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金燥：幽都（十四） 怕是醉了，楚陵。 洗手作羹汤，本就该是女娇娥做的事情，一介七尺男儿郎，谁要替你温酒去。 却没防备那人把一壶烫好的温酒递过来，桌上另有一碗浓郁深色的解酒茶，从前的君上哪里会是这样……？ 让我想想，从前的君上…… 呵……暴戾，阴郁，一眼看过去，眼神都是乖张的，把那酷刑生生添到了七十三种，哪里会有这样温良的天性？ 那人的魂魄从哪里来……？那日在半山口上，和许丞相一起寻了去，下风，刮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走，于我私心里，倒是真希望他能够心硬一点儿一走了之。 留下来作甚？许丞相是天性温雅之人，空有良相之才，哪里斗得过宫里那群老狐狸，更何况……边塞连年战事，亲王又蠢蠢欲动，乱世，怕是要快了吧。 留下来平白无故承受那本不应属于你的烽火乱世作甚？ 于我而言，半路被腰斩的故事之后，总会开启一个新的故事。 我曾想过君上死后，借尸还魂的人的品性会如何？会更暴虐？还是…… 未曾想过会如此……这般……赤诚天性。 人情世故皆不懂，怎么就敢在朝堂之上一拍扶手便废了那酷刑？被我剑意伤到脖子后，明明手无寸铁，却还敢怒气冲冲斥骂，在九度庭时意气风发地教我打水漂，明明脖子才刚被我伤过，却也未曾在我转身后将我推入湖中，算来…… 不知为何，和那人呆在一起的时候，甚是安心。 就算将来乱世，也可以放心任由他在背后跟着行走的……安心。 习剑之人的天性，大都是有戾气的，这戾气从娘胎里便带出来，多年习武更是把那戾气未消磨上半分，只增不减。 要我如何开口说？比起太平盛世，我私心里更喜欢烽火乱世，杀戮和战争，站在战场上，寒光闪闪的利剑划破长空的感觉更加有快意，虽然这把诛逆剑还未曾杀过一人，但我确信，乱世，就快到了…… 我有预感，一直在等待的……乱世，但现在我有点分不清，明明这身家国和那人毫无半点关系，可也不知他是否介意？ 苏意…… 明明不是那般循规蹈矩之人，怎么就甘心决定留在了皇宫里了，在破旧寺庙里，对着许丞相笑着说出那一句千里之外，故人别情才堪堪可赋词折柳，我听了真想冷笑，一巴掌扇了过去，恨不得打醒他才好，傻子，你以为你是谁？对许江清来说又算个什么东西？ 什么也不懂，帝相之情羁绊之深，你苏意不过一个借尸还魂的鬼，对许江清来说算个什么东西？ 终究不过是聊胜于无，聊以慰藉。 仅此而已。 对不住，我从不曾怀疑。 他未曾对你说过吧……？那些深切至肺腑的故事，一字也未曾对你吐露过吧，可怜你怎么就意乱情迷了，何必呢，许丞相那样冷心冷情的人，会对你动心思也不过是因为……聊以慰藉。 就算他在墙角根下拥你入怀又如何？与他耳鬓厮磨的，终究算不得是你，魂魄从躯体里抽离出来，丢到百鬼夜行的道上，还会乍起光晕？ 傻子，何苦来哉。 乱世要到了，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了，为何还不走？ 若是有朝一日史官提笔，要记谁的名字？你千年之远到了这里来，只为送一个千古骂名么…… 不走也罢，这五地之行结束后，算来也还有一段太平时光，到时若还是不肯走……就留你在身边也还好，到那时，可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对不住，但愿到时别恨我。 温酒入腹，起身踉踉跄跄准备走，那缨络上坠着的珠玉，嗯……其实许江清有什么好，不过是比我早点遇到你，怎么就入了你的眼了？ 瞧你那眼神，那神情，啧啧，活像是怕我醉酒后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怕我？有何好怕？ 胸口有些闷，今晚喝的酒有多烈？脑子里一团火，酒楼下歌女的唱曲声儿依依稀稀传到耳畔： "君侯疏不间亲了，他与玉人金屋…… 并肩交肘，怎佩不得黄金如斗…… " 嗯……疏不间亲？今儿我还偏偏就要以疏间亲了…… 回过神来，楼下戏曲声仍旧未停： "风流偏打内家香……更有甚中情未讲……" 趁着这一句未罢，狠上心拽了他的衣领来，笑叹道："若是要把那未讲之情诉上一诉，那可真是……要请君与我侧耳听了……" 苏意……傻子，今夜权当醉了吧…… 正欲再近他身，看见许江清站在一旁错愕，末了还是苏意抬起手，清脆地给了我一巴掌，我失笑，许丞相，好一个温雅天性，良相忠臣，怕就算今晚的人是从前的君上，你也只会眼睁睁这么看着，错愕诧异吧？ 温雅天性？呵……难成大事。 出了酒楼，外面的风吹得非常……舒服，从身到心的舒服，酒楼里有歌姬在咿咿呀呀的唱： 恨不和你落拓江湖载酒游……休道个酒中交难到头，你二人去了呵……我待要每日间睡昏昏长则是酒…… 点缀红泉旧本……标题玉茗新词，人间何处说相思，我辈钟情似此…… 我愈来愈期待乱世到来了。 说是云居兄冷心冷情，实则是面冷心热，最是妇人之仁一个，从前家在穷乡僻壤，贫寒至被小吏欺辱得寒凛冬至连一斗米也没剩下来，老母生生饿死在冬雪中，我提了剑将小吏不过刺了几下，他就不忍心了，妇人之仁如此。 好在生性聪颖，过目不忘，读了圣贤书，后来又得了朝殿状元，有一年冬日曾问过他，为何不喜看那些相思词章？ "相思之词看得越浅，将来发乎于心之情才越真。"如是答道。 相思的词句文章看多了，是会乱情的。 实则我才是……冷心冷情的那一个，耍剑之余也常去酒楼，为附庸风雅，有一段时间听曲听书一样不落，到头来还是心里空空，几乎以为自己是个无情的人。 谁知道现世报来得这么快，从未从未对别人动上过这样一番郁结于心的心思，苏意…… 快些吧，之于我所期待的乱世,有朝一日一定会困你在身边，愿意也好，不愿也罢，这下可走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