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以抑制的想起了那个月色中天的夜晚,太子府邸的书房里,那人脸上挂着优雅的笑,柔声在耳边哄着:“阿泠乖,再叫声太子哥哥……”宽大手掌却在衣衫下肆意游移。 无处可逃……他不敢挣扎,却又忍不住挣扎,惊惶与哀求尚未出口,便被封死在唇舌间…… 许是他的脸色太过苍白,张德关切的问道:“侯爷,没事吧?” 卫泠深吸一口气,勉力笑道:“忽然有些头晕,想躺一躺,对不住公公啦。” “都是奴才的错,话多叨叨的,耽误侯爷休息了,该打!”张德作势假装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然后寒暄了几句便告辞。 一直在旁保持沉默的裕王,这时忽然抬眼朝他看来,目光中带着质疑,更有些凛冽。卫泠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心底翻滚起不安,更多的是委屈,却只能死死咬着下唇,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裕王沉默着掀了帘子下车,背影消失的瞬间,卫泠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浅淡的若有似无,风一吹就消散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卫泠见到他的次数不会超过三次,且每次都是形色匆匆,嘱咐他好好休息便走了。 旁敲侧击的,从陈公子口中,他知道了裕王如今每天忙的跟陀螺一样,太多的人和事要他操心。远程遥控、近身调配,当军事和政治一旦挂钩,许多事情便要斟酌斟酌再斟酌,牵一发动全身。有些可以徐徐图之,有些则得雷厉风行。比起战场上热血厮杀,这更像一种不见硝烟的冷静博弈,操盘者每落一子须得计算前后数步,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支持着各种决策应对的,便是每天由专人收集来的大量信息。从朝政走向,到仕官阴私,都会由贴身幕僚筛检一遍后供阅览分析。裕王身边两大谋士,杜先生留在了叶契,剩下庄先生一人忙不过来,于是连陈桐也被抓了去帮忙----算起来,他还要管裕王叫姑父,未来的安国公可是妥妥的自己人。 卫泠苦笑一下,再次为自己的毫无用处自嘲一把。他所了解的那些金融知识、营销手法之类,在后世也许可以帮助他打理一间上规模的公司,于此却是毫无用武之地。碍于身份的限制,他也不可能亲自去行商,像之前那样帮着做些统筹调拨的事情,大约已是极限了。 忽然有些心灰意冷,觉得自己简直一无是处。于公毫无贡献、于私情事坎坷,对高堂没做到承欢膝下,对朋友则害的人家……连性格都越来越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伤己伤人。 心里憋闷的不行,他长嘘一口气,让松烟把笛子翻出来,细细的吹了一支《小桃红》。 采莲人语隔秋烟,波静如横练。入手风光莫流转,共留连,画船一笑春风面。江山信美,终非吾土,何日是归年? 末句何日是归年,反复了好几遍,最后终因气息不支,越来越弱,渐渐无声。他仍维持着握笛唇边的姿势,心里却一遍遍的对自己说: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你是卫泠,这里就是你的家…… 裕王进来的时候,正见到这一幕,苍白的少年,面色哀伤,眼中含泪,握着笛子却没有吹出声音,怆然零丁的样子。 心脏忽然像被一只巨手狠狠捏了一把,他握了握拳,定一定神,放软了声音问道:“怎么啦?” 卫泠慌忙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强笑道:“没什么……刚刚,有点想家了。” 裕王不说话,只深深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躯壳直到最深处。卫泠慢慢低下头去,手指绞弄着笛尾的穗子,不敢看他的表情。 “傻孩子。”许久,男神忽然伸手把他抱到怀里,在发心轻轻一吻,叹息道:“我说过,万事有我。” 卫泠没有出声,只伸手抱紧他,仿佛溺水之人得遇浮木,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一会儿就打湿了他的衣裳。 18. 杀神回朝,最后几丝蹦跶的异声也偃旗息鼓。 没了后顾之忧,皇帝开始不紧不慢的调教、处置台面上和台面下的诸多人和事。许多伏笔早已埋好,只等时机成熟一一起出。 还在潜邸时,昭宁帝就以仁善温和为人称道。登基称帝之后,风格开始稍稍强势,但大体上依然还是当初那个和煦的受人爱戴的太子爷。孝顺太后,关爱兄弟,体恤百官,连女色上头都十分淡泊。因在孝中,皇帝日日歇在明心殿,前殿办公后殿休憩,两不相误。除了不时往皇后宫中探访,偶尔去淑妃处坐坐,其他几个潜邸旧人那里,竟是几乎绝了踪迹。不过,慈宁宫的请安却是日日不辍的,奉先殿的早晚敬香也从未迟过半分。 新帝的勤勉与自律为他赢得了更多的名声,朝野敬服,交口称赞。 也有敏感的,会发现有些地方开始悄悄变了人,多是各部各关卡上官位不显却实打实起作用的,今天一个明天一个,渐渐换了一轮面孔。 又有两三个上了年纪的显宦,主动上书请求致仕。皇帝当然是不肯的,好言好语加以挽留,直道公等若定海针,为社稷亦不可推脱。只是老头子们去意已决,一个个老泪纵横感慨万千,又道新帝天纵英明,朝中人才济济,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家伙们便是下去见了先帝也无憾了。再三挽留未果,最后皇帝只得下旨荣养,好生发送衣锦还乡,皆大欢喜。 几位封疆大吏轮番进京述职,为京中风气所感,纷纷将子弟送来入部里官学。天子眼皮底下,若有真才实学,出头便指日可待了。也有那等心怀不轨的小人,暗地腹诽这是挟家眷以为质,不过流言终是流言,没有人信以为真的,便是传到皇帝耳朵里,也就是微微一哂便丢开去了。 数月功夫,朝中气象一点点焕新,皇权统治也愈发稳定。至于老百姓的日子,原来怎么过,如今还怎么过。不过昭宁帝登基伊始,免了天下州县三月的赋税,道是泽被子民,休养生息,此举颇得了些民间口碑。 所有上述这些事情,和卫泠基本上没什么关系。从马车踏入城门、被顾管家接到那一刻起,他就被簇拥回公主府,严密看管,周身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福宁公主一左一右两个大丫鬟扶着,身后跟着一串,立在庆禧堂门口已经老半天,看见宝贝儿子的身影,还没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卫泠心酸内疚至极,远远就甩掉众人奔上去,扑通跪倒,膝行而上,含着眼泪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起来!快起来!”福宁公主慌忙上来扶他,边上丫鬟婆子们也又扶又抬的。卫泠硬是磕完三个头才起身,福宁公主拿绢子小心擦拭他额头青紫痕迹,又哭又骂:“傻小子,有你这样磕头的吗?”一面摸摸他的脸,再捏捏手腕,又哭道:“好容易养出一点肉,又瘦成这样……” “娘亲,”卫泠强忍住眼泪,轻轻抱住她,“儿子挺好的,这是长高了,没瘦……” 后头有人咳嗽了两声。卫泠抬起头,发现侍郎大人已经等不及走到门口。看着抱头哭成一团的老婆儿子,叹了口气:“好啦,人也回来了,都进来吧,别在门口杵着了。” 时隔小半年,终于又一家团聚,餐桌上,福宁公主顾不得仪态,只紧紧抓着他的手,仿佛眼一眨他就能消失一样。 “来,你喜欢的春笋老鸭汤,多喝两碗。”福宁公主不停的吩咐人给他布菜,眼巴巴盯着他吃下去。卫泠努力半天,撑到喉咙口,只得告饶:“娘,儿子真的吃不下了。” “胃口也变小了,定是漠北苦寒,没什么东西吃。”福宁公主又伤心起来,“叫你别去,偏不听……” 卫泠求助的看向他爹,见侍郎大人一点帮忙的意思也没有,只得自己想法儿哄人,搜索枯肠捡那一路上有趣的景致、事件说来听,可惜有意思的事情实在不多,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叶契城破的光景,暗叫不好,生生打住了。福宁公主听的正入神,见他突然停了,略一思索便知其意,叹道:“鞑子可恶,百姓罹难,亏得宪儿英武,护国卫家。我听说了你们赈济灾民的事情,做的很对,原该这样。这回出去,吃了苦,不过想来也学到不少,总算不枉风雪一遭儿。” 卫泠心里有鬼,埋头唯唯称是,不敢再多说什么。 说起裕王功绩,福宁公主来了兴致,掰着手指头历数了一遍,最后抹着眼泪欣慰道:“可怜四哥四嫂去得早,若能见到儿孙如今功业,该有多好。”一面又想起小世子来:“阿欣这孩子也是倔强,哪里不好历练,非要留在漠北……听说王妃都快哭死了。” 卫泠只觉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脸色发白,胡乱敷衍几句便推说累了,告了乏,被簇拥着回芙蕖院安顿不提。 没几日,便到了卫小侯爷生辰。 算起来十五岁已是束发之年,因在国孝中,不好铺张,只公主府与国公府自家人坐了两桌,略用些果物共贺一番便罢了。简单却庄重的仪式下,小侯爷原本结辫的长发被梳起,卫国公亲手为他戴上一枚式样古朴的赤金环,环上浮凸起卍字不断头的花纹,十分精致。 长发被梳起后,一张脸整个儿显露出来,因少见阳光,那皮肤几乎白的透明,愈发显得晶莹剔透。国公夫人打量一番,笑道:“满京城捋一遍,也没我家阿泠这等好模样的,又是这样的家世、人品,便是九天仙女大约也配的过了。” 福宁公主叹了口气:“这孩子吃亏在身子单薄,又七灾八难的,且又在孝中----这两年也不敢想了。” “公主说的是,左右阿泠年纪还小,这两年慢慢冷眼看着,若有好的,留意着也就是了。”国公夫人很是热心。 “那就拜托大嫂帮忙掌眼吧。”福宁公主不以为意,“家世钱财都是小事,只是人品性格儿难得好的。” “母亲!”卫泠又尴尬又烦躁。 “呵呵,不说了,咱们小侯爷害臊了。”国公夫人打趣道。顿时满屋子笑声,连不苟言笑的卫国公都摸着胡子微笑起来。 正一室春风的当口,忽然二管家急急来报:裕王爷微服来访,现下在花厅喝茶,顾管家正在跟前伺候着。 在场的大小主子们都吃了一惊。随着新帝登基,裕王权势地位水涨船高,如今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个面冷手硬的杀神,回京没多久就干脆利落处置了几个不知死活的,如今又帮着皇帝收拢兵权,说句炙手可热不为过。等闲想巴结都难得见上一面,今日怎的也不提前吱一声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