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面有了一台加湿器,所以这段时间屋子里的空气没有那么干燥了。 我早晨醒来的时候,看到窗户最上面的角落上结了一小片冰花,这个原理初中物理书就教过,但是东兴那样的天气是看不到这样的景象的。 我坐起身,发现周围很冷,就像是所有的冰冷都是从窗户外面洇进来的一样,刺骨头的那种冷。 我叫来了护士,我说冷。护士摸了一下暖气片说,暖气断了,她打电话叫人过来修。 护士说,冰花真的是少见了,北方因为太干,屋子里太温暖,并不太会有冰花。我们俩都看着那一小片冰花,阳光正好上来了,折射在冰花上,屋子里有一层七色的彩虹光晕,这是我住进这个病房以来,心情最好的一次了。 我说我想下床坐一会儿,护士把轮椅推了过来,我说不用。我要了一把椅子,靠在窗户边,护士给我拿了毯子,我就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 屋子里的温度没多久就恢复了,我看到窗户角的那块冰花融化了,水在玻璃上画下了痕迹。 医生一直在给我做换肾前的准备,虽然我到现在依然没有答应这件事,我已经停止了比较激进的治疗,那些曾经在我身上几乎生长了般的管子和机器,在这个屋子里消失了,伤口开始愈合,我可以偶尔的下地活动。 但是不能行走。 我好奇,于是把脚放在面前的玻璃上,玻璃上的冰凉从脚尖开始,慢慢传递到了我的胸口和大脑,我在这个屋子里待久了,这样的凉意,让我感觉冷静。 早一点的时候,那个女人跟我说,换肾的所有准备都做好了,只要我愿意,医生就会联系主刀医生,开始为延续我的生活做准备。 她就坐在我对面,面色苍老。 “你认真考虑一下,这是能救你的最有效的办法了。原本想去国外更好的医院治疗,但是病例他们都研究了,现在换肾是最好的办法。” 这些凉意让我冷静,我脑海里反复地思索着她和我说的这些话,我脑海里反复地出现她说这些话时的表情。 我第一次正视她的脸还是在我离开东兴的时候,想来我们这样的一家人也是很可笑,明明都是骨肉血亲,却真的成了传奇小说里才会有的关系。 我知道她是真心希望我能够活下去。如果是换到十四岁时的我,当东兴的医生告诉我,你只能活十年了,但是换肾可以让你活得更久,我一定不假思索地就同意了。可是我今年二十四岁了,在别人看来是人生开始的时候,我却在数着墙上的时钟,数着秒表自己什么时候应该死去,那是我最绝望的时候。 就在绝望的间隙,又有人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这个人却是当初抛弃我的人。 医生说我在屋子里待的时间太久了,导致我后背上已经有了褥疮的痕迹。这样昂贵的病房有一点好,就是护士和兼职的护工可以把人照顾得非常好。 在我最艰难的那段时间,我也没有得褥疮,最近可能是因为天气热了,后背发痒,护士给我处理的时候发现,皮肤有一些糜烂。 医生就让护士和那个女人用轮椅带我出去晒晒太阳,散散心。 他说外面的天气很好,虽然刚下过雪,但是雪还没有化掉,所以没有那么的冷。 我走之前,朝着隔壁床的曾李氏做了一个鬼脸,我说: “我终于可以出去透口气了,您老就在这里慢慢修养。” 只要不刮风,有太阳,就不会感觉到冷。我虽然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身上 还盖着一层保暖的被褥,但是我感觉到热,我说我不想穿羽绒服,那个女人就抱着羽绒服在我旁边站着。 我们在医院的花园待了一会儿。这个花园很大,中间还有人工湖,现在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不知道谁家在医院里养了几只鸭子,还在水里嬉闹。 有小风偶尔吹来,每当树叶微动,那个女人就会蹲下来看看我身上的被褥是不是盖严实了,是不是会冷。 空气中的冰凉,伴随着呼吸进入身体,会很惬意,就跟拿着脚贴着玻璃一样的舒心惬意。 那个女人让护士先回去,她自己陪着我在这里站着。 站了一会儿,她就走到我前面,她也想去看看湖里的鸭子,我就看到了她的背影。 她很瘦,比我最早见到她的时候还瘦。 奶奶的葬礼上,她穿着黑色的束腰大衣,从背后看过去,丝毫感觉不到她是一个孩子都上了高中的中年女人。站着的时候,她的背很直。 现在她的背也很直,只是肩膀耷拉着,不像之前那么有精神。 我看到她简单地扎着马尾辫,用最简单的橡皮筋,就是简单地绕了两圈,不让头发散下来。她的马尾和欧娜娜、和付乐的都不一样,她的头发是卷的,我记得她以前很爱烫头发,有时候会染上根本看不出来的颜色,只有借着阳光才能看到细腻的颜色变化。 我歪了一下头,正好从那个角度看到阳光被她的头发挡住了,阳光在她的辫子上有了光学反应,头发上隐约闪着紫色的光。 她应该感觉到我在看她,她回头。 我们两个人的目光就对上了,在我低下头后知后觉地想避开她的眼神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脸上久违的笑容。 我其实很想问问她关于那个男人的事情。 在我数着秒表,计算自己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间时,脑海中其实一直盘旋着一个抹不掉的想法,就是我真的很想在我死之前,和他有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闲聊也行。 哪怕不用说话,他站在床尾,我躺在床上,让我看看他的模样就好。 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是络腮胡子,也是内双的眼皮,瞳孔的颜色是不是也有一点点的泛黄,就像是戴了美瞳一样。 但是这些想法,都成了奢望。我知道不可能,如果有可能的话,过去的这么多年,即便我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近在咫尺,他都没有抬起眼睛看我一眼。 我想,如果我比曾李氏先走一步,我一定祈求她帮我仔细地看看那个男人。哦,曾李氏已经看不见了,那就帮我摸一摸他的脸好了。 然后告诉我,他是不是也是络腮胡子,永远都刮不干净。 夜里睡不着。奇怪的是,最近这段时间,隔壁床的老太太也睡不着。最近我们特别的默契,我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弄出点声响的时候,她就也醒了,轻轻坐起来,等上几分钟,看我还是睡不着,就把灯打开。 我们是病友,最近成了唯一交心的人。 “您住进来有多久了?” 曾李氏想了想说,有四个月了。 我也努力想了想,差不多真的有这么久了。很多人会觉得四个月很短暂,一瞬间就过去了,以前的我也是这么觉得,我和付乐刚住在一起的那阵子,一个学期觉得眨眼就过去了,明明刚刚去海边过了暑假,转眼间就在姥山岛看到了下雪。可是在病房里不是这样,从躺着进来再也没有什么能力四处行走,每一天睁开眼的日子都非常的消耗精力,明明已经睡了十多个小时,睁开眼没 过半天,就觉得这白天的无趣和喧嚣。 夜晚有一点点的好处,那就是周遭是黑的,即便是睁着眼睛,大脑也可以空白下去,就像是个活死人那样,没有思维意识的飘荡。但是最近堆积了很多的事情,那墙上的钟表也不再钻我的心,晚上也开始变得无趣和喧嚣。 “医生怎么说您的病啊?”我问她。 “感觉比你好一些。”她开玩笑地说。她开玩笑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奶奶。奶奶就是会在我不舒心的时候,摆个笑脸逗我开心。 我们之间很少会说起对方的病,我看上去比她严重一些,她住进来的时候,是我最严重的时候,要靠着一些机器活着,我的肾脏功能严重退化,如果不用这些手段,很容易感染成尿毒症,那就是分分钟送命的危险。 曾李氏的病其实也是危险的边缘,她没有像我这样上了手术台,她年纪大了,医生建议的是住院疗养,说的直接一点,就是在这里靠着好的医疗环境,颐养续命而已。 她也进过急救室,这四个月里,我见过她两次病发。我都没注意到她的病发,总是看到她在应该醒着的时候却一直在睡觉,护士查房的时候发现了,才知道她已经陷入昏迷。这两次抢救也消耗了她剩余的生命,这段时间她眼睛也看不到了,也比四个月之前更加没有精神了。 “你怕死吗?” 曾李氏摇摇头,说:“我这个年纪,没有死不死,除了那些放不下的事情,能活多久都是累赘。” “那我们看看,谁先死。后死的那个人,可以帮对方完成剩下没做完的事。可以吗?” 我想让曾李氏帮我去摸一摸那个男人的脸。 “你还真是个孩子。” 曾李氏笑了,我也跟着她笑。但是我心里清楚,虽然我现在感觉比之前要好很多,可是我的身体我知道,我比她更严重,要不然那个女人最近不会每天都跟我提起让我换肾的事情。 我不换的话,可能很快就要告别这个世界了。 我想,如果她比我先死,她会让我替她做些什么呢? 我问她,她就像陷入了回忆一样,不回答我。我想起她之前对儿子的忏悔,忏悔这个词用得不算太恰当,就是我从她的话语里,清楚地感受到,她独自养大的儿子和她之间的裂痕,是因为她而起的。 我想起了之前,她儿子来到医院看她之后,她兴奋地跟我说关于她儿子的种种,关于自己怎么独自把一个孩子养大的事情,我记得那会儿她的口吻里都是骄傲,可是再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看她是有些悲凉的。那悲凉的样子就像是她发自内心的强烈的忏悔。 我还是没有就要不要换肾拿定主意,那个女人也渐渐地很少提起这件事,有时候说起了,她会说我同意了,她才会去做,她不想强迫我。 我问过我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地等待着死亡,而不是选择看上去依然有生的希望的事情。护士说,这个医院里,患尿毒症的人比比皆是,每一个人都在等着属于自己的肾源延续寿命,在这个等待的过程里,不管是多么疼痛难忍的治疗方式他们都会咬着牙接受,因为坚持下去一天,没准就有了生的希望。 “你这么快就能找到配型成功的肾源,那是老天怜悯你,别人看着都羡慕死了。我也不是很明白,你为什么不接受。” 护士给我擦完了身子,跟我说。 我最近没办法洗澡,都是靠着她们一点点地给我擦,以免真的起了褥疮或者其他的皮肤病。因为内脏退 化得比较快,其他相关的免疫系统也有了损伤,如果真的感染了,也会是成了要命的事情。 我现在活得像是一个艺术品。 时间突然就到了三月份,我才发现离我二十四岁的生日,也没剩下几天了。 那个女人问我,生日的时候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在脑海里盘算了很久,我想到了那个我一直没办法忘怀的毛芋丸子,我想起了奶奶。 奶奶离开我已经那么久了,一想到她,我还是能感觉到她在我身边,身上有老去的味道,混杂着油烟气味的汗水。 我说我想吃毛芋丸子。 她问我那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毛芋丸子是什么,反正就是毛芋头做的丸子吧。 第二天中午,她用一个保温盒装了毛芋丸子来,盖子打开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不是毛芋丸子。我说,这个不是。 那个女人的脸上有一丝尴尬,她说她找了很多饭店的厨师,都不会做,这是最像我说的那种做法了。她问我要不要尝一尝。 我想了一下,她把勺子送到我的嘴边,那个味道一点也不像我记忆里的味道,突然一阵反胃,我就坐在床边吐了出来。 吐的并不是消化了的或者没有消化的饭,我吐出的东西是半透明的,我也说不清是什么东西,那个东西从我嘴里吐出来的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突然地,我就昏迷了好几天。 我醒来的时候,其实精神是好了很多,我看到那个女人头发凌乱地坐在床边,她没注意到我醒来了。她的目光注视着另外一边,那里什么都没有,她像是在思考。 她现在很狼狈,已经不再是那个精致的女人,她早就不化妆了,眼角的纹路又加深了几分。 我看到她在哭。她的哭和隔壁传来的那种哭不一样,那种是歇斯底里的,仿佛内心被掏了出来。 我就看到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没有掉下来,那泪滴慢慢地变大,于是眼睑再也兜不住了,眼泪就掉了下来,就再也没停住。 此时此刻,我觉得我们之间才会有母子之间的心有灵犀,我知道她的哭是为了我,这段时间她的苍老和狼狈也是因为我。我现在已经完全说服了我自己。 我知道她哭的原因,因为我早早地找到了肾源,为了做换肾前的准备,我做了一轮保守治疗,调整身体状态,但是却没想到我始终都没有接纳这样的选择,所以停药之后的反作用,让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恶化阶段。 那个女人去交住院费,她简单地擦干了眼泪,从包里拿出了卡跟着护士出了门。 曾李氏一直在旁边等着我醒来。我回头看她。 我问她。 “我应该活下去吗?” “你应该活下去。” 上面的这两句话,我们没有说出来,我只是看着她,她也寻着光“看着”我。在我和她的意念中,仿佛我这么问了她,她这么回答了我。 曾李氏的身体一直看上去比我的状态要更好,虽然她的眼睛看不到了,但是至少比我能吃得进去饭,大多数时候也能清醒地坐起身来,听着电视里的声音,或者简单地发呆。 我就完全不行了,因为上一次的昏迷,我再次被上了很多救命的机器,那些机器我叫不出名字来,我只知道很多的吸盘在我胸口、手腕上扣着,我的手臂上二十四小时需要挂着点滴,那些冰凉的药水连续不断地进入我的身体,维持我的生命。 药物的作用,让我没有精神,每天昏昏欲睡。我身体里的痛苦并不是刀子划开了皮肤的那样,而是完全说 不出为什么,也说不出在哪里的那种痛苦,这些感觉压迫着我的神经和心脏,每一天几乎都无法正常呼吸,即便吸了氧,也还是浑噩不堪。 深夜是我最无法忍受的时候,黑夜就像是巨大的石头一样压迫着我,我想哭,但是却没力气哭,就在那个时候,我希望自己快一点死掉。 我就张开嘴哭,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流泪,或者有没有哭出声音来,也只有哭才会让我舒服一些了。 我陷入到了巨大的编织网中,动弹不得也不能抗拒,每一个细胞都近乎到了爆炸的边界。 这是我最无助的时候,我努力偏过头,我想叫醒这个屋子里的另外那个人,那个一直安慰我,温暖我的老太太。我想她可以给我讲故事,让我不那么难受。 可是我看到了什么呢。 曾李氏张着嘴,就像是从水里被放在案板上的鱼一样,她努力张着嘴去寻找呼吸的力量,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现在的状况,曾经的我也因为肺部病变无法呼吸,是付乐把我送进了急救室。 原本我的痛苦,被她的危机所替代,我听到她从喉咙里挤出的努力想呼吸的声音,可是这个时候屋子里并没有人。那个女人因为疲惫,把今晚的看护交给了新来的护工。 可是我找不到那个人,此刻的我并没有力气抬起手去够到我头顶的急救按钮,我是如此的着急。 我嘴上戴着氧气罩,我呼喊的声音有限,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听得到,在那段时间,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老人濒死的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医生护士冲进了病房,一群又一群的人挡住了我的视线。有人出去,又有人进来,越来越多的机器设备被推了进来,又被推了出去。 等到天亮了,隔壁的床铺已经空了,曾李氏被推进了ICU。 我一直忌讳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就是归处。 所以我也是矛盾的。在我无助的时候,我特别期待着自己身上的预言早一点到来,我过够了这样老天提线控制着的人生,但是在目睹着生死离别的时候,我内心又还有一些未尽之事,让我期待着再多活几天。 我在送去检查的路上,经过了ICU病房一次,透过玻璃,我看到了屋子里的她。 她身上被五颜六色的线路和管子围绕,早已看不到她原来的面目。最醒目的就是她的胸口被打开了,有一个巨大的管子深入了她的胸口,支撑着她仅有的呼吸。我让护士停了一会儿,我在玻璃的外面注视着她,我想她应该能感受到我的存在,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觉得,我觉得我在的那几分钟,她的心电图的波浪更大了一些。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看到曾李氏。原本是有机会看到她的,至少她离开医院之前,我们应该有一个正式的告别。那段时间的我出入各种检查的科室,做全方位的检查,外来的专家一起围着我,做病情诊断。 有一天,我被推回病房的时候,我看到了曾李氏的病床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原本淡蓝色的床单也被拿走清洗,留下了泛黄的床垫。 原本挂在我们头上面的病历卡也没有了,关于她的讯息都消失了。 我问护士,这床的人呢? 护士没有回答我,而是安顿我躺下,检查点滴的位置会不会让我不舒服,就关着门离开了。 我看到了我床边的那个盒子,那是曾李氏留给我的吧,那个盒子里装满了关于她和曾少轩的“情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