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看球

本书收录了中国著名作李国文先生近几年的散文作品100余篇。

作家 李国文 分類 二次元 | 15萬字 | 80章
默认卷(ZC) 犯傻记
    北京人的口头语,挺有耐人寻味之处。

    譬如说一个人傻,后面要加一个语缀,叫“帽”,而且还得是儿化韵,是一种无敌意的调侃,一种轻度的嘲嘘。写在书面上,就是“傻帽儿”。我看好多文章里,也是这样的写法。但我对此进行过颇为“傻帽”似的考证,认为这个“帽”,其实应该是“冒”才对。“冒”是动词,就是冒傻气的意思。把它颠倒过来,就成了动名词的“傻冒”了。

    我不是北京土著,此说是否正确,尚祈有识之士指教。

    傻冒,是人人都免不了的。“大智若愚”,极聪明的人也难例外,何况我们平头百姓呢?最近上演的美国影片《阿甘正传》,就是美国傻冒。因此,北京人说谁傻冒,并不意味着这个被说的人,是个白痴,是个呆子,是个地道的傻子,智商真的成了问题。不过是某个正常人,在办某一件事时,犯了某种程度的糊涂。这个糊涂,其实是带引号的。也就是该说的而在某种情况下不该说,偏偏从他嘴里说出来了;该做的而在某种状态下不该做,偏偏在他手下做出来了,这就叫冒傻气。一言而蔽之,是那种不识时务,不知深浅,不懂好歹,不够聪明的产物。尽管成了聪明人的话柄,但不等于是什么了不得的错误。

    有一次,一位作家向我谈起她的一次傻冒经历,让我好笑了一顿。她是个急公好义的人,也是个性格直率的人,而且还是两句好话一架,便找不到东南西北的人。我有时管她叫女堂·吉诃德,因为,凡具有这种西班牙骑士风格的人,最容易办出傻冒的事情来。

    她的两个朋友,都是编辑,而且是挺不错的编辑。我们姑且称之为甲和乙吧,甲女来向这位作家诉苦,说乙女也太不像话了,具体的缘由,我也记不得了。可能是乙女处境艰难时,甲女给过从精神到物质的无私和大力的支援。后来,乙女的日子好过了,反过来说甲女当时那样做,纯系居心不良,是寒碜她,是出她的洋相,是用大度和慷慨来表示自己的优越、幸福、美满等等。甲女气坏了,我认识的这位作家,听说以后也气坏了。这简直岂有此理,她那堂·吉诃德的性子上来了,放下笔,跑去编辑部,找到这位乙女,拍案痛斥了一番。

    故事还没有完,我的这位作家朋友接着告诉我,过了不久,在一次文学集会上,她看到甲女和乙女又亲昵地坐在了一起,咬着耳朵讲话,显得亲密无间,情同姐妹。可她走过去的时候,那位乙女,不但不理会她,还丢给她一张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没有解冻的脸。

    “这就是仗义执言的结果了!谁让我干这傻冒事情呢?”她摇头叹息再三。

    听她讲这故事的,还有一位文学同行,也是个蛮可爱、蛮老实、蛮不会掉枪花的人,一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这种比较不灵活,认死理的老学究,也是容易做出傻冒事,说出傻冒话来的人。他说有一次参加某人的作品讨论会,就有过刚才那位女作家的类似经历。

    他说:凡恭逢这样的盛事,大家心里有数,与会者吃了,喝了,还拿了,就应本着灶王爷上天的精神,尽量锦上添花,制造一些已经轰动不起来的轰动效应。明白人都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和不该说什么,而且还懂得,无论你说什么和不说什么,都不会改变已成的事实和既定的局面。旧时,过年写门上贴的对联,有一副很有名的对子,曰:“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所谓“洞明”,所谓“练达”,其实就是不冒傻气,不说傻话,不办傻事。

    这位先生讲得头头是道,照理,他不该冒傻气才对。可是主人和主持人,也就是开作品讨论会的那位作家,和一位主持会议的文学界前辈,甚是担心,若全是清一色的溢美之词,一边倒的连篇好话,显得有点假。主人就把他拉到一旁,对他说:“老兄,有褒有贬,才叫讨论,你无论如何要讲一些不足之处才是,拜托了!”

    他见那张脸上,是充满了诚心诚意的,便在说了九个指头的成绩以后,不客气地讲出了一个指头的不足。说到这里,他总结了:“我也不是谦虚,我讲的这些,虽说不上真知灼见,但对于那位作家的今后创作,总是不无裨益的吧?”

    “结果怎么样呢?”我们很关切地问。

    这位同行一脸苦笑:“从此,那位作家,见我如同路人,像从来不曾认识过一样。而且,再也没人约我参加作品讨论会了。”好像此言不谬,京城如今开这类会,都不大邀请作家,而是评论家和记者和副刊编辑们的场面了。

    接下来,这两位转过头来问我:“你年纪一把,想必会有城府一些,要老到一些的了?”

    我连忙说:“二位过奖了!”其实,年龄不是决定的因素,可能会因为钉子碰多了,要聪明些,少犯傻。但绝不犯傻,是难保证的。说来惭愧,尽管时常给自己敲警钟,但人是感情动物,对任何事,任何人,都做到心如古井,而永远无动于衷,是很难的。

    几年前,也是一位编辑,因为和出版社的矛盾,受到排挤,连刊物都岌岌乎危哉。于是我们大家为之呐喊,为之呼吁,总算境遇得到改善。后来,从差点无立锥之地的窘状,发展到小有规模的格局,我们当然也为之高兴。这样,来往也就多了些,交情也就深了些。

    有一次,我碰到一位作家,向我表示了对这位编辑的愤怒,说他改动了他的一篇小说,达七十几处,并且说,如不同意他的改动,就不给选登,把他给气坏了。于是,我也觉得这位编辑太过分了。第一,这小说既然在别的刊物发表过了,已成定论,何必大改;第二,如果真有不足之处,求其更加完善,也应由作家自己改动为佳,不能如此越俎代庖;第三,这种改法,是老师改学生作文似的居高临下的霸道,是谁都难以接受的。可能,我在电话里要讨还一点公正的语气,说得重了些,此后,这家刊物,这位编辑,便和我彻底“拜拜”了。

    我说:“这就是我的一次不必要犯傻的后果,我也不怪人,谁让我多管闲事呢?”

    “以后,他们之间呢?”

    “应该还有来往吧!我想——”

    鲁迅先生有篇《聪明人,奴才和傻子》的名作,就把那个忍不住要打抱不平的人,叫做傻子,只有傻子,才办傻事。一个路过的聪明人,听了住在潮湿阴暗屋里的人,陈述他的痛苦处境之后,表示了慰问,并一洒同情之泪走了。但这位傻乎乎的先生,一定要用实际行动,为诉苦的这个人改善境遇。从墙上给他捅一个窟窿,好使他有阳光,有新鲜空气。结果,为人解除厄难的傻冒,反而倒了霉,生活就这样惩罚乱冒傻气的人。

    这个寓言,我从小读过,虽然我不赞成那个聪明人的滑头、世故、假惺惺的,口惠而实不至的嘴上功夫,可也不想做那种堂·吉诃德式的人物。活了大半辈子以来,也不少冒傻,谈不上悟,但觉得人类要是全都聪明得只顾自己的话,这世界也够可怕的。

    因为,有时候,真正的声音,倒可能从那些不考虑自己利害得失的傻人嘴里听到。所以,冒一点傻,吃一点亏,也许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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