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恬在李梓盟说出要以势压人时,就直觉不好。但她没想到这个不好,还会牵扯到郭小圆。李家的地产生意最早发迹于B市南城,早年间南城地贱,他们赶上了好时候,低买高卖,十几年运作下来,俨然成为地产界的新贵。如今这新贵的手终于从南城伸到了马连道,也不知他们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竟然拿下政府对茶马北街的旧城改造工程。旧城改造是指对老城区街道、路网、水电、通讯局部或整体有规划地改造,从根本上提升居民出行、生活、服务和休息品质。在这一过程中,需要拆除部分建筑,拓展道路,对居民进行迁移,以保证改造工作顺利开展。换成人话,就是茶马北街整条街道上所有商铺的生死存留,在不影响总体规划的前提下,全在李家一念之间。郭小圆家的干果铺和便利店都在这条街上,李梓盟不知怎么查到了祁恬跟郭小圆的关系,今日找上门来,显然是做了充足的准备。光影明暗间,祁恬看着李梓盟志在必得的脸,磨了磨后槽牙,她知道这事不是开玩笑。“李少爷,你对旧城改造有多大话语权?”李梓盟指尖敲了下桌面:“我学的是城市规划。虽然这次的改造方案是父亲找专业团队做的,但我的一些建议他们会采纳。”祁恬撑着脸,散漫地哦一声,笑道:“因为这事,所以你爸着急用钱?你一个私生子,说的话他真能听进去?”李梓盟也笑:“祁恬,激我没用。”“那什么有用?”“帮我举报李家。”祁恬心说我可去你的吧:“李少爷,你对举报这个词存有太高期待。”“如果顺利,旧城改造项目就会暂停。”“暂停之后呢?就算你们李家倒了,也还有王家、赵家等一大堆地产商捧着钱盯着这个项目。政府既然想改造茶马北街,除非B市白皮书的发展方向变了,否则这个项目不会被取消。”祁恬沉下脸,她不喜欢跟蠢人废话。“李梓盟,你比我更清楚李家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你父亲不择手段才将李家发展到如今的模样,就算不是根深叶茂,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相比之下,我爸就是个农村出来的穷小子,举报李家跟举报他完全是两码事。李家做大到如今的地步,你真以为区区几份举报材料就能动得了它?你不怕惹火烧身吗?”“你怕?”“怕,我怕死了。”祁恬冷笑,“你自己要下海,别拖着我一起,我怕淹死。”李梓盟静静看她片刻:“我以为你学法,是为了弘扬正义。”“你是不是对我的职业有什么误解。”祁恬坐在他对面,笑得如芙蓉夜放,眼神却是冰冷的。“举报也好,学习刑法也好。我从来不是为了畅快才去做那些事的。就算祁连山最后被绳之以法,我也不会觉得开心。因为我知道这有多艰难,而在这个艰难过程中,我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除此之外,我还要忍受这一切所带来的后果,忍受自己很多时候的无能为力,并将长久地忍受下去。这些都是捍卫正义的下场。李少爷,你有这样的觉悟吗?”祁恬将很长一段话说出来,李梓盟眼神微微波动:“我可以有。”祁恬烦躁地揪了下垂在胸前的头发:“李梓盟,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不会帮你,你有钱,去找愿意帮你的人行不行?”“即使我用郭家的两间铺子威胁你,把他们列进首批搬离名单,你也不松口?”李梓盟狭长的双眼微眯,闪烁着疯狂的暗光,像一条嘶嘶吐信、昂首准备攻击的黄金蟒,“祁恬,我做的出来。也许我在旧城改造上确实没有太多话语权,但区区两间铺子,我还是做得到的。”这下真是拿捏住祁恬的软肋。她吃软不吃硬,如果是自己的东西被人这么要挟,祁恬豁出去不要,哪怕亲手毁了,也不会让李梓盟得逞。但眼下,她被拿来威胁的不是东西,是郭小圆和郭大壮,是郭家赖以为生的经济来源,她不能为逞一时之气,武断地替他们做决定。“你为什么紧盯着我不放?”“因为我一个人扳不倒他们。我恨我的父亲,恨那些手握权柄肆意翻弄他人命运的人。我不想放过他们,我以为你也是这么想的。”“我举报我的父亲,是为了让我母亲能活下去。”祁恬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也许你我皆是为了一己之私去做举报这件事,但我不会为了自己的私事将不相干的旁人拖下水,但是你呢?你以无辜之人做筹码,在他们不知情的前提下要挟作弄,你的做法,和你恨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你身在苦海,就一定要拖旁人一起入苦海沉沦。你不觉得亏心吗?”祁恬冷眼看他,以犀利的言辞刻薄他,“李梓盟,你难道不怕被你拖下水的人,最终对你倒戈一击吗?”李梓盟面色不动,抬眸看她:“如果你真要阵前倒戈,那我也认了,是我眼瞎,以为你光风霁月。”他微微勾起唇角,坦荡地同她对视,“现在我只问你,帮或不帮?”“——非得是我?”“我的同路人不多,想与之倾诉的人更少。”李梓盟眼神微动,“我没有太多选择。”祁恬盯着他,胸口起伏,片刻后拍了下桌面,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考虑考虑。”“尽快考虑,下周就要正式通知了。”李梓盟细长的眸子愉悦地弯起来,“别这么生气,即使没有旧城改造的事,我也会选择你。”祁恬抬腿要走,却被李梓盟接下来的话钉在原地。“我知道你在找宋旭晟,我认识他。”祁恬猛地转身。“你认识他?”“认识,我来B市之前,他带着我玩了两年。”祁恬呼吸都轻了,她重新坐回卡座,双目灼灼:“G省?和你一个村?他现在还在那吗?”“我不知道。”李梓盟坐在卡座里,双手交握搭在腹部,圆圆的脸看起来诚恳极了,“但我在村里时他也在,他比我大六岁,会带着我到处玩。他和他爸爸是唯二对我好的人。”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祁恬算着时间追问:“最近这半年你们有联系吗?”李梓盟笑了笑:“祁小姐,我确实还有些关于宋旭晟的信息,但我只告诉我的合作伙伴。”祁恬恼火地吸口气:“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我没办法自证,我甚至无法保证我认识的宋旭晟就是祁小姐要找的人……但是,祁小姐想找到宋旭晟的心情应该迫切的吧?”李梓盟笑得欠揍极了,“如果祁小姐寻人的心意是真的,那怎么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呢?”祁恬下意识攥紧手指,开始思考干脆动手揍他一顿吧,说不定能揍出点信息,反正这里群魔乱舞,就算警察来了,她也能说自己是喝断片了。然而她眼神刚刚一凝,李梓盟就敏感地朝卡座里缩了缩:“祁小姐,你应该不想给别人留下糟糕的印象吧?”“给你吗?求之不得。”“当然不是我。”李梓盟很有自知之明地摊开双手,以示无害。他用眼神示意她去看吧台,“我调查你,自然也会调查你周围的人。我能查到郭家兄妹,怎么会查不到小尚总与你的关系?”“……尚昀和我的关系?”话题跳得太快,祁恬有点接不上,“他和我什么关系?”“本来我也觉得你俩没太大关系,但刚才我去点酒时,他特意让酒保给我拿了杯番茄汁。我觉得他是给你点的……你觉得呢?”祁恬看向吧台。吧台比酒吧其他地方要亮得多,祁恬一眼就看到一颗锃光瓦亮的光头,那光头正冲自己笑着挥手,指间燃烧着香烟,红点明灭。祁恬抿住唇,视线扫向他周围,寻找尚昀。赵钦身旁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藏在吧台的阴影里,身型笔挺瘦削,看不清样貌。另一人低头背靠吧台,头顶变换的光线勾勒出他轮廓深邃的面部,出色的皮相在明暗变化间有种难以言喻的邪性。那人垂着眼,对周围或隐晦或热辣的打量漠然以对,双臂撑在吧台边缘,手指松松握住酒杯,衬衫敞开,袖子挽到手肘,领带搭在结实的胸膛上,裸露出大片紧实的肌肤,在灯光下充满诱惑。可能是祁恬的注视太放肆了,他突然抬头望过来。祁恬轻轻抽了口气——居然真是尚昀。隔着烟草的雾气,祁恬觉得尚昀看起来凌厉又陌生,眉眼沉郁,充满攻击性,与平时克己守礼的模样完全不同。她看不清他眼底的暗光,手里下意识握紧盛着鸡尾酒的玻璃杯,拇指摩挲沁凉的杯壁。两人对视着,视线交错穿过舞动的人群和绚丽灯光,祁恬好像忘了非礼勿视几个字怎么写,目光直愣愣的,毫不躲闪。“刚才要离开孙律律所时,我的人给我发消息。”李梓盟向前倾身,凑到她耳边,“说小尚总到5号酒吧借酒消愁来了,我本来不信,但现在看,消息居然是真的。”他的吐息和他的皮肤一样冷,让祁恬寒毛直竖。“看小尚总的样子,似乎喝得有点多。”祁恬没理他,表情四平八稳,眉目纹丝不动,谁都听不到她内心的咆哮——尚昀怎么在这儿?!他早就看见自己了?一直在看自己和李梓盟交谈?她还记得尚昀早上接完电话之后的状态,如果不是还有自知之明,她很想立刻冲过去拉他离开这鬼地方。但她还记得尚昀电话里问过的话,知道自己并没有立场约束他喝酒。“祁小姐,两间铺子加宋旭晟的消息,交换你出手帮忙。”李梓盟看着祁恬姣好的侧颜,语气充满诱惑,“我的诚意满满,端看你的决定了。”祁恬知道,仅仅为了宋旭晟这三个字,她都没办法拒绝李梓盟。他是这么久以来,第一个明确说知道宋旭晟的人。但她现在不想理他,她的视线被尚昀牢牢吸引,流连在敞开的衬衫和紧实的肌理轮廓间。尚昀忽然掀了下唇角,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他喝酒时下颚仰起,露出滚动的喉结和深长的锁骨,迷人的阴影和流畅的线条暴露在暧昧流转的光线中,惹人遐想。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抬起手,给衬衫系上两粒扣子。祁恬轻轻眨了下眼。将杯子扣回吧台,男人忽然竖起手指冲她点了点,像质询,又像警告。祁恬心跳漏了两拍,绷着波澜不惊的面皮收回视线,正要同李梓盟说话,眼角余光看到尚昀忽然动了,他站直身子,笔直地朝她所在的方向走来。祁恬的额头顿时神经质地跳了下,没来由地心虚——她前脚刚跟尚昀说去酒吧不好,后脚自己就来了,不仅来了,她还喝着李梓盟请的酒,欣赏尚昀半湿的身。怎么想怎么不合适。她猛地站起身:“给我几天时间,我回去考虑考虑。”李梓盟意味深长地笑笑,没有为难她:“那我就静候佳音了。”说着,他将番茄汁推过去,“喝点东西再走,毕竟是他人好意请的。”祁恬不想接,鬼知道这男人经手的饮料安全不安全,但余光看到尚昀已经走进舞池,马上就要穿过疯狂的人群过来。祁恬不敢再与李梓盟废话周旋,端起番茄汁一饮而尽。番茄汁里的冰块化得恰到好处,稀释了浓稠的液体,祁恬来不及嫌弃味道,匆匆扯张纸巾把嘴一擦,向酒吧后门蹿去。只要没被当场抓住,回头尚昀问起来,她就矢口否认——什么酒吧?她怎么可能去酒吧!舞池内摩肩接踵,随着音乐摇摆的人太多,尚昀挤了半天才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看了眼祁恬落荒而逃的背影,视线转向李梓盟。李梓盟坐在卡座里,隔着半个酒吧向尚昀举杯示意。这个初见仿佛妈宝的男孩,此刻笑得乖张又阴森,视线若有所指地飘向后门,似乎随时准备将画皮一掀,龇着血腥的獠牙给逃走的祁恬来一口狠的。危险的神情一闪而逝,却足以让尚昀警惕。他很早就听说过李梓盟,这人在B市的生意圈里很出名。因为他不止兴趣爱好与众不同,待人接物也喜欢剑走偏锋,行为处事都透着随心所欲的邪性。尚昀回头看向吧台,光头身旁,一直躲在阴影里的唐罗往外挪了两步,迎着尚昀的视线点头,示意这里交给自己。于是尚昀不再耽搁,在人群中换了个方向,快步走向酒吧后门。与酒吧正门外那条喧嚣的街道不同,后门出去是条安静的胡同,专供住在附近的居民进出。祁恬之前来过几次,出后门往左走十几米,就能拐进一条被砖头封死的小巷。此时夕阳西斜暮色已起,胡同里隔着十几米点一盏光线柔和的路灯,小巷中却没什么灯光。祁恬走进小巷深处,打算翻墙抄个近路,离开酒吧。“你跑什么?”身后突然响起声音,祁恬吓得差点心脏骤停。她回过头,巷子光线黯淡,尚昀站在巷口矮墙的阴影里,半明半暗的脸上看不清神情。“……尚总?”祁恬捂住怦怦乱跳的胸口,“你怎么出来了?你朋友呢?我看到赵经理和……那个是唐警官吗?”“对。”“……你专门出来找我啊?”“是啊,我专门来问问你跑什么。”“我……”祁恬顿了顿,故作镇静地咳一声,“有一个叫李梓盟的人带我来这儿,来之前我不知道你也在。他有事找我,说着说着忽然扯到你身上,我觉得他不怀好意,就先溜了。”尚昀看了她片刻,嗤一声:“你不想让他知道你认识我?咱俩的关系见不得人?”“那倒不是。我觉得他不是好人,不想跟他过多纠缠。”“你的感觉挺准。”尚昀漫应着,一步步走进小巷。祁恬忍不住缩了下肩——她一直都知道他走起路来气场十足,此刻巷子幽暗寂静,愣是被他走出步步杀机的感觉。“你是不是认识李梓盟?”见尚昀走到近前,祁恬下意识偏了下头,又转回来,“他去吧台点酒时你看见了?”“嗯。”“……你嗯哪一句?”尚昀半阖着眼皮看她,平日里温和无辜的五官被酒气侵染,显得锋锐,甚至有些飞扬。月光下睫毛的阴影顺着眼尾的弧度垂下来,透出种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气势。“我知道他,认识谈不上。”酒精抑制了尚昀的中枢神经,他说话的语速比平时慢,“但他肯定认识我。”说着他皱了下眉:“他还是点酒了?我特意让酒保送了杯番茄汁,他没拿?”“他拿给我了,你知不知道那玩意直接喝特别难喝?”尚昀掀了下眼皮:“你不是说喝酒不好?”祁恬:……尚昀喝酒喝成这样居然还有余力关心她,祁恬觉得他这种老父亲式的操心简直感天动地。“尚总,唐警官和赵经理还在酒吧等你,你快回去吧,我这就回家了。”“急什么?”酒劲涌上来,尚昀昏沉沉的,脾气不太好,“让他们等。”祁恬抽抽嘴角,见他真没打算回去,就把自己好奇地问了:“你跟李梓盟怎么认识的?你俩看着不像一路人,玩不到一起吧?”“谁说我们认识?”尚昀酒喝了不少,气色看起来却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还不忘纠正祁恬的语病,“我知道这个人,但没打过交道。”尚昀眼睫颤动的频率比平日高上许多,忽闪忽闪地晃得祁恬眼晕。“那你也不知道他什么性格?我今天才认识他,他就要我帮忙举报他全家,我觉得他疯得不轻。”尚昀轻哼,一贯沉稳的嗓音里透出刻薄,还有丝半天落不了地的悬浮:“狗咬狗,是他们李家能干出来的事。”祁恬抬头,盯着他不知精锐还是涣散的瞳孔:“怎么,这还是他家传统?”“兄弟阋墙、弟抢兄妻、隔房如仇,说的就是他们家。这种人。”尚昀喝酒不上脸,就是说话不懂得委婉了,哼一声,“你跟他打什么交道?回头被卖了还帮着数钱。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蠢了?”“……”祁恬见他一向内敛深沉的黑眸雾蒙蒙的,估计是醉了,便忍辱负重地原谅他口不择言,“大概是因为你早上请的那顿自助餐太丰盛,直到现在血液还停留在胃里,舍不得往脑子流?”尚昀的声音像无根的浮萍,飘逸得过分:“是吗?我怎么觉得是早上没把你喂饱,你才来酒吧续个摊?”“……”什么叫没把我喂饱?祁恬眼见俩人的对话犹如脱缰的野马,一路滑向不可测的深渊,拉都拉不住。原来尚昀喝多后理智也会随着酒从肾走,上面哪句话是他清醒时能说出口的?深吸口气,祁恬盯住他逆光的脸,生不起气。要是换个人这么一句句挤对她,她早甩手走人了。但对方是尚昀,在酒吧撞见他,祁恬总觉得理不直气不壮。轻咬唇角,祁恬收着下颌抬眼瞅他:“那李家和李梓盟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讲讲?”她很少用这个角度看人,只在求人时才这么做,百发百中无往不利。尚昀显然也吃这套,少女素白的一张脸,桃花眼眼尾微翘,琥珀色的双眸泡在一汪秋水中,潋滟有光。他看着她清透的眸子,呼吸忽然有点沉。“南城李家,做地产生意的。当家人李成是李梓盟的父亲,李梓盟借他的势,做了全国爬宠协会理事,B市百分之九十的爬宠交易背后都有他的影子。”“爬宠是指什么?蛇?”“不止,蜥蜴、变色龙,爬行纲的动物他都玩。我听说他养着一千多条蛇。可能是跟这些接触多了,他性格有点怪,想法跟一般人不一样,你少沾他。”“好。”祁恬本来就觉得李梓盟疯,此刻更加警惕,“但他拿郭小圆威胁我。”“郭小圆?”尚昀抬手揉额角,“你具体说说。”祁恬飞快将事情说一遍,最后坦白:“我打算跟他合作,他有宋旭晟的消息。”尚昀有点不高兴:“你为了宋旭晟要去蹚他家的脏水?”“不光是为了宋旭晟。”祁恬有点不自然地避开视线,“帮他的理由有好几个。宋旭晟只是其中一个。”尚昀冷笑下:“还有什么理由,说来听听。”“还有……郭家两间铺子不能因为我的原因没了,哪怕最后能多给点赔偿呢。李梓盟的母亲如果真是被强奸的,虽然追诉期过了,但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肯定不会只犯这一次,我看不得这种人逍遥法外。”尚昀看着她,心里不太舒服。宋旭晟、郭小圆,这女孩总为得到的一些善意在意许多人,却偏偏对他的好意视若无睹。“这么说,你还打算跟李梓盟去G省?”祁恬犹豫下,点点头:“之前你帮我查到的那些电话,有一个空号是G省的,我想借这个机会一起查查。”“那你打算去多久?怎么请假?”尚昀逼近一步,“祁恬,你刚转正可没年假。”两人离得近了,祁恬能闻到他嘴里呼出的气息,麦芽香气和汤力水的苦涩交织在一起,清冽醉人,她忍不住退开几步:“我……我回去想想办法。”尚昀定定看她,忽然皱眉:“你跑什么?”祁恬莫名其妙:“我没跑啊。”“我跟你说话,你往后退。”尚昀突然伸手将她拉近,“刚才在酒吧也是。我想过去提醒你小心李梓盟,你居然从后门跑了。”祁恬的手腕被尚昀握住,他的手掌坚硬如铁,五指蹭过自己手腕的动作却极轻,仿佛羽毛拂过,带着某种隐秘而战栗的温柔意味。祁恬全身都僵住了,尚昀掌心的热度化成酥酥麻麻的奇怪触感从她的毛孔钻进去,迅速流过每寸经脉血管,扎进心脏,在她柔嫩的心尖上毫不留情地攥了一下。至此祁恬可以确定尚昀是真的醉了,否则他不会这么强硬地拉着自己不放手。“说啊,看到我为什么要跑?”尚昀心底有点薄怒,又觉得这怒很虚浮,像随风晃动的火苗,随时都会被吹灭,怪异得很。胡同里透过来的光涂抹在尚昀裸露的肌肤上,形成暧昧的色泽。他梗着脖子,颈侧的肌肉紧绷,酒意蒸发,肌肤在夜色中泛起潮意,有汗珠慢慢渗出,向着衬衫衣领内蜿蜒滚落,禁欲又色情。祁恬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挪开视线:“我觉得你看到我在酒吧肯定会唠叨,说我不该去酒吧之类的。”她在尚昀面前难得气短,整个人又乖又软:“其实我对酒吧有阴影,毕竟祁连山好几任小三都是在酒吧被我捉奸的。”她之所以熟悉酒吧的酒水勾兑,也完全是跟祁连山斗智斗勇的结果。尚昀半阖着眼,呼吸沉缓,也不知听进去没,握着祁恬手腕的手一直没松开。片刻后他慢慢点头:“你以后也别来这种地方。去G省的事你再考虑考虑,李梓盟不是什么好人,你别急着做决定。给我几天时间,我想办法调查一下他说的话是真是假。”祁恬眨了下眼,不明白尚昀为什么要把她的事情揽过去,但还是乖巧点头:“好的,我不急。”“你也别背着我胡来,如果李梓盟在这期间找你麻烦……”“我就揍他。”“……”尚昀本来想说让她来找自己,但祁恬一接话就煞风景,让他含在嘴里的关心和叮嘱顿时都说不下去了。撩起眼皮扫她一眼,尚昀觉得祁恬的腰比初见时更细了,忍不住低低发笑:“揍他?你不嫌手疼?”男人的声音低沉,涣散迷离,在耳畔响起,又好像是从很远的方向传来。幽深又炽盛,潺湲如流水。祁恬脸颊一阵发烫,强忍住捏耳垂的冲动,凶恶地抬手:“要不咱俩来比比?”“比什么?”尚昀闷笑,伸手握住她虚张声势的拳头,“比打架?我让你一只手你也……”说到一半,尚昀终于意识到两人此刻的姿势极为暧昧,他一手拉着祁恬的手腕,另一只手将她捏起的拳头完全包住了,彼此面对面站着,四目相对,空气突然安静。祁恬被尚昀握住拳的时候,心跳都停了一下,继而又以更猛烈的速度起搏,将浑身的血液往脸上挤,头脑一片空白。她看着男人深黑的眼眸和被酒气熏红的眼角,心跳极快,隐约间像是触到了什么,又像什么都不明晰。周围翻腾的酒气被两人的呼吸吹拂着,慢悠悠地在空气里飘荡。尚昀忽然闭了下眼,放开祁恬的手,靠着墙慢慢坐下:“抱歉,我今天心情不好,拉着老唐和光头出来陪我喝酒散心。喝得有点多,失态了。”他的手一松,祁恬就觉得皮肤上被碰触过的地方一阵凉意,她下意识摩挲两下,心率慢慢恢复正常:“你们三个都是开车来的?需要我叫代驾吗?”“不用。”尚昀像是酒醒了点,半低着头,脸上的表情看不太清,“你陪我待会儿?酒劲过了我叫代驾,先送你回家。不用管光头他们,他们自己会走。”祈恬低头看他,男人穿的还是早上来找她时的衬衫西裤,两条长腿曲着,双臂搭在膝盖上,领带被他扯下来攥在手里,衬衫还有三颗扣子没系好——这是一个完全不符合他性格的、有些脆弱的姿势。隔着一条街巷的酒吧街灯火通明,小巷里却基本没有灯光,尚昀整个人就隐在这样一片黑暗里,让祁恬本就躁动起来的心有些发软。“行,陪你待会儿。”祈恬在他身边坐下来,一时也不想跟他说什么。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尴尬,气氛安静沉凝。祁恬偏过头,看着小巷矮墙的缝隙,那缝隙间生长出一株黄色野花,在夜风里摇曳,她伸出手,在花瓣上点了点。身旁传来尚昀的问话:“李梓盟下午找的你?”祈恬收回手:“他直接去了学姐的律所,指明要找我。”“你留他的联系方式了吗?”“没有。”祁恬这才想起来,倒也不急,“无所谓,反正他调查我,肯定有我的电话。”“他的事明天再说,我今天脑子不转。”尚昀搓了把脸,“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心情不好?”祈恬觉得喝多的尚昀有点烦人:“你心情不好肯定跟早饭时唐警官打来的电话有关,我那会儿问过你,你不说。现在我不想问了,你也别说,我看你能憋到什么时候。”尚昀盯着她,眼眶微微发红,好像祁恬欺负他了似的,声音又低又哑,带着点压抑的委屈:“我偏要说。”“……”祁恬觉得男人就是贱,她绷着脸,“那你说。”杜松子酒浓郁的后劲翻上来,尚昀眼神有些茫然:“我朋友去世了,我心里难受。”祁恬愣住:“节哀。什么时候的事?今天?”尚昀静止半晌,缓缓摇头:“不能说。”话说一半是最遭人恨的。祈恬恨不得把尚昀倒过来拎着,空出他脑子里的酒。然而尚昀的悲伤太真切,他背靠着砖墙,肩上几点寥落暗光,半阖的眼中透出沉郁苍凉。这个男人心里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祁恬忍不住叹了口气。“行,你别说了。”她觉得自从认识尚昀,自己的脾气都好了不少,“秘密就烂心里吧。车钥匙给我,我送你回去。”祁恬按照老年代步车的速度,慢悠悠地开着BJ80把尚昀送到家。车熄火后将车钥匙递过去:“赶紧上楼休息,我先走了。”尚昀没接,他人有点昏沉,抬起眼皮看了祁恬一眼:“上去坐坐?”祁恬挑眉,细白的手指在钥匙圈里转着,似笑非笑:“尚总,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你邀请我去你家坐坐?”想什么呢。祁恬没当回事,伸手帮他把安全带解了,推开车门,忽然一顿,觉得自己的裤腰被人扯了下。回过头,只见尚昀靠在副驾的皮椅里,半睁着眼,浓密的睫毛垂下来,表情无辜又迷蒙,仿佛那只勾住祁恬牛仔裤腰袢的左手与他毫不相干。“……尚总。”祁恬叫他,“你打算借酒装疯?”车内环境灯的光晕里,尚昀眉眼清晰,鼻梁高挺,天生上翘的唇型饱满,轮廓半朦胧半柔和。他似乎觉得眼皮千斤重,听到祁恬喊自己,皱着眉睁眼看她:“我没有。”祁恬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真不是什么好人,一边觉得尚昀酒后有点烦人,一边又想多看两眼他失态的样子。“那你是舍不得我走?”话脱口而出的瞬间,祁恬清晰地看到尚昀面色恍惚一瞬。车内环境灯因为车熄火很久瞬间熄灭了,月光从天窗流淌进来,如水般荡过车内,尚昀勾住祁恬腰袢的手指瞬间发力,但很快就松开了。收回手,他唇角微微挑起,喉结的剪影一动,低深倦懒的声音回荡在车内:“舍不得,能不走吗?”祁恬的心肝扑通一下原地蹦起,觉得自己要被那声音撩升天了。“不能。”祁恬八百辈子没对异性动过心,根本不会应付这种局面,手心和后背瞬间汗湿。绷着脸,祁恬将一直攥在手里的车钥匙丢给尚昀,飞快地蹦下车,正要摔上车门以示决心,忽然犹豫了下。“那个……”祁恬扶着车门犹豫两秒,还是探头看向尚昀,“尚总,你现在清醒吗?”尚昀“嗯”一声。祁恬等了半晌,见他就出这么一声,也不知到底清醒不清醒,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趁他酒醉,把自己一直琢磨的另一件事先处理了。“既然清醒着。”祁恬咳了声,拿出求人的态度,特意用上敬语,“我想麻烦您件事。”“说。”祁恬没给彼此犹豫的时间,一咬牙不管不顾地说了:“麻烦您给叶阿姨打个电话,约她出来跟我当面聊聊。”尚昀的呼吸有点沉,片刻后他疑惑开口:“……哪个叶阿姨?”“就……华恒集团工程部经理叶素娟。”祁恬说完,屏住呼吸看他,希望他醉得够糊涂,别问自己前因后果,因为她不想解释。但尚昀虽然醉了,显然脑筋还正常。“为什么要约她?”“我跟她之间有点误会。”月亮被云层遮住,车内一片昏暗,尚昀半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动了动手,指向驾驶座:“你上来。”他语气很和缓,似乎万事好商量,但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你上来把事情说清楚,我就打电话。”祁恬捏紧门把手,在转身就走还是上车解释这二者间反复挣扎,最后还是想拿到许姝雯手机的迫切占了上风,坐回驾驶座。“我跟叶阿姨认识,是在进华恒集团之前。”祁恬直觉今天不宜再跟尚昀提起宋旭晟,便只从自身入手,“之前因为一些缘故,叶阿姨觉得我是占她女儿便宜的混蛋。我想请您牵线搭桥,解开这个误会。”“叶素娟的女儿去年就去世了,我记得邹莹还代表公司出席了葬礼,送去丧仪。”尚昀仰靠在座位上,话说得很慢,但口齿清晰,“而你去年车祸住院,视力受损。所以你是怎么一边养伤一边占她女儿便宜的?”祁恬忍不住扭头打量他——思路这么敏捷,这人到底醉没醉?尚昀半阖着眼皮,微张的眼睛暗光流动,等了会没听见祁恬回答,不耐烦地斜她一眼:“我知道我长得帅,别看了,说话。”“……哦。”祁恬坐回去,抬手摸了下眼角:“我出车祸后眼角膜破裂,如果不及时做眼角膜移植手术,我会瞎。”她见尚昀露出恍然的神情,点了点头,“对,手术用的眼角膜,是叶阿姨的女儿捐的。”“我记得器官捐赠是双盲原则。”“是。但我车祸住院,和她女儿做了病友。”祁恬垂下眼,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所以她在重病去世前,指定将眼角膜移植给我。我不知道这其中具体是怎么运作的……但叶阿姨显然事先不知情,所以她很讨厌我。”祁恬歪着头,轻轻趴到方向盘上,冲尚昀笑了笑:“她觉得我为了一己之私哄骗她女儿,让她女儿死无全尸。”“今年三月初,我约叶阿姨在咖啡厅见面,想求得她的谅解。但她根本不想理我,我们没说两句就不欢而散。我追出去,看到她在华恒集团楼下,和您说话。”祁恬在心里反复斟酌接下来要说的话,“我当时认出了您,我想,如果她是您的员工,相比起我,她也许更愿意听您的话。”尚昀想起3月初,他去“观郦”接江绗,回到公司楼下,有个人频频望向自己车内,被他警告性地看了几眼。“不对……不是你。”尚昀抬手,掐着眉心回想,“……是郭小圆。”他睁开眼,“看到我跟叶素娟说话的,是郭小圆。她当时一直在看我车里副驾坐的人。”祁恬没想到尚昀记性这么好,张了张口,点头认了。“所以你突然向华恒投简历,进公司后请我吃饭,约我爬山……都是为了让我帮你说服叶素娟?”“我……想跟您混熟后,请您帮我跟叶阿姨说点好话。”祁恬亲口承认对尚昀做那些事时动机不纯,感到格外羞耻。不仅因为期间种种乌龙让人尴尬,还因为她觉得承认了这些,是在践踏尚昀一直以来的好意。尚昀静静地看着她,没说信还是不信。他微微下垂的眼角漆黑如墨,没入同色系的发梢中。他看了她很久,久到祁恬的指尖开始发凉。“最后一个问题,叶素娟的女儿叫什么?”“许姝雯。”祁恬垂下眼不敢看他,手指握紧方向盘,“我为我的做法和动机道歉,我知道我给您带来了困扰,真的很对不起……但是,得到叶阿姨的谅解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您能帮我约一次叶阿姨吗?”尚昀的脸色并不好看,任谁知道自己被特殊对待,只是为了利用后,都不会太高兴。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至少许姝雯这个名字是真的,我可以帮你问问。”尚昀当着祁恬的面拨通电话,打开免提。叶素娟接得很快,在听了尚昀的转达后,她沉默了一会:“尚总,其实上次在医院,我就认出她了。”她没有跟尚昀说自己与祁恬在电梯间的对话,“我确实不喜欢她,之前我觉得她自私、狡诈。但那天在医院,我看到她为了一个并不熟的亲戚据理力争,我对她已经改观了。”尚昀瞥了眼坐在旁边的祁恬:“那你最近愿意找时间和她当面谈谈吗?”“不……我还是不想。”尚叶素娟在那头冷静拒绝,“虽然已经对她改观了,但见到她会让我想起我的女儿,我心里会不舒服。”“因为她用了你女儿的眼角膜?”叶素娟静了下,祁恬的手指蜷起来,有些紧张地屏住呼吸——她怕叶素娟忽然提起宋旭晟。但她曾反复模拟过请尚昀帮忙打电话的场景,她觉得如果叶素娟连自己都不愿意见,应该更不想再提起那个男人。“……您就这么认为吧。”叶素娟的确不想再节外生枝,她叹了口气,“捐赠这事是我女儿先斩后奏,我知道时已经晚了,我是看到她的遗体时才发现的。我……”叶素娟的嗓音哽了下,将情绪强压下去,“本来这件事双方都不该知道彼此的身份,既然现在碰巧知晓了,还是当作都不知道,到此为止吧。”叶素娟虽然对祁恬敌意淡了很多,但她心知肚明,祁恬通过尚昀来找她,还是为了完成许姝雯的心愿,去找宋旭晟。她至今都见不得许姝雯留下的那些遗物,更何况再去回忆、谈论那些事。她心中的伤痛无法平息,最后说的那句到此为止,与其说是拒绝尚昀,不如说是再次拒绝祁恬。电话响起忙音,尚昀收起手机,看向祁恬。祁恬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笑了笑:“谢谢尚总,又欠您一人情。”“你欠我的人情多了,不差这一件。”尚昀的语气很淡,听不出喜怒。祁恬讪讪地:“尚总,那再麻烦您件事?被注销的手机号还有可能查到身份证号码吗?”“你还想让唐罗查?”尚昀子夜般漆黑的眼珠微动,语气有些烦闷,“雇私家侦探还得先讲清前因背景,你嘴那么严,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祁恬不敢再得寸进尺:“您说的是,是我想当然了。”她顿了顿,知道再待下去徒增尴尬,便抬手推开车门,“那……”她犹豫下,看向暗影中的尚昀,“尚总,我先走了?”“嗯。”祁恬下车,将车门轻轻撞上。尚昀坐在副驾,一动不动,整个人像是与阴影融为一体。许久,他忽然低低笑了声,垂在身前的左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揉搓,缓缓叹一口气。“老唐说的对。”低哑的声音从齿缝间飘出来,像是咬牙切齿,异常暗沉,带着点自嘲的心酸,“长得漂亮的女人,主动接近都抱有目的……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