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天晚上,我梦见我要杀一个人,说不清为什么要杀这个人,或许只是梦的剧本安排我这么做。我把刀藏在身后,总感觉它要从我手里滑出去,所以我不得不紧紧攥住。我慢慢走向某个人,他正背对着我,我看见他的后脑勺刮得锃亮,堆起一层看上去很筋道的肥肉,上面还有颗痦子。我很紧张,也很痛苦,我怎么能杀人呢?杀了人我该怎么办?重要的是,我他妈为什么要去杀这个人?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在喊我:“魏晓阳!”我扭头一看,是杨弋。他穿着牛仔裤、白T 恤,两只大拇指插在裤兜里,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冲我笑。呀!好久不见了,我这么想的时候脑子里已经飞速地转了几个弯。我的口袋里还有几张钞票,虽说我得用它们交这个月的房租,但管他呢!我们可以去某个餐馆喝一场,毕竟很久没见面了。我这么盘算的同时,用余光瞅着那个我打算干掉的家伙,心中暗暗希望他消失。上帝保佑,他真的走了,看来我不用承担杀人的罪责了。于是我轻松起来,和杨弋愉快地交谈起来,其实是他在不停地说,说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他的唾沫星子不断溅到我脸上,让我很不舒服。他的脸离我太近了,这是种很不礼貌的行为,但他似乎并未发觉。他继续说话,嘴唇不断触碰到我的脸上。即便是在梦里,这也让人受不了。他突然停止了,嘴半张着,愣在那里像是在回忆什么事。我闻到一股臭味从地面升起,这臭味我很熟悉,我想起来我上床睡觉前就闻到过这味道。他的嘴慢慢闭上,慢慢凑近我,在我耳边不断地嘟囔着什么。他的双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几乎要贴到我的脸颊上,让我忍无可忍。我挣扎着,听见杨弋在含混地说着什么,但已经懒得去分析他到底在说啥。“傻缺……你这个傻缺……”他好像在说这几个字。然后我就醒了。闷热烦躁的夜晚,只有电风扇发出微弱匀称的呼吸,没错,永不变化的呼吸,除非拔掉电源。我扭过头,看到肖雅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她光洁的脊背裸露在外,娇嫩的像个小女孩。我将手搭在她的背上,轻轻抚摸。她并没有被惊醒。我的手滑向她的肚子,那里微微隆起,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我又开始抚摸她的脊背,感觉冰凉顺滑,像是抚摸着真丝床罩一般。通过不断的抚摸,梦境消失了,杨弋消失了,他带给我的不适感消失了。自从大学毕业,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杨弋,到现在差不多有十年了吧。那么他为何今夜造访我的梦境?根据以往经验,如果我突然梦见一个久未见到的人,那么接下来几天内一准会见到这个人,这是种奇怪的现象。也许明天我会见到他?我继续抚摸着肖雅光滑的背部,不觉中,某种不可言状的感觉出现了,最近,这种感觉常常出现,而解决的方法,自然不能靠怀孕的肖雅。我起身来到卫生间,打开灯,低头看看我朝昔相处的伙伴,然后又抬头望向镜中的自己。我是个心理医生,明白梦境意味着什么,它是各种记忆和感知的复杂组合,而又显得很偶然。杨弋一定会出现在我面前,就像梦境预示的一样。我闭上眼睛,梦中的那把刀就握在我的手中,我要用它去杀了某个人。2从我在二楼诊所敞开的窗户里溜进来的,不正是楼下烤鱿鱼的味儿吗?在烧烤摊的旁边是水果摊,摊主老王坐在一台手动榨汁机前,不停地榨着鲜橙汁。他的身后有个黑乎乎的弄堂口,一侧挂着个牌子,写着“深梦心理工作室”几个字。我装作沉思的样子,嗅了一会儿烤鱿鱼的味道,这才跟桌对面的顾客说:“有十年了啊!”“是啊。”“这么说你现在也在广州工作?你怎么找到我的?”杨弋笑了:“我一开始只是想找个心理医生做咨询,看到了深梦的广告,还有你的名字。我还以为只是同名而已,没想到真就是你。”的确,魏晓阳这个名字太普通了,同名的可能性太大了。他又笑了,问我:“你什么时候考取心理咨询师资格证的?”“一毕业就考了二级资格证,然后一直在彗心医院工作,那里的负责人是赵文渊,你知道他吧?”“知道啊,精神分析流派的。”杨弋回答道。“后来……我就从那里离开,开了这家诊所,还不到一年时间。”我心不在焉地说着,犹豫着,最后我望着他开口了。“我说,你为什么不去他那里呢?你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心理咨询师都是半吊子水平,无非就是陪人谈心,糊弄点钱而已。”“他的收费太高,而且我觉得我的问题吧,不算太大,找你来咨询,应该更好解决。”我一下子有些紧张,他似乎话中有话。当然我的外表不会表现出任何波动,在彗心医院里工作几年的历练,早让我变得处变不惊了。“说说吧,你有什么状况?”我把桌上的烟推向他。他把烟点上,吐出来浓浓一口。“这半年来,我常常在晚上梦见你。”“哦?”他的眼光越过我的肩膀,望向我身后的挂历。他说:“我梦见你拿着刀,像是要去杀某个人,唉……梦里不是很清楚,有时又好像是我拿着刀。我想要阻止你,你却根本不听我的劝说。有几次我们还打了起来……”我愣住了,半天后开口:“我打算去杀谁?”“我不知道,那个人就在周围,但我看不见他。有时候刚刚发现一个影子,一转眼就不见了。”他说话的时候若有所思,像是在回忆。“这样的梦,你做过几次?”“做过七八次吧,记不清楚了,是从半年前开始的,最近好像频繁了些。”我愕然地望着他那张诚实的脸,当然我不会从脸上表现出此刻的心情来。佛洛依德分析过各种梦境的成因,但没有说过两个人的梦境会相同,并且重叠。难道他长期做一个同样的梦,以至于产生某种神秘的召唤力,让我在几天前的夜里进入了他的梦?“经常做同一个梦,这种事也是常发生的……”我淡定下来说。“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是吧?”他打断我。“是啊,十年了……”“十年时间,人的容貌总会有点变化,就像现在的你,跟十年前有点不一样了,但在我的梦里,梦到的就是现在的你。”“人的相貌会随着时间变化,但还是有迹可循的。”我提醒他。“但是你穿着一件黑T 恤,上面的图案是‘枪花’乐队。”他抬起一根手指,指着我说,“而当我见到你,你穿的就是这样一件T 恤。还有,当我被梦境困扰的时候,寻找心理咨询诊所时,恰巧看见了你的名字,这是不是很巧合?”我无言地看着他。我之所以穿黑T 恤,是因为我从小就喜欢穿这种T 恤,并且我选择在诊所穿这种服装,那是想打消顾客的防备和顾虑,拉近距离,好更好的沟通。还有我本身就是“枪花”的乐迷,这点杨弋很清楚。“这对你构成什么影响了吗?”我问他。“我失眠,而且感到焦虑,影响到我的工作。”“那你觉得你心理上有病吗?”我凑近了问他。他点点头:“我觉得有问题。”“真正有病的不会声称自己有病,你没什么问题,只是心理上需要些疏导罢了,可能你工作上压力太大了。对了,你什么时候来广州的?”“来广州有大半年了,在一家汽车销售公司打工。那么,你怎么收费,不会比彗心贵吧?”“收什么费呀,你这种情况,咱们聊聊,我帮你缓解一下情绪就可以了。”他并没有露出感谢的笑容来,而是微微点了点头,问:“肖雅怎么样了?你们现在还好吧?”我装作收拾桌上的资料,含混地应付着,不想跟他谈这个问题。从我二楼的窗户望下去,不仅可见水果摊老王的秃顶,还能看见他老婆肥硕的奶子。王嫂坐在小凳上,一边摇着扇子让她薄衫的前襟敞开,一边将一杯鲜榨橙汁递给杨弋。杨弋优雅地喝完后,丢下十块钱转身离去了。看着杨弋的身影消失,我才突然想起口袋里还有一些钞票。这些钞票可以用来付这个季度的房租,不过那并不是急需的,我完全可以请杨弋到楼下的餐馆里,点几个菜,好好喝一杯。毕竟我们曾是好朋友,而且十年没见面了。那我他妈的为什么不这么做?究其根源,应该是和肖雅怀孕有关。自从她怀孕后,我变得小气了。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和一个亨廷顿氏病患者一起喝酒。杨弋的老爸患有亨廷顿氏病,这种疾病源于脑部发生病变,却常被人看做是精神病。这种病虽然有个洋气的名字,但杨弋的老爸的行为却显得傻里傻气。我还记得老杨发病时的症状,拉住一个住在垃圾堆里的疯女人,单膝跪地向她求婚,嘴里念叨着他死去老婆的名字。疯女人傻笑着看他表演,一边将流出来的哈喇子抹到他脸上。我对亨廷顿氏病的敬畏从此开始,这种有贵族气质的病不是一般人能得的,只有像老杨这种死了老婆又下岗的人才会被眷顾。他跪在那里,举手投足像个骑士,高傲且彬彬有礼,嘴里吐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词句来。每次他这样做时都引来众人围观,但人们大都看热闹,没人去阻止他,直到街道办事处的主任赶到,又拖又拽的把他拉走。这种病有遗传性,杨弋可能在慢慢发作。他在说谎,他根本不是什么汽车公司的销售员,他手腕上戴的表起码值一万块。除了跟我做了一个相同的梦之外,其它都是在幻想。亨廷顿氏病发作后,病人往往会记忆混乱,这样他才会把我们十年后的见面混杂到他的梦境里,煞有介事地说出来。他的表情沉稳,说话有条有理,像是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但这都是表面现象。亨廷顿氏病的根源在于脑部发生了病变,治疗方向也是从病理学方面入手。不过,作为心理医生,不能臆测,也不能贸然提议让他去医院检查脑袋,所以我还是观察一下情况再说吧。但我们为什么会做一个相同的梦?大三那年,我偶然看了一部电影叫《神秘河》,接着又买来原著看了看。看完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来到窗前点起一根烟,冲着窗外低声说了一句:“你他妈都写了些什么啊?”在我开始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北方的故乡。白银,这是一个西北小城,没有广州菜市场的喧闹,也没有无处不在的榴莲味儿。这里寂静地飘着雪,大部分人能不出门就待在家里,曾经有一个关于杀人狂的传言,通过雪花、枯叶、流浪狗在四处传播。他专门杀红衣女孩,所以一段时间里没人敢穿红色。他找那些下夜班的女孩下手,所以工厂不再让女孩值夜班。他能找到那些单身或者是孤身在家的女人,哄骗她们开门,然后杀死她们。于是许多男人晚上不再出门喝酒或打麻将了,都回到家里把门锁好,搂着老婆看电视。我曾经生活在这样一个城市里,晚上早早上床睡觉,早晨来到学校,听见小伙伴们纷纷谣传:“吕老师昨晚回家迟,走到家门口公共厕所时,被拽进去了……啧啧, 有个人早晨上厕所,被滑了一跤,是被肠子绊倒的……”吕老师恰在这时走进了教室,狠狠扇了一个小伙伴一耳光。她大吼着:“杨弋!”杨弋闭上了嘴,不敢说话。吕老师指着我和杨弋说:“给我出来。”我们两个人被带出教室,赶到了教学楼背后的一块空地上,这里人少僻静,冷风不怀好意的飕飕刮过。吕老师扇了我们每人几个耳光,然后让我们站在那里思过,她则大摇大摆地转身去上课了。我们刚上初一,才不过十一岁,体型单薄,跟小学生没什么两样。所以,都老老实实站在教学楼的阴影里,甚至不怎么说话。后来有个颀长的身影从对面实验楼走出来,来到我们跟前。这个人不但个子高,而且腿脚也长,当他张开手臂时,活像只蜘蛛。他打量了我们一会儿,嘿嘿笑了笑说:“犯什么错误了?”杨弋支支吾吾地把经过讲了讲,蜘蛛立刻大笑起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杨弋,又向远处望了会儿,这才指着杨弋说:“你跟我来。”杨弋没有动,这个男人又说:“没关系,我帮你给吕老师求个情,保证她会原谅你的。”他说这话时,只字没有提到我。他带着杨弋离开了,根本没看我一眼。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绕过实验楼,向学校后门方向走去。他们为什么要往那里走?吕老师此刻正在教学楼里上课啊,我十一岁的脑瓜理解不了这逻辑,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对我来说,大人们做任何事情都是小孩子无法理解的。过了两节课的时间,吕老师出现了,她恼怒地问我:“杨弋去哪了?”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总不能说有人带他找您求情去了,看这样子,那个男人根本没带杨弋去找吕老师,但我也不能说杨弋跟人走了,这恐怕会惹恼吕老师。最后我啃啃巴巴地告诉吕老师,杨弋去上厕所了,还没有回来。吕老师没再问什么,让我回教室上课,随后,她也回到了教室。然后,杨弋就被遗忘了。当天晚上,吕老师和杨弋患亨廷顿氏病的老爸出现在我家里,心急火燎地问我杨弋到底去哪了。我看着老杨,那时他还没有表现出亨廷顿氏病病的症状来,除了偶尔喝醉会忘记给杨弋做饭外,清醒时分还很关心杨弋的。当着吕老师的面,我只能一遍遍的重复自己的谎言,杨弋去上厕所了,绕过了实验楼,应该是去操场边的一间厕所了,也有可能从学校后门离开了,反正我是没有见到他再回来。接下来的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我父亲和杨弋的老爸一起,还有吕老师和学校的几个老师一起,当然也带着我,一起来到了学校操场边的那间厕所。在那间黑漆漆的、臭气熏天的厕所里,他们打着手电筒,一个蹲位接一个蹲位的查看。还有人拿来一根长长的棍子,在粪坑里搅来搅去,然而什么也没发现。我突然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担心了,流传中的杀人狂虽然已经杀了两个女子,但并不能证实他只杀女人,也许他躲在厕所里,会对每一个进入厕所的人下手。杨弋就此失踪了,报了案,但没什么用。吕老师陪着我在派出所做笔录时,我只能说杨弋去上厕所了,然后就没有再回来。两周后,他被人发现关在一家废弃厂房的工具室里,像条狗一样被锁在暖气管上,浑身赤裸,大小便遍地。他被救下后,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事情经过,其中的细节,只有警察知道。警察根据他对施暴者的描述,在纸上画了一只蜘蛛,过了两个月后,蜘蛛男在另外一个城市被逮住了。该人是学校施工方的雇佣人员,事情败露后逃跑了,被抓后判了无期,此事便画上了句号。没人追究我为什么撒谎,也没人过问当初我的笔录。大概人们忘了,又或许觉得小孩子的话,总会有出入的,不值得去追究。吕老师在课堂上神色凝重地说:“杨弋同学,他被坏人欺负了,但他也很勇敢。我们大家要关心他,鼓励他,要让他感受到温暖。”于是温暖从四面八方袭来。一下课,教室后窗便聚满了踮起脚尖的学生,都想看一看杨弋长得啥模样。走在校园里,总有人聚拢起来,跟在杨弋的身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那个坏人往他屁股里撒尿呢。”杨弋受不了,只能待在教室里,终日沉默寡言。我常常陪他一起上学放学,跟他说说话什么的,但他有些心不在焉,好像丢了魂一般,常常愣愣地望着远处发呆。我并不知晓那个坏蛋对他做了什么,应该是打他了吧。如今想来,他受了那么大的虐待,还能在初中校园的冷讽热嘲中度过而没有疯掉,真是不简单的人。杨弋的热度慢慢降温了,又过了两年,杀人狂重出江湖,一口气杀了四个女人。这下子杨弋的事情就几乎没人再提起了,大家一样对杀人狂充满恐惧,恐惧让杨弋变成了我们当中的一员,没有谁觉得他跟我们有何不同。我们聚在一起讨论杀人狂,交换各种版本的谣言,还互相交换磁带,我喜欢听“枪花”乐队,杨弋比较喜欢听“没他累克”乐队。杀人狂杀掉的其中一名女子,距离我家不远。女子遇害前几日,我似乎曾见过他。那一晚,我记得我拿着垃圾出了家门,在垃圾点那里扔掉垃圾后没有马上离开。我站在一棵树的后面,点了一根烟,那时我刚学会抽烟,自然不敢在家里抽。那个被害女子从我眼前经过,拐进了一个路边家属楼的单元内,随后一个穿棉大衣的人走了过来,他戴着棉帽,捂着口罩,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他在女子家门口徘徊了会儿,然后走进了单元门。没多久,他又出来了,来到我藏身的树前,驻足了老大一阵。雪花在夜空里飘舞,我冷得牙齿碰在一起直打哆嗦,也不知道他发现了我没有。后来我受不了了,从树后面出来,拔腿向家的方向奔去。我拼命地跑,似乎听见他从后面追了上来。我猛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我坐在地铁里睡着了,广播里正在报站名:“江南西站到了……”故乡那些个寒冷的冬天消失了,这里是广州,几乎从不下雪。环顾车厢,许多人的脸上挂着疲惫。3肖雅正在楼门口等我,看见我后,她轻轻拍了拍腹部,向我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只有我能懂的谜语,天!多么幸福的时刻,怀孕的肖雅在等我,等我回家做饭给她吃,哦,是给她们两人吃。上楼梯时,我们走在一个身材臃肿的老女人后面。肖雅故意掐我的屁股,我不断地将她的手打掉,她则偷偷笑着。“别闹!”我低声说了句。前面的老女人听见了,回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不屑地继续向上走去。肖雅捂着嘴笑了,我们继续上楼,回到我们的小屋。晚餐我做了酸菜鱼,这是因为肖雅肚子里怀的有可能是个女孩。同时我还做了辣炒肉,这是因为肖雅怀的也有可能是个男孩。我喝着啤酒,看着肖雅像猫咪一样吃鱼,将刺吐到烟灰缸里,根本不需用手。我很想告诉她今天杨弋来我的诊所了,还想跟她说说我和杨弋共同做过的那个梦,但想了想还是不要告诉她的好,我不想破坏这幸福安逸的时刻。然而幸福时刻总是短暂的。吃完饭后夜幕降临,肖雅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打瞌睡时,我坐在电脑前上网,一边陷入了忧虑之中。肖雅已经怀孕了,不能出去找工作,而诊所开业以来,收入一直勉强抵销开支。以前,当我在彗心医院做咨询师时,感觉这一行很简单,只需要搞清顾客内心困扰是什么就行了,然后针对此心结进行开导安慰。我说过,心理咨询师不过是陪人谈谈心,糊弄点钱罢了,幸好大多数人头脑简单,乐意将自己的内心展示出来。等到我独自开诊所后,人们突然一下子变得复杂精明起来,面对我的提问躲躲闪闪,让我无法抓住问题核心。这让我很郁闷。“老公!”肖雅在那头喊我。“咋了?”“国庆节回我家,过年时回你家好不好。”“好啊。”我心不在焉地答道。距过年还有六个月,这六个月要是诊所没什么起色的话,恐怕到时候我就要跟肖雅留在白银了,随着孩子的出生,从此困一城终老了。一副生活场景栩栩如生地浮现眼前,我可以在白银公司职工医院谋得一份工作,我父亲很早前就跟我许诺过。我将穿着白大褂,装模作样地给那些工人做心理疏导,询问他们跟老婆的做爱频率,然后把一切问题都归结到性上,据我看来这是百试不爽的灵药。肖雅可以承包医院的小卖部,挺着大肚子坐在柜台后玩手机。她的家在湖北,据她说她很怕冷,在湖北时每到冬天都会出冻疮,那么她到了白银,在天寒地冻的西北怎么能活下去?何况还有那个杀人狂,至今没能逮到。电脑下方有个貌似医生的头像在闪烁,是肖雅的聊天软件,我点开来看了看,对方发来消息说:“您好,我是彗心医院网络服务部,感谢您来我院做心理咨询,想就您对我院服务的满意度,做次回访,请问方便吗?”肖雅什么时候去彗心医院了?难道她也去做心理咨询了?这真是……万万没有想到。我打开浏览器,搜寻了一下上网痕迹,果然在彗心医院的网站上找到了预约记录。记录显示时间是一个月前。她有什么必要去做心理咨询?我愣愣地对着电脑发呆,她就算有什么心理上的压力,也完全可以找我啊。而且,她根本就没跟我提过她去做心理咨询的事。我的手放在键盘上,打算跟彗心医院的客服聊聊,但手指僵持了半天,还是放弃了。上大学时,我的老师在课堂上教育我们说:“现代社会里,所有人都在精神上存在着不健康,都需要引起重视,所以我们不能把心理治疗看做是难以启齿的,而应该是正常的。”彗心医院的院长,我的老板赵文渊也总是说:“来做心理咨询很正常,我们决不能在工作中把他们当做病人。”就连我也常常对顾客说:“来来来,咱们聊聊,其实没什么病,你就是心里话没处说去而已。来吧,跟我说说你是什么时候有这种心理的?是从给你女朋友口交以后开始的吗?”是啊,太正常了,我接触过的那些顾客,很多只是因为工作压力、夫妻矛盾积累所致,只不过需要一个人谈谈心罢了。一个月前,肖雅刚刚得知自己怀孕,这种情况下她一定有所顾虑,我们的生活还不稳定,未来不可预见。孕期的女人大多心理上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去咨询一下也是很正常的。她为什么不找我来咨询?笑话,如果有些话能对我讲,那她就根本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我把电脑上的记录全都删除了,一切都过去了。作为心理医生,我对此再清楚不过了,每个人都有隐私,即便相亲相爱的两个人,也有不能说的隐私。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去探究,忘了它。你要想刨根问底,那是在挑战人性。我起身,来到沙发前,将睡着的肖雅轻轻抱起来,放到了床上。她像只猫咪,嘟哝了几下,又睡着了。爱情就是一见钟情啊,你看到一个人,虽然你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不知道这个人的过去,但你就是知道这是你长期等待的那个人。大学时我组了一支乐队,每天晚上在学校附近的酒吧里演出,有一晚,杨弋和几个人来到酒吧看我们演出,其中就有肖雅。肖雅留着短发,穿着精干的牛仔衣,一度让我以为是个男生,后来她开口说话后才发现是个女孩。交谈了几句后,我发现她是那么有女人味,一下子就爱上她了。一个外表像假小子的女孩,却极富女人味,我就喜欢这样的。那晚我唱了许多“枪花”的歌,当然包括那首著名的“don’t cry”,唱的时候当然不忘看着台下的肖雅,结果看到她和杨弋在耳语。那一刻我立刻决定,要干掉杨弋,得到肖雅。杨弋是个安静的美男子,个子要比我高,沉稳优雅,不过我相信肖雅更喜欢我这种类型的人。何况,他们两人当时并非恋人关系,只是在这种关系的外围徘徊,随时有可能滑入。当晚我哗众取宠,故意唱跑调的歌,用啤酒杯当烟灰缸,再把它一饮而尽。所有肖雅输的酒,我都不由分说抢过来干掉。我像只发情的极乐鸟一样,拼命在她面前跳舞,终于让她对我引起了兴趣。对不起杨弋,你是个安静的美男子,你应该有个长发温顺的女孩做你的女友,肖雅是我的菜,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就知道她是我的。认识肖雅两个星期后,我带着一束花和一盒杜蕾斯,跑到肖雅所在的学校,去向她求爱。她接受了我的鲜花,接受了我的亲吻,却把那盒杜蕾斯塞回到我的口袋里。她说:“我是喜欢你,但我不能让杨弋难过,他喜欢我,而且他还是我的好朋友。再让我考虑考虑好不好?”“考虑什么呀?没事的,他能理解,我去跟他说。”“别别!你要这样我就不理你了啊。”我急了,脱口而出:“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他、他是个同性恋。”我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谎言张口就来的习惯啊?面对肖雅惊愕的眼神,我只能把谎言编造下去。杨弋成了同性恋,他之所以把肖雅当做好朋友,那只是因为肖雅男性化的外表引起了他莫名的好感而已。一个同性恋者,他怎么可能成为肖雅的男朋友呢?肖雅当然不信,她要亲口问问杨弋,几天后,她告诉我,杨弋承认自己是同性恋了。结果令我震惊,我不相信杨弋真是同性恋,也许他出于友谊,把肖雅让给了我?但他确实退出了,对!退出了。有一天,杨弋突然约我出来,坐在校园某处的啤酒摊上,神色严肃地问我:“你最近有没听说什么?”“什么?”“关于我的一些传闻。”“你的什么传闻?”他恼怒地敲着桌子,低声且艰难地说:“就是……咱们上初一时发生的那事,那个案子……”我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这件事我们之间从不会提起,现在他被迫提起来,窘迫之态可想而知。关于那个蜘蛛一样的男人,那件囚禁性虐儿童案,我的确没有听见它们在流传,最近一段时期,我和肖雅打得火热,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了解。“我真的没有听到,真的。”我说。老天作证,我这句话可是大实话。他懊恼地闭上眼睛,皱起了眉头。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关于这件事已经在校园里传播开来,一些旧日的新闻和剪报被整理起来,形成了一个帖子,在学校论坛上被热议。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杨弋。这件事对他影响很大,原本他很有可能当选为学生会主席,但他的对手利用这个帖子大造声势,让他一下子失去了很多支持者。他一下子不被人看好了,所以他只能当一个普通人,混两年毕业后,滚到社会上处处碰壁,最后回到家乡默默无闻躲在某个旮旯。那些保研啊,留校啊什么的,都将与他无缘。如果回到家乡,他可能连个称心的老婆都找不上。在小城市,如果你想娶某人为妻,对方会发动人肉攻势,把你的过去搞得清清楚楚,这才会考虑你是否配娶他家的女儿。我很同情他,真的,我替他感到难过。“这事不是我干的,真的,我也不清楚咋回事。”“我问问不行吗?”他大声地一句,眼睛有些红,嘴唇还在发抖。转瞬,他又恢复了常态,摇了摇头说:“对不起,别往心里去。”他摇晃着身子离开我,向宿舍方向走去。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姿势很古怪,好像有看不见的蛛丝粘着他,操控着他往前走。那只蜘蛛,正在暗中窥探他。不久,那些流言开始钻进我的耳朵里了,愈演愈烈,带着深深的恶意。杨弋没能当上学生会主席,人人躲着他,连老师们都不像以前那样喜欢他了。整个初中,他被人指指点点当做笑料,他都满不在乎地忍过来了,现在他却没法淡定地生活下去了。他孤独地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喝酒,喝醉后掉进了湖里,淹死了。不对,他没有淹死,他被救起来后送回了家乡,然后就不知怎么样了。我在半夜醒来,抚摸着肖雅光滑的脊背,感觉像真丝床罩一样顺滑。广告灯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打在墙上,一闪一闪的。远处传来争执声,有刺耳的刹车声。汽车远光照进室内,墙壁顿时一片雪白。像是1998 年的冬天,杀人狂一连杀了四个女人,最小的是个8 岁的女孩。恐惧冲淡了对生活的抱怨,下岗工人也不怎么闹了。深夜里大家蜷缩起来,听外面的雪花飘落,一片片的飞舞着。有个身影从黑暗中出现,伫立在惨白的街灯下,他拿着一把刀,向我走来。我一次次从梦中惊醒,看到肖雅睡得很踏实,像只猫咪。4杨弋两手交叉地握住,坐在沙发上,眼神无辜得像个吃奶的婴儿。“你还做那些梦吗?”我问。“最近倒是没再做过,可能我见到你的缘故。”纯粹瞎扯!我点点头,竖起耳朵听着门外有无动静,就在刚刚我打电话要了外卖,此刻应该到了。果然,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楼下的餐馆送来了几瓶啤酒,还有一份炒小龙虾和一份炒田螺。杨弋眉毛飞动了一下,笑了:“你这是干什么,这也是心理咨询的一部分吗?”我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瓶白酒来,对他说:“喝哪个?”“还是喝白酒吧。”一看到酒,他好像有些急不可耐。在广州的这几年里,我习惯于喝啤酒,偶尔也喝点低度白酒。这里的夏季在30 度以上,喝白酒显得很不适宜。不过,如果你是个北方人,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秦岭以北,我那宛如边境般被遗忘的故乡小城,我们不管冬天还是短暂的夏天,都喝白酒。在我幼年的记忆中,喝酒成为常态,就连我那慈爱的父亲,有时也在深夜里借酒浇愁。后来,连小孩子都喝起来了。很多人都下岗了,一夜之间,连街上闲逛的小流氓都猛增了一倍。在我的印象中,所有的人都在喝酒。街边的小餐馆里,就着几个廉价的小菜,就有一帮人喝到昏天黑地。冬天早晨走在上学路上,到处是冻成冰疙瘩的呕吐物。每到夜间,走过街角的酒吧,会看见橱窗后坐着一些女人,不停地仰头喝酒,这是坐台小姐的雏形,都是些还算年轻的下岗女工。酒吧外的马路牙子上蹲着一溜混混,每人拿着一瓶啤酒。谁都知道他们的怀里掖着一把砍刀,所以我们从不会表现出关注他们的模样。学校里的老师也热衷于喝酒,他们往往下午第二节课后就开始互相联络了,然后第二天早自习时显得萎靡不振。冬天,寒风让耳朵感觉像被鞭子的末梢抽打一般,除了喝点酒,好像没有什么希望。直到突然有一天,杀人狂横空出世,许多人才算冷静下来。下岗算什么,总不至于要了命。面对杀人狂,社会上的精神面貌突然变好了许多,晚上在外鬼混的人少了,早晨起来,马路上被冻成冰疙瘩的呕吐物也突然消失了。杨弋虽然显得人高马大,但酒量却不如我。上高中是我们常偷偷一起喝,喝多了就会哭个没够。对了,他那个亨廷顿氏病的老爸,在他上大学没多久后就死了。我们一人喝了几杯,吃了几只小龙虾,炒田螺几乎没动,因为我们非得用两只手才能将田螺肉掏出了,不能像南方人一样,用嘴一嘬就能吸出来。“你看着不像汽车销售员。”我对他说。“现在又不是工作时间,你让我穿个西装,你傻啊?”他头也不抬,吃得津津有味。他穿着白T 恤、牛仔裤,就像我梦里梦见的一样。一个重叠的梦?见鬼!“你还记得那个白银杀人狂吗?”我问。“记得,到现在还没找到,很久没作案了。”“我们以前对他做过各种猜测,还怀疑过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那家伙长得就不像个好人,三十好几了一直不找对象。”“是啊,我们那时候经常怀疑凶手就是我们认识的人……”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酒杯说。“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我提到往事,其实是想让他想起那个蜘蛛一样的男人来,从他茫然若失的眼神中,我看到了那个男人,正在记忆深处向他走来。“我们今天所面临的一切心理问题,其实都跟过去有关,知道吗?你要么彻底忘了过去,要么你直面过去,回忆每个细节,然后跟它们做个了断。”我说这话,也不知道他是否理解了,但他的确点了点头。沉默片刻,他说:“我听说长期做一个同样的梦,会是某种预言。”我嗤之以鼻:“梦是现实的反应,根本不会预示未来,它只有可能是愿望的满足。难道你希望我去杀人,好来阻止我?”他又说:“你有没有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假的?也许你周围的某个人或某件事,只是你的幻想,其实并不是真的。”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就是说啊,你以为你拥有着一切,其实这只是表面现象,因为你早已失去了它。有一天早晨你醒来,那些熟悉的东西离你远去,你才发现,真实的世界是这个样子……”胡言乱语,这家伙喝得差不多了。“别说了,”我打断他,“你的心理上没啥问题,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做咨询?仅仅是梦见了我?”他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我从二楼窗户看着杨弋走出弄堂口,喝了一杯橙汁,然后慢腾腾地向路口走去。脚步略微蹒跚,但看上去还好,不算喝太多样子。我立即戴上一副暴龙墨镜,扣上一顶凉帽,奔出了诊所。我打算跟踪一下这家伙,他的行为很可疑,为什么过了十年,突然冒出在我眼前?如果他要做心理咨询,那他也找错了人,因为如前所说,一切心理问题都跟过去有关,作为一个对他过去知根知底的人,是无法提供心理疏导的。他也无法面对我把他的过去再说一遍,把蜘蛛人给他的痛苦讲给我听。他的心理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是他的行为显得很不合理。我跟在他身后大约五十米的距离,看着他慢腾腾地走着,来到了地铁口附近,在附近的报刊亭前转悠了一阵,这才进了地铁口。我连忙跟随进去。我跟他进了同一节车厢。地铁里人很多,我像只蜥蜴一样隐藏在人群里,他绝对发现不了我。他似乎也没觉察有人在跟踪他,对周围的人群也不感兴趣,他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似乎是睡着了。漫长的20 分钟过去了,我担心他会睡着错过站,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广播里正在播报:“白云大道北站到了……”我突然想起来,这附近倒是有不少汽车销售公司。出了地铁站,他依旧不紧不慢地走。我远远跟着,看到他来到了一座宽大的三层楼房前,在门口跟一个戴黄色棒球帽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进了门。我向那幢楼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二楼招牌上写着几个大字:广远汽车销售公司。不知什么原因,我突然踌躇起来,不敢再向前走去。门口那个戴黄色棒球帽的家伙看到了我,也许是觉得我可疑,他多看了我几眼,像要上来问我话的样子。我连忙转身,快步离开了。拐过一个弯,我在一个公交站台的阴凉处停下,大口地喘着气。不知什么原因,我感觉很紧张,内心有股压抑的感觉。我买了一瓶水,喝了大半,这才感觉好受些。我琢磨着是否就此放弃,因为我的举动显得有些荒唐,这样跟踪下去能有什么结果?正在这样想时,突然看到杨弋从拐角处冒了出来,向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我来不及想什么,又跟了上去。他的步履依旧很慢,好像怕我跟不上似的,这让我怀疑他是否故意在让我跟踪他。这种感觉一出现,我就想起了曾看过的一部克里斯托弗导演的电影,这部电影的名字就叫《跟随》。他走到一条跟农贸市场一样热闹的街上,这条街跟我诊所所在的那条街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一边走一边扫视着路边的摊贩,接着在一个摊贩前停下来,拿起一个望远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将望远镜放到眼前,突然扭头向我看来。我吓了一跳,迅速地闪到一个人高马大的身影后面,待到再探出头来看时,他已经放下了望远镜,向路边的一个弄堂口走去。看来他到家了。我来到那个摊贩跟前,他热情地向我兜售起来:“俄罗斯原装望远镜,300 块一个。”讨价还价之后,我用100 块买了一个。我站在树荫下,拿起望远镜,向楼上望去。透过防盗栅栏,我一个接一个窗户查看,突然之间,杨弋的脸露了出来。他正在冲我微笑。我一下子愣住了,难道我被发现了?不过很快我又镇静下来,我戴着帽子,出门前又换了衣服,他怎么会认出我来呢?仔细看,他虽然看着我,但眼神很涣散,嘴唇还在慢慢蠕动着。他的耳朵上套着个耳机,原来他是在打电话。他慢慢从窗前离开了,我也低下头,快速走开了。天正慢慢黑下来。回到家后,天已经黑了,肖雅还没回来。我感到很累,有些睏,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感觉我也要重复前几天的梦境了,一把刀在我面前晃悠,等着我去抓住它。这时,突然响起开门的声音,我又惊醒过来。肖雅带着大包小包进了屋,一边嚷着:“老公,你怎么不开灯啊?”“我不小心睡着了。”我坐起来。肖雅打开灯,将随手提的几个大袋子放在了地板上。“你怎么才来?”“我去买了点东西,今晚我来做饭吧。”“还是我来做吧。”说着我起身,拿起地上的袋子进了厨房。我倒不是心疼她,怕她累着,而是她做菜确实没有我做的好,而我又比较注重口味。美好的一餐,会带给人好的情绪,有时这种好的情绪,甚至能延伸到晚间的梦境里。我翻检她买回来的东西,有西兰花、空心菜、腊肠、花生米什么的,还有给我买的烟。这其中有超市的购物小票,我正准备拿起扔掉时,却发现了什么。购物小票上显示的超市地址,就在杨弋住所附近。我侧耳聆听,肖雅已经打开了电视机,正在沙发上啃买回来的鸭脖子。自从怀孕后,她顶多会在家附近逛逛,根本不可能,也没必要坐地铁去那么远的地方购物。除非有一个可能,她去找杨弋了,也许他们早已见过面了。我来到沙发前,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她说:“你知道吗?今天我见杨弋了,他来我诊所了。”“是吗?这都多少年了,他现在干吗呢?”肖雅说的时候,眼睛没离开过电视。“不大清楚。”“哦。”肖雅回应着,眼睛盯着电视,一副对杨弋的话题不感兴趣的样子。不过,这也许会是个伪装。夜里,我躺在床上思索一个问题:肖雅有可能跟杨弋暗中来往吗?我想起我们之间的争吵来,那是十年前,她愤怒地指着电脑说:“那个跟杨弋有关的帖子就是你发的是不是?”我自然矢口否认。“我清楚得很,就是你发的。”她咬牙切齿地说:“他现在跳湖死了,是你害了他!”“他是喝醉掉湖里的,他没死啊。”我提醒她。她愣了愣,又厉声问我:“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他是同性恋?”我开始狡辩:“是他跟我说他是同性恋,而且他从来没谈过女朋友,可能他是开玩笑吧,我也就那么一说,谁知他自己向你承认了啊。”“他是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这才主动退出的,明白吗?”肖雅指着我大骂起来:“你这个骗子!流氓!”我连忙劝她:“冷静,别动了胎气。”肖雅眼睛红了,声音低了些,依旧对我骂个不停。我老老实实听她用恶毒的话语来诅咒我,并不太担心她会离我而去。她刚刚发现怀孕了,还得我陪她去做人流,虽然我的行为有些不太光明,但毕竟是出于爱她的目的,她会原谅我的。果然,她骂够之后,原谅了我。我对她山盟海誓一番后,陪她去做了人流。那时我们已经快毕业了。差不多十年后,我们决定不再跟保险套做爱了,打算怀个孩子,一旦怀孕我们就结婚,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如果我们想买套房子,并且存下几十万后再等待孩子出生的话,估计她就该绝经了。事情往往古怪在此,当你决定怀孕时,却很难实现。我们掐着指头算日子,日子到了大干特干,却白白辛苦了三个月。后来,我听说几百公里外的某寺庙挺有名气,就跑去上香祈求,回来后没多久,肖雅果然怀孕了。我在黑暗中点起一根烟,开始把我脑中的想象构思成一副完整图画。在广州的这十年,已经证明我除了蹭吃蹭喝外,是挣不到大钱的。肖雅跟着我,已经慢慢疲惫了,对我也不抱希望了。但她也没打算离开我,因为她不是那种喜欢钱的女孩。她是一个感性的人,原本打算就这么陪我穷下去,结果偶然间,又遇到了杨弋,于是熄灭的火花,又一次燃烧起来。我辛苦干了三个月也没让肖雅怀孕,离开广州两天时间,回来后她就怀孕了,这真是蹊跷。也许在我离开的那两天内,杨弋趁虚而入。杨弋显然混得要比我好,他手腕上的那块表至少在一万元以上。他可能暗中跟肖雅来往,不让我知晓,但在肖雅怀孕后,他决定现身。他在我面前出现,并和我再次成为朋友,和我一起生活,充当隔壁老王的角色,看着他的孩子一天天成长。也许是为了报复我。一个月前,肖雅去做了心理咨询。她一定很矛盾很纠结,不想欺骗我,但又无法解决这一难题,只能找心理医生求助了。当然,以上纯属我的想象,不过要证明也不是难事。熟睡的肖雅突然咳嗽起来,自从她怀孕后,我就不曾在她面前抽过烟。我熄灭了烟头,看着她。她没有醒来,身子向我的方向拱了拱,挨着我不动了。像只怕冷的猫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