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金燥：幽都（六）

    沿着山路上去，到了那幽都门口，意外地，并没有看见那些村民和楚陵他们，四周都静悄悄的，继续往前走着，却突然看见一棵歪歪扭扭的歪脖子树上，悄无声息地趴着一个小男孩，双眼望着远处，也不知道在望什么。

    我吓了一大跳，以为是夜里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出来了，那男孩看见人来，一双眸子转过来看着我，只一眼，我便放了心，那是活人的眼睛，不然不会这样有生气。

    不过是一个顽皮爬树的孩子，我这样想着，那小男孩却跳下树来，看看我，又看看许江清，末了问道："是从远方来的客人么？"

    客人？不算罢，然而我也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是。"

    "那走吧！"小男孩大咧咧说了一声，一双眼睛看起来全无恶意，但刚刚那些村民对我们都喊打喊杀的，他如今要带我们去哪里？

    我大吃一惊："去哪里？"

    "走就是了。"小男孩蹦蹦跳跳着在前面带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鬼使神差地和他走，只是心里迷迷糊糊觉得，这个小男孩，应该没有什么恶意。

    却走到了一家……殡葬店前？

    店前立着一个破破旧旧的牌子，牌身的颜色是扎眼的，鲜明的白，上有三个黑色大字，写着殡葬店，我大吃一惊，却看见那孩子走进店里，喊了一声："苍苍婆，人来了。"

    我怎么知道这苍苍婆和这小男孩是什么意思？殡葬店只会为了死人才和活人打交道，如今是什么意思？好吧，一个老婆婆加上一个小男孩，总归是没什么的，我和许江清两个都是大男人，万一事情有变，当然不能去打一个老人，也不能欺负一个孩子，但是，跑总归是没问题的。

    想好以后，那么，进去吧！

    一间狭窄逼人的小屋，阴漉漉潮乎乎的，没有看见殡葬店里所谓的棺材之类的，也没有什么白色花圈这些晦气的东西，但还是同样觉得逼仄，也许是屋子真的太小了。

    旧桌上点着一盏牛油灯，昏暗发黄的灯光柔柔地向外呈圆弧状散去，所到之处都给人以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我喜欢这种昏暗发黄的灯光，不是那么白亮得刺眼，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朦朦胧胧的光晕，像黄昏日落，天上星辰将出未出，地上……那些聒聒噪噪的生者，也将入睡。

    一切都静悄悄的，那位老人家坐在桌子前，老眼昏花的眼睛刺痛发涩，然而也只是伸手去揉了揉，她手里拿着一件衣服在缝补，那衣服小得出奇，那带我来的孩子是穿不下的，这老婆婆也不能穿，那到底是在缝给谁？

    穿针引线，引了好几针都没有穿进去，老人家继续揉揉眼睛，半了叫了小男孩过去，"替我把线给穿上。"

    小孩子眼睛好，然而心不细，也没有那样耐性，穿了几次没穿过，顿时就懊恼起来，不大乐意再穿了，"有客人来了。"小男孩说着，又露出顽皮的神情，眼睛亮亮的，像星辰。

    我走过去，替那小男孩口中的苍苍婆把针线穿上，那位满面风霜的老人家抬头看了我一眼，用苍老又缓慢的声音说着，"是被他们追捕的？"

    他们当然是指村民，我点点头，扫了一眼四周，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说我和许江清是客人？我心里有些后悔走进来，犹豫着要不要离开，那位老人家却放下手里缝补的衣服，颤颤巍巍起身道："我和死人打了大半生交道了，对待活人是很觉得厌烦的，吵吵闹闹的一刻不停歇，唯有入了夜，他们才安静一点儿。"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鼓乐声，苍苍婆叹道："又吵闹起来了。"

    说着便推开门，朝我和许江清道："走吧。"

    "去哪里？"

    "去你们的同伴那里，再不去，他们会在祭祀场上受刑的。"

    夜色愈见深重了。

    祭祀场上，村民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看着场上的太卜楚陵他们，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外地人会带来灾祸！驱逐他们！"

    这声音在苍苍婆出现时瞬间寂静，这寂静的原因是出于……什么？谁知道。

    或许只是因为苍苍婆不喜欢聒噪。

    苍苍婆抬起老眼昏花的眼睛，神色平静地看向祭祀场上的楚陵他们，叹道："放了吧。"

    "可是！"底下有人出声，苍苍婆立即皱起眉头，再开口已然带了些不悦，"放了！"

    夜风更寒，有一名身穿黑袍的男子牵着一个小女孩上场，苍苍婆身边的小男孩兴奋地指着那女孩说，"婆婆！看，是巫凉啊。"

    苍苍婆声音里带了点不悦，说："不过是一个没心没情的小东西，有什么值得你兴奋的？"

    "可是……"小男孩望着场上的女孩喃喃道："她很厉害啊，婆婆不是总说我没用……"

    "厉害？"苍苍婆眯着眼睛，不知在看谁，声音在寒风中也是冷的，"你别学她，那不是好东西。"

    "巫凉是人，不是什么东西。"小男孩认真地纠正自家婆婆的说法。

    "没心没情，不过草木，算得上为人？"

    "那也……"

    "别说了，冬望，走吧……"苍苍婆皱起眉头，牵着小男孩来到祭祀场上。

    无声的对峙，是苍苍婆和那黑袍男子的，是大人之间的。

    小孩子……总归是天真幼稚的，那小男孩叫什么？冬望……

    是个……我实在难说这名字好。

    冬望偷偷撇过眼去，打量着巫凉，那女孩子模样真好，就是一双眼睛，死水一般，半点神采全无。

    穿着黑袍的男子开口，"苍苍婆为何要袒护外族人呢？"

    "大巫祝这话说得重了，我这老婆子眼睛还没有瞎，那外族人又不是烧杀抢掠，十恶不赦了，伤他作甚？"

    "你没听那宿大娘说，那是……"

    "听了，我也并没聋，"苍苍婆冷笑道："外面闹得天翻地覆的，她就巴巴跑了我店里来，叫我准备好几副棺材，给那几个外地人收尸，我听着她说了半天，不过是一扇破木门，就叫旁人死得这样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