,那些放置了好几天的菜也可以吃的。

    她摇头,说,不行。

    “你的身体重要。”

    她找到工作之后,我们就会去美术馆看展览,或者周末假日坐着火车去周围的城市、山里去看别人的生活和风景。

    我喜欢带着一个简易的画板,还有几只铅笔,我和她停停走走,写写画画。

    她从来都不问我,爱不爱她,但是我知道她爱着我。

    我思考过我爱不爱她这个问题。上海的冬天很冷,那一年的冬天还下起了雪。我回到了家,在家里煮火锅吃,她把我喜欢吃的那些蔬菜都摆好了,每一份都是新鲜如初,像是刚摘下来的。

    她说这些都是早晨刚摘的,她等了三个小时从车上买下来的第一拨。她手背有了一些冻疮,去年没那么冷的时候她就有了冻疮,我给她买了很好的护手霜,她用到了今年,今年更冷,还是起了一些冻疮。

    “没必要这么辛苦的,新不新鲜营养价值都一样。”

    “那不行。”

    她给我夹菜,我吃不下她还在夹。我心里是明白的,她在努力给我阴霾的生活中,注入一点生命力,她为了这些变得疲惫。

    她的手有了裂痕和茧子,她眼角都有了皱纹。

    我拉着她的手说。

    “我们去姥山岛玩吧。”

    姥山岛在合肥的边上,不是什么闻名中外的景区,我喜欢那里是因为安静,风景不差毫分。我喜欢在山上的亭子里坐一会儿,看着山下的湖,有时候写写画画。

    付乐也会画画,只是她从来都不在我面前画。可能是她画得并不如我好,也可能是没有绘画的天赋。我画完了,会给她看,她会给我说她的评价,我们会聊到波普艺术、安迪·沃霍尔、大卫·霍克尼,甚至还有美国街头的涂鸦。

    她也是懂得现当代艺术的。

    因为下了雪,姥山岛看着很美,但是今年的注意力没有在姥山岛上,我在看着那个对着山和水呼喊的背影。

    我坐在亭子里,原本想写写画画,但是太冷了,就懒得伸出手来。

    付乐也是来自南方,她很少见过这样的雪。安徽下的雪比上海大很多,这里真的“白雪皑皑”,她分外兴奋。她扎着马尾辫,背对着我,趴在亭子的栏杆上去看这个奇异的世界。

    我是在这一刻,突然认真地思考了我到底爱不爱她。

    那个背影太像一个人了。

    或者说,付乐太像一个人了。

    所以答案是很明显的。

    我愧疚地哭了,眼泪就在眼睛里转,一直转,我不想让它掉下来,但它还是掉了下来,掉在了我的胸前,因为气温而慢慢结成了冰。一滴一滴,一片一片。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和我这样生活的人,我竟然没有真的那么爱她。

    我从后面抱着她,她在我怀里依然在兴奋地对着大雪呼喊,像是个贪恋玩耍的孩子。

    我跟她说:“以后我们结婚了,每一年都来这里玩。”

    她笑我:“谁要跟你结婚。”

    我们在姥山岛待了一个晚上,就回来了。回上海的火车没有高铁,我们只买到了一辆很慢很慢的普通火车,我挨着窗户坐着,她靠着我睡觉。火车在山里的轨道上行驶,因为下着雪,速度很慢,慢到可以安静地看着雪落下的样子,雪花打在窗户上,然后被轻轻的风吹走,消失不见。

    我看不清楚远处的树的形状,可能是因为疲惫了,我闭着眼休息了一会儿,睁开眼依然看不清远处。

    接下来的一周,我很晚才回家,学校开始了期末考试。

    不出所料,我的设计专业课依然被我的导师判了不及格,我没争没闹,坚持我特殊异样的创作方法。

    考试的过程非常集中,所以人会很疲惫,在最后的几天,我觉得我的视力都下降了,眼睛总是看不清稍远一点的东西,所以素描基础考试的时候,我只能凭借着自己的想象,把“大卫像”画完了,交了稿。

    这是最后一门考试,考完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不太想坐车,就顺着学校回家的路慢慢溜达。

    经过学校门口的商场,商场在做节庆活动,大红色的装饰很艳俗,奢侈化妆品的户外广告那些女模特的嘴唇也很红

    ;经过热闹喧嚣过后的菜市场,只留下少许几个摊贩在收拾残局,雪化了一地的积水,因为头很痛,没留神一脚踩进了积水坑,白色的鞋子变成了黑色。

    我最担心的事情,可能发生了,我心里隐隐约约地在想。

    从学校到商城、菜市场,这样短短的一条路,但凡有光亮的地方,我所看到的并不全部是光亮,而是分散的颜色,那些颜色不明确,我说不出是什么颜色,有时候是灰色的,有时候是蓝色的,所以女模特红色的嘴唇,我看不清楚,菜摊子黑色的价格牌子我也看不清楚。在我走到离家很近的街道,我就发现了,我似乎看不清了,周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这和之前仅仅是看不清远处不一样,我觉得我在渐渐失去对这个世界光线的感知能力。

    我想起了十四岁时,东兴医院的主治医生给奶奶介绍糖尿病并发症的时候,嘴里吐出的“真性糖尿病性白内障”这个名词,这个名词在我的病例上也一直都是被观察的重点之一。

    太复杂的病理我说不出来,简单说来,很多糖尿病患者的并发症,往往是从失明开始的。

    我可以接受我变成一个哑巴,我可以接受我终日躺在病床上如烂泥般,我最不能接受的是我变成一个瞎子。

    在我短暂的人生中,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我钟爱的事情,我终于知道我内心的苦闷和绝望是可以通过画笔来表达的。

    我为了我的绘画所执拗的一切,在今天,上帝也要拿走吗?

    我在那个破败的家里睡了好几天,付乐会叫醒我让我吃饭,但是我睁开眼,眼前就是浑浊的一片,我宁愿闭着眼,这样我还能够相信自己在睡梦里。

    付乐提出让我去医院,她说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会知道怎么治疗我,我拒绝了。

    我之所以拒绝,是在我眼前突然昏暗的时候,我想到了关于我自己的“十年之约”。今年我已经二十一岁了,如果医生不是开玩笑的话,我去不去医院,又有什么意义呢。

    付乐抱着我,制止我的胡思乱想,她跟我说。

    “没事的,没事的,医生说的不一定是真的啊,他只是说可能啊,一定会没事的。我会陪着你的。”

    她抱着我,那感觉让我的防线溃败了,我也抱着她的腰,我紧紧地抱着她,在她的怀里哭,号啕大哭。

    不管是什么原因,只有哭能让我好受一点吧。

    我抱着她,哭声很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抱着她哭的时候,嘴里喊的是。

    “妈!”

    我抱着她哭,对着她喊妈。

    在我哭够了睡熟了再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女人,她搬了一个很小的塑料凳子,坐在床垫旁边,在等着我醒过来。我醒过来,她就蹲到我床边,摸我的头,试探我的体温。付乐在旁边补充说。

    “昨晚后半夜,烧退了。”

    我看出她哭过。这个她是那个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化妆了,现在她的皮肤显得松弛,有些地方还能隐约看到斑点。

    我那时候眼睛是好是坏的,偶尔的时候会清楚,但是很快就会继续模糊。我记得她哭过,我也记得她长了象征老去的斑纹。

    “我们去医院吧?”

    她温柔地问我。

    我对她的声音是陌生的,即便生活在一起,我也很少和他们有所交流,她问我的时候,语气轻轻地,不能抗拒。

    自然我的眼睛没有恶化,只是因为疲惫和临时发烧,导致间歇性的失明征兆。在医院,我被推进一间又一间的检查室,进检查室之前,那个女人都是在门口等着,付乐知趣地远远站着,不靠近我。我从检查室出来,那个女人还会在那里等着,向医生问这问那。

    主治医生跟她说。

    “身体没太大的问题,相比上次来看,各方面的指标有很好的改善,最近这段时间的饮食控制还是很好的,要坚持。这次主要是因为低烧没及时治疗,以后要多注意。如果能坚持这段时间的状况,孩子的病会有非常好的治疗预期。”

    我看到那个女人听着医生说这些话,眼神却看向了不远处角落里等着的付乐。她好几天没休息好,披头散发的,马尾辫也松了。

    那个女人谢过了医生,看到我闭着眼,就走开了。我在她身后睁开了眼,我看到她站在付乐面前。

    付乐原本是蹲着的,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那个女人在跟她说话,还帮她整理头发,又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张卡递给她。

    付乐使劲摇头,但那个女人坚持塞给了她。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然后那个女人走出了住院区,付乐手里拿着卡远远地看着我。

    我朝着她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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