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画室很空,中间没有做任何的隔断,只有质地和线条在那里尽情地展示着它们的魅力。画室正中悬吊着一张网状吊床,床四周有些凌乱,却凌乱出一种格调。就像画室中间的那个女人,亚麻布的衬衫长长地拖着,衬衫上甚至还沾着些油彩。衬衫是那种乳味的白,那女人光着两条长腿,站在胡桃木地板上,她的腿形修长,像不经意间飘过来的伶仃乐句,落在人眼里,引得人心都要跟着舞蹈起来。她正认真地抱着手臂在看画架上的一幅画,看得那么投入,投入得几乎忘了自己身边的人。静默了良久,才听她低声说:“搞到这幅画,就是对于你来说,也很不容易吧?”“没错。”她身后的男子微笑着:“那需要很多钱。”“那钱多到,我怀疑如果让我父亲知道,只怕都会取消我的继承权的。因为,对于他来说,继承绝不能仅只一代。”阿妮塔忽然回头一笑:“撒谎!”她一直有着这种简洁但直指真相的能力。只听阿妮塔笑着:“这幅画,应该是在葛博士手里。而无论出多少钱,我相信,他都不会卖掉的。为什么你不告诉我,这幅画,你是偷来的?”她身后的那个人就略有些窘,只见他竖起手指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微笑道:“不要说偷。如果说是偷,我也只是叫人把葛博士偷来的画再偷了一次而已。负负得正,所以,这幅画现在不算是被偷的了。”他的唇角微微上翘,露出一点孩子气,可他的眼神中隐隐地透出一缕忧色。阿妮塔是作什么的?岂会看不出来。只听她微笑着:“本来只是幅简笔画,经过葛博士,再加上你索少爵的两次偷窃,就算不值什么,只怕也会变得价值连城了……告诉我,你在担心什么?”索瓷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我只是担心,这画现在变得太贵重了。”他难掩忧色地道:“贵重得都似乎……可以用来做咱们分手的礼物了。”阿妮塔不由愣了愣。只听索瓷接着说:“我没想到你要的这幅画会关联到这么多。据一直最疼我的莫管家讲,我拜托给他这件事后,他当时也没太在意,可后来,这事却让他耗费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还失去了几个最得力的手下……我真的没想到会有人为此送命。莫管家是那种你交代他一件事,他总能把事情办好的人。他一般只会轻声地告诉你一声结果,而不会告诉你办事的过程,这是他为人的骄傲处。可他把这幅画交给我的时候,却详细地告知了我得手的过程,以及,在重重保安之下,那几个手下是怎么送的命。”“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担心。我想,他之所以告诉我这些,不是为强调自己的功劳,而是他也分明开始替我担心了……这也正是我现在替你担心的。我没想到,这幅画会这么贵重,贵重到值得葛博士下这么大力气来保护它,甚至动用了传闻中他手下最神秘莫测的‘刃者’。我现在只希望,莫管家的手下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让他们查到。”“起码不要因此而查到你。”他笑了笑:“所以我说……它贵重得都好用来当分手的礼物了。因为如果葛博士真的发觉,他一旦动起怒来。我怀疑,光凭我和我身后的索家已罩不住这件事,我怕是必需要……”他的眼神中忽然写满了笑意:“……娶那个叶璃璃,和索家与叶氏两边之力才能摆平即将引发的波澜了。”这么说着,他不由伸手环住了阿妮塔的腰,附耳柔声问:“告诉我,这画倒底为什么这么重要?我为你偷它,本是想让你更加爱我。可自从你拿到这幅画后,从昨天到今天,怕不已连着看了三十几个小时了。其间,我来过两次,你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我叫人送来的晚餐你也没吃,我看了下,水杯都还在原地,难道你一直不眠不休地这么看着?你不觉得,这礼物,我送得亏大了吗?”说着,他盯着那幅画,语气间有若调笑:“难道,就是为了画上的这个人,那个传说中的一代名将蒙毅,你就视送你礼物的人如同不存在了?或者,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你与这位一代名将之间,真的曾有过什么情愫?”阿妮塔摇摇头,又点点头。“不错……”“不过,我爱的不是画上的这个人,我爱的,是画这幅画的人。”“画这幅画的是谁?”“蒙恬。”索瓷一时不由愣住了,他没想到这画居然出自那个明城人心目中的天才少年之手。他心里的一个结解开了,可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他笑着:“原来,我猜得不错,你真的偏好姐弟恋,你一直都喜欢比自己小的男孩儿吗?”阿妮塔在索瓷的怀抱里转过身来,正面着这个比自己小上九岁的男人,微笑地看着索瓷的眼,“不错,我是喜欢比自己小的男孩儿,比如你;但、我爱蒙恬。我不是因为他比我小我才喜欢他的,而是因为喜欢他才开始喜欢上比我小的男孩儿。”说着,她轻轻拨弄了下索瓷胸前的扣子,“没错,我爱蒙恬。不可以吃醋,没有人该为真相吃醋。而、这就是真相。”她的眼波转向那幅画。“想知道这幅画的来历吗?”“那么,先坐好了,因为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咱们还要从上一次的晦朔战役说起。那可是一场真正的战争——你这个远比我小、从没经历过战争的男孩儿,只怕挖空脑子、想也想不到的一场真实的、恐怖的战争。”说到这儿,阿妮塔的眼色忽然阴沉了下来。“……你该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场战争,那就是十年前刚结束的,也是明城与暗域间的生死决战。”“开战的那一年,蒙恬十六岁。”她走到墙角边,揭开了一块白布,白布下面蒙着的,就是她这几年来的画作。可一直以来,她都不愿让索瓷看到她这些画稿。今天,她终于打开了。露出的第一幅画面上就满是硝烟……阿妮塔叹了口气,那一年、那一年万仞山脚下的浮桑港,一度漂满了尸体,海面上也终年响起水雷爆炸的声响——此后很多人的弱听就是那一年战争种下的祸根。拗来峰上,终年燃着报警的烽火,熏得每个人的眼圈都是黑的。城北的烬余滩上,满是为了护城烧光的草木的灰。那一年,明城之外,扶桑港畔,聚满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海鸥,它们都是来食腐的,个个为人类的尸体养肥,以至此后很多年,阿妮塔只要一见到海鸥的影子,就忍不住想吐的感觉。她的眼前,忽然展现出了一幅阔大的画面。那画面,就是穷尽她贫薄的画笔也无法描绘出其一边一角。——暗域是什么?以前她只在传说中听到过。那是批来自海底的种族。原来,在人类之外,几千万年来,在深远的海沟底,就一直居住着这些生命。如果不是大洪水带来的那场地质学上的滔天巨变,人类,也许永远不会跟他们朝面。大洪水后,这些海底之城的生命,居然有一天终于得以浮上海面。它们奇形怪状,见到它们的人,都感觉地狱之门瞬间打开。传说中,它们迅速地分化为七个种族,而这七个种族,渐渐对人类构成合围之势。这就是如今明日城所面对的处境。如今,他们与暗域的战争,已持续了一百五十一年。那一次的战祸,是从两个偷偷到海边戏水的孩子身上开始的。等到大人们终于寻到他们时,他们的身上,布满了只有海族才能留下的伤口。每个孩子,几乎都瘦成了一具骷髅,两个孩子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给我们报仇!”“明城与暗域的战争当然不只那一次,可那却是最惨烈的一次。那一次的战争时间并不算长,只持续了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却让明城足足过百万的军人永久地留在了战场之上,连城中的平民,为了这场战火,也伤亡过了三十万。几乎每家人都在那场战事中失去过亲人。而,为了阻止暗域的入侵,我还记得那永远喷射着火焰的燃明炮的轰响。当然,那恐怖的声音,你在索家大宅里可能听不到。”索瓷怅然地一笑,他的家世与他家的豪阔一直是阿妮塔揶揄的对象。只听他低声说:“其实,那年城外的动力维修,共有七个分队。而第七分队,一直就是我带领的。因为那儿有一种管道,成年的人是爬不进去的,只能用机器。可那时,你知道,所有机器都很难运出城外了。所以,当年因为我身量小,正合用。那一年,我十二岁。”阿妮塔点了点头,“可想而知当时明城已被逼到绝处了。我没想到你也参加过那场战争。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小屁孩儿,当时多半躲在金丝绒窗帘后面用你的银匙吃杏仁糖呢。”“可就算你曾加入,我们都只是卷入。”“真正算经历过那整场战役的,即不是你,也不是我,甚至都不是三军的统帅梵帅,而是那个天才少年……蒙恬。”说起蒙恬,她就回想起晦朔之战留给她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一边,是满天的烽火硝烟;而另一边,却是那所紫丁香开满的院子,房内的窗上,摆着茉莉花。一张长条的写字台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数据记录仪。数据之间,是蒙恬那十六岁的笑脸。只听索瓷说:“这个我多少算知道一二。就在战争开始的一年多前,当时毫无声名的一个十四岁少年蒙恬忽然向市议院动议,说要修正整个明城的动力系统。你知道,这就跟我们索家有关了。大家当时还不了解他,只知道他是葛博士的学生。所以这事当时被传为笑谈。也有不少人为这少年的豪气感到佩服的。可连他的老师葛博士都觉得他完全是异想天开。可接下来,在一次市议会的听证会上,蒙恬突然闯入,当场问了葛博士三个问题,把葛博士问得哑口无言。从那一天开始,明城人才开始重视蒙恬。”说着,索瓷叹了口气:“可惜,当时还没有人认为那少年的计划可行。好在,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葛博士在明城也有敌人,而且还是他的同行。这些同行们为了打击葛博士,故意装模作样地发起了一个针对蒙恬改造计划的听证会。蒙恬的成名应该就是在那个听证会了。据说,对那次听证会的内容真正能做到理解的,至今全明城也不超过五个,我现在虽也一部份负责监管明城的动力系统,可惜,我却不是那五个人之一。据说,其中起码有两个还是在会后经过两三年的苦思才明白的。那次听证会我当时因为家庭关系,关注尤多。据说会上,蒙恬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带着一块小黑板,一到场就在黑板上与三十几位专家进行演算。”“说来惭愧,第一个败下阵来的好像就是我的父亲。我当时看到父亲从听证会的举办地,我们家东皇太一城的核心会议厅里面色惨白、满头大汗地退了出来——我父亲也算能源系统的专家了,我只听他小声嘀咕着:‘跟不上,我完全跟不上……只是,我从小接受的教育真的有一半起码需要改写?怎么好象,他说的竟是对的?’一边说,一边还用手不停地敲着自己的脑袋。”“而那场听证会后,全城三十几位专家最后都变得面色惨白,有两个还昏倒在了听证会上。市政厅与议会最后也拿不定主意。那次改造,最后还是我父亲拍的板,当时他说:‘索家提供能源系统,索家就会负责它的安全。我同意蒙恬提出的改造计划,虽然我并不能真正了解其全部的含义。但这个钱,如果市政厅不出,就由我们索家出好了!’”索瓷笑了笑:“为了这个,我们家几乎押上了建城以来的全部家当,这债后来,连续还了不下十年。如果不是后来发生晦朔之战,这改造出来的动力系统,承担了以前绝不可能承担的压力,对明城的整个防御体系做出了最根本的贡献,市议会协同银行、财政、金融等多方面减免了我们的许多利息,这笔钱,怕等我老了以后也未见得全还得完呢。”阿妮塔点点头,“看来,这段前奏你比我了解得还多。可惜,蒙恬随后提出的防御系统改造计划,却在议会的干扰下,只非常可怜的局部通过,仅做了一些非常微小的改变。”索瓷不由愣道:“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阿妮塔摇摇头:“不只你不知道,明城中,根本就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那计划要动摇整个军方即有的采购计划的根本,干扰到了太多财阀与军中高层的利益,所以,一经蒙恬发起,就被封杀了,且还不许讨论。否则,以蒙恬对动力系统改造的成就来看,如果防御系统也经过他的改造,晦朔战役就不至于打到那么惨烈,最后竟至于要全盘皆输了。”索瓷疑惑地问:“你确定不是谣言?关于晦朔战役的传闻太多了,你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阿妮塔看着他,定定地说:“蒙恬。”“蒙恬的话,我是从来不去质疑的。我也许不是一个合格的新闻业者,因为,我心中竟对他始终怀着确信。”“我从他口里知道,他早预料到了这场战事,包括战事的残酷性,也预料到了在战争的考验下,明城的各大系统里哪一些会有漏洞。”“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做事也会按步就班。他说‘本来我以为,从动力系统着手,在取得实效后再改动防御系统是有可能的。没想到,依然不能。’”“他本是一个很阳光的男孩儿,对什么事都充满乐观。只是那一天,防御系统改造计划被否决的那一天,我看到了他脸上密布了阴云。”“那神情,哪怕是最可怕的海啸到来也不能形容这个一惯乐观的男孩儿猛然的悲观给我带来的压力。而在那之前,我一向是依赖他,信任他,由他来提供动力、信心与安全感的。直到那一天,我才认识到,无论他多么聪明,多么乐观;原来,他也是不过一个人,一个男孩子而已。”她喝了一口水,轻轻叹道:“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认识到,我开始爱上他——这个小小的男孩儿、蒙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