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清晨，陈今上班去了，陈桐也在学校里，她搬了张矮凳坐门口择一把空心菜，一双黑色锃亮的皮鞋站定在跟前，她顺着黑色的裤管视线上移，他微微低着头，两个人的目光恰好对上。
见来人是他，她眼神微动，愣神地仰望他片刻，又低下头去继续择菜。
封霖穿着一袭笔挺的西装，头发也打理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一个手提袋站在她面前：“我等会儿要走了。”
孟皎皎择菜的动作一顿，抿了嘴巴，没什么反正。
“这次过来，是想告诉你，那一晚的答案。”
她问他，如果不是愧疚，为什么之前不来找她。
“那天晚上，我在你家楼下想了很久，思来想去，大抵是那时候的我，不够勇敢……”
这场感情，还没开始，他就怯场了。
怕被拒绝，所以谎称约了很多人，其实只有她一个。
等了一整晚失望而归，觉得难堪没面子立刻就离开榕城，远走他乡十余年，每次回来探亲，也只敢龟缩在一隅。
榕城太小了，生怕一出去就遇到她，高中班级的聚会一次都没去，就怕从别人那里听到她的消息。
孟皎皎还跟她的摩托哥在一起，他们结婚了，他们有小孩了，他们过得还蛮好的……
诸如此类，他一句都听不得。
“皎皎，对不起……”
“但是，我绝对不是因为歉疚才来追求你。”
一把空心菜择得差不多，孟皎皎起身收了菜篮子和板凳搬进店里。
封霖跟随其后，她到后厨洗手时，他亦随身在旁。
装眼瞎装不下去，孟皎皎叹气：“你去坐吧。”
做好了她把自己当空气的心理准备，未料到她突然出声，封霖唇角上扬笑如春暖花开。
“好。”
他回转身，在陈桐常写作业的那张桌边坐下。
那个位置，离她最近。
她打开水龙头，清洗炒锅，弯腰从灶台下方摸出个鸡蛋、几根小葱、嫩绿的小青菜。
“其实，从第一次踏进你店里，我就认出你了……”
他说话声低沉舒缓，让人联想到缠绕指间的红线，缠绵缱绻。
“我觉得神奇，我们都十多年没见面了，连同班同学都算不上，可封奕喊出来jiaojiao阿姨，我第一反应，竟然还是你的名字。”
“那一瞬间，我甚至不敢看你，可你走了过来，你一说话……”
他就知道，那是她。
跟他料想的没错，榕城太小了，他回来才半年，他们就遇上了。
他这些年，去过许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不乏跟她名字相同音节的，每次听到，都能让他出神良久。
皎皎，皎皎。
“那个房子，旁边有一个公园，里面都是参天的榕树，还有很多长椅……”
天气晴好的时候，阳光从树缝里穿过，打落在长椅上，那一刻的静谧美好，宛如时光倒回，如果还有她坐下树下，记忆就完整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住的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
“皎皎，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果了……”
说着，他把手提袋向前推了推。
孟皎皎侧脸面对他，全神贯注盯着翻滚的锅里没有接话。
除了开水沸腾的声响，周遭寂静。
这时手机来电，他瞧了眼腕表，掐断了没接，等了一会儿都没听到她说话，只好站了起来：“那，我走了。”
“皎皎，再见。”
他步行到门口，顿足回头望了一眼，见她表情依然冷淡，失落地走出店里。
孟皎皎往沸水里下洗好的小青菜，看准时机跟煮熟的面条一起捞到碗里，淋了勺汤汁，撒上小葱，盖上煎好的溏心蛋，端出厨房，搁在他方才坐过的位置上。
刚起锅的面条，冒着热气，卖相很好，只稍稍搅拌一下就能吃了。
孟皎皎那位置在对面坐下，干坐着没有动那一碗面。
她已经吃过早餐了。
发呆半晌，她才想起他拎来的购物袋，拿过来揭开一看，果不其然，全是圆滚滚的红石榴。
石榴肉圆滚滚的，她看着又出了神，突然想起来陈桐刚上一小的时候。
开学没几天，陈桐就交到了第一个好朋友，连续几天的饭后话题她的新同桌，之后没过几天，孟皎皎就见到了她嘴巴里念叨的人。
可爱又有礼貌的一个小男孩，她到教室门口时，两个人乖乖巧巧地坐在座位上。
看到她，陈桐背上书包兴冲冲出了教室，小男孩跟在她后面。
陈桐抱着她一只大腿，声音软糯地介绍：“这就是我妈妈啦。”
小男孩听了后，两只胖胖的手抓着书包肩带，仰起俊俏的小脸望着她：“阿姨好呀，桐桐和我说了你，我是桐桐的同桌，叫封奕。”
说话奶声奶气，孟皎皎的注意力大部分放在他可爱的脸上，没忍住伸手戳了戳他肉嘟嘟的脸颊，蹲下身和他平视，笑脸温柔：“你好啊，桐桐也和我说过你，我是她的妈妈，我叫孟皎皎。”
她和他说话的态度，一点也没有大人对待小孩子的随意敷衍，封奕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阿姨。
再之后，封奕时不时跟着陈桐去店里等家长，孟皎皎教他们写作业，忽然好奇：“小奕，你的名字怎么写？”
封奕把课本翻到第一页给她看。
封奕。
吸引孟皎皎注意力的却不是他的名字，而是笔风：“你的名字，是别人帮你写的吗……”
笔风凌厉，明显不是小学生能写出来的。
“是我爸爸写的，他学过书法！”
语气里满满的自豪。
她魔怔了，失神地呢喃：“你爸爸吗……”
榕城姓封的极少，加上这似曾相识的笔风，他的爸爸……
正巧这时，封奕朝门口高喊了一声：“爸爸！”
接着，一声低沉的“嗯”传入耳中，她一瞬间僵直了身体。
封奕已经迎上前，跟来人说了几句话后，想起她：“皎皎阿姨，这就是我爸爸。”
此时对方也出声，和写作业的陈桐打了句招呼。
她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转过身问好，视线由对方的胸口一点点往上，待看到对方的脸和望着她陌生的眼神时，抠着桌面的指甲瞬间松开。
不是。
虽然很相似，但并不是同一个人。
对方留意到她的不对劲，但并未放在心上，自我介绍说：“你好，麻烦你照顾封奕了，我是他爸爸封叙，来接他回家。”
她勉强扯出一抹笑意：“不麻烦，他挺乖的……”
看面相，应该比她大几岁，也比他，大几岁。
“封奕，跟同学和阿姨说再见，我们回家了。”
对方牵着封奕的手，后者跟她们母女依次道别，孟皎皎将二人送到门口，目送他们的汽车离去。
后来，封奕来店里的次数多了，时不时会提起他还有个很厉害的小叔。
陈桐听得多了，对他这个小叔产生了好奇：“那我怎么没见到你的小叔呀？”
彼时陈桐已经去封奕家玩过几回，封奕的好几位至亲她都见过，就是没见过他的小叔。
“他不在榕城，他在……”
他抓耳挠腮地说：“他在英国，你知道在哪里嘛？”
陈桐诚实地摇头，他又问在忙的人：“皎皎阿姨，那你知道嘛？你知道英国吗，我的小叔就在那里。”
“嗯……”
她脸上牵扯出笑容，柔声告诉二人：“一个很远的地方。”
他们似懂非懂地点头，封奕接着又把他奶奶的措辞照搬一遍：“我小叔超级厉害的，学习成绩最好了，拿了好多好多奖状。”
陈桐好胜心起：“我妈妈也很厉害，我不会做的题她都会，我妈妈肯定比你的小叔厉害。”
“又没比过谁知道……”
封奕一时找不出更好的话反驳，涨红了一张脸，恨不得他小叔立即出现，和陈桐的妈妈比一比谁更厉害。
旁听的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抿着嘴笑了笑。
学校发了本唐诗三百首要学生学会朗诵。
陈桐年纪小，很多字认不全，孟皎皎就给她买了个DVD和刻录唐诗的光碟，晚饭到宵夜之间有段空闲，她就放光碟给她听，电视里念一句，她也跟着读一句，声音又甜又糯，一旁织毛衣的她听着心窝都要融化了。
陈桐黏她，什么话都跟她讲，大到班级里谁拿了第一名，小到每天课上学了什么，都能拿来说一说。
某一日，孟皎皎去接她，刚她的书包接过来，她就迫不及待地说：“妈妈，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吃红豆了！”
孟皎皎愣神：“我喜欢吃红豆？”
哪里听来的。
她理所当然一点头：“你经常煮红豆粥啊，馅饼也包红豆，还不喜欢嘛。”
她理解的就是，喜欢才会经常吃。
这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孟皎皎轻戳了下她的额头。
陈桐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问：“妈妈，你是不是想爸爸了呀？”
“老师说，红豆是相思，想念的意思。”
闻言，孟皎皎着实失神了片刻，跟她解释：“那个红豆，不是吃的这种红豆。”
“啊，是这样的嘛……”
“嗯。”
小孩子害羞地捂住脸颊，强词夺理：“反正都是红的，都是红豆嘛，又没有关系的啦。”
小鬼灵精，孟皎皎让着她，无奈地笑：“你说得对。”
相思，就相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