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坠入了龙腾网吧。他坐在网吧柜台后,感到无所适从。夜班本就无聊,他继续写《周游世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显示屏右下角的日期。2017年6月30日,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与此同时,SUV的导航屏上也显示出了周游坐在网吧里。但那是个很抽象的网吧,一排排的显示器只有粗糙的轮廓,上网顾客的面容也模糊不清。小厮说:“很多细节他已经记不清了。可惜当时的网吧监控录像都被苏荷湮抹……”银汉漠然打断:“加载记忆补完程序。”小厮说:“那会从他的潜意识里提取细节,计算力耗费过巨。申请确认。”“确认。”周游敲键盘的手指莫名一悬,觉得网吧里似乎喧闹了许多。他听见有人喊:“网管,来碗泡面!”他听见那个玩网游的大学生咒骂着网络延迟;还有个顾客抱怨网吧播放的音乐难听,自己哼起了孙燕姿的歌。他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在午夜的网吧里闻到了街机游戏币的铁锈味,这让他想起十岁时在游戏厅里疯玩一天后看到窗外暮色将至的流水般的郁怆,似乎预示着他在不知不觉中耗掉了什么。但他想不出是什么。他不是个贪婪的人,再攒几年的钱,他就能盘下网吧;他会在空余时间继续写作,说不定某天就成了当红作家;他迟早要开始相亲,多半会娶一个父亲同事的女儿;他对可预见的未来说不上欢欣,但也没理由厌恶。这时他脑中忽然掠过秦瑜的模样。他很诧异,可他模糊记得自己和她有过一次不算美妙的邂逅。他知道秦瑜早去了大城市,与他的生活没什么交集,但他忽然又记起了秦瑜望着他的神情,从她关切的眼神来看,那次邂逅似乎也并不算糟糕。他惶然觉得,他很可能会和秦瑜结婚。他隐隐感到心满意足,如果秦瑜真的嫁给他,他的那些同学肯定都很羡慕。他靠在椅背上,浑身舒适,灵魂却焦躁不安。他断定是自己太贪婪了,明明可以跟世界讲和,却总忍不住要望向某个他自己也说不清看不透的地带。椅子很安稳,可他觉得自己被困于无止境下行的电梯里,失去了很多重量。他继续写小说,但怎么也写不下去;他像是选错了输入法,使得目光落不上屏幕,手指偏离了键盘,人生也无法录入这个世界。他感到浑身冷嗖嗖的,就站起来走动;在他柔软的皮肉里似乎有个四四方方的铁块,坠得他双腿滞涩。身体的疲乏与舒适都是那么厚重,生活如此真实,可一切的意义却又那么轻微;这巨大的反差压迫着他坐回椅子。他忍不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感到全身已轻得只剩下咳声。可是,他低头坐着,体内却有什么忽然昂扬起来,那声咳像一根引线,在他胸中引爆出阵阵澎湃。他听见一颗心在深夜渐渐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命定的时刻即将来临。他莫名想起了自己十八岁时最喜欢的一首歌:是夜吗 是远方是那阵 忧愁我的晚风在那往事翻动的夜 在儿时没能数清的星斗下我知道 她来了“检索成功。”小厮说:“苏荷第一次去龙腾网吧的时间,2017年6月30日4:30.”“很好。”银汉微笑,“从这一时间点开始抽取他的记忆。”“是否对记忆进行深层解析?”“压缩记忆数据,传送给共工。解析是共工的工作。”银汉看着导航屏上显示的周游:他在嘈杂的网吧里沉默着,像静静溺在激流中。“你好。我想上网,大约三小时。”周游忽然听到一个轻轻的女声,他随口应着“欢迎光临”,抬起了头。他就这样遇到了她。一瞬里他分不清是热血在慢慢冷却,还是冷血在缓缓升温。他恍惚看见她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了他的灵魂。那个自微又自傲的灵魂,发凉的、行走迟缓的灵魂,那个永远趟着水、负着枷的,艰难的灵魂。他感到忽冷忽热,仿佛在刹那间度过了无数个寒暑。他看到他在七岁时遇到她,她成为他的同桌;他看到他在十八岁时遇到她,他们结伴出门远行;他看到他在垂暮时遇到她,在人潮中擦肩而过;他看到他在白垩纪遇到她,他们一起躲避恐龙的猎食;他看到他在外星球遇到她,他们穿着太空服在荒原上探险……无数的可能性在他和她的对视中分崩离析,又汇聚成这一刻的相遇。在这个看似一切仍是悬而未决的时间点,他还来不及意识到,他正在经历他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她问:“可以吗?”他说:“当然可以。”他接着又说了很多话,但她没有回应。他惶悔起来,断定自己说错了话,心念一动,忽然发现自己竟返回了他抬头说“欢迎光临”的时刻。他又惊又喜,换了别的话说,但她却突兀地接了一句:“我忘记带身份证了,也可以上网吗?”他说:“可以!”然后问起很多他想问她的事,问得语无伦次;可她却只是自顾自地说话。他一次次返回到她刚进网吧的时刻。他不停地说,却觉得越说越错。他想少说一些,但总是忍不住,他的唇舌像是被一股恐慌挟持了;他有一部分自我,即使在这般似梦如幻的情形下也执拗地清醒着:他很可能再也不会有机会能对她说话。他想告诉她,他的心里不是他说出的那样。可他的解释却总是助长着误会。到后来,她坐下静静地上网,一言不发了。他感到心灰意冷,似乎交流反而是隔绝彼此的毒药。他又一次看到她走到网吧柜台前,不再说什么。他看到她的目光落在旁处,仿佛正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交谈。他忽然醒悟:那个人正是四年前的他。他霎时记了起来,他是在车里睡着了。他心想,我正在梦见四年前的那个凌晨么?他隐隐觉得眼前情景不像梦境,但无论如何,他终于竟能重温他和她的相遇。于是他抬起头,又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