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秋,庄稼收回家,麦子种上地,乡村进入了冬闲。 没了收种的农活儿,村里人三五一群聚在一起,蹲在墙根晒太阳,喷瞎话,张家长李家短,天南海北的扯一些古怪精灵的话题。 打牌赌博谁也不敢,刘铁头贼眼骨碌碌乱转,天天盯着,发现后给大队汇报,何支书马上派民兵来抓你。说是送到大队学习班,其实就是送到冰天雪地老黄河滩,给公社挖河修渠,或者干些其他重体力活儿,以示惩罚。 光棍们闲的无聊,邪念没有生长的土壤,恶意没有地方发泄,便在冬夜滋生一些偷鸡摸狗的事端。 这几天琉璃在家老实呆着,格外安生,没有惹事生非,曹宏志一直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儿子,有点不相信。 琉璃突然改恶从善,不再到处惹事儿了,有点不经常。不是琉璃洗手学好了,而是兴趣变了,他最近几天听坠子书入了迷。 公社改成乡政府,土地分到各家各户,原来一些文化项目也变了。公社电影队解散了,县里剧团没有了,老百姓娱乐活动就是聊天喷瞎话。喷瞎话有人爱较真,和人抬杠,很快翻脸打架。村干部怕老光棍闹事儿,刘铁头按照每天晚上20斤麦子的价格,请来唱坠子书的“瞎子吴”,连天加夜唱了《阴阳配》。 瞎子吴不瞎,是个又黑又胖的中年女人,只是眼睛小些,才被人叫瞎子吴。 她的嗓音又粗又亮,她要参加世界女高音的比赛,肯定拿大奖。瞎子吴的本行是唱豫剧的黑脸,她是女包公。去年剧团散了,改行唱坠子书。 瞎子吴会唱戏,还会算命看麻衣相。瞎子吴唱坠子让琉璃痴迷,主要是在后半夜,妇女孩子回家睡觉后,说几段裤裆里的荤段子。 女人过了四十就没有矜持,比老男人的脸皮还厚,汴京的城墙一样。荤的素的黑的白的字句儿,从她厚嘴唇里溜出来,滋溜滋溜,平直润滑,没有一点沟坡障碍,让村里的男人过年吃肉一样兴奋。 这是今年村里最热闹的事儿,全村男女老少坐在铁头家门前的空地上,听的入了迷。来的人比邻居家办婚丧嫁娶办喜忧大典事儿多。任何一次会议,那怕是何支书传达中央重要指示精神,也没有现在的人到的齐。 琉璃、为民和二歪每天夜里听到散场,第二天睡到中午吃饭,然后聚在一起回忆重复一下昨天晚上的精彩语句情节,特别是后半段黄故事,更有滋味儿,吃甘蔗一样,越嚼越甜。有时候还互相模仿一下瞎子吴的动作唱腔,一天就这么打发过去了。 瞎子吴走的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琉璃咬烂了自己的舌头,流了不少血。肖春花心疼的不得了,看着琉璃,像是给曹宏志提醒:“琉璃吃自己的肉了,孩子嘴馋了。” 曹宏志转脸走开。 二歪头来到琉璃家。二歪长的高高胖胖,白白净净,浓眉大眼。他有个习惯,总爱把头歪在一边,特像临村里一个在县里工作的男人。和瘦瘦小小的陈老三站在一起,如一匹马驹站在一头老驴身边,咋看也不是同类物件。 琉璃道:“我现在嘴馋的咬自己舌头了。今天晚上去牛屋,逮几个小小雀吃。”当地人把麻雀叫小小雀,也叫二两肉,是大人孩子解馋的好东西。 二歪偷偷看一眼正在灯下补衣的肖春花,压低了声音:“我妈说,掏小小雀能掏出长虫,我不敢。” 琉璃道:“你妈故意吓唬你,这么大的人了,连孬好话也听不出来。不去滚蛋,别跟着我。” 二歪没有再犹豫。 月亮很圆,很亮,往大地洒下一片洁白。两边房屋树木清晰可见,村里灯光依稀闲烁。村到牛屋二里多路,一会儿就到。 牛屋远离村庄,孤零零的戳在野地里。土墙,草屋,黑黢黢的,如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蹲在那里苟延残喘。牛屋是土改前建的,已经用了30多年。牛屋前一棵泡桐树,像一把巨大的伞,遮天蔽日。这是盖牛屋时,村里一个年轻人种的,现在当兵在部队,已是团级干部。瞎子吴说,这棵树就是团长的命根,福源。树旺,他的福气就盛。树长,他的官越升越大。你们所有认识他的人跟着沾光。 村里人更爱惜这颗树,常有男女信徒在树下烧香摆供。现在树荫能遮盖一亩地,需要四个男人手拉手才能围住树身。树下有一口水井,四五米深。井水又凉又甜,天然绿色的饮料。 夏天,泡桐树成了村里人憩息纳凉的好地方,琉璃爱到泡桐树下逮爬叉,一晚上能逮20多个。不过,琉璃自己从来没吃过,他从小不敢吃。肖春花常给讲金爬叉的故事,说他是爬叉变的。奶奶曹李氏吓唬他:“爬叉是神灵,你吃了肚子里会长爬叉,肚子上长满了爬叉眼儿,用手一扣就能抠出来个爬叉。” 琉璃和二歪走近牛屋,看到几个人正在打扑克。有金河,胜利,疤瘌,鲶鱼头,还有傻子,都是村里的老光棍。金河30多岁了,没有老婆,他大爷四九年春用赌博赢来的200个袁大头,买了10亩地,一季庄稼没收,村里土改,土地被没收充公,还被戴了地主帽。老地主大会小会挨批斗,仨儿子背着小地主的名分,一辈子没有翻过身来。 胜利是二歪的亲哥,他娘半掩门的名声太响亮,注定背黑锅打一辈子光棍。疤瘌小时候头上长恶疮破了相,姑娘看一眼,吓的几天不敢出门,谁也不会嫁给钟馗一样的男人。 傻子是为民的堂叔,没个名字,也没有娶上媳妇,跟着为民家过。傻子每天要饭回来就在牛屋门槛上坐着,不说话,也不动。村里人叫他傻子,其实并不是实傻。他从不在附近村里要饭,爱到仪封园艺场去。在邻村要的是窝窝头,园艺场吃商品粮的工人多,给他的是白面馒头,碰上个心眼儿好的还给件劳动服。为民的爹娘嫌他傻,孩子找媳妇受影响,可也没有办法赶走,大队一年还补贴家里十块钱哪。 为民喜欢他傻叔。傻叔对他很亲,每天要回来馒头和花卷,自己舍不得吃,总给为民带回来。吃白面馍是乡村人最奢侈的梦想,最大的愿望就是顿顿吃上白面。全大队五个自然村,除了何支书家,谁也不行。几个吃商品粮人家,也不能保证顿顿吃白面。队长铁头家是村里生活水平最高的人家,一天三顿吃个玉米面窝窝头,连个花卷都吃不上。乡村吃白面馒头是有时候的,在过年过节,或者亲戚邻居家婚丧嫁娶办事儿,才能甩开肚皮吃一顿。 傻子看到琉璃和二歪头来了,嘟囔:“日他姐,你们几个毛蛋孩子来这儿干啥,不回家搂着你娘睡觉。” 二歪不耐烦的回敬:“傻鳖孙,你别管,我们玩一会儿就走。” 牛屋里栓着七八头牛,旁边的两间分别喂着驴和骡子。屋里油灯亮着,是一个又黑又粗的罐头瓶子,灯捻是一根粗布拧成的,拇指粗细,火把一样,上面冒着一股黑烟。屋里的尿骚味很冲,里面还裹挟着炒熟的黄豆香味。刚进去感到味道呛鼻子,呆上一会儿,屎尿味和人出气进气的味道混成一体,难以辨别。 黏鱼头正在屋里打牌,看他们神神秘秘,说着半截话,琉璃弄不明白啥意思。鲶鱼头40多岁了,嘴巴很大,下颚很宽。他曾娶过媳妇,人家和他过了几天偷跑了。有人说他和那女人属相相克,有人说他把老婆打的要死要活,人家受不了才跑了。说啥话的都有,鲶鱼头一概不理。 那年队里修水渠,铁头和鲶鱼头吵架的时候,铁头揭他的短,亮他的丑:“韩大垒,你连驴马都不如,就是个大王八蛋。” 他转过脸对干活的社员说:“你们知道他老婆为啥跑了,因为他让老婆唆他下面的玩意儿。” 村里男人看着鲶鱼头笑,把黏鱼头笑的脚底板起毛。有人接着骂:“缺心眼,大傻逼,连猪狗都知道把那玩意儿往那里塞,你往人嘴里塞,连畜生都不如。” 人说的多了,鲶鱼头急了眼,便和铁头打架。铁头当然不怕,兄弟几个一起打,鲶鱼头吃了亏。没办法,鲶鱼头见人就解释没有那回事儿,说铁头诬赖他,故意出他的丑。铁头见人都说是鲶鱼头亲口说的,一点也不冤枉他。 铁头进一步证实:“他老婆跑后找我请假,要外出找人。我说你不说实话不准你的假。没办法,鲶鱼头才和我说了实话。” 看人不信,铁头用手指指天,用脚跺跺地:“我要是说瞎话,死我的当头儿子,天打五雷轰我全家。”当头儿子就是大儿子,农村最看重的就是长子长孙,这是最毒的毒誓。咒赌到这个地步,村里人真信了。铁头敢拿他宝贝儿子的命来赌,不信都不行。 没几年,铁头的大儿子真得病死了,才十二三岁,村里人又不信了,这事儿后来成了无头冤案。 琉璃和二歪进屋,几个人不打牌了。黏鱼头把嘴咧到了后脑勺:“你们两个孬二蛋来干啥,不回家钻被窝拱奶去?” 琉璃道:“大垒叔,现在我胃亏肉,想弄点带腥味儿的东西,填填肚子。” 鲶鱼头一脸的坏笑:“你找二歪他妈去,金格身上的肉香,上面七斤肉过瘾,下面二两肉让你解馋。” 胜利和二歪一起骂鲶鱼头,鲶鱼头不还嘴,只是干笑,捡了多大便宜似的。 饲养员侯德义一边给牲口填料,一边起哄架秧子:“小逼孩儿能干啥事儿,金格二两肉,老鼠洞一样深,只能把腿伸进去,捣蒜啊?不是那回事儿。”侯德义的话引来一阵淫笑。 侯德义是个70多岁的干巴老头,像个老猴子,一肚子坏水。生产队的麦秸跺盖在牛屋前,那是生产队牛驴一冬一春饲料,村里常有妇女蒯个篮子到牛屋来,偷点麦秸回家引火做饭。麦秸跺很快被薅去一半。 铁头见了急眼了,骂侯德义,让他看住麦秸,不然开春牲口没吃的。侯德义对付这样的人有办法。他不骂人,不着急。遇到女人过来薅麦秸,不吭不响,从后面一把抱住女人,先摸上面的七斤肉,再摸下面的水窝窝。来偷麦秸的女人不是外人,单门独户的人家,女人没有胆子来偷麦秸,来的全是侯德义家族里的娘们儿。他不管不顾,侄媳妇,孙媳妇照摸不误。除了自己屋里的孙女和儿媳妇不摸,其他女人概不放过。女人们被摸了,红着脸,骂几句走开,从此再不来牛屋。侯德义落个扒灰的名声,麦秸却真的看住了。 金河年龄比侯德义小,辈分却是兄弟,说话就没那么多讲究:“猴子哥,人家小孩过来玩,你那老逼嘴别那么损好不好?”侯德义身材相貌像猴子,人又精明刁滑,村里人叫他猴哥。 侯德义道:“自古的规矩,嘴馋逼就浪。这么大一点不学好,只想着吃好的,以后没啥出息。” 金河笑道:“呆一会儿你啥也不要吃。渴了,去牛栏里找个母牛喝牛奶,想吃肉找个母驴吃驴逼,别动其他脑筋了。” 侯德义骂道:“不让我吃,你们都滚蛋,不能在牛屋里弄事儿。” 胜利在一边和稀泥:“别吵了,快点准备家伙吧。” 金河问:“这几个小孩子怎么办?” 鲶鱼头道:“来者有份儿,算他们一份。” 他和琉璃二歪说:“咱们先把丑话说前头,今天晚上这事儿,谁要说出去一个字,我日他妈一回。全说了,我天天尻你妈。” 琉璃和二歪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儿,金河把话叉开了:“你先讲个故事,讲完就动手。” 黏鱼头摇扇子一样摆着手:“今儿个喉咙疼,说不出话来,不讲了。” 金河骂道:“叫你讲你就讲,你还摆起谱来了。你讲不讲,不讲你姨父我把你栓到牛槽上吃牛料。” 金河在和黏鱼头开始“骂大会”。骂大会是豫东开玩笑骂人的别称。骂大会一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叔侄辈儿。免一辈的不叫叔,却叫舅,叫舅的背后含义就是他爹娶了对方的姐或妹。当叔的该自称叔叔也不称,而是自称姨父。称姨父就是他娶了他的姨。当叔的骂他娘,骂他姨都行,其它的不能骂。乱骂就撕破脸,真干仗,因为骂大会翻脸急眼动手伤人的事儿多了。鲶鱼头辈儿份低,和金河不一家不一姓,就是个邻居辈儿,也就无所谓,反正怎么骂也不吃亏。两个人见面没有三句话正经话,便骂开。 有人说,牛屋就是个酱菜缸,好人也给你染黑了。琉璃直后悔不该来,晚上的牛屋是老光棍的天下。 黏鱼头挨了骂,不吭声了。只好尴尬的看着几头吃草的牛驴出神。一头母牛正在槽里抢食,大嘴猛嚼,把那些干枯麦秸吃得香喷喷的,嘴角流出了牛奶一样的哈喇子。黏鱼头看着牛,那头牛也看看他,眨都不眨。鲶鱼头有点忍让退缩,不想应战。他对着牛,其实更是对金河说:“你栓吧,反正我正饿着肚皮呢,抢点儿草料填填肚子也好。”。 金河捋着黏鱼头的脖子说:“儿啊,没吃饭你早点说,锅里还有芋头,猴子哥给你煮的,先垫垫肚子,讲完故事姨父我给你弄好吃的。” 大家有坐有站,有的靠在牛槽柱子上。傻子依然蹲在门槛上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自言自语。黏鱼头看看大家,自己憋不住了,便开了口:“今天讲一个《二亩半芝麻》的故事。” 金河不耐烦了:“去你姨那个裤裆里的茅草地,又炒剩饭,这个故事早说过了,换个新鲜的。” 胜利把金河推开:“你听过,别人不一定听过,不愿听一边去凉快去。” 金河说:“你们听吧,我去土山弄点儿骨头,一会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