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申请来当你的主治医师吧。”况南衡换了个突兀的话题,“露白,我们重新在一起可以吗?”后半句话让李露白怔忪原地,他总是这么温和儒雅,连询问都轻声细语。不能,两件事情都不能答应,她嘴唇一张一翕,最后还是没能发出声音。从前跟况南衡聊起天的时候李露白玩笑过,找了个医生男朋友,那从此以后生病再也不愁了,彼时况南衡的眼睑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像是在掩藏眼里的忧伤,“我希望你不会生病,那样我可能会无能为力,从医学伦理上来说,医生跟患者是不能够建立亲近关系的。”因为这层亲近关系,会导致治疗过程中产生不必要的期望,对医生和患者的身心都会造成伤害。当时的李露白以为他的意思是这样不方便他们在一起,现在的情境下想一想,才明白是不能给他自己可以生还的希望。假如真的是西塔,假如她就是死亡的那百分之五十,届时作为主治医师的他到时候会多崩溃?不敢想,也不能同意。“不可以,我不会同意。”李露白拒绝了。“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见,只是在告诉你一声。”况南衡鲜见的有些强势。李露白泛起酸涩,她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最终垂下一滴泪,“我们不会再在一起了,你知道的吧?横亘了太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够跨越的。”“比如什么事情?”况南衡强自冷静。“从我调任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意识到我为之奋斗的理想,不是蜷缩在国内就能够实现的,我经历了恐袭、战争,见到了世界的一角动荡不安,我更清楚知道了想追寻的是什么。我们是不同的人,我赞同了你先前的说法,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说服人了。”“所以南衡,我们不可能了。”李露白想,绝没有人看见过她悲伤到极尽的这个模样。个体的渺小在这个地方体现得淋漓尽致,无力如烟云般攀升缭绕,最终让人无法喘息。很早之前,周穆沉问过况南衡,对李露白的感情到底是依赖还是喜欢,是真的喜欢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她,还是仅仅将她当作坎坷生活中的希冀去依赖,况南衡是被问住的,他从未真正审视过在意李露白的因由。当年当年,一切要说都只能从当年,但抛开当年,他们是否有足够的爱与坚定去拥抱对方,没有人知道。况南衡是不愿意承认的,她不是他漂泊坎坷里想抓住的光芒,而该是他贫瘠困顿的无人区中最后一支荆棘玫瑰。其实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到底是因为当年的感情一直不想放开她,还是因为在一起后确切深陷,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挂断电话的时候,其实正在她的病房外,一墙之隔而已,却隔绝了他们之间的一切。他看得见她的挣扎,看得见她的两难,看得见她悲伤欲绝时紧攥的手指,却不能上前给她一个拥抱。况南衡从一开始就申请过要来当李露白主治医生的副手,但事与愿违,他神外出身,与感染科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加之又是医疗队的队长,没人愿意他来。但是得以用医生的便利,他能够穿上防护服的时候,悄悄进来看她一眼。他的李露白,仍旧骄傲又独立。关了灯对现在的李露白而言就是夜晚,每天最后一次测量体温、给药后,医护离开前都会贴心的将病房的灯关闭,李露白以此来判断已经到了该休息的时候。第三个夜晚,不出意外的,还是梦魇缠身。但是第四个早晨到来时,医生带来了好消息,李露白夜半没有发烧,最新的血液结果显示,她体内的炎症反应全部消失,一群医护迅速围在看病床边查探,接连再来的西塔病毒测试仍旧显示阴性,这意味着她没有患病。“But why ?”巨大惊喜冲击下的李露白,有些不明白面前医护解释的意思。“Maybe it’s just the flu ,who knows .”即使看不清医生的面目,也知道医生应该挂着祝福的笑意,眼睛弯成了一条缝。也许只是恰巧遇到一场流感而已,这句话让李露白整个人顿时松懈,压在后背的沉重瞬间消散,她觉得自己立时就轻快起来了。换掉病号服踏出集装箱医院时,剔透刺目的阳光险些让李露白睁不开眼,滚烫的温度如此陌生,在这里的三天多,让她几乎已经忘记了日常该是什么样的。抬起手臂遮挡到额前,这是李露白来到南丹最常做的一个动作,一小片的阴影让她得以睁开眼看清身前,荆楚站在前方。荆楚走上前来,身高的优势,他正好能挡住太阳,“你男朋友的医疗队派遣日期到了,他们今早的飞机回国。”李露白放下手,低了头,说话轻轻的,“他已经不是了。”车停在营地外,去的一路上都没人开口说话。直到已经驶离营地有一段距离,荆楚才再度开口,“你的驻外时间也快结束了吧?”来这里已经快一年了,李露白算着,“是差不多了。”“回去后就别再来了。”荆楚的话听不出情绪。很少在跟荆楚说话的时候看着他,这时候的李露白却没由来的想看看荆楚,他双目定定有神,眉峰如刀,鼻梁高耸挺拔,薄唇紧抿,是极为端正的俊毅。大约因为年长个六七岁,荆楚没什么表情时看起来格外沉稳,让人不自觉就放松起来。“那你呢?你什么时候结束派兵?”李露白问道。“年底吧。”荆楚回答得很快。“嗯。”李露白浅浅应了一声。车内再度陷入寂静,气氛变得沉默,没有出口责怪的荆楚让李露白觉得意外。燥热的风从车窗大股灌入,让人陡升一层薄薄的汗意,荆楚看了一眼,从手边将车窗都关掉,打开了制冷空调。李露白闭上眼睛,靠在车窗边想休息一会。突然一个急刹,惯性让李露白向前俯冲,千钧一发之际,荆楚忙探手在她额前挡了一下,避免了她撞上挡风玻璃。睁开眼睛,湛蓝如洗的天际下,葱郁的猴面包树,摇曳的绿草平原,苍翠茫茫,不远处灰黑的象群正慢悠悠的踱步穿过红色的泥土道路,成年象在外围,小象们俏皮活泼的在内圈撒欢,也差不多是它们迁徙的季节了。在非居民区遇到野生动物并不罕见,只是遇到的话难免有些危险,是以最好早早停车,不要打扰,等待它们过去。李露白不禁拿出手机,解开束缚自己的安全带,隔着车玻璃拍摄象群,感叹道:“怎么可能还看得见这样的景色呢?我算是理解齐萱的快乐了。”“我在这里久了,执行任务的时候倒是很常看见。”荆楚抱着手,不以为意。突然间,视线一侧高耸的猴面包树枝叶颤动,一阵扑簌,掉下很多叶片,一个鹿头从树端枝干上抬起头,嘴里还咀嚼着翠绿的树叶,李露白几乎惊呼出声:“长颈鹿!”这里的动物与曾经在动物园看到的根本不一样,广袤无垠的热带草原上,孕育出躯干更为遒劲高大的野生动物们,两头长颈鹿在象群旁晃晃悠悠,斑斓的皮毛花纹,高耸的身躯,怡然自得的觅食,这是这片大洲特有的万种风光之一。李露白几乎想从窗口探出头去,清楚的看这些动物们,跟他们打个招呼,但理智还是在的,这太危险了。看到李露白喜悦到手舞足蹈的样子,狡黠灵动,荆楚不自觉唇角也扬起了弧度。好久没有回音,李露白才猛然发觉自己现在样子的幼稚,她突然僵住,讪讪的住了口。荆楚熄了火,“那就在这里多看一会吧。”李露白局促的坐着,收起手机,“不用,等他们远一些我们就走吧。”“露白。”荆楚突然叫她。“嗯?”李露白奇怪。荆楚说道:“我很高兴你在这里。”李露白双手绞在一起,指尖涨红得像能滴出血来,几乎能猜到荆楚话语背后的意味,猜得到他接下来想说的话。良久,李露白松开手,“我被挟持当人质的那天,你对我而言……”她思索着什么词语合适,笑笑道:“神兵天降一样。”李露白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射出一片阴影,“我亏欠你未免太多,我永远无法释怀,我倒是希望自己快些离开,以免再多负疚。”她知道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荆楚想到的,他的小妹妹聪慧伶俐,即使是隐瞒的真相,她都能循出蛛丝马迹,更何况他坦诚里潜藏的隐晦呢?他们认识未免太晚一些了。“怪既白吧?”荆楚轻轻笑了一笑,吐露出这几个字,并不很沉重。象群已经缓慢离开公路,长颈鹿也随之远行,李露白扣上安全带,也放轻了声音,“怪他吧。”她向荆楚伸出手,“但我会一直都是你的小妹妹。”荆楚看向那只手,手指纤长洁白,瘦弱得仿佛不盈一握,他伸出手去握住。一阵疾风席卷而来,尘沙呼啸着擦过车窗,草原像是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涌动起伏,一如梦境,倏而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