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一场大雨过后,天又放晴了。莹莹在幢房子里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她说:“我叫高蓉,是文浚的未婚妻。”莹莹把自己新做的蔷薇花茶拿出来招待她,她发现自己忘了先放水还是先放茶叶。高蓉说:“不用忙了,我喝水就行。”莹莹已经不止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过她,镜头前面的她永远衣着光鲜,笑容甜美,没有文浚身上那种高高在上让人匍匐的气质,虽然打扮得利落干练,坐姿也十分笔挺,却是港人里少有的温顺长相。原来这些年,这个女人一直都知道莹莹的存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和文浚始终没有结婚。莹莹知道她一定很爱文浚,若不是因为爱,又怎么肯以一个摆设未婚妻的身份在他身边待了很多年。然而,她的爱那样润物细无声。看着莹莹,她没有愤怒地朝她泼水,也没有动手扇她耳光,只是眼里带着淡淡的嘲弄,甚至还有一丝怜悯。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了莹莹一件遥远的事:“一九九三年,某家医院门口,文浚安排了一个所谓的星探,载走了一个哭泣的女孩。”窗外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得见空气中飘浮的细小尘埃,一切那么生机勃勃,莹莹却觉得周身发寒,那种寒意一路从脚底攀上心间。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起那天发生的一切,那个跨年夜他们亲历了兰桂坊惨案,一九九三年第一天,她去医院看忘杜芷君,却看到自己等了魏子良与她在一起。也是在那家医院门口,自己拼命伪装起来的平静终于坍塌,双脚像失去了站立的力气般,颓然地蹲了下去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放声大哭。她哭了很久,久到有一辆车开到了她面前都没有察觉。茶色的车窗缓缓降下,从车里走出来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他微微俯身递给她一张纸巾:“你好小姐,你叫什么名字?”莹莹恍惚地抬起头,她并不认识他。“我是一名星探,今天专程来医院观察哭泣的人,观察了很久,就属你哭得最好看。你愿意跟我去试镜吗?”他拿出一张名片,用两个手指头夹着,放到她的手上。……不久后,在所谓的广告大楼里,他们煞有介事软硬兼施地逼她脱衣……涉世未深的她才知道自己被坑入了虎穴,可就在他进退两难又气又急的时候,文浚出现了,他西装笔挺,人模一样,三句两句便轻易将她带离了那里。再后来,她得到一纸解约合同,也是“神通广大”的文浚派人送来的。现在回忆起来,一切多么像个早就设好的局。她在她的棋盘上生死挣扎,而他就是那个下棋的人。先兵后礼、风花雪月、糖衣炮弹……用尽了招数诱她落入他早就挖好的陷阱。她的心里悲凉而绝望,想起文浚送她的那只白孔雀,当时她问他:“它会不会飞走?”“飞不了。”文浚胸有成竹地说,“我已着人剪了它的翅膀。”是啊,他也亲手剪了她的翅膀,笃定她再怎么用力,也飞不起来。这是在文浚身边那么多年,莹莹第一次发自内心感觉到这人的可怕——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一面断了别人的后路,一面扮演着善良的救世主!可笑的是,这一切她都全然不觉,还曾在很长时间里对他怀抱着感激和亏欠。她相信他,满心以为他虽然傲慢专横,但骨子里是个良善的人。她怎么会那么傻,那么傻。真相被豁然撕开,她又气又恨,她不懂,不懂自己有什么值得他攻城略地、步步为营。高蓉对她的反应不以为意:“这不奇怪,男人永远会被年轻漂亮、看上去天真的女人吸引,即使优秀如文浚也不例外。”莹莹咬牙,脸色苍白如纸,可她强作镇定,努力想要保留自己最后的强势和尊严:“你既然知道一切,为什么如此冷静地过了这么多年?”“因为他是文浚,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柳莹莹,对我来说,你只不过是他停留的一个地方,我不知道,也不想费心去在意他在外面有多少你这样的人,因为能够光明正大陪他征战沙场,和他结婚生子过完一生的人只有我,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她的声音不紧不慢,她亦不像冯苗苗那次跑到学校里羞辱她那样,态度趾高气扬,用词极尽刻薄尖酸。她的话像一把藏在华美刀鞘里的利刃,不屑对人拔出,可真正出鞘的那一刹那才知道它是尖锐的,有锋芒的,见血封喉的。它一字一字,一刀一刀,狠狠地剜在她心上。莹莹不是不知难堪和羞耻,这一生,她没有成什么兼济天下的英雄,可她遵纪守法独善其身,自问从没有亏欠过别人,她本该光明磊落心无尘埃地活着,她只做了一件错事,一件成为她终生污点的事,一件让她也讨厌自己觉得低贱如尘的事——她信赖的、依靠的、温存的那个人是别人的未婚夫。这,是她的原罪。不是一句所遇非人,所托非人可以解释的。02送走了高蓉,莹莹站着大门口,痴痴地望着那幢独门独户的海景小洋楼,房子被白色的栅栏包围着,背后青山巍峨,面前海水徜徉,它依然美得像一个梦境。一个将掩埋了她最好的时光,她前半生所有爱与恨的梦境。迎接莹莹的竟然是白云。都说动物有灵性,白云拖着长尾站在大门口的草地上,像一位端装美丽的少女,可能有时候它自己也忘记了它只是一只雄孔雀。莹莹蹲下去,爱怜地摸了摸它洁白美丽的羽毛,说:“白云啊白云,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不能陪着你了,你该怎么办?”白云用它尖尖的嘴啄着地上的青草叶子,然后拖着它长长的尾巴摇摇晃晃地往蔷薇花丛中走去。莹莹知道白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就在她要放弃和它交流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她闻声看去,看到孔雀的尾巴忽然像扇子一般缓缓地打开了。风吹云过,花满园子,一只缓缓抖着尾开着屏的白孔雀。莹莹瞬时惊呆了,这不是第一次看到白云开屏,但这绝对是最令她感到惊艳也惊喜的一次。她看到的是一位优雅美丽的纯白舞者,在天地间,它华丽的白羽里的圆点像坠满了耀眼的星。她记得很多年以前,白云刚来的时候,任凭刘嘉树怎么折腾,它都不肯理她。有一次刘嘉树去问文浚,文浚笑着告诉她,孔雀开屏要么是为了求偶,要么是为了防御,是一种生殖或防御行为。它见到你不开屏,说明它没把你放在眼里,你对它没有吸引力。刘嘉树气得不行。想到这里,原本心情低落的莹莹觉得有什么在她心里稍纵即逝,是快乐吗?而这一次,在这寂静的园子里,白云又是为了谁而开屏呢。莹莹听叶伯伦说,白孔雀是非常稀有难得的鸟类,是幸运神的眷顾,看到白色孔雀开屏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会给人带来好运。眼前的白云还在翩翩起舞,在它的身后是大片妖娆的蔷薇,莹莹忽然想,如果人也能像孔雀一般舞蹈,会不会也这般惊鸿,能给人带去祝福和好运。第二天,文浚要去参加一个颁奖典礼,他这几年投资电影,部部卖座。这一次的主角是凭借他电影获得影帝的男演员,那男演员头一回拿奖,上台有些紧张,一番获奖感言显然准备了很久,前半部分说得十分激昂,感动了自己,到了后面几欲落泪。而文浚是他的感谢词里第一个提到的人。他和他一起去领了这个奖。莹莹看着他,这么多年,岁月优待他,让他走到哪里都像身披着星光,即使在风头最劲的男演员面前也毫不逊色,莹莹忍不住想,其实他才是真正的影帝,她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因他演技炉火纯青,误把牢笼当温柔。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可是她怎么那么愚昧,那么愚昧。可如今,一切都已经太迟,迟到自己一颗心也沦陷了进去,她成了困在猎人陷阱里的兽,除了束手就擒,已经别无选择。不,比这个更可怕的是,她爱上了那个猎人。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是如何发生的,从高蓉那里得知迟来的真相,她有一百个理由生气,冲去质问他,这样费尽心机,将自己玩转在手心好玩吗?然而,冷静下来想了想,他会给她答案吗?答案是什么还重要吗?那些日子,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她要逃离这个埋藏了她半生的地方,也逃离那个紧紧困住她让她窒息的人。可是要如何逃呢?文浚这种控制欲极强的人又怎么会允许她轻易逃离他的掌心。事实证明,逃跑只是奢望——莹莹想了很多逃离的办法,有几次成功地骗过了夏夏姐,本以为可以逃出这座“华丽的牢笼”,可最后他总能找到她。他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烧成灰烬:“柳莹莹,你别白费劲了,无论你心系着谁,你都只能身老于此。”03最接近成功的一次,莹莹登上了飞机。那是香港的初冬,日光倾城,从侯机室的落地玻璃窗往外看去,能看到蓝天白云,是个出行的好天气。通常情况下,莹莹出远门都是和文浚一起,她戴了帽子,穿了件短的流苏披肩,是低调的颜色,没有妆容,饶是如此,那纤纤玉影仍是惹人注目的。侯机时间在这一天好像被无限拉长,不知过了多久,莹莹终于听到了广播登机的声音,莹莹跟着人流排队过了安检,一切都很顺利。她的心稍稍安稳下来,那时,她满心欢喜地以为进了登机口,舱门关了,飞机就能够带着她远远地逃离香港,逃离他的禁锢,他与她之间的情仇恩怨终有一天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烟消云散。然而,她想过种种可能,却没想过那架准点到达的飞机,会突然因为所谓的“航班管制等特殊原因”不能起飞,当机长播报完这条消息时,机舱内响起了骚乱。莹莹压低羊毛呢帽子,坐在靠窗的位子,手中翻开的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旁边的男人问她: “小姐,你好像很淡定,不赶时间吗?”她淡然回头,从容礼貌。只有她自己知道,所谓的淡定都是装出来的。没人知道,她的心里比这飞机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安。过了一会,舱门忽然打开了。莹莹心里一紧,手里一层薄汗,接着,几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登机,他们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走了过来,为首的谢铭露出了客气的笑容,微微弯下腰:“柳小姐,文先生派我们来接您。”莹莹顿时面如死灰。这两年,不管她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式逃跑,他总是毫无例外地派人“接”了回去。她知道他的能耐,可是, 她没有想到在这座城市已经只手遮天到如此程度,竟能控制航空公司,让即将起飞的飞机为他一人等候。握着书脊的手泛了白,她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如一尊美丽而又脆弱的瓷娃娃。“柳小姐,还请您不要为难我们。”——呵,为难!她在心里冷笑。谢铭身后的人说:“柳小姐,如果您不肯跟我们回去,这架飞机将永远不能起飞。”机舱里的旅客已经开始议论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什么航班管制,原来那个在登机后导致航班晚点未定的仅仅是,一个女人。“真是自古红颜多祸水。”“可不是吗?做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不要连累了大家。”“叫空服,问问她们机长这飞机还飞不飞了,不飞就退票赔偿。”“……”柳莹莹心里清楚的知道这样僵持没有用,她咬紧了牙关,将悲与愤都深藏心底,认命地跟着西装男回去。那一刻,她不用想就能知道,接下来文浚那张英俊的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他曾和她说过无论你心系着谁,你都只能身老于此。他说,就算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我面前。她记得有一次,他问她想不想回家乡看看,当时她拒绝了,因为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回去。他却似乎放下心来一般:“其实我也不想你回去,我怕你一回去就不回来了。”她嗤笑道:“不过是一件玩物,你还舍不得了?”果然,他被她激怒了,他惩罚她的方式,永远都是以男人最原始的方式来让她认清,他与她之间的关系。他生气了,最可怕的却不是他生气的模样,最可怕的莫过于,莹莹发现了自己的变化——这些年,她早已不再是那个一时冲动答应留在他身边的少女了,她感觉自己在慢慢依赖着这个人,不单单是物质上的依赖,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支撑与渴望。书上说,她这样的情形是爱情,可她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而此时的文浚,就在机场外的加长林肯房车里等候着她,她出现在他面的前的瞬间,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恶狠狠地丢在沙发上,压低的声音几乎要冰冻住这偌大的空间:“我说过,即使是绑我也会把你绑在我身边。”莹莹觉得心在胸口痛不可抑,像被人一刀一刀凌迟。脑海中回响着高蓉对她说的话,“因为他是文浚,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柳莹莹,对我来说,你只不过是他停留的一个地方,我不知道,也不想费心去在意他在外面有多少你这样的人,因为能够光明正大陪他征战沙场,和他结婚生子过完一生的人只有我,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高蓉嘴上口口声声说着不用费心在意,可是如果真的那么不在意,她又何必要找她。她是天之骄女,命运给了她最上等的人生,一手绝佳好牌握在手上。可是莹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羡慕她,她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两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而她们最大的错,便是爱上了这个叫文浚的男人。爱让她刹羽,等她察觉时,那伤口早已经血肉模糊。莹莹发现,即使是生气,这个男人的模样依旧是迷人的,车灯的光影支离破碎的折在在桌面上,他的影子也被拉得长长的,笼罩着她。莹莹忽然笑了,这个笑容在这种气氛里尤为突兀:“文浚,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文浚冷颜,不知是不是光影错觉,他的样子有些颓然,他说:“莹莹,我爱你。”“爱。真是个好借口,爱我什么,我姑且还能算作年轻的皮囊吗?”莹莹扬声,悲凉地说,“那你的未婚妻呢?你又把她当成了什么?”“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处理好的。”“文浚,我不是犯人,我要去哪里是我的人身自由,你凭什么限制我,派人去机场抓我。”她不再小心翼翼隐忍自己,语气里含着怒与恨。多年以前她也说过类似的话——文浚,我不是你的人,更不是你的专属物品。“你就那么迫切想离开我吗?”他的薄唇紧抿,面上罩满了阴霾。“是。”“你试试看。”他大腿横过来,毫不怜香惜玉地横在她身上。而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不说话,只是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样子烙入灵魂。这样幼稚而又周而复始的猫鼠游戏竟然玩了几年。多么可恨又可悲,母亲半生都在寻找一个负心人,而自己却要用半生逃离吗?04春节到来时,莹莹抵不过刘嘉树的再三请求,去他家里吃了一顿团圆饭。老刘脸上洋溢着喜悦,亲自下厨,或许因为文浚这层的关系,嘉树的母亲也格外热切殷勤,忙着给她倒酒布菜。一种久违的独属于家的温暖忽然将她包围,她忽然有点想念她的母亲了,以往每年到了厨夕,母亲都会按故乡的习俗,准备春联、窗花,还有压岁钱,虽然家里只有两个人,但年夜饭也是丰盛的。这个时候老刘拿着两个红包分别给莹莹和嘉树发压岁钱,也让莹莹从自己思绪中抽回来,她也趁着这个机会,将自己早已经准备好给嘉树的那个厚厚的红包拿了出来,对他说:“好好读书,成为有用的人,这样以后就没人欺负你了。”嘉树欣喜:“这么厚,谢谢姐。对了,我也给姐准备了小礼物。”说着,她把一个平安符塞在她手里,说:“这是我亲自和大师求的,希望姐姐岁岁平安。”莹莹眼眶一热。菜陆续上桌,刘嘉树的妈妈解下围裙:“嘉树,快和姐姐洗洗手开饭了。”大长桌子,四人对着整整一桌美味佳肴相对而坐,。嘉树一道一道菜给她介绍:这是虾丸,这是全鸡,这是长年菜,一根一根从头吃到尾,年寿就能长长久久。莹莹夹了一筷子,吃在嘴里说:“好吃。”“多吃点。”“好吃多吃点”老刘和嘉树的妈妈异口同声地劝菜。饭后,姐弟两人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嘉树率先开口:“姐,我知道你还没有完全原谅爹爹,不过今天你能来,我们真的很开心。”莹莹不想讨论这个话题,说:“嘉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你能答应我吗?“当然,你是我亲姐姐,你的事不就是我自己的事吗。”这家伙满口像是抹了蜜一般,很难让人不喜欢。莹莹觉得难以启齿,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是说如果,你要帮我好好照顾白云。”“大过年的,你说什么傻话呢。”嘉树一本正经地说, “一只孔雀的生命最多只有二十几年,而姐姐一定能够长命百岁,所有姐姐不用担心。”这家伙说话越来越有大人架势了,莹莹失笑,望着远方,半晌没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嘉树觉得她的笑容里有一丝哀伤,让人心疼。他以为是因为文浚不能陪她一起过年,才会这样,他不懂他们之间的感情,只是觉得文浚是喜欢姐姐的,因为他看她的那种目光那样不同,嘉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目光。可是,嘴上绝口不提,免得姐姐听了更加伤心。这时,远处响起了烟火声,嘉树脑袋一转:“姐姐,你坐在这里别动,我去放烟花给你看。”“好啊。”“这可是爹爹和妈咪知道你要来才特意让我去买的,平常过年都没这待遇。”嘉树抱来一大堆烟花,点燃了引线,飞快地向她这边跑来。“砰!”只听到巨大的声响,抬头看去,只有零星几点火星子在乌烟瘴气的空中散开。嘉树看着这一幕,摸了摸头,又泄气又不好意思地说:“什么烟花啊,这么次,和小孩子闹着玩儿似的。”莹莹看着少年上蹿下跳、心无城府,眉眼不自觉舒展开来。“你不就是小孩吗?”刚刚烟花落下去的地方还散着烟,从烟里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文先生。”嘉树惊喜地喊道,”还以为你不来了,有人可是等你很久了。”“记住,下回要买这种。”文浚和刘嘉树说着话,眼睛却一眨不眨望着台阶的方向。在他目光所及之处,莹莹穿着一套红色的带绲边的裙子,外面罩了件蓝色外套,她已经好久没穿这么鲜艳的颜色了,特别喜庆,衬着她的皮肤雪白而有光泽,她的眼底蕴着浅浅的笑意,格外动人。莹莹也看到了正向他走来的他,天不是很冷,可他围了条白色围巾,俊美修韧的下巴抵在那一大团柔软的白里,像围着春日白雪。他说过不能陪她过年,她也以为在这个合家团圆的日子里,他这种大家族的公子,应该是要陪着亲人的。目光相对,他对她说:“新年快乐,柳小姐。”“新年快乐,文先生。”刘嘉树已经顾不上这谈情说爱眉来眼去的两个人了,因为文浚的身后走出来几个搬着大纸箱的人,是烟花。他惊呼:“哇,不愧是文总的手笔,这规格,炫目。”那一晚的烟花响彻了刘家的上空,各种花式形状,附近的邻居纷纷从自家窗口探出头,观赏这盛大的烟火表演。无论是带着烟火而来的文浚,还是开心地点燃这些烟花的刘嘉树都不知道,那是和莹莹在这座城市相处的最后的好时光了。05这一年春天,花开得格外早,年节一过,第一季蔷薇便已在绿叶间含了苞。莹莹醒来时,一旁还留着一个人的位子,只是枕头上已经空空如也。昨晚他让她枕在他的胳膊上,说:“我要出差几天。”她嗯。他说:“回来我有事要告诉你。”“好。”她也不问是什么事,因为知道这样的举动毫无意义,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或许是因为上上次她趁机想逃跑的原因,他并不是每次出差都和她讲。只是这一次,好像多了些眷恋,说不清道不明的。“你没有一点期待吗?”他在黑暗里凝视着她。“期待什么?”莹莹本不想在这个时候激怒他的,他最近来不知道是工作不忙还是怎么回事,每天都到这里来陪着她,难得出差能让她松一口气。大手盖在了她的额头上,长身已经倾覆过来,表示了对她的反问不满。月色如纱,这一晚上,他来来回回要了她几次,折腾到后半夜才筋疲力尽地睡去。帮佣的夏夏姐正从菜场回来,篮子里装着最新鲜的蔬菜,西芹,手里还拎了一条活鱼,见到莹莹连忙说:“小姐,您起来了,先生特意交代,让你久睡一会。”莹莹想起昨晚,他对她的百般折腾,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先生人呢。”“一早就被司机接走了。”莹莹难得心情好地爬起来,坐在梳妆台前描眉画唇,她底子本就好,略施薄粉便美若天仙。文浚说过她喜欢他素颜的样子,可是化妆是一个女人的乐趣,特别是像她这样无聊的女人,她找了一件白色的长袖长裙穿在上,是她最喜欢的一件,上面有精致的刺绣。这两年,她好像越来越偏爱白色了,白得像她养的那只孔雀。夏夏姐在厨房忙碌,空气中弥漫着米粥的香味,夏夏姐做的菜连文浚都赞不绝口。莹莹尤其喜欢喝她褒的粥,米粥、鱼片粥、烧骨粥、及第粥……不管哪一种都绵滑香浓。莹莹站在三楼的阳台,往下看去,楼下的蔷薇妖娆,好像就在那一刹有花盛开了,风一吹,花香袭来。她轻轻地闭上眼睛,不知何时两行清泪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落在风里。纵身跳了去的那一刻,她又看到了他。脑海里浮现出的全与他的之间的过往,兰桂坊跨年夜里,她第一次见到他,在数万人里拉错了手一起奔跑;太平山顶,她看到了生平最美的风景,也被风吹散了一身酒气,他脱下外套穿在她身上,台风天,他不顾安危涉水而为,将她拦腰抱起,穿过那些深深浅浅的积水。他将她带来这个拥有和她贴在画报上一模一样面朝大海的窗的房子里,对她说:“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除了文太太的身份。”,她妈妈住院生死未卜,他将她的头拔在他肩上,告诉她:“你要学会被爱,被照顾,学会相信我,依赖我。”在英国的小镇上,为了让她免受牵连,受了刀伤的他,先想到的是她丢了鞋子在等着他。……往事一幕幕,如同幻灯片一般在她脑中清晰地浮现。遇到他,究竟是劫还是缘?她无数无数次问自己,没有答案。这些年,她的世界很小很小,就在这个蔷薇园里,一粥一饭一个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是,今天之后,一切就要结束了,他们之间再也没有机会了。他说过,他爱她,她又何尝不是全心全意,将一颗赤子之心捧到了他面前。为什么爱到最后,只剩下心碎?因为这爱情从一开始便是偏离轨道,驶向深渊的列车。她可以一傻再傻,不顾自己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去细细探寻他对她用过什么不堪的手段,可她却不能一错再错了。如果爱情是场博弈,她无招无式,输得狼狈,丢盔弃甲,血肉模糊。即使面对再多不堪的真相,别人再怎么羞耻她,践踏她,她依然不愿将他推到自己的对立面。与他为仇,同他为敌,从来非她所愿。她承认自己从来不是他的对手,唯有粉身碎骨,拼尽所有,去成全。文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放弃生命的选择,于我何其艰难,可是想到这样,有人为你付出的温柔、等待和期盼都会有结果,这世上会有人因为我而变得幸福。想到你也可能会幸福,忽然就没那么难了。这一生被你爱过、珍惜过,人间于我,已是天堂。剧痛袭来的那一秒,她脑海中想对他说的竟然是这句。就让我们就此别过,就此了断吧。她想,放不下的,忘不掉的,难以释怀的都交给时间吧,好与坏,得与失,爱与伤害在时间的眼中都不值一提,你我众生在永恒里,都是匆匆过客。此时,文浚在出差的飞机上,没有接到电话。莹莹最近气色不是太好,他想要给她买一些西洋参。落地后,他打开手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得到的是莹莹坠楼没有抢救过来的消息。来接机的司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老板脸色不好,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做错什么事。是做梦,一定是做梦。文浚觉得恍惚,他一遍一遍地像洗脑一样对自己说。他离开的那个早上,她还好好的躺在床上睡得香甜,他不忍心叫醒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她厚亮的黑发铺在白色的真丝枕套上,素颜像个孩子,长长的睫毛如落羽一般,格外让人舒服。可是现在有人告诉他,好好的人突然没了。多好笑。文浚一点笑不出来,他知道她一直想要离开他,可是不会的,她不会用这样残忍决绝的方式:“她是不是故意躲着我,你们把她藏在哪里,我要见她?”。欧阳拉住他:“文浚,你冷静一点。”“放开。”欧阳这才发现,他的双眼已然赤红如血,仿佛能从里面喷出火山。在欧阳眼里,文浚是个时而傲慢轻狂时而深沉如谜的家伙,从认识他那天起便是,这个世上的事,对他来说,便只有他想做的和不想做的,没有他做不到的。他从没见过眼前这样的文浚,这个在商场上沉浮多年,泰山崩于眼前也处变不惊的男人握紧了拳头,手上有暴起的经络,额头上有泌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我想如果她活着,她一定不想你看到她这个样子。”这句话,欧阳说得很艰难。文浚一拳砸在墙壁上,用了力,那墙竟凹陷了一块,血顺着手背受伤的指骨流进指缝和血肉里,可他像是浑然感知不到疼痛一般:“欧阳,你如果再和我啰唆,这墙就是你的下场。”“既然你一定要看,行,我成全你。”欧阳把手里的信封用力拍在他肩上,文浚拿过来,慢慢地抽出来。是警察拍的事发现场的照片。照片上她穿着一袭白裙,卧在蔷薇花层中,面容已经微微扭曲模糊,只看到刺目的血染红了她的衣领,染了一地蔷薇。文浚像是握不住手中的东西,高大的身子止不住发抖。良久,他掩着脸,发出野兽一般沉闷的声音。是哭声。小时候,母亲教育她,没有人是天生感情凉薄的,但是如果你想走上最高的那个位置,那就要学会取舍,不要感情用事。可他舍不下。他这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那样用尽全力,也留不住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决心和勇气,让她不惜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来逃离他?逃离他这个自私的,到死也不肯放她走的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