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专门针对《三国演义》的民谚,叫做“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那意思是说,年轻人火气壮,爱抗争,好犯上,喜动武,看了梁山泊英雄的造反行径以后,对于本来就有的逆反心理,会起到火上着油的作用。同样,《三国演义》是一本讲计谋的书,是一本动心眼、玩权术的书,会使经历了人事沧桑的老年人心术变得更坏,成为老奸巨滑的人。 其实不然,《三国演义》里所描写的那些明枪暗箭、你争我斗、互用心计、勾结利用、合纵连横、忽敌忽友、虚实不定、瞒天欺世的政治矛盾、军事交锋、人际关系的纠葛、世事的分合,倒是像一本生活教科书那样,使我们学会为人处世中谨慎感情的学问。 感情是可贵的,但若看不透人世的本质,滥用感情,反而会被感情所误。刘备是一个很好的范例,自从他讨黄巾起事以后,先投公孙瓒,一看没有戏,掉转屁股走去;后依陶谦,结果把人家的地盘占了;靠吕布辕门射戟解了他的围,但在曹操捉住了吕布以后,他不咸不淡的一句话,促使曹操下决心把吕布杀掉。曹操把他引荐给汉献帝,得了一个皇叔的身份,刚刚在相府小亭里,煮酒论英雄,一转眼间,杀了车胄,叛了曹操,走出牢笼。把袁术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袁术本人也饿渴得吐血斗余而死,居然又去向袁术之兄袁绍求助。而那个袁绍竟也不顾手足之情,答允出兵救援刘备,若非心如铁石,他也早成了别人的刀下之鬼了。 直到他后来投靠刘表,以致荆州变色;入蜀以后,造成刘璋失势。虽然刘备也假惺惺地仁义过,还挥洒几滴老泪,但从他这数十年的经历看,一切冠冕堂皇的表态、信誓旦旦的语言、称臣纳贡的虔诚、不共戴天的仇恨,他都不是看得那么认真的。在他眼里,应该的变成不应该,可能的化为不可能;相反,倒行逆施,心安理得,悖谬逻辑,竟是真理。这一切,统统以其切身利益来决定是非黑白。刘备能够成为三足鼎立的一方,说明他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位枭雄。不过,他不像曹操那样赤裸裸地杀伐无情罢了。 所以,对政治家来说,无永久的朋友,也无永久的敌人,一切以维护和扩充自我利益为准绳,感情是次而又次之的。政治上的利害关系,更是划分敌友界限的最高标准。 因为在政治斗争中,各派力量总要适应客观情况的变化,不停地分化瓦解和不停地重新组合。合纵也好,连横也好,任何歃血同盟或是签字画押的联合协议,都属于短期行为的暂时团结。谁也不能保证墨迹未干,而双方已离心离德、分道扬镳,条约只不过是名存实亡的一纸空文。同样,昨天在疆场上厮杀的仇敌,今天拥抱在一起,亲密得难解难分,不是什么稀奇的新闻。早晨还不共戴天,势不两立,到了傍晚,杯酒言欢,尽释前嫌,俨然像暹罗双胞胎,联成一体,进入无差别境界。这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若是有太多的感情牵惹,那就伏下败亡的根苗了。 但刘备这个人,所以不如曹操那样成其大事,就在于他还未能把握那个奸雄的“宁我负人,人莫负我”的自私到家的哲学。所以,有时候,难免感情用事,倒把自己害苦了。撤离江陵时,舍不得抛下数十万乡亲,一定要携民渡江,结果以惨败告终。关羽被吕蒙杀掉,为手足之情,竟倾全蜀之兵,不听劝阻,出川与东吴决战,最后,损兵折将,再也回不去蜀中,在白帝城长逝了。 所以,传统的道德观念和中国人旧有的文化心理,以及礼义仁智信、温良恭俭让的孔孟之道,显然只可放在口头上说说而已。要是当真,这个政治家可能有感召力,但成功的希望,却会由于他的迂腐而丧失殆尽的。 看透这一切,举眼望古往今来的分合成败,也就一目了然了。凡成大事者,无不把感情因素压缩到最小最小的程度。政治家如此,其实,非政治家又何尝不应如此呢? 若一个人,不懂得谨慎感情,或感情泛滥,或过于感情用事,那他肯定会为这份多情烦恼的,说不定还会有更大的麻烦在等待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