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起来。kakawx.com”祁善艰难地开口,“我觉得有点烫。” “哪里?”周瓒暧昧笑道。 她说:“座椅!” 周瓒从没有那么痛恨过汽车座椅的加热系统,或许是他刚才猴急调整座椅时误碰了开关。当他摸索着将其关闭,祁善也借机将他掀到一边。少了刚才一鼓作气的势头,周瓒也不敢轻易造次,只能回原处坐定,看祁善背对着他拢着头发和衣服。他有些不甘心,又喊了声“小善”,涎着脸想凑过去跟她商量能不能别急着回家。 这时祁善那侧的车窗被人叩响,她回头,脸上写着“糟糕”! 车窗外的人是祁定,他撑着伞,另一只手还拿了两把。 “我刚才在楼上晾衣服,远远看到你的车,小善她妈妈还说我认错了。”祁定对率先下车的周瓒说。 周瓒接过伞,又盯着车窗玻璃观察了一会。祁善也走了下来,“爸……” “马上就要到家了,怎么把车停在这里?”祁定帮她把伞打开。 祁善含糊道:“我们在找点东西。” 三人回家,沈晓星迎上来,“不是给你们带伞了吗?身上怎么湿了……你脸为什么红成那样?”她最后一句话问的是祁善。 祁善在目光如电的妈妈面前刚露出支吾的端倪,周瓒立即把话接了过来:“她在外面跟别人喝酒!” “跟谁一起?”沈晓星去给他们拿毛巾。 “我嫂子,还有她朋友。”周瓒朝祁善眨了眨眼睛。 “多认识认识朋友也好。”沈晓星让他们把头发擦擦,手里接过周瓒给的东西。祁定患有糖尿病多年,周瓒不时会给他送来一些无糖的茶点。 “总算没白疼你。”沈晓星说。 周瓒没脸没皮地朝她笑:“我是谁呀,我是你们的干女婿。” 沈晓星笑骂道:“我没有干女儿,哪来的干女婿!” “女婿比儿子好,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周瓒信口胡诌,“我这个干女婿除了最重要的事,别的活都得干!” “你这胡说八道的本事跟谁学的?”沈晓星摇头进厨房给他们煮姜糖水。 周瓒坐到祁善身边,作势要替她擦头发,换来祁善一句:“你还不走?” “雨小一点就走。” 沈晓星扬声问周瓒:“阿瓒,你嫂子的朋友是男是女?你人脉广,有合适的也可以替小善物色一下,她整天不出门……” “妈,他能认识什么好人?”祁善气急道。周瓒气定神闲地靠在沙发上,她快坐不下去了,想赶他走,碍于她爸爸在对面沙发看电视,不好太直接地恶言相向。想到不久前车里的事,她警告他的目光也不好意思过多地在他身上流连。 周瓒盯着她,除了笑再没别的表情,“也对,我的朋友里数我最好。干脆让我这干女婿转正得了!”他的手搭在沙发靠背上,说话间不动声色地扯了扯祁善肩上的头发,被她无声地踩了一脚。 “再好也没用!上回的教训还不够?万一最后成不了,大家知根知底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沈晓星说,“她呀,还是得找个能收心踏实过日子的,你老老实实做我儿子吧!” 祁善无奈,“你们能不能别当着我的面讨论这些事?卖猪肉似的!” 周瓒难得沉默,他揣测着沈晓星玩笑话里的意思,心中若有所思。 晚雨留人。祁定看完电视剧,听窗外如天河决堤般的雨声,对周瓒说:“雨太大,开车回去危险,你今晚就住家里吧。” 周瓒偶有留宿,常年备有换洗衣物在这里,闻言想也不想地点头,“好。” 祁善回房洗漱完毕,楼下还有灯光和说话声。她爸爸是夜猫子,兴之所至,常常挑灯画到天亮。她下楼来,看见周瓒也换了衣服,站在画室里和祁定闲聊,手里摆弄着一个小物件,走近了才发现那本是她打算送给子歉的纪念日礼物,可惜始终无缘交到他手中。 她下来拿自己的杯子,周瓒也跟出来,在她东张西望时把杯子递给她,沉甸甸的,里面已经装了水。 “我拆了包装纸你不生气吧,反正你也不会再把东西送给他。”周瓒两只手交替抛着那东西,皱眉道,“一个铁疙瘩有什么好看!” 那其实是一个精钢纸镇,造型极简,据说出自某设计师之手。被周瓒这么一说,祁善也觉得挺没意思的。她挑礼物时颇费心思,才刚过了几个月,竟连当初自己选择它的理由都快忘了,从前种种像绘在沙滩上的蓝图。 对了,她第一眼看到这个纸镇时,觉得那种淬炼后的冰冷和坚固与子歉给人的感觉很相似。祁善对周瓒说了,他不以为然,“和他一样没情趣倒是真的,还死沉!”他尾随祁善到了楼梯下,追问:“我呢,你都没正经送过我礼物。我像什么,钻石?黄金?翡翠?瓷器?” 祁善哼道:“就算是瓷器,你当遍地都是定窑、钧窑?你顶多是个破瓷缸。” “吃过你很多口水那种?”她不让他上楼,周瓒懒洋洋地靠在楼梯扶手上笑,怕祁定听见,声音压得低,显得更为暧昧。 “你不要过分。”祁善朝画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过分吗,祁善,谁让你喝了我的‘叩心门’,你要对我负责任。”周瓒不正不经地说。 祁善面露困惑,她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古怪的词汇,“你说喝什么?在哪里?” 周瓒扯着她弯了腰,在她耳边笑道:“在口水里……你再打我,我要喊了!” 第四十四章 江河入海 祁善答应妈妈多与外界接触,周瓒毅然担起了扩展她朋友圈的重任。有段时间一下班他就去找祁善,风雨不改,倒比她上班还积极,还不让她请假。 玩是周瓒的长项,领着祁善玩却是个全新的体验,他去哪都带着她,身边的朋友也一一向她引见。别人跌破了眼镜,问祁善和他是什么关系。周瓒通常把这个问题抛给祁善,死皮赖脸地问:“我是你的谁?”她不想回答就会当没听见,旁人的玩笑是露骨还是含蓄,她也荤素不忌。从前祁善很好奇周瓒在她之外的那部分生活是什么样的。萨冈有一段著名的话:所有漂泊的人生都梦想着平静、童年、杜鹃花,正如所有平静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乐队、醉生梦死。然而平淡安稳终叫人难耐,热闹新奇尝多了也不过如此。 周瓒起初为了故意逗祁善,会带她去那种玩得特别疯的聚会。祁善不享受,却也不抗拒。她对任何光怪陆离和奇技淫巧都持感兴趣的态度,观望、揣摩、默默心领神会。反而是周瓒先受不了,他主动带着她来,又总盼着她先开口说要走。祁善坐在那里,他无法安心,每隔几分钟就要扭头去看她,怕她觉得无趣,怕她先丢下他走。把祁善送回家了,周瓒才玩得尽兴,可那尽兴又少了点意思,心里到底有事。 他现在领会到堂哥不时会偷溜出来玩,一接到电话又无心逗留的矛盾。人的天性是拘不住的,不会因为爱上任何人而改头换面。周瓒可能这辈子也不能像祁善一样安于平静,但是他甘心被游丝牵系,偶有偏离,翻不过天,祁善成了他的界限。他甚至愿意虚心向堂哥讨教其中心得,结果遭到了他们夫妇俩的无情嘲笑:现在他谈论这些为时尚早,他就是想收心,也要看人接不接。 祁善与子歉分手后的第一次碰面在阿标家新店开张的酒会上,都是熟人,说是偶遇,其实也是必然。子歉身边跟着阿珑,和祁善同来的周瓒刚到没多久就被别的朋友拉到一边寒暄。 子歉先看到祁善,他走了过去,祁善也没有回避,三人形式化地打了招呼。子歉让阿珑去给自己拿点冰块,阿珑有小小的不情愿,还是乖乖去了。 “她对你很好。”祁善由衷道。 “是。她有很可爱的地方。”子歉点头,看了祁善一会,又笑了,“你对阿瓒不也很好?他腿伤要不要紧?” 周瓒的伤是前天的事,他跟朋友去骑山地车,挂了彩回来。祁善中午休息时接到电话后赶去他住的地方,发现他擦伤处在小腿,说是避让一条狗才摔了一跤,幸而没伤到脸。周瓒不安分,小磕小碰常有,祁善给他处理伤口,他死活不让祁善剪开已经磨破的裤子,非说是什么纪念款。祁善知道他无非是想耍流氓,默默举着剪刀,他这才不敢轻举妄动。下午回学校上班,展菲一见祁善就问起了周瓒的伤,祁善才知道周瓒拍了一张伤口的照片发在网上,照片里有她拿酒精棉球的手出镜。下面是长长的一串留言,一半问手的主人,另一半已经猜出了答案。祁善后悔自己当时没一剪刀下去,她要周瓒把照片删了,周瓒嘴上应得好好的,借养伤为由拖到晚上,删不删都已经没多大区别了。 子歉不在留言的人之列,但他想必认得祁善的手,毕竟有段时间他曾将它握在手心。 “没事,小伤而已。”祁善说。 子歉低头笑笑,语气不无惆怅,“以前我不服气,认为只要周瓒不从中作梗,我们就会是很好的一对。人之所以活得累往往是总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用不着挑拨,只需要把事实摆出来,就足够我知难而退了。” 祁善没有说话。他依然绝口不提自己与阿珑的关系,仿佛走到今天一切都是祁善的选择,从头到尾他只是在尊重她、成全她。这个站在她面前侃侃而谈的子歉,比分手时只用了一句话的他更让人陌生。 “聊什么呢?”周瓒回到祁善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祁善破天荒地没有动弹,她看着子歉那种了然于心的笑意,就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吧,他怎么想都不再重要。周瓒没有说错,是她错得离谱,她怎么会认为子歉才是更适合她的那个人?周瓒不怎么样,相比之下,竟也不是一无是处。 “我说你们很好。”子歉说。 周瓒才不管子歉是不是言不由衷,“那是当然!” 阿珑听阿标的妹妹数落今天的公关公司太过敷衍,她端着玻璃杯,不时回头望向心系之处,杯里的冰块已开始融化。子歉亲口说过他和祁善再无可能,阿珑相信他。子歉是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她每了解他一天,就越觉得自己是为他而生,祁善可以给子歉的,她都可以双倍赋予。可她还是很想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看起来融洽得很。周瓒都可以加入到谈话之中,她为什么要在一旁等待,像个傻瓜。可她现在若贸然过去,子歉会不会生她的气? 就在阿珑犹豫之际,子歉已从周瓒二人身边走开,仿佛感应到阿珑的牵肠挂肚,他微笑着朝她招招手。阿珑像小鸟一样朝子歉飞去,挽了他的胳膊说:“刚才赵叔叔还问起你,他和我爸是老相识,我们去打个招呼。” 周启秀刚到,他和阿标父亲交情不错,接了邀请函特来捧场。阿标父子热情相迎,子歉也领着阿珑朝他走去。祁善不愿去揣测,子歉和阿珑在一起有几分出于真心,几分是为了阿秀叔叔。现在的他看起来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有了阿秀叔叔盛年时的风采。祁善心间却浮现出多年前她初识子歉的情景。他熟知许多种花开放的时节,当误以为隆兄意图不轨,他会不计后果地挡在祁善身前,哪怕她当时对他而言什么都不是。他有时郁郁寡欢,做的多说得少,黧黑而倔强,像一棵笔直坚忍的树,笑起来又如山间自在的风。那是祁善认真想过要将身嫁与的人,不知不觉间已被他自己的渴望驯化成另一个模样。 “什么锅配什么盖,你犯不着心里不舒服。”周瓒顺着祁善的目光看过去,把她的脖子勾得更近。 祁善拨开周瓒的手说:“我没有不舒服。”她既不是子歉所爱的人,也不是他最终选择的人,只是游移他心中两极之间的一个过客。 “他是个好人,只是不为自己而活。我能理解他。” 周瓒鄙夷道:“‘理解’背后的意思说白了还不是没办法。他怎么不是为了自己?什么理智战胜情感,都是虚的。不过是感情不够深,比不上其他的欲望和别人的认同。天底下的隐忍克制都是这回事!” “你的自私还成了美德!”祁善再一次折服于他的歪理邪说。 周瓒从不否认在这段关系里他是更在意自身感受的那个,说自私并不为过。他将她从鸡尾酒台前推开,在角落背着人调笑,“谁不自私?周子歉喜欢做我爸的好儿子,我喜欢你。喜欢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他最近越来越露骨,祁善已经被他的肉麻话浇灌得心如坚石,面不改色地说了声:“滚!” 周瓒对这个“滚”字也有了亲切感,笑得更欢,“你陪我滚?” 在祁善翻脸之前,他飞快地捏了捏她的手心,“我不要你理解我,宁可你埋怨我。” 他们也过去和周启秀打招呼。周启秀今天带的女伴周瓒和祁善都认识,从前营销部青春可人的小李已成了全资子公司的负责人,依然干练而美丽,可脸上也隐约有了岁月痕迹。她是周启秀身边的女人里陪伴他时间最长的一个,周启秀对她也分外优容。她对他们客气地笑,不落痕迹地夸赞祁善的气质好,言谈笑意里是对周瓒克制的讨好。 周瓒对她持一如既往的漠视态度。她在他父母婚姻存续期间就与周启秀不清不楚,周瓒可以与周启秀新交的小模特一起坐下来吃饭,却唯独给不了她好脸。过去只要有她的地方,他通常二话不说拔腿走人,周启秀因此也颇为尴尬,极少让她露面。近年来,也许被善夫子同化,周瓒态度稍有松动,他会想,老头子已经不再年轻,让他多一些安慰和欢愉没什么大不了,这位李小姐不管为情还是为财,毕竟用自己最好的年华守了老头子多年。周瓒依旧不会对她假以辞色,但她渴望在公开场合站在周启秀身边,只要周启秀愿意,周瓒只当看不见。听说她这些年已不再幻想成为下一任周太太,却仍未放弃给周启秀生个孩子,访遍了中西名医。周启秀什么都没说,周瓒竟觉得她也有几分可怜。 隆兄凑热闹过来聊了几句,他与阿珑说话,子歉面色并无异样。周瓒为了让祁善彻底死心,早把青溪的事也一股脑地告诉了她。子歉今后要是娶了阿珑,是要叫隆兄一声“舅舅”的。隆兄虽不会给青溪名分,但这关系依然尴尬。 回去的路上,祁善问周瓒:“一个男人真的可以同时爱上几个女人吗?或者说心里爱一个人,身边却是另一个。” 周瓒被她认真的态度吓了一跳,浑身不自在地说:“我哪知道!” 祁善不放过他,“你不是男人吗?还是一个数不清自己有几个前女友的男人。” “谁说我数不清!”周瓒面对这个问题从不大意,急赤白脸地为自己辩护,“我那些经历都是阶段性的,每一任都好聚好散。你不要污蔑我。” 他的爱是“相见时欢,后会无期”。祁善笑道:“慌什么,我不是针对你,找你聊聊罢了。” 周瓒想起今天所见,有些会意,心定之下也有了条理,斟字酌句地说:“心动是有可能的。人的感情像河一样,长年累月流淌,中途有分岔不奇怪,但总有一条主河道是不变的。到最后所有分岔、支流不是蒸发断流,就是并入主河道里。” “跑了半辈子才发现自己原来是支流的人岂不是很可怜?”祁善想,就连独自流淌的主河道也不值得沾沾自喜。 他们把车停在家附近的广场,在河堤旁慢悠悠地走。周瓒身高腿长,受不了这种夕阳红的步调,倒退着走才与祁善保持一致。他笑嘻嘻地说:“江河入海,你怕什么?!” 祁善听了,站定没有出声。周瓒说着说着,自己都信了。她在这里就够了,静静的。他躁动、蜿蜒,贪看沿途风景,却总是朝她奔流而去。 “难怪你那些前女友分手后也不肯说你坏话。”祁善抿嘴笑。他披着赏心悦目的新鲜皮囊,内里却像修炼了千百年的精怪。狐狸精有雄性恐怕就是如此。他费心思哄着你、骗着你,用那样的笑,那样的眼,就算明知他要吸血喝髓,又有几个人能拒绝? “我们要约法三章,不翻旧账。以前你也没搭理我啊。”周瓒摘干净自己,又来打压她,“说到心里有一个人,现实中找另一个。你找周子歉难道不是这样?我计较过你吗?” 祁善无言以对,陷入惭愧自省中,“也是,我有什么资格说你。”她垂着眉,好一阵过后忽然警觉,自己又在他谜之逻辑中着了道。 “不对!我……” “你心里那个人当然是我!”周瓒永远不知道谦虚为何物,他说,“你吊着我好了,吊残吊废,到老了你还得侍候我。” 周末的夜里,河堤观景廊行人如织,路灯下有一个断腿的乞丐跪着不住朝往来的人磕头。祁善习惯性地翻钱包,她身上并无零钱,只得作罢。周瓒往乞丐的破碗里投了一百块。 祁善想拉住他已来不及,走过之后才低声埋怨道:“意思意思就行了。” “亏你叫祁善,我比你善良多了。”周瓒说。 “我妈说他是骗子,两条腿走得飞快。” “不可能吧!” 他拖长了声音,满脸不信……这表情太过逼真。祁善终于忍不住,抬眼道:“我妈还说,这些都是你告诉她的。” “有吗?我不记得了。”周瓒装傻到底。 “猪脑子。”祁善骂道。 周瓒精得像鬼,活到现在只有祁善这个死心眼骂过他“猪脑子”。她嘴角上扬,他也跟着乐。 祁善路遇乞丐会给他们零钱,不图什么,求个心安。周瓒在她身边的话,每次给的比她还多。他这样做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因为祁善相信,哪怕他笃定对方是个骗子,在她面前也只装作不知。沈晓星常感叹祁善被他们养得不谙世事,懂再多的道理也只是个理想主义者。周瓒在祁善看来是彻头彻尾的功利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