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世界.罪与罚

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 本期《悬疑世界·罪与罚》收录伊村松鼠最新连载《末世探脉人》(一),带你探索古代消失的文明与世界末日的关联,张李最新连载《夏月的龙隐》(一),带你走进神奇少女误闯仙境后引发的波澜,另有第一届华语悬疑文学大赛入围作品展示:香无《肉人参》、康静文《罪与罚之替身》(节选)、黑桃尖子《入睡者》、十一墓《美人墓》、琴月晓《十万公尺》、需要风《蝴蝶》,更多精彩,尽在《悬疑世界·罪与罚》

十万公尺
1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和她相遇。
视线从膝下透明的海水抬起的时候,眼角摄入一个正在撩动长发,露出粉嫩脸蛋和锁骨的女人。擦身而过,零点五秒,或者更少,不知怎的,我没有回头确认,连脚步也没有丝毫减缓,纵身潜入异国那如蓝水晶般的海水里面。
接下来好几分钟,脑子像进水般,根本无心欣赏浅海底下亮丽鲜艳的珊瑚礁,与透射着温暖柔和阳光的世界,嗡嗡地回旋着如密集鱼群一样繁多的问题。“真的是她吗?”“她有看到我吗?”又比如,“她有回头确认吗?”
距离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多年,刚提出分手的时候,我是拒绝的,像个孩子一样撒娇挽回,或许正是那一直以来褪不去的稚气,让她下定了决心。
我们在QQ 上说了最后一句话,甚至没有打电话,更别提见面。然而即使有,当时的我应该也没有勇气接听或赴约,因为没有胆量接受一段感情立即要结束的结局。
之后的每一天,确切来说,是每一分钟,脑海里都是有关她的细节,包括她颈脖上隐现的血脉走向和嘴角那颗小痣的位置。当人失去以后,对于所失之人或物的印象就是这么深刻。
无法抑制的走马灯式的回忆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不断重播,将情绪推向了两个极端——对她坚决无情的憎恶,和对她软玉温香的依恋,由此在脑海里衍生出无数重遇的场面,其中有以她死去为结局的恐怖片,也有重新依偎温存的爱情剧,借用那些腹黑和浪漫带来的刺激和幸福感,麻痹剧痛的每一个细胞。
在众多幻想出来的相遇场景里,唯独没有眼前这种,只有余光捕捉到轮廓,连是否是她都没有确定的情况。
上岸以后,我抑制着脑袋的摆幅,滚动着眼珠把眼前的海滩四下环顾了一圈,突然一阵震惊,因为我正在匹配的不是脸蛋,而只是刚才在眼角里出现过一瞬的荧光粉红色比基尼。
不知何时开始,我已经忘记了她的脸。或许为了避免自己在疼痛中沉沦,我选择屏蔽了关于她的一切,又或许,我已经变得没那么在乎她。心里莫名一阵燥热,不知是否因为自己忘记了对她的憎恨或留恋,让那段痛苦和甜蜜兼并的经历变得意义淡薄起来。
时间会冲淡一切,无论那样东西曾经是多么深刻。那个瞬间,我的脑子里冒出这么一句话。
找到一处树荫坐下,沙滩上和广阔的海面已不见人影,一是因为阳光正处毒辣高峰,二是选择在这海岛上过夜的游客本身寥寥无几。难得可以在这随手一拍就是电脑桌面的美景前放空一切,但总觉得心里有一部分被某些东西所占据着。
拿出随身行李袋里的纸和笔,本来这个时候,应该会出现某个渔船上的杀人事件,或是海底出现连接异世界通道之类的小说素材,但今天状态似乎不好。
用矮树的断枝狠狠地把细沙插了无数个坑洞,那份莫名的鼓噪依然驱赶不去。这次并不是因为灵感没有如期而至,而是因为一个甚至没有确定是否是本人的女人。
“嗨!”
我的心头一紧,差点被自己的唾液呛到,就像考试作弊被老师抓到,大脑“嗡”的一声当了机。那声音还没有从记忆中淡去,真的是她,芷晴。
从分手时她决绝的态度,怎么也料想不到她会主动搭话。
我故作镇定,把头转向右侧,抬头仰视,一个海浪适时拍在滩上,遮盖住我体内空气被抽出的声音。
眼前是一副晒得通红的皮肤、末端轻飘的黑长秀发,和并无太大变化但略带韵味的脸。
她把秀发勾在耳廓上,微笑着和我四目相视。此刻从背后的位置看,这一切一定美得像幅画,和她当年决绝分手,告诉我看不到想要的未来时,截然不同的一幅作品。
我应该说些什么?
“不能原谅!”
此时脑海里蹦出的,竟然是6 年前从那个男人口中听过的这么一句话。
2
那年我们临近毕业,距离芷晴强行分手不足十天。
山林和梯田急速向身后退去,伴随着车轮和铁轨连接处有节奏的“卡嗒”声,一夜未眠的我有点昏昏欲睡。
火车突然驶进隧道,窗外陷入了黑幕之中。车窗内外灯光的亮暗差,让玻璃变成一面镜子,反射出空荡的车厢,和来自坐在对面男人的目光。
我把视线从车窗移向男人,对方看上去有点显老,跟后来他告诉我的30 岁年龄有点出入。知道我发现了他盯着我看,男人并没有避开视线,反而开口问道:“她一定很漂亮吧?”
足足花了好几秒,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话,嘴不自觉地张得老大。没等我说出心中的问题,他直接给出了答案:“能让你这么个学生,坐这么趟长途车去找的女人,我想一定很漂亮。”
“不是……你怎么知道我去做什么?”我感觉自己有点像福尔摩斯里面的华生。
“你没有多余的行李,不像是回家,而且……几年前我也做过相同的事,那时大概和你一样的想法和表情。”
趁隧道还没过,我赶紧向车窗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张憔悴疲劳的脸。自从芷晴在QQ 上提出分手,我曾经去她宿舍尝试挽回,只得到她参加了为期一个月实习的消息,去处不明。于是我用交往时她告诉过我的邮箱密码,在其中一封邮件里,找到了她和实习公司之间的通话邮件,里面透露了她的所在——距离超过十万公尺的昆明。
直到连夜找来几个兄弟,凑够去往昆明列车的票钱,踏上这趟旅途为止,我再没有睡过。一切决定得那么仓促,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找到芷晴。
“你……知道我的想法?”我想了想,马上改口,“不,你当时是什么想法?”
他环视了一周,仿佛在提防车上其他的旅客,事实上,在我们那个隔间,只有我们俩。
“不能原谅!”
“啊?”我满以为他会说“想把她找回来”之类的话。
“所以我杀死了她……”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隧道仿似没有尽头,那一刻,时空也仿佛停滞了。那个孤独的男人,徐徐道出了他的故事。
她叫晓婷,刚从大学毕业,来到我工作的公司实习,让人垂涎的身材和美貌,让她瞬间成了几乎所有男性员工青睐的对象。
像所有初入社会的人一样,晓婷对陌生的环境和生活方式还没有适应,不免感到恐惧和彷徨。我比她大三年,又是她的部门主管,于是借着近水楼台的优势,对她照顾有加,结果比我想象中还要顺利,不久就确立了关系。
我家在农村,没有原始资本。工作了三年,工资虽然不低,但寄回一部分后,剩下的钱在大城市也只能过捉襟见肘的生活,要说房和车,还早了一百年。
可是和她同期的很多同学朋友,在不到一年时间里陆续嫁人,用新房新车旅行的图片在网上狂轰乱炸,虽然晓婷没说什么,但我知道她心里是各种羡慕嫉妒恨。
为了尽快让她也能过上那样的生活,我更加拼命工作,压力也随之增大。但每天回家玩玩游戏缓解苦闷的时候,迎来的总是争吵和不理解。尽管如此,我依然保持着和当初一样爱她的心。然而,在她心里,那显然不够。
那天我下班回家,出租屋里清空了大部分空间,只留下她的气味,和一纸便签。
她是那么绝情,连一个恳求挽回的机会也没有给我,早早辞去了工作,换了手机号码,从此抹去了她在我世界中所有的痕迹,如纸条上说的那样,让我当作她没有出现过。
那是但凡爱过的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事情,七个月,竟然就是她等待的极限。我甚至陷入了怀疑,她选择和我一起,究竟是基于感情,还是那只是她和同学们之间,对比谁先获得安定生活的一场竞争。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的整个世界都崩溃了。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虽然我当时已经奔三,不过那的确是我的初恋,所有的一切哪怕是多么微小的回忆都无比清晰,以致于在失去了她的时光里连呼吸都痛。
我是不久后的一次同事聚会上,打听到她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北方城市,得到了一份工作。我们交往的时候,应她要求没有公开,公司的同事们都不知道,因此我旁敲侧击,得到大部分需要的信息。
那时繁重的工作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累了,正好趁此机会放松一下,于是我也辞去了工作,毅然前往了她所在的城市。
她夺走了我的快乐,我也不会让她幸福。
中学时一个要好的哥儿们碰巧也在那边一家高企任职,我找他叙了叙旧,依靠他的人脉,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终于找到了她。我没有现身,而是跟踪、观察她。变成偷窥狂什么的也没有关系,只要能毁掉她的生活,让她付出代价。
知道我的遭遇后,哥儿们说怎么也要帮忙报复,于是我制定了一个计划,让哥儿们前往晓婷经常出没的餐厅假装偶遇,不久两人便打好了关系。
铺垫了整整一个月,某一次哥儿们装着不经意透露,认识一个名牌皮包高仿工厂的员工。工厂每天有一批类似订线走位,肩带宽度有细微差别的次品,不仔细看不出来,且不影响外观和使用。他偶尔会联合这名员工,把待处理的次品偷运一批出来,然后利用自己的渠道,高价卖出。当然,每个包要给员工付出一定的好处。
为此哥儿们还找了一个朋友假扮工厂员工,连续几次假装当面交易以后,晓婷上钩了,投入了五千让哥儿们拉她入伙。
作为诱饵,我不惜让哥儿们把我将近十倍的积蓄,算上本金当做回报归还给她,为了让她投入更多的资金。
两星期后,三个人再次约见面,“员工”骗说收到可靠风声,自己快要被工厂裁员,因此想要最后大干一笔,把所有次品转移出来,赚一笔“遣散费”。而次品的数量繁多,需要二十万酬劳。
哥儿们假装自己的财力只能投入十万,几经考虑,在高额的回报面前,缺乏社会经验的晓婷果然决定填补剩余十万的空缺。只是这一次,我们消失了。
交易本身不合法,她不敢报警,再说也没有证据,整个交易根本是无中生有,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后来,我听说她回到了家乡,那笔钱是她不知从哪借来的,没过多久,或许是不堪繁重的债务,她自杀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男人双眼通红,那张沧桑的脸上,分明是不忍。在那一瞬间,我似乎理解他的心情,那是放不下的爱和泄不完的恨之间的矛盾挣扎。
整个过程我心惊胆战,不是因为男人的可怕,而是他的遭遇和我是那么相似,同样是无声地抛弃,同样穿越十万公尺去寻找自己曾经深爱的女人。他选择了复仇,而我,甚至还没有想过,找到芷晴以后应该做什么。
我的确恨芷晴,可是当我和她见面的时候,我会和男人一样,把她给我痛苦归还吗?
车早已开出了隧道,一场暴雨蒙蔽了外面的世界,被雨水气雾覆盖的玻璃窗,如眼前旅程的目的一样,混沌模糊。
3
我想起了和芷晴初次见面的那一天。
刚进大学的时候,几个舍友连拉带扯把我拖去一场联谊活动。虽说有美女坐镇,但对于类似的活动,我并不感冒。
我不相信,也不喜欢这种过于刻意的认识衍生出来的感情。
或许和他们所说的一样,我打从骨子里就是个浪漫主义者,我是一个活在童话里的人,尽管这种评价对于一个男生不太适合。
碍于舍友们的面子,我最终还是出席了。芷晴就混在一群女生里面,整个聚会几乎没说话,不少男生搭讪招呼也只是随便应付。不经意间目光和她对上,彼此点头微笑示意了一下,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笑得那么摄人心魂,尽管那笑容只是出于礼貌。
她是个天使和恶魔的混合体,除此以外,我想不到任何可以形容她的辞藻。那脸蛋、言行举止和穿着,无一不散发着让男生亢奋的荷尔蒙。我不是个低俗的人,但却无法否认,那夜我的视线和其他众多男生一样,都在那曼妙的腰身和超短裤之间来回游动。
两个月后,我应邀外出和朋友见面时,在公车上又看见了她。她拔下耳机简单地寒暄了两句,又重新塞上耳朵,歪着头望着窗外。我沿着她的视线望去,外面车辆拥挤人头汹涌,各色店铺罗列在路边,一切都那么司空见惯,而她斜视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就像在听一个故事,在品味一部电影,如此陶醉,入迷。我坐在旁边,彼此距离几厘米开外,她也似乎再感受不到我的存在,仿佛那一刻她停留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阳光洒照着她的脸庞,在她脸上细绒毛的缝隙之间勾出一圈光晕,那景象只有在博物馆的画框里才有过。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这么一种错觉,我和她是已经相识了很久的恋人,一起分享着那个童话般自由的世界。
临告别时我厚着脸皮要了她的QQ,那时还没有微信,学校里的流行的高配手机也还是诺基亚N 系列。晚上用电脑登录,把空间和个性签名换成高逼格文艺范以后,才加上她的号码,开始了和她的聊天之旅。
追求她的人不计其数,她的宿舍窗前不时会有弹吉他唱歌或用蜡烛摆心形的男生,门前也会经常摆满了礼物。她不为所动,她说过对于那些男人,她只是一块不曾征服的地域而已。她是对的,但也错了,除了那些直接粗暴表达的人,她对所有男生都是这样一个神圣的存在。
整整一年,当我觉得自己不会给她留下同样印象以后,对她展开了追求。或许人品已经积累爆棚,一年的铺垫和等待,最终得到了回报。
亲吻她的时候,双唇触到了咸涩的液体。她是个孤儿,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只有一张她还是婴儿的一家三口老旧照片。养父母虽然无条件供养她长大,甚至就读大学,但似乎丝毫感觉不到来自他们的爱。
曾经有多少个夜晚,我在她微弱的梦话声中醒来,虽然大多听不清楚或意义不明,但是“爸爸”和“妈妈”几个字让我不禁流泪。那时我会把她从噩梦中摇醒,拥着她,答应将来会和她一起游遍全国,尝试寻找她真正的父母。
可惜,诺言最终并没能实现,临毕业的时候,她提出了分手。尽管家庭残缺,但她有着开朗活泼的性格,自然无法忍受我的内向寡言和不成熟,更重要的是,她觉得和毫无目标的我一起,看不到未来。
比起检讨我们是否适合,我竟然尝试去改变自己,变成一个性格和我本身格格不入的人,结果还是失败了。冷漠的猫再怎么改变,也不会成为热诚的狗,于是在扮演了一段时间阳光男孩以后,我渐觉身心疲累,她也厌倦了我的“演技”,下定了离开的决心。
“爱”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能彻底改变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性格和习惯,况且我根本不确定,我们之间的那种感情,是否就是“爱”,或许我根本不爱她,我只是爱她的肉体,爱和她一起时旁人羡慕的眼光。
又或许不是。
那一别,我们再没有见过面,直到在这个热带海滩,在这个傍晚,她坐到我身旁,一起在异国雪白的细沙上,看着波涛拍岸,夕阳西下。
我们聊着各自的现状,但或许怕气氛变得尴尬,对于我们曾经热恋的时光,对于分开后的经历,彼此只字没提。当然,我也没有告诉她,我踏上过长途列车,找到了她在昆明逗留的地方,甚至和她距离一门之隔,却最终没有敲响那道门。
因为当时我觉得,如列车上的男人说的那样,既然她决绝地选择了离开,无论我做什么,她也不会再回来。纵使我行进了十万公尺,但我们之间的距离,并不会因此而缩短。
冲洗干净身上的海水和白沙,我们在海边的酒吧吃晚饭。
她依然点了以前喜欢的意大利面和巧克力奶昔,偶尔抬头对我微笑。我无法下咽,慢慢便沉迷在她略带油光的软唇之上,不由自主地想起我曾经吻过那嘴角的小痣,那微笑时的酒窝,那发丝不时撩过的颈脖,和那道深不见底的壕沟……然后,回忆逐渐转变成,她离开以后我那堕落的时光,犹如置身地狱的日子。
手掌传来一阵刺痛,放开紧握的刀叉,掌心是两道深陷的红印。为什么她能这么轻松地旅游,为什么她能这么轻易就把往事释怀,若无其事地跟我打招呼和吃饭,为什么她能这么好好地活着?
我被自己这样的念头吓得不轻,但心里却的确油生出一套变态的逻辑:“她应该为甩掉我遭到报应,过着悲惨的生活,而不是在这个平静祥和的海岛上享受阳光和沙滩。”
早些时候,我之所以没有转身确认,大概是因为觉得,如果当时回头,我这个逻辑成立的希望有很大几率会破灭。
突如其来一个巨浪,让我想起了《海的女儿》,如果我是里面那条美人鱼,说不定我会把匕首狠狠插进王子的心脏吧。
用餐完毕,一个男孩提着几个小桶前来推销,桶里是各种小瓶装的烈酒。她叫了一桶,把各种酒混在了一起,给我倒了一杯。我自知酒量不好,摆摆手退却,她便自己喝了起来,一边说着接下来计划的旅游路线。我对此并不感兴趣,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离开,只听着她不停地说,脸蛋变得潮红,最后连眼神都飘忽起来。
她醉了。
我叫了两声,她依然没有反应,趴在桌子上似乎睡着了,呼吸也渐渐变得缓慢均匀。我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便从她包里找到标识着酒店和房号的钥匙,把她手臂架在肩上,离开了酒吧。
单人房,没有其他人的行李,手机也一直没有和他人联系的痕迹。她是一个人来的,或许她在装醉试探我内心的想法?
想象过后,回忆又开始不受节制地肆虐,眼前闪过一幅幅我们曾经嬉笑的画面,我们牵手走过的那些深夜无人的街道、喝过的同一杯饮料、相拥着憧憬的未来,和熄灯后无尽的温存。
她翻了个身,揉碎了那些醉人的画面,眉头紧皱,迷迷糊糊地低声呜咽:“我们一起去找我的父母……”
几乎触及到她的手在半空僵住了,心似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穿身而过,以致勒骨、心脏和后背都感觉到剧痛。或许那才是我在海滩上没有回头确认的原因,在察觉不到的内心深处,我依然惦记着和她有关的一切美好,我害怕回头发现她的同时,会顷刻沦陷。
咬紧下唇帮她盖上被单,我退出了房间,期间和一个服务员擦身而过。猛地转过头,服务员大概也注意到我夸张的动作,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他根本没有说话,可是就在刚才经过的一瞬间,我分明听见一个声音无比清晰:“无论她做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我再怎么放不下,影响的也只会是自己的人生。”
一切,都过去了吗?
4
列车到达昆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黑的很快,从下车到出站不过十分钟,阳光已经完全隐没在地平线之下。
与同节车厢的男人告别后,我排在等候计程车的长队伍后,看着夜幕下陌生的城市,倍感凄凉和恐惧,随后被抛弃的委屈与愤怒,变得更加强烈起来。
距离芷晴所在的酒店还有很远一段距离,我按照计划,准备在附近的一所青年旅馆住宿一晚,第二天一早再继续上路。
时值旅游旺季,青年旅馆已经爆满。知道我要来昆明挽回感情,好兄弟事先帮我订好了床位,实在帮了大忙。那是一个上下铺的双人房,同房的住客还没到,我懒得攀爬,赶紧用行李霸占住下铺的床。
洗澡回来以后,一个男人迎上前来,身板、年龄都和我差不多,从有点稚嫩的表情上看,大概也是个毕业生,或涉世未深的社会人。他礼貌地对我笑了一下:“能把下铺让给我吗?我腿脚不太方便。”
看见他站得笔直的身子,我顿时有点厌恶。想要下铺竟然能如此厚脸皮,而且连慌都不会编。
反正也就一晚,我无意挑起事端,果断让出了下铺。性格使然,而且对他没有好感,我一直保持沉默,但他却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一直主动搭话。起初我只是随便敷衍几句,但随着谈话越发深入,我发现彼此有着相似之处,而且一个人的确闷得慌,于是渐渐放下了对他的成见,聊了起来。
他独自出来旅游,体验世界和人生。当他知道我来这个城市的目的后,爽朗的笑容便收敛了许多。
“一年前,我也和你一样,为了一个女生,跨越了一千多公里。”
我心里一颤,赶紧从躺睡的状态坐起,我看到了他认真严肃的脸,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一点……释然。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房间里一直是他略带神伤的声音。
我是个艺术生,专长是油画,没有自夸的意思,但从大三开始,我的画在圈子里开始有了点名气,不时会在画展上展示,偶尔还会有人买下。为此我赚了一部分积蓄,不需要家里再支付大学和生活的费用。
有一次市内办了一回画展,我就是在那次认识了她,我心爱的女人。她很喜欢我的画,我们偶然碰到,聊了一会儿,感觉性格相投,之后便经常见面,开始交往。在我眼里,她是个美人,敢于冒险,对未来有着各种想法,虽然情绪极易被影响,而且很难恢复,但那丝毫不影响我爱她。
自从我选择了艺术这条路,就没少遭到家人亲戚的反对和嘲笑,身边的朋友也都从事长辈们期待的行业,她比我大,可以算是唯一一个支持和理解我的人。为了我能专心创作,她经常给我做饭打扫,那对于一向孤独的我而言,无疑就是家的感觉。那时我决定,她就是共度余生的人选。
对于我的创作,她从心底里喜欢,因此会不厌其烦来画室看我画画,有时甚至让我觉得,她其实并不爱我,只是爱我笔下的世界。
然而,再美丽的精神世界,也敌不过物质。一切都在那次转折以后改变了。
她学的是金融专业,有一次因为有个投资项目,向我借了几千元。不久以后,她竟然真的赚了惊人的报酬。我不禁折服于她的投资能力,甚至有了未来我们家庭的资金策划都交给她的念头。可是事实证明,我当时的想法实在太幼稚了。
后来她又得到一次投资机会,只是这次的资金,需要十万。
听着他的经历,我不断打着哆嗦,感觉已经知道后续的发展。趁着他没有注意,我擦掉额上的汗珠,狂灌了几口水,借此掩饰内心的不安。他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异样反应,继续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鉴于上次投资的成功和我们的关系,我没有多作犹豫,把所有积蓄借给了她。
实话说,当她带着我的积蓄消失的时候,我还满脑子想着她离开我的原因,要怎样才能把她挽回,丝毫没有觉得被她骗了。直到她给我发来最后一条短信,说钱全赔了,没有面目再见我,所以选择离开。
那简直是个荒谬的逻辑,赔了钱,不是更加应该和我一起想办法么?况且我根本不在乎那笔钱,我还只是个大学生,还有充足的时间和赚钱的技能,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定能度过任何难关。可是无论我怎样尝试挽留,她都没有回应,最后换了手机号码,屏蔽了所有联系方式,彻底蒸发了。
我被甩了,垫上了所有的积蓄。
你无法想象,在那以后,我是怎样从那初恋幻灭的绝望中过来。过多的闭关创作和孤僻性格,奇缺的社会经历和人际交流,让我一度认为她就是我的唯一。朋友的鼓励和劝说,我一点也听不进去,只觉得世界随着她一起走了,我陷入在虚无的黑暗中无法自救,又一边固执地拒绝援手。
“我只想她回来,除了她我什么都不要。”接触了真正的世界以后再回想,当时的那个念头真是愚蠢透顶,恨不得回到过去给自己一个耳光,这世上还有太多值得期待的东西,而我们的生命太短暂,容不得为一去不返的人浪费一秒。
一年后,我渐渐恢复过来,开始在国内四处游历,增长见识,重拾起自己的艺术创作。在那些去过的城市里,也包括了距离十万公尺的,她的故乡。
选择那个城市,只是偶然,甚至当我深处其中的时候,才想起了她。而后来的一切,来得毫无征兆。我一直纳闷,究竟要怎样的巧合,才能实现那种戏剧般的情节?
我们就这么等在斑马线的两端,中间一路之隔。熙熙攘攘的人群陆续聚到路边,等候着交通灯的变化,我意外地在人丛中看到了她。车声和吵杂声渐渐淡去,世界静默了,我的心一下紧收,不知是怀念还是愤慨,是欣喜还是无奈。
她也看到了我,没有招手也没有示意,可是我知道她一定也看到了,因为我能感受到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的灼热,就如当初她第一眼看到我时一样。
这个路口的交通灯转换时间特别长,残疾人提示声还在百无聊赖地响。我和她一直对视着,她脸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身边也没有疑似丈夫或男朋友的人,穿着倒是成熟多了。
一阵急促的警示声,行人指示灯变成了绿色,马路两边的人群纷纷往中间汇聚,她也跟在了人群中央,缓缓走来。
我的双手不自觉往大腿紧靠,指尖不经意触到大腿上的伤口位置,继而像电击应激一样猛地回收起来。
随着那一下触碰,许多不堪回首的过往刹那间在脑海中汹涌而出,那裤子下面的疤痕仿佛会说话,告诉她离开以后我是怎样从教学楼顶纵身跳下,告诉我医生怎样切开我的大腿把碎骨取出,最后抢救无效截去了一条腿,告诉我如此轻视生命是多么自私和可耻。这一切都如插在心脏上的尖刀,随着我们之间渐短的距离寸寸深入。可是,我无法恨她,那些痛,最终还是敌不过我对她的迷恋。
我不知道她后来在哪里工作,是否已经成家,一切已经不重要了,我已经找回了活着的意义,正如原谅了轻生的自己一样,我也原谅了她,如今的我只想问一句:你好吗?
她一步步向我走来,视线始终看着前方,或许她想装作没看见我,或许她觉得无颜面再见我,又或许她把一切都忘记了,但从她脸上惊愕的表情,我能体会到当她看见我的断肢,联想起当初对我以死威逼无动于衷时,是多么内疚。
两拨人群开始相遇,互相碰撞、穿插、闪让。她拿出了手机,贴在了耳朵上,我下意识地按着口袋,想着或许下一秒兜里的手机就会震动。然而手机没有反应,她在我身边擦过,没有低头看我,侧身闪了一个身旁的人,然后用手按在我的手腕上似是躲让,一手拿着电话:“对不起。”
再一次相遇又分开,我们谁也没有回头,可是两人大概都知道,身后的彼此,一个在流泪,一个在收回根本没有拨通的电话。
短短不到一分钟,我到了马路的另一面,却像重复了一次人生,过剩而无法负载的重量和痛楚融在眼泪里尽数释放,一边向身后推着轮椅的弟弟遮掩悲伤。那一刻爆发的,是对曾经快乐和悲痛经历的感慨,是对我依然活着的庆幸,是对那趟十万公尺旅行的感谢。
他挽起的裤管底下,是一根义肢,我甚至怀疑,他是否察觉了我这趟旅程的迷茫,才给我讲了自己的故事。
在那以后,我一夜无眠,脑子里轮流忆起列车男人和独脚少年的故事,还有我曾经挚爱的那个女人。
第二天一早,我出发到芷晴所在的旅馆,为了等她实习结束,我在旅馆对面的咖啡厅坐了一天,期间因为过度疲劳,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强烈的空腹感让我清醒过来,窗外已是霞光满天。我结过账,循着邮件上提到的房号,来到那个位于13 楼中段的房间门前。
“她夺走了我的快乐,我也不会让她幸福。”
“一切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想问一句:你好吗?”
脑海不断响起男人和少年的话,举起的手停留在门板上迟迟敲不下去。不知道那个姿势保持了多久,当我感觉手臂酸软无力时才放下,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男人穿越十万公尺,贯彻了自己的恨。
少年穿越十万公尺,给予了原谅。
而我,甚至没有和芷晴见上一面,至于心里的决定,或许有,也或许没有,我也不清楚。
5
即使是六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没有弄清楚。
收起回忆之际,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坐在了床沿上。
和芷晴的重遇,唤起了我心中的不安和恐惧。我再次想起列车男人述说完自己经历后的脸。那是一张愤怒却带着悔意的脸,与其说他在憎恨抛弃他的女人,不如说是在憎恨固执的自己。那次旅程,那个精心策划的复仇骗局,于他更像是一个任务,一个信念:只要复仇成功,就能平复所有内心的创伤和痛苦。
然而并没有。所以伤害女人后,才有了那个矛盾的表情。
这些猜想,出现在我听完独脚少年的故事以后。早在我踏上寻找芷晴的旅途之前,就在网络上看到过一条新闻:市内警方在一个单位里发现了自杀的女人,据遗书所说,她因为强行与男友分手,导致男友跳楼失去了一条腿。得知这个消息后她每天在内疚中度过,最终患上了抑郁症,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毫无疑问,那个自杀的女人,和列车男人与独脚少年口中的女主角,是同一个人。
对于少年的态度,我始终抱有疑虑,十万积蓄,荒谬的分手原因,放在谁身上都不是能轻易释怀的事情。所以当我回想故事中细节的时候,才感受到那股寒意。少年介绍女人的时候说过,她情绪容易受影响,又极难平复。那么会不会他们的相遇并不是巧合,让女人内疚一生,才是少年那趟旅程的真正目的?
我的旅程的目的,又是什么?憎恨和原谅之间,是否真的有一道明显的界限?列车男或许并没有那么憎恨,少年也或许并不如他说的那么宽容,我们大家其实都不清楚心底的想法,只是把主导权交给了潜意识,让它做出了决定。
我转身望着床上已经熟睡的妻子,那个从我失落的时候开始,一直同甘共苦过来的女人,不禁问自己,我已经有了深爱和爱我的人,对于现在的我,纠结是恨或原谅,还有意义吗?
像是心有灵犀般,妻子醒了过来,转过身刚好对上我的视线,立即坐了起来:“你终于回来了?我错了,早上不应该无缘无故发脾气,今天一整天……”
我拥过妻子,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没关系,我也不应该抛下你一个人。”
早上的时候,因为一些小事情和妻子闹别扭,我们互相生气不理对方,各自度过了一天。接下来犹如命运的安排,我遇到了芷晴。
和好以后,妻子高兴得打开手机相册,一个劲地给我分享一天的遭遇,一点没有发现我的思绪,再次回到了六年前,当我站在芷晴暂住的旅馆房间门口那一刻。那天房里富有节奏的“啪啪”声和娇喘声犹在耳畔,但心里却是出奇的平静。
我看了看滔滔不绝的妻子的侧脸,感觉已经找到了当年那趟旅程的答案,那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吗?
我的心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紧握起拳头,不为别的,只为妻子展示在我眼前的那张照片。
那是她和一对大约60 岁左右的夫妇的合影。我反复仔细核对着所有部位,男人额头上的痣,女人下巴上不明显的短疤,虽然两张脸挂满了年月的痕迹,但我没有忘记,它们曾经在我脑海中是那么深刻,象征着多么真诚的诺言。
“我们将来游遍全国,一起寻找你真正的父母……”
看见我在那张照片上停留的时间比其他都长,妻子解释道:“这对夫妇啊,就住在楼上,人很随和哦,下午在沙滩上碰到的,还请我喝果汁,不过很可怜,他们有个女儿小时候被拐了……”
“我发现了一家不错的酒吧,一起去吗?有你最喜欢的玛格丽特。”我岔开了话题。
“真的?我这就换衣服!”
妻子说完便向衣柜跑去。我翻遍了整个相册,那对夫妇的照片只有一张,短短几秒钟,脑海里浮现了无数画面和声音,然后在视线重新聚焦在照片上,耳边声音沉寂的时候,我按下了删除键。
“好了,我们走吧!”妻子兴奋地挽着我的手,往门外方向拉扯,“对了,今天你经历了什么?”
我轻轻带上门:“已经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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