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自己要比审判别人难得多。如果你能正确地审判自己,那你就是真正的聪明人。-[法]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天择像只躲藏的小猫一样溜出房间,停在客厅听书房的动静。里面安安静静,他是安全的。他蹑手蹑脚走向大门,悄悄开门,又慢慢把门关上。他跑出家,下电梯来到宅院中。他站在大楼前,凝望着悄无生息的宅院。天气闷热,连一丝风都没有,时间仿佛都停滞了。天择转头看了看黑乎乎的山谷,他居住的这座美丽宅院——幽幽谷宅院就位于这条山谷入口处,似乎守卫着这条几乎没有尽头的山谷。天择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现代化的住宅楼盘,会选择这样一个古怪的地理位置。事实上,没人能说得清。而当他询问为什么自己会住在这儿时,李涛博士和王奇夫人给他的解释就是,郊外房子的环境远比市区房子清雅安静,科学家需要这种环境。天择将目光再次落回宅院。宅院正中央是那片大草坪,草坪边缘被裁剪成优美的曲线,像一个碧绿的水潭镶嵌在浅灰色的石砖地面中。草坪正中间就是那棵老榕树,边缘摆放着各种健身器材,以及供大伙儿聊天的石桌石凳。草坪南北西三面各耸立着一幢高十二层的超现代化住宅楼。每座楼都有自己的名称,秉贤楼在南侧,辅贤楼在北侧,中间的成杰楼,背靠深邃的幽幽谷,面对宅院大门。天择就住在成杰楼上。这三座大楼,与一般的住宅楼可是截然不同。它们就像富有创意的孩子,在沙滩上垒出的沙堡一样,造型非常别致。每座大楼里都有一个圆形的天井,里面的每家每户都能晒到充足阳光。而且整幢大楼没有一处棱角,也没有一条直线,不论墙面还是拐角,到处都是平缓柔和蜿蜒起伏的曲线,像水面宁静的波纹,又像风中飘荡的柳条,充满了无穷动感。在凹凸不平的波浪石墙上,刻满了各种各样的浮雕,或者是地球人都见过的熟悉事物,或者是一些地球上可能压根儿没有的东西,比如从《山海经》里长出来的奇异植物和童话里跑出来的怪异精灵。就连窗户也不是中规中矩排列整齐的方形。这些窗户有大有小,有的呈直立的椭圆形,像巨兽的眼睛,有的呈圆润的拱形,像优美的月牙,还有的什么也不像,形状难以描述。然而这些形状各异的窗户一排一排镶嵌在大楼的墙面上,看上去却非常和谐美观,一点儿也不显突兀古怪。来到幽幽谷宅院的客人,恍若坠入一幅怪诞油画,在另一个世界里穿梭游荡。天择将视线从熟悉的宅院中收回。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朝西边跑去。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幽幽谷宅院这幅奇幻画作中。山谷的漆黑吞噬了他瘦小的身躯。夜间的幽幽谷是最可怕的地方,杳无人迹静寂无踪,宅院的人就算野营也不会来这里。这儿山腰一年四季都云雾缭绕,仿佛有什么世外仙人居住在浓雾后面的某个山洞里,总让人觉得阴森森的。一些不法之徒正是利用了宅院人的恐惧心理,深更半夜来此偷伐古树,再从山谷另一边把木材运出去,其中的紫檀、红木、楠木和沉香木可让窃贼大发横财。新闻上多次曝光,警察都把这群人抓不尽赶不完。天择追踪着“咔嚓——呼啦啦”的声音,借着月光,朝右边拐上一道小山坡,钻入密林。只走了一小段,就见前方有人提着油灯,摇摇晃晃形同鬼魅。他听见了低声窃语,继续往前走。他来到一小片空地边缘,悄声躲在一棵大树后,探头观望。林中空地上零乱堆放着长锯和砍刀,以及简易起重设备。空地另一端,一条铁道滑轨通上山顶。由于是偷盗,距离幽幽谷宅院很近,这帮鸡鸣狗盗者不敢使用现代设备,怕噪声太大暴露自己,只能用人力来砍伐和运输。偷木者把这片树林几乎砍光了,正在努力解决空地中间最后那棵百年大树,两米粗的树干已经被他们数十人砍空了一多半。天择脑海中又浮现出躺在病床上的爷爷,手背上贴满了白色医用胶布,鼻子里插着透明的管子,旁边的心电图仪嘀嘀嗒嗒地响着……接着,身边的树木轰然倒塌,山体滑坡,尘土飞扬,爷爷和他飞进了龙卷风,旋转着卷入沙尘暴之中,爷爷痛苦地向他伸出双手……天择猛地一惊,盯着面前的伐木工,突然一股怒火中烧,眼中火焰四射。他抬脚,向那群伐木工走去……山腰的浓雾弥漫而下,把天择和偷盗者罩进了灰幕之中。古堡市警察局重案组组长张景天,已经对着电脑看了一天一夜,头都快爆炸了。他的脑海中盘旋着一个疑问,如此戒备森严的银行保险库,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古画丢失?监控录像的每一帧,现在他都能背下来,每个人的动作和衣服细节他都牢记于心,每一秒钟的画面如何衔接,他甚至都能在头脑中倒着回忆,可真是奇怪了,那幅画偏偏就在严密的安保系统中,丢了。有人敲门。“进来。”张景天沉闷地说,端起咖啡又抿了一口。一位女警官进来,怀里抱着一摞文件,“张队,事发当时,在场所有人的口供都在这里,我已经看过了,没发现什么纰漏。”她低着头,“我们还是没有任何线索。”张景天厌恶地瞥了一眼那摞口供材料,“我对它们不抱希望。以罪犯的能力,能这么巧妙地偷走《骷髅幻戏图》,就不可能在口供中留下任何线索。他的反侦察能力简直是特工级别的。”“难道—”女警官欲言又止,“他——他根本就不是人?”张景天狠狠瞪了她一眼,“不是人是什么?别跟我来什么鬼神外星人这一套,人民警察破案,思路不能往那方面想,封建迷信思想要坚决杜绝。”“不不,张队,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你什么意思?”“我是说,我们侦破的上一个案子,罪犯是用子弹蚁杀人的,侦探小说中还有用鹦鹉偷东西的,我的意思是——"“不可能!这可是全世界最高端的安保系统,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别说什么鹦鹉了。这肯定是人干的!"“哦。”女警官小心翼翼地把口供放在张景天的桌子上,“张队,您有空了就看一看,没准儿能发现什么。我和小李去一趟现场,再检查一下保险柜,看看还能发现什么线索。不过,您觉得,小偷会不会在《骷髅幻戏图》进入银行之前,就将古画调包了?或者是在刚检查完,入库之前,就已经把画偷走了,放进库里的原本就是一个空盒子?"“绝不可能。检查名画和名画入库都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场有二十来号人呢,还有监控做证,以及故宫博物院和艺术博物馆的领导,银行行长也在。如果真像你所说,那这二十几号人都是小偷,他们集体作案,一同盗走了古画,还篡改了监控视频。可这也不现实,监控录像全程记录了古画入库的过程,直到失窃,一秒都没漏,而且,博物馆的人更不会傻到监守自盗。”突然,张景天摁下暂停键,整个人猛地跳起来,把咖啡杯都撞翻了,“等一等,”他紧紧盯着屏幕监控视频中,那个曾经存放古画的保险柜,"我倒是觉得,调包的可能不是古画,而是保险柜!"“啊?”“别‘啊’了!快叫上小李,跟我去现场!”张景天急匆匆地披上外衣,兴奋地冲出办公室,边跑边叫:“小高,你真是个天才!”天择从山坡狂奔而下,冲破浓雾,奔进山谷,他意识麻木,除了跑,脑中一片空白。他一路奔进成杰楼的电梯,双手不停地在衣服上抹蹭,他的白色衣角全是鲜红的手印。他停在家门口,拼命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同时听着屋内有没有说话声。等了好久,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天择颤颤巍巍掏出钥匙,稳住双手,轻声打开了家门。客厅的灯还亮着,自己卧室的门还关着,书房里依然安安静静。看来爸妈没发现他偷偷溜出了家。他悄声关上门,关掉客厅的灯,一路急行,钻进卧室,将房门反锁,坐在书桌前大口喘着气。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不知过了多久,才如同噩梦惊醒。他看着自己衣服上的红色,完全不敢相信山谷中发生的一切。噩梦!噩梦!门外客厅响起座钟声,十二下。天择镇静下来,理了理思绪。当下亟待解决的问题,就是身上这套变了色的衣服。他火速脱掉上衣和裤子,把它们卷起来,能卷多小就卷多小,扔下床底,压在《骷髅幻戏图》仿品上方。然后他悄悄摸进卫生间,反锁卫生间的门,站在洗手池边缘,将水龙头开到不发出水流声的最大限度,然后开始洗手,疯狂洗,用掉了半瓶洗手液。接着沾湿毛巾,擦拭透过衣服粘在身上的红色印痕。等到皮肤上所有红色都被擦拭一空,他双手撑住洗手池边缘,大舒一口气。第一时间,他想到了报警。但他很快甩了甩脑袋,不行!绝对不行!要是报警,警察第一个查的就是我。他定了定神,悄悄回到卧室,看到《归来记》还在书桌上摆着呢。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他的侦探小说像一枚炸弹。他赶紧把书提起来插进书架,都不敢再多看一眼。然后他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在梦中,他又回到那片山坡,走入那片浓雾,走向伐木者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