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宫夜谭1-9全集

北魏文帝年间,坞壁林立,连朝廷都无可奈何,不得不暂时放任,以宗主督护制抚众坞主。“九宫会”悄然而生,此帮会集结天下不肯归附朝廷之坞壁,势力之大,可撼半壁江山,却又韬光养晦,聚坞壁之力隐而不发。另有自名“天鬼”的神秘组织,取墨家以鬼神之名代天地赏罚之义,与朝廷为死敌。时年乱世方平,前朝太武帝为向南朝示威,铁蹄到处,六州摧扫,山渊残破,以至千里白地,人相食之。“天鬼”自承秉天志而行,虽百死亦不悔。裴明淮乃皇室贵胄,母亲是皇帝长姊清都长公主,昔年扶持少年文帝登基,威望极盛。姑姑是正宫皇后,其父裴霖位至太师,裴氏一门荣宠之极,权倾朝野。裴明淮受皇命加使持节微服巡查,所到之处怪事频发,只觉亦真亦幻,恐幽冥之事非虚耳……

作家 璇儿 分類 出版小说 | 105萬字 | 193章
第81章
这一夜,却是任谁也睡不着了。如今这石屋里,除了数人枯坐之外,还整整齐齐地摆放了数具尸体。秦氏兄弟,葛玉,勾千芒,涂醉山,如今还加上了薛无双。薛无忧一个人坐在一旁,他本是个举止十分优雅,此时却抱了一坛酒往嘴里灌,酒水自唇角流了下来,他也不曾理会一下。
纪百云在石室里踱步,只听见他的脚步声响,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彭横江终于忍耐不住,出声吆喝道:“你走什么走?还嫌大家不够烦心的么?!”
裴明淮走到了薛无双身边,凝视她的脸。前几日,她还会对自己说些娇嗔的话,此时却再也不会出声的了。裴明淮只觉得鼻中一酸,竟忍不住又想掉泪了。薛无双面色如生,唇边那抹笑意仍带着那股极甜蜜的味道。
姚浅桃见彭横江已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便缓缓走至了裴明淮身边,低头去看薛无双。她看了半日,眼眶微微发红,却轻声道:“还好,无双妹子被杀的时候,恐怕……恐怕并不知道。那一剑……那一剑兴许太快,快得让她感觉不到……这样,这样总比,总比那些死了的人好……”
薛无忧怒喝道:“你能不能闭嘴?”依薛无忧的性子,平日里是绝不会对一个年轻女子这般叱喝的,何况姚浅桃也是一番好意。姚浅桃吃了一吓,不敢再说,低头走回到了彭横江身边。彭横江微微睁眼,道:“浅桃,你有句话说错了。”
姚浅桃道:“说错了?舅舅,我有什么话说错了?”
彭横江笑了一笑,眼光向石室内的众人缓缓地掠了过去。“你大约还欠些江湖阅历,看不出来,不足为奇。但其余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是江湖的风口浪尖上打滚了一辈子的人,不可能看不出来。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嘿嘿,居然没一个人说出来……难道大家都怕了不成?哈哈,哈哈……”
姚浅桃急道:“舅舅,你莫跟甥女打这哑谜了。究竟你看出了什么?”
彭横江眼望站在薛无双尸身之旁的裴明淮道:“裴公子,你说呢?”
裴明淮仍然低头注视薛无双胸前那道自后背透至前胸的剑伤,慢慢道:“彭盟主既然问了,在下也不能不答。姚姑娘的确错了,无双身上的这一剑,并不是特别快,快得令她感觉不到。这一剑……是慢慢送入她后背的,想必入肉之际还顿了一顿,那杀手方才刺透她前胸的……这个过程,并不算快,决不可能像姚姑娘说的一样,无双能够毫无所觉……”
姚浅桃睁着一双盈盈如水的眼睛,怔在当处。彭横江大笑道:“哈哈,哈哈,浅桃,你还不明白?这薛无双明知道有人要杀她,却仍是一脸甜蜜,哈哈,连我这等人,都能看出她必是极喜爱这个对她下杀手的人,她脸上眼睛里都是心满意足……浅桃,你是个姑娘家,却居然看不出来?……”
姚浅桃声音微颤,道:“我……我不是看不出来,我是……我是……”彭横江打断她道:“不敢相信是不是?”姚浅桃只得点了点头,眼光却向裴明淮飘了过去。“无双妹子……无双妹子……她心里喜欢的是裴公子。我不会看错……她跟我提到裴公子时,总是一脸甜甜蜜蜜的样子,就像……就像她如今脸上的这表情……”
纪百云、原瑞升和彭横江,都将目光一起投在了裴明淮身上。只有薛无忧仍在那里喝他的酒,似乎充耳不闻。裴明淮仍然面无表情,只淡淡道:“姚姑娘这话,却是何意?我倒是不明白了。”
祝青宁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只摆弄着手里那管凤鸣,此刻轻轻一笑道:“姚姑娘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你怎会不明白?这位无双姑娘喜欢你,是人人都看得出来的。若是我们杀她……不管是在场的哪一个人,无双姑娘都绝不会不反抗的,也绝不会临死之时还一脸甜蜜。因此……”
裴明淮打断他的话道:“因为无双就一定是我杀的了?她喜欢我,我自然也是喜欢她的,我一直当她是妹妹一般。我为什么要杀她?我有什么理由要杀她?我护着她还来不及呢,我会杀她?”
祝青宁微笑道:“理由?理由嘛,自然是有的。既然无双姑娘喜欢你,那定然不会有什么逼奸不遂杀她之事,恐怕无双姑娘对你把她只当成妹妹看还十分不满呢。谋财么?以你裴公子的身世,自然更不可能。若说有仇……从未听说过裴家与薛家有甚仇冤,何况,以明淮兄这样的性子,也必然不会找一个姑娘下手吧?要下手,也一定是找薛宗主。”
裴明淮扬了扬眉,道:“按你这般说,那我是为了什么杀了无双的?”
祝青宁又是一笑,一字一顿地道:“杀,人,灭,口。”
原本众人的眼光就停在裴明淮身上,祝青宁此话一出,人人的手都移到了兵器之上。姚浅桃看着裴明淮,摇头道:“不,这不会是他干的。”
裴明淮问道:“我为何要杀人灭口?”他这话是对着祝青宁说的,祝青宁笑道:“无双姑娘才到此处之时,很是活泼可人。但到了后来,却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且照在下看来,她是颇有心事,而且一直在担心害怕什么。她究竟在担心害怕什么呢?”
纪百云忽地站了起来,用那杆只剩半截的铁烟杆指着裴明淮道:“你便是阳缨的儿子?是你?是你把我们骗至此处,要将我们一个个杀尽的?”他脸色青灰,手也微微发颤,似乎十分激动。
裴明淮仍然摇头道:“我裴氏人所共知,难道我的身份,各位还要怀疑么?无双决不是我杀的,各位也不能凭她脸上的神情便说我是凶手,这也未免太过武断了吧?”
姚浅桃咬了咬下唇,声音更轻。“我……我先前去找过无双妹子。”
她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连薛无忧都放下酒坛抬起了头。纪百云厉声道:“你去找过她?你找她作什么?难道他看到了什么?”
姚浅桃迟迟疑疑地不肯说话,众人就看到她低垂着头,一缕柔发拂在耳边,水滴状的红色耳坠在两颊边轻轻摇晃。彭横江道:“浅桃,大家都在此处,你还有什么怕的?你只管说便是。”
“我……我是去找无双妹子,想借她的香粉用。但我走到离石屋还有十余步时,就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其中一个声音,自然是无双妹子的,但另一个声音,我只知道是个男子,却实在听不出是谁了。”姚浅桃低低地说,“我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要不要进去呢?我想了想,还是不打扰他们的好,于是就悄悄退开了。但是……但是……我看到地上有样东西……”
她说到这里又不说下去了,原瑞升着急,催促道:“快说,快说,究竟怎样了?”
姚浅桃伸手在怀里摸索,终于摸出了一块东西。她一摊开手,只见白皙的掌心上,躺了一枚血红的坠子,其色犹如残阳艳血。祝青宁面上便微微变了颜色,眼里也出现了一种极古怪的表情。
彭横江道:“你在薛姑娘房前捡到的?”姚浅桃点了点头。
原瑞升对那玉坠凝视半日,看了一眼祝青宁。“祝公子,这玉坠可是你的?”
祝青宁道:“哦?何出此言?”
原瑞升道:“这该是‘凤鸣’上面的玉坠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大为震惊。纪百云眼光极是锋利地逼视着祝青宁,一手将玉坠自姚浅桃手上抢了过来,道:“祝青宁,这东西是你的?”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你说是我的,那便是我的罢。”
纪百云冷笑道:“嘿嘿,那你便是承认了,那薛家的姑娘是你下的毒手?”
祝青宁眨了眨眼睛,他原本生得眉目如画,此时眼里含了笑意,唇角微微上翘,更是风神无俦。只是这时候,他不该笑的,偏偏却笑了起来,让众人都觉得好生奇怪。只听祝青宁慢悠悠地道:“是我的,那你拿走做甚?东西是我的,自然应该还我。”
纪百云道:“哦?不知丢到何处了?既是宝物,你为何不好好收着?”
祝青宁笑道:“就因为是宝物,才会有人打主意呀。如今这宝物不就已经被人给抢过去了么?”
“你!……”纪百云气得面红筋涨,祝青宁却还不肯饶人,笑着道:“话都说到这份儿了,还不肯还给我?啧啧,纪前辈,你这面皮,也未免太厚些了吧?”
裴明淮一直面无表情,听祝青宁说到此处,打断道:“他的玉箫上面,一直都没有这个坠子,各位细想想便记得。”纪百云转过脸瞪了他,冷笑道:“好!好!你倒帮起这来历不明的邪魔外道来了!”
裴明淮一扬眉道:“邪魔外道?纪前辈何出此言?”
纪百云冷笑道:“这祝青宁,就算不是阳缨的儿子,也跟那九宫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何况,他说的很可能都是假的,也许他根本就是阳缨的儿子,阳缨在我等攻破九宫会之前便把孩子托付了别人。多年以后,长大成人,以宝藏之名将我们引至此处,要将我等一网打尽!”
祝青宁仍是一脸笑意,道:“那又如何?你可是拿不出证据的。你说我是,我说我不是,你能如何?”
纪百云长笑一声,道:“后生小辈,也敢在我面前放肆?你说我拿你无法,好,今日我就让你看看,老夫是不是真拿你没办法了!”只见他灰袍一展,人已欺近祝青宁身前,铁烟杆又挥了出来。祝青宁一皱眉,向后退了三尺,道:“你是胜不了我的,前日不是已经试过一次了?如今再来,你难道又讨得了好去?”
彭横江突然站起,大踏步走了过来。祝青宁见他右手五指断处虽仍包着白布,掌心却呈现出隐隐的紫黑之色,心里也是一震。彭横江以掌力闻名江湖,他的毒掌绝非浪得虚名,祝青宁跟他相距约有三尺,仍能感到他掌心里热浪灸人。彭横江笑道:“按理说,我也决不该跟纪老头联手对付一个晚辈。只不过,你的来路太邪门,也怨不得我们不守江湖规矩了。”
祝青宁冷哼一声,并不作答。原瑞升也慢吞吞地走了过来,道:“不错,不错,比起江湖规矩,性命更加要紧。”
彭横江左手撩起,一掌朝祝青宁劈了过去。祝青宁觉着他的掌风里带了一股腥气,急忙闭气闪过,彭横江喝道:“亮兵器!”
祝青宁一连闪过他数掌,又出玉箫架开了纪百云的旱烟杆,避开了原瑞升的长剑,百忙之中尚笑道:“这玉箫莫不是兵器?各位都是老江湖了,没见过用箫作兵器的么?”
纪百云喝道:“用箫作兵器的是有,但你的兵器决不是凤鸣!老夫倒想看看,我们三人一同出手,你到多少招的时候会亮兵器?”
原瑞升长剑直劈到祝青宁面前,他也知道若非到了极险要的关头,祝青宁是决然不会出兵器的,是以三人下手都没有丝毫容情。退一步说,就算一不小心,要了祝青宁的命,那便如何?裴明淮站在一旁,看见一道青影便在三人之间盘旋,暗自皱眉。祝青宁武功极高,招术极精,若说是邪魔外道的诡异功夫,却又不像。只听玉箫与兵器相触,叮叮之声不绝于耳。玉箫与原瑞升长剑相接,虽祝青宁运了内力在玉箫之上,但原瑞升也深知祝青宁决不舍毁了那凤鸣,故以剑剑沉重。裴明淮看了片刻,知道这样下去,过了百招,祝青宁迟早得出兵器。他也并不急着出手,若祝青宁真遇了险,再救也不迟。
祝青宁自彭横江双掌间斜斜飘过,他这一闪虽然姿势美妙,但却是惊险之至。若是再慢得丝毫,彭横江那两掌都要拍在他身上了。挨上彭横江两掌,不死也是大半条命了。他一转头,见裴明淮还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观战,怒道:“他们不讲江湖规矩了,你也真看得下去?”
裴明淮见他恼怒,反而笑道:“他们既要你亮兵器,你亮便是了,何必藏着掖着?”
祝青宁怒道:“你……”一言未尽,纪百云缺了半截的旱烟杆已点至他左肩肩井穴之上,祝青宁急急闪避,却已不及,虽未打中穴道,但肩头上已经着了一记,顿时半身酸麻。此时彭横江又一掌拍来,祝青宁一直不愿接他的毒掌,此时掌风已到身前,无可奈何,只得右掌挥出,硬碰硬地接了他一掌。彭横江这一掌是使了十成力的,祝青宁只觉胸中一阵气血翻涌,连退了好几步,直撞上了石壁。右掌里一阵麻痒,他知道彭横江掌上有毒,但此时哪里有时间去逼毒?左臂抬不起来,凤鸣已落地,背后又是石壁。原瑞升见势一剑砍上,是朝着他右肩砍下的,若是砍实了,势必会削掉他一条手臂。
裴明淮见势不妙,他也不愿见祝青宁断掉一臂,正想出手,只见一道极飘忽的光芒,一闪即灭,原瑞升那柄长剑竟被削为两截。只听“当”地一声,原瑞升的手里只剩了剑柄。按理说,原瑞升的兵器被毁,应当是惊怒交集,原瑞升却哈哈狂笑起来,退了好几步,方道:“哈哈,哈哈,你终于出手了。总算是把你逼得亮兵器了,对了,对了,就是它!就是它!”
彭横江与纪百云也各退了两步,一左一右环在祝青宁两侧,眼光却都不离祝青宁右手。裴明淮定睛看去,祝青宁衣袖垂落,掩住了手,却看不到他手里有兵刃。此时天色已微明,一道霞光自头顶圆洞里透了下来,映在祝青宁身上,只见他脸上笑容已然全无,如同罩了一层寒霜一般。
纪百云也大笑道:“是了,是了,便是它了。”他朝头顶圆洞瞟了一眼,道,“正是时候,便让我们再见识一番罢?”
祝青宁冷冷道:“既然你们那般想看,我便让你们看便是了。”他衣袖一挥,裴明淮只觉眼前一亮,祝青宁手里确然握着一物。剑柄晶光胜雪,竟却只有剑柄,并无剑身!裴明淮又瞪大眼睛再看时,只见祝青宁右手握了那剑柄,缓缓移动,恰好洞顶一道天光射入,祝青宁对面的石壁上,渐渐映出了一道剑影。那剑影如光如影,飘忽不定,便如天边一道流光,在石壁上若隐若现。
薛无忧失声道:“承影?!”
彭横江狂笑道:“承影,对,便是承影。传说中的孔周三剑之一的承影剑,我们三人联手,总算逼他出了剑。那日把我那对金球给削成两半的就是承影!我那时便在怀疑了……有影无形的利器,除了孔周三剑,别无他物!果然,果然你便是阳缨的儿子,你便是凶手!”
姚浅桃低声道:“听说这承影宝剑,看起来便似只有剑柄,却无剑身一般。只有在白昼黑夜交错的那一刹那,方能显影……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个传说,没想到,没想到世上真有这样一柄如此神异的宝剑……”
祝青宁声音如冰,道:“你们既已知道我是用剑的,各位觉得,是否挡得了我承影一剑?各位若要出手,先想想清楚。我早已说过,我并非想要你们的命才来此处。否则方才,我斩断的便不是兵器,而是人头了!”
纪百云道:“你手中的便是那阳尊主的佩剑!我们这些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记得无比深刻……流光过处,鲜血四溅……”
祝青宁淡淡道:“你既说是阳尊主的剑,又怎会到我手中?”
纪百云冷笑道:“你还在这里装什么装?阳缨不就是你母亲么?”
祝青宁道:“阳缨当场自刎,尊主也死了,承影又怎会到我手中?你们都说九宫会中人被你们诛杀殆尽,那剑是长了翅膀飞走的吗?”
纪百云一楞,原瑞升皱眉想了半日,道:“那时情况无比混乱,根本注意不到周围的情形。我只记得阳尊主出剑杀过人,但究竟最后剑在何处,我实在记不起来了。”彭横江也道:“不错,我也只记得这许多了。”
纪百云极是狐疑地看了祝青宁半日,道:“你真不是阳缨的儿子?”
祝青宁道:“我手中剑是从何处得来,恕我无法相告。但我绝非阳缨之子,也绝无害各位之意。刚才我剑下并未有人丧生,众位难道还不相信我?”
裴明淮一直在听他们说话,此时方道:“就算那是凤鸣上的玉坠,我也不信无双是你杀的。”
祝青宁道:“我本来就没杀她。我为何要杀她?”他朝四周缓缓扫过,“但杀她的人,一定便在这些人当中。”
裴明淮的目光也自众人面上扫过,每人与他眼光一接触,居然心里都打了个突。
祝青宁伸手抚摸手中承影,淡淡地道:“其实,各位难道不知,孔周三剑只是传说?”
他的话没头没尾,裴明淮却道:“不错,孔周三剑,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道。三剑虽异,却不能伤人。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孔周三剑,你手里的,也只是后人所铸造的宝剑,得了形,却绝得不了神。”
“明淮兄果然看得明白。”祝青宁淡淡一笑,道,“只得其形,未得其神。嗯,说得好,但得了这形,也就够了,哪里人人都悟得了道的。”
纪百云皱眉道:“这般说来,我越来越觉得那阳尊主是黄巾后人了。御寇诀出自列子,乃道家精要。”他又朝祝青宁手中承影看了一眼,祝青宁一笑,只道:“就算此剑在我手里,无双姑娘也不是我杀的。”
纪百云仍是满脸狐疑,原瑞升此时却叹了口气,道:“祝公子说的是真话。这位无双姑娘既不是裴公子杀的,也不是祝公子杀的。老夫其实……也看到了一件事。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既然到了这时候,不说也便说了。”
彭横江哈哈笑道:“原来你也藏了点什么?说,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原瑞升点了点头,道:“我知道那葛玉头天晚上是住在无双姑娘旁边的,我心想,也许她身边带着什么东西,是有人要杀她的原因……”他话还没说完,彭横江就一脸嫌弃地道:“姓原的,何必编这种一戳就破的理由?你就直说你想看看她身上还有没有葛家的火器吧?”
原瑞升涨红了脸,裴明淮道:“原前辈,你继续说。”
彭横江大约也想知道下文,不再说话。原瑞升又道:“我的轻功还算不错,又尽量放轻了脚步,所以我想里面的人都没有听到我走近。我听到石屋里面有人在低声说话。我一横心,继续往前走,我想就算被发现了,我就说我是来找薛宗主的,哈哈。想好了这一点,我也不怕了。”
“走近了,我便听出了,里面说话的女子确实是无双姑娘,男子声音我也很熟悉,是薛宗主的声音。我这时才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多疑了,他们兄妹在一处说话,实在是太寻常不过了,我在这里疑神疑鬼作什么呢?我正打算退回去,忽然听到兵刃破空之声,跟着便是衣衫被刮破的声音,然后是兵刃入肉的声音。我大吃一惊,贴着石壁向里看去,我顿时楞在那里,作声不得。”
原瑞升的声音,忽然也带了森然之意,“我见到薛宗主手里一柄利剑,自无双姑娘的后背刺入,已刺破她的衣衫,刺入了她的肌肤。但薛宗主手上发抖,这一剑却是刺不下去。是呀,这毕竟是自己的嫡亲妹妹,这一剑竟能刺得下去?从我这里,看得到无双姑娘的脸,她脸上本来有痛楚之意,紧接着却微微笑了起来,笑得又是开心又是甜美,就像是花朵盛开一般。只听她轻轻地说:‘哥哥,我不会怪你,你这么做,我是很高兴很高兴的,真的……’”
“我听无双姑娘这么说,真是不寒而栗。只听到薛宗主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得出他声音里的痛楚之意。‘无双,无双,怎么你会知道?为什么你会知道?若非如此,我就不必……不必杀你……”
石室里静得可怕,除了原瑞升面无表情之外,别的人都目注薛无忧,眼里神色都是复杂无比。薛无忧却又已坐下去喝他的酒,对众人的目光视若无睹。只听原瑞升继续道:“我不敢再听下去,也不敢再看下去。薛宗主的武功深不可测,我素来知道。此时他心神激荡之时,没有注意到外面有我,若是他回过了神,看到了我,我这条命,嘿嘿,可就不保了。我悄悄地沿着原路返回了自己的石屋,这时别人都睡了,我也躺下了。我却一直睡不着,一直想着这件事。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直到看到无双姑娘被一剑穿心的尸首……”
原瑞升说到此处,叹了一口气,道:“所以,杀无双姑娘的既不是裴公子,也不是祝公子。而是……”他瞅了一眼薛无忧,“而是无双姑娘的嫡亲哥哥,薛宗主。”
裴明淮瞪着原瑞升,道:“此言当真?”
原瑞升点了点头,道:“千真万确。若是老夫有一言不实,便叫老夫坠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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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无忧仍然不言语,一双眼睛却是冷冷淡淡,殊无表情。原瑞升又叹了口气,道:“裴公子,老夫这夜来一直在想,终于被老夫想明白了几分。”
纪百云道:“你明白了?为什么?”原瑞升道:“这得从葛玉说起来了。”纪百云道:“葛玉?这又关她什么事?”
祝青宁道:“她跟那个……”他顿了一顿,似乎不欲说出左肃姓名,只道,“他二人不是夫妻,究竟为何在一处,我可不知了。葛玉必定做了什么事,被逐出家门,不得已跟了这个人。”
姚浅桃道:“这……这又与薛宗主何干?”
祝青宁笑道:“姚姑娘,若换了你,跟一个并不喜爱的男人在一起,但这时又只有他能保护你,你会如何?”见姚浅桃面上泛红,又笑道,“这不是害羞的时候,姚姑娘,我们只是在这里说说而已。”
姚浅桃道:“我……我大概会去另外寻找一个既能保护我……而我又……喜爱的男子。”说完这句话,她脸上已红得如熟透了的苹果,娇羞无限。彭横江却哈哈笑道:“本来就是如此,浅桃,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到此处,彭横江盯了一眼薛无忧,道,“看来,那葛玉便是看上了出身名门、武功高强,又品貌出众的薛宗主。”
裴明淮见薛无忧一直极淡然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唇角微微扯起,却是露出了一个极苦涩的笑容。只听原瑞升续道:“不错,老夫也是如此想的。葛玉对薛宗主有意,这有眼睛的都看到了。但究竟为什么薛宗主要杀死葛玉,却让我想不通了……也许是薛宗主已经得到了所要的东西,觉着葛玉再无价值,只是妨碍?但他杀死葛玉,却让他妹妹给看到了。而那无双姑娘,却是个极聪明的姑娘……唉!”
姚浅桃叫道:“啊,我想起来了。葛玉尸首之旁,还落了一个胭脂盒。无双妹子说葛玉必是在等一个心仪的男人,她等的,就是薛宗主!”
原瑞升两眼转动,点头道:“无双姑娘未必便看到了自己哥哥跟葛玉相会,但是她太聪明了。她曾说过,她本来想到石室里去看看动静,结果却看到了薛宗主站在自己门口……那时候,薛宗主正好杀了葛玉回来。听到妹妹出来,便索性站在那里等她……”
薛无忧终于开了口,声音十分冷淡。“既然有人看到了,我也不必否认。这是薛家的家事,外人不必插手……”他话还不曾说完,却听姚浅桃的声音响了起来。“无双妹子不是薛宗主杀的。”
此言一出,实是一个炸雷,连裴明淮也回头,盯住姚浅桃不放。姚浅桃眼中颇多哀伤之色,重复了一遍。“无双妹子不是他杀的。”
裴明淮道:“你怎么知道?”
姚浅桃迟疑片刻,方道:“因为我看到了。”
众人皆惊,姚浅桃慢慢地道:“我方才说的拾到玉坠之事,确实是实。但那玉坠,我是在中间那间石屋里拾到的。葛玉死后,无双妹子在那里放了她的包裹。我看到有一物莹莹生光,便进去拾了起来。我正想走的时候,却听到薛宗主进了无双妹子的屋子。两屋之间有些天然的小孔,我便从那孔中往对面望去……”
原瑞升大摇其头道:“不,不,老夫是确确实实看到的,老夫可没说谎。”
姚浅桃道:“我不是说原前辈所言有不尽不实之处。原前辈说的,我也都看到了。但因为我一直藏在隔壁石室,所以看到的,要比原前辈的多一些。”她吸了一口气,道,“我也看到原前辈离开。那时,薛宗主那一剑虽刺入了无双妹子脊背,但却入肉甚浅,他是怎么都刺不下去。只听无双妹子一笑,道:‘哥哥,无双从来得你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也决不会令你为难。我知道你下不了手,便让无双成全你罢。若有来世,无双还要你作我的兄长。’说完此话,薛宗主还未答言,只见无双妹子向后一仰,那剑……那剑便自她的后背透过了她的前胸。”
她的眼睛大大睁开,似乎看到了当时的景象,一张俏脸也是煞白。“我也惊得完全动弹不得,只见薛宗主抱了无双妹子一看,知道无救,顿时泪落,竟晕了过去。薛宗主这等功力深厚之人,会如此昏晕,只能是伤心过度。我吓得不轻,便叫了起来……”她咬了咬唇,又道,“我知道,无双妹子是自杀的,她不想有人为她报仇。我虽然与无双妹子相处时日甚短,但我很是喜欢她,我看得出她是绝不怨恨薛宗主的。所以……我也没有说,一旦说了,无双妹子的苦心便付诸东流了。但到这时候,我也不能不说出来了……”
薛无忧负手站在那里,气度不凡,却有种深深的落寞之意。“不错,葛玉是我杀的,只是诸位都与她素无瓜葛,想必也不会有人来替她寻仇罢?我妹妹也是死在我剑下的。就算我无情无义,也是我薛氏的家事,更与诸位无干。”
众人都怔住,薛无忧这番话,倒是无可反驳。彭横江“嘿”了一声,道:“这……话虽如此说,可……薛宗主你,为何要杀你亲妹子?照我看起来,你是对她十分疼爱哪!”
祝青宁忽道:“这我倒可以回答你。”
裴明淮道:“你知道?!”
祝青宁微笑道:“不错,我知道。薛宗主也知道,只是他决然不会说。”他微微侧头,一缕日光照在他面上,如同玉石上笼了一层光晕。“你们一直怀疑我是阳缨的儿子,但是,你们好像忘了一件事,而且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原瑞升奇道:“什么事?”
祝青宁笑道:“你们为什么那么肯定阳缨的孩子是个儿子?你们有谁见过那个孩子么?没有,你们来到九宫会总坛的时候,阳缨的孩子早就被送走了。你们中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那孩子,你们更不知道那孩子是男是女。所以你们认为那孩子是个儿子,只是想当然罢了。”
纪百云叫道:“你……你的意思是说……”
祝青宁点了点头。“不错,我的意思就是说,阳缨的孩子,是个女儿,而不是儿子。而这个人,就在我们当中。她确实是为了报当年的仇而来的,而且是处心积虑,发誓要把各位全部除掉,以祭其母。”
纪百云的目光落至了木立一旁的姚浅桃身上,姚浅桃俏脸灰白,眼睛大睁。而原瑞升则盯住彭横江死看,祝青宁一笑,道:“众位有什么话,不妨直接问。”
纪百云厉声道:“姓彭的,你跟阳缨什么关系?”
彭横江的声音,比他更大。“我能跟那邪教妖女有什么关系?我说过了,浅桃是我甥女儿,自小父母双亡,才送她去道容师太那里。怎么,难道你们怀疑浅桃是阳缨的女儿?哈哈,笑话,当日我们一同闯入九宫会,一同看着阳缨自刎,你们难道都忘了?我怎么会跟阳缨有什么关系?”
纪百云指着姚浅桃道:“她便是你跟阳缨所生的女儿?你怕引人注目,于是谎称她父母双亡,送她到了道容师太身边学艺?哼,哼,彭横江,你素来杀人如麻,残忍狠毒,但对这姚浅桃却是溺爱有加。你有没有兄弟姐妹我还不知道了?你这甥女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看你对这丫头那模样,你若不是她亲生父亲,嘿嘿,老夫把我纪百云这三个字倒着写!”
纪百云最后那句话说得十分铿锵有力,自信满满。裴明淮有些疑惑地道:“纪前辈,你为何如此肯定?”
纪百云笑道:“你们年轻后辈,不知道这彭横江的性子。若非至亲,他哪能把姚浅桃的命看得比他自己还重。”他眼望原瑞升,道,“老原,你说,是不是这样?”
原瑞升点头叹道:“我看纪老头子此言不差。”他的眼光就在姚浅桃和彭横江两人之间游移,“姚姑娘眉目间跟彭盟主确有几分相似,若说姚姑娘是彭盟主的女儿,方能解释彭盟主为何对她如此怜爱。彭盟主丢了五根手指,关心的却更是姚姑娘的安全,宁可低声下气求裴公子保护姚姑娘。若非她亲生父亲,又怎会对她如此?我姓原的人脉也算是广了,知道的江湖事也不算少了,可从来没听说过彭横江有什么兄弟姐妹,这个甥女儿,真就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也难怪当日我在茶棚之中见着的时候,甚是惊讶了。”
姚浅桃颤声道:“舅……舅舅,他们说的,可是真的?我爹究竟是谁?你不是说,我爹从不习武,是个饱学的儒生。我娘也是天底下最温柔最美丽的女子,只是因为多病,他们二老早逝,你才收留了我……”
彭横江一直不曾动容,见姚浅桃此刻浑身颤抖,眼中满是泪光,面上终于有了激动之色。他长叹一声,朝她伸手道:“浅桃,过来。”姚浅桃依言走到了他身旁,彭横江伸手在她头发上缓缓抚摸,柔声道,“浅桃,事到如今,我也再瞒你不下去了。不错,我是你爹,但你爹素来声名太差,所以依着你娘的意思,送你去师太门下。这样,你长大了,便是清清白白的姑娘……此次,此次我真不该依着你,带你一同前来的。我真不该……”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低不可闻。姚浅桃摇头,只见她泪如雨下,叫道:“你为什么瞒着我?我自小就恨自己没爹没娘,除了舅舅和师父疼我……可舅舅也只是一年来看我一次,我……我打小时候就是把舅舅当成亲生爹爹一样……你为何要瞒我?”
纪百云道:“他瞒你,是因为你是他强暴了阳缨生下的女儿。他既真心疼爱你,又怎能向你说明你的身世?”
彭横江厉声道:“纪老头,若是不清楚真相,便莫要胡说八道!浅桃的名声,就怕被你等这些自命清高的正道中人带坏了!”他脸色铁青,显然气怒已极,左掌里的紫黑色越来越浓,弥漫着一股腥气。姚浅桃抢上一步,抓住他手臂道,“舅舅,舅舅……不,爹爹,我信你,浅桃信你。你告诉我,我娘是谁?我从小就想娘,你告诉我,我娘是谁?”
彭横江又是一声长叹,脸色柔和下来,举起的左掌也放了下来。“浅桃……若是信你爹爹,就莫要再问了。我答应了她……绝不说的。但爹爹向你保证,我彭横江绝不曾跟那阳缨有任何关系。你决不是她的女儿,爹爹以性命向你担保。”他的眼光朝周围的人扫了一圈,“所以,各位也不要再怀疑浅桃了。第一,阳缨不是她的母亲。第二,她甚至连我是她爹都不知道,她又怎会知道她娘是谁?”
原瑞升却道:“那姚姑娘的生母究竟是谁?”
彭横江脸上泛起一股又是酸楚又是甜蜜的神情,道:“这我不能说。”
纪百云冷笑道:“不能说?是不敢说吧!如果不是阳缨,无论是谁,为什么你不敢说?你说姚浅桃不知道她生母是谁,也许她知道呢?葛玉已死,而且她的年纪也比阳缨的女儿大,剩下的,便只有姚浅桃一个人了!”
裴明淮此刻,方看了祝青宁一眼。祝青宁一直在笑,笑得十分神秘,却又微微带着些讥刺之意。裴明淮叹道:“不,不止姚浅桃一个人。还有一个人……”他望向了薛无忧,“就是薛无忧的妹妹,薛无双。”
除了祝青宁之外,众人齐齐变色。薛无忧本来负手站在那里,此刻脸色凄然,喃喃道:“明淮,你就算知道了,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裴明淮摇头道:“你宁可担下杀无双的罪名,也不愿意说出她真正的身世。我没看错你,你是真正疼无双的人。只是……只是无双自己太想不开了。”
祝青宁笑道:“薛宗主,到了此时此刻,你还不愿意说出来?其实无双姑娘是阳缨的女儿,对她一点玷辱都没有。阳姑娘清清白白,无双姑娘也是一般,若真要说有玷辱了她二人之处,便是那个禽兽不如的男子了。”说到此处,他见薛无忧脸色大变,先现出愤恨之意,终于化为了一声长叹。祝青宁一笑,道:“在下说对了?薛宗主,我知道你想维护你汾脽坞的名声,可真的就是真的,发生过了就是发生过了。为此,你连你妹妹都害死了,你觉得,值不值?”
“……不值,我也从没想过要用无双的死来维护家父的名声。”薛无忧缓缓地说,“什么清誉,什么名声,都抵不过无双的性命。我父亲自小对我督促极严,对无双也是不苟辞色,是以无双只亲近我这个大哥。还有……便是你了。”他望向裴明淮,裴明淮念及幼时跟薛无双一处玩耍的情景,只觉心酸,竟说不出话来。
薛无忧又道:“我一直只以为父亲是性子严厉,不苟言笑,但后来我发现,他对无双、对我,是真真不同。无双也知道父亲对她从不疼爱,但仍十分敬爱父亲……直到父亲过世之时,他练功走火瘫痪,自知命不久长,取了一个玉盒与我,令我在他死后打开。他还要我对薛家列代祖宗起誓,一定要遵从他留在玉盒里的遗命。我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只得含泪起誓答应。”
“父亲死后,我打开了那玉盒。那玉盒里确是我父亲的手笔,他告诉我,无双乃是他与阳缨所生的孽种,阳缨自知无幸,竟将女儿托付与他。无双总归是他骨肉,他将无双养大,心里却总是耿耿于怀。并非他不疼无双,而是无双便是他昔日罪孽。薛家的名声,恐便会毁于他手上。只是虎毒不食子,无双总归是无辜的,他实在不忍……是以他在遗命中令我,若是无双一生不知,那便罢了。若是无双有朝一日,知道了她的身世,就要我亲手杀了无双。”
裴明淮怒极,大声道:“笑话,笑话!你爹自己做下的罪孽,却要无双去承担?无双就算知道了她的身世,她又有什么错?最可笑的是,你竟然也听了你父亲如此荒唐的遗命,真打算出手杀了无双?”
原瑞升摇头道:“原来阳缨的女儿,却是薛老宗主造的孽。嘿嘿,也难怪了,薛延一直都是一副冷漠不苟言笑的样子,就跟如今的少宗主毫无二致。没料到……没料到……嘿嘿……”
他话未落音,只见剑光一闪,薛无忧的剑已架在了他脖子上。这柄剑剑身作翡翠之色,是柄极轻极薄的短剑,只逾尺长。剑身如冰,贴着原瑞升的脖子,原瑞升只觉得大滴大滴的冷汗在往下滴,强笑道:“薛宗主……老夫……老夫只是无心之言,你……你切勿当真了。令尊……那在江湖上……是人人都敬仰的……”
只听“铮”的一声,薛无忧已收了剑,背对他缓缓走开了。他出剑回剑,都迅捷无比,看得众人都是心惊,暗道汾脽坞果然名不虚传。只听他声音传来,颇带了倦怠之意。“你虽说得难听,却是实话。我若杀你,倒是我的不对了。”
祝青宁轻轻拍掌,道:“薛宗主好胸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无双姑娘泉下有知,也只会更敬你这兄长。”
薛无忧倦然道:“你可是在讥刺与我?罢了,随你罢。我实不知那葛玉是如何知道无双的身世的,这本是秘密中的秘密,就连我也是在父亲过世后才得知。我无奈之下,只得杀葛玉灭口。割下她的舌头,却绝非我做的事了。只要不让无双知道,我便不必遵从我发下的重誓杀无双。为此,要我杀谁,我想我都是情愿的。”
他语气里那种痛楚之意,裴明淮听得心中恻然,他与薛家是世交,自然深知薛无忧对其父敬重无比,要他违背重誓,除了薛无双,也再无他人了。又听薛无忧道,“那葛玉,一字字说得虽轻,却都像刀子似的扎着我。她来历古怪,又与我非亲非故,我怎敢收留她?她见我坚拒,也不惊奇,只是笑得更是恶毒,对我道:‘薛宗主,你要拒我自是容易,但我可是会把你薛家的丑事给昭告天下的。’”
“唉,我心中当即便是一跳,这正是心里有鬼哪。葛玉见了我面色,更笑得开心,道:‘薛宗主,你可别以为我是诈你啊。你父亲薛老宗主名声向来都是好的,但私底下做的事,若说出来了,你汾脽坞从此在江湖上还有何立足之地?’我强自镇定,质问她何出此言?她却一笑道:‘你那无双妹子,是何处来的?你这做哥哥的不会不知道吧?’”
“她见我楞在当地,脸色大变,便缓缓地走近了我,微笑道:‘薛宗主,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肯护庇于我,这个秘密,我自当为你保守……’”
裴明淮道:“于是你便杀了葛玉,用的便是你方才架在原瑞升脖子上那柄短剑。你杀无双,也用的那柄剑。别人大都不知你薛无忧用的剑乃是一长一短,短剑极少现出……”
薛无忧神色凄然,缓缓道:“我杀了葛玉后,便回了自己石屋,心里烦乱无比。也不知过了多久,无双却进来了。她脸上浑无了昔日的神气,眼里全是凄伤。她对我道:‘哥哥,我早已知道我的身世了。你又何必杀葛玉灭口?’我大惊失色,问她:‘你怎会知道?难道你偷看了那玉盒里面的东西?’无双道:‘我倒是真不想知道。可是,哥哥,如今我既已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我一呆,回答不出,只是道:‘我……我……’无双凄然一笑,眼中泪光莹然,道:‘我知道,你素日最敬重爹爹,又发了重誓,要遵从他的遗命。就算再疼我,也会听他的,是不是?’我还是答不出来,无双又道:‘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啦,我不会让我娘枉死。如今我心愿已了,我是你的妹子,你自然最知道我的,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她……她竟拔出了我的短剑,递到了我手里……”
“接下来……便如原堡主与姚姑娘说的一般了。我拔出了剑,但我哪里忍心杀无双?是她……是她不想让我为难,我根本来不及阻拦……她为何做得这般决绝?她难道就不知……她这一死,还是死在我剑下,会让我为她痛悔一生么?……”
薛无忧声音渐渐消失,石室里也归于沉寂。纪百云皱眉道:“说了半日,不相干的事扯了许多,结果还是不知道那个杀手究竟是谁?定然不是薛无双,以她的武功,怎能将勾千芒一剑杀死?就算勾千芒对她毫无戒心,薛无双年纪太轻,她决没有那份功力……”
此时忽然听到一声悠长的唿哨之声,远远地从洞外传了进来。原瑞升喜极,叫道:“来了,有人来了!”众人都是精神一振,争先恐后奔到洞口处,虽说这段路并不长,却连展开轻功都嫌慢了。
洞口处已是敞亮,只见对面悬崖处,有几个人在向他们招手。原瑞升大喜道:“好了,好了,我的飞鸽传书,总算是让我堡中的这些弟兄赶来了。他们定然带了东西来,帮我们越过去……”
纪百云笑道:“这回我不得不夸你啦,还真是留了一手!”
原瑞升嘿嘿一笑,正想说话,只听对面一人,提气喝道:“那边的可是堡主?”原瑞升也提声答道:“正是!”那人道:“小的徐平,收到飞鸽传书,连夜赶来救助。堡主稍候!”
那几人取出了一条长索,那长索在日光下竟然闪闪发光,显然是绞有铁铜之丝,这长索足有数寸粗。徐平握紧一端,用力一挥,那长索便向山洞处挥来。但他这一挥,却差了丈许远。纪百云顿足道:“唉,唉!怎会这样!”
徐平又再次发力一挥,这一次长索直扑向众人,纪百云急忙伸手抓住。徐平扬声道:“堡主,小的们在这边拉住长索,您那边再有一人拉紧,便可容别的人在这钢索上走过来。”
纪百云一惊,道:“这……可是有些危险哪!”
原瑞升摊手道:“昔日九宫会不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方在这处绝壁修了一座索桥。如今我们无食无水,再待下去只是死路一条,各位都是身负武功之人,这钢索十分结实,走过去应该无甚困难。”
彭横江脸露难色,望着姚浅桃道:“浅桃,你成么?”在场之人都武功精深,只有姚浅桃年纪最轻,修为是最浅的。姚浅桃笑道:“爹爹,浅桃别的不成,轻功还差强人意,不必为我担心。”
原瑞升道:“那我便先过去试试。”他看了纪百云一眼,道,“裴公子,你替老夫拉着绳子吧。”言下之意,便是信不过纪百云了。裴明淮笑了一笑,自纪百云手里接了绳子,用力一扯试了试,确实十分牢固,便是一道极细的索桥。当下笑道:“原前辈,你先过吧。”
纪百云突然叫道:“等等!”原瑞升道:“怎么?”纪百云道:“总得有一个人在这边扯着绳子,那到了最后,这个人又怎么办呢?”
祝青宁一笑,道:“纪前辈自然不肯最后一个走的了。也罢,在下就走最后一个好了。”原瑞升却道:“你们没看见上面那个钩子?最后一个走的人,将此牢牢固定在山石之上,只要是轻功极高之人,决无问题。”裴明淮听了此言,便笑道:“好,那各位请吧。”
原瑞升第一个跃上了索桥,彭横江推了姚浅桃一把,低声道:“浅桃,你先过去。”姚浅桃一呆,道:“不,我要跟爹一起过去。”彭横江道:“听爹的话,先过去。我在这边,你先过去,我才放心。”
姚浅桃迟疑了一下,彭横江道:“你不过去,难道要我先过去,把你扔在这里?你自己想想这能成么?”姚浅桃方才点了点头,跟在原瑞升之后上了索桥。那索桥虽细,但众人都身负武功,走在上面,也是如履平地一般。裴明淮看到彭横江和纪百云都上了索桥,又见薛无忧怀里抱了薛无双,依然怔怔站在当处,心中一痛,道:“无忧,走罢,带她回汾脽坞,好好安葬。”
薛无忧方长叹一声,抱着薛无双,一步步上了索桥。裴明淮见祝青宁还靠在石头上把玩手里那管凤鸣,一脸淡淡笑意,在日光下似整个人都在发光一般,便笑道:“怎么,还舍不得离开这里?走,回去了,我请你喝酒。”
祝青宁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声张。裴明淮见他衣袖一抖,落出了一圈泛着淡青色光泽的细绳,一头却是牢牢系在山石上的。裴明淮这才恍然,祝青宁一直倚在那处,便是在伺机将这绳索拴上。那绳索虽细,但看来有韧性极强,裴明淮低声道:“天蚕丝?”祝青宁点了点头,将绳索一头紧紧挽在自己腕上,扬起脸对裴明淮微微一笑道:“待会若有什么怪事发生,不想死的话,就抓住我。”
他说完这话,便一跃上了索桥。裴明淮也跟在他身后,低声道:“怪事?你认为会有什么怪事发生?”他话未说完,突然听见原瑞升哈哈大笑,笑起极是得意。原瑞升已走到对面,面对着众人,姚浅桃刚下索桥,听到原瑞升如此大笑,脸色微变,道:“原前辈,您这是在笑些什么?”
原瑞升手一挥,身旁四名汉子齐齐扬起手中长刀,对准了那根钢索。姚浅桃大惊变色,叫道:“原前辈,您……您要做什么?”原瑞升笑道:“姚姑娘,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老夫自然是要把这钢索给斩断,然后,嘿嘿,这索桥就会断掉,上面的人,就会摔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彭横江喝道:“姓原的,你这是在玩什么花样?”纪百云更是变色,叫道:“原瑞升,我们无冤无仇,你这是什么?”
薛无忧向前后扫了一眼,他们一众人正走到索桥中央。绝壁之间长约百丈,如今走到一半,他又抱了薛无双,要想回去也实无把握。若要他弃了薛无双尸身,这又实在是狠不下心。这时候,只听原瑞升呼哨一声,自他身后出现了十来个黑衣人,每人手里都有一副铁弓,显然这些人早已埋伏在云栈出口处,只等他们出来了。
原瑞升已见到薛无忧踌蹰之状,哈哈大笑道:“薛无忧,老夫便做件好事,让你跟你宝贝妹妹一同摔下这万丈深渊。在黄泉路上,她也决不会再孤单了!你二人都该感谢我,哈哈,哈哈!”
纪百云嘶声叫道:“原瑞升,你好毒!我等何处得罪了你,要这般赶尽杀绝!”
姚浅桃见势不妙,长剑出鞘。她已得了道容师太的真传,一出剑便是绵密不绝劲绵长。原瑞升赞了一声,道:“好丫头,不错,不错。”姚浅桃出剑时心情激荡,只道敌手是原瑞升,不提防身后那徐平突出一指,点在她穴道之上,顿时长剑“铮”地一声落地。彭横江见女儿受制,面色大变,叫道:“浅桃!”
原瑞升笑道:“彭横江,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姚浅桃来。否则,她今日也便不用死了。唉,年轻轻的小姑娘,老夫还真下不了手。”
彭横江声音发抖,道:“你……你有什么便冲着我来!你要什么,给你便是!要我的命也无妨,只是……只是放了浅桃!”
原瑞升摇头道:“她已经什么都看到了,放了她,我岂不是完了?彭横江啊彭横江,不是老夫心毒,这确是无可奈何。”
纪百云叫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裴明淮看了祝青宁一眼,笑道:“莫不成这原瑞升还是阳缨的后人了?不会吧,易容成了个老头子?”祝青宁吃地一笑,道:“你看这原瑞升脸皮那般厚,说他易了容,恐怕也不会没人相信呢。”
原瑞升傲然道:“休得胡言!我要杀你们,自然是有原因的。”只见他左掌一翻,一块龟甲便出现在他手掌之上。这块龟甲众人都曾见过,原瑞升曾说是他在勾千芒身上搜寻而得的。众人顿时恍然,纪百云道:“原来勾千芒不是九宫会的人,你才是!”
原瑞升脸上倨傲之色更浓,道:“正是,老夫便是九宫会中的甲戌!戊、己、庚、辛、壬、癸,‘己’便是老夫!”
彭横江长叹一声,道:“九宫会集结天下坞壁,这传言已有多年,看来确是实情,跟阳尊主那时候的九宫会,全然不同。”
纪百云问道:“是九宫会下的命令,要你格杀我们?”
原瑞升道:“正是!因我也是当年攻打九宫会的人,对此最是熟悉,是以月奇传令,令我赶到此处,将你们全部格杀!我得到此令后,便日日苦思,因为你们各人都武功高强,凭我一人之力,实在难以对付。我突然想到九宫会的分堂名谓,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个计谋。我命人画了一幅壁画,有意将那些要死之人都画了进去,且画得似是而非,又特意把画弄得十分古旧。嘿嘿,你们都以为是当年那幅,其实不然!只是每个人会如何死法,我也无法全然预知,只能凭运道了……”
裴明淮道:“所有人都是你杀的?滴翠苑画屏,也是你弄的把戏?”
原瑞升笑道:“把他们找来的事,不是我办的,贴子也不是我下的,我只管杀人!葛玉不是我杀的,那个你说是官府中人的,也算他倒霉,触了机关。还有裴公子,你真是莫名其妙撞将来的,不过老夫也乐得利用你,嫁祸勾千芒,嫁祸祝青宁!”
裴明淮慢慢道:“茶棚那一幕,是你有心做给我们看的。老板是你——是九宫会手下的人,人头馒头和断手也是你们事先蒸好的。你去看馒头有没有蒸好,然后非常自然地发现了在里面的人头和断手。其实,那里面的人头根本不是你侄儿,也不是你的弟子……”
原瑞升笑道:“当然,那人头一个是茶馆老板,一个是茶馆伙计。嘿嘿,哈哈,我看到你们都惊得不轻,心里实在好笑。那个店老板,也是我的手下,沏得一手好茶,扮成茶老板,再合适不过了。”
裴明淮道:“那秦氏兄弟呢?”
原瑞升道:“他们自然也是九宫会的人。秦氏兄弟也才三十多岁,怎会参与当日那事呢?老夫手中有月奇传来的两面琰圭,便是来诱你们入朝天峡的,你们就算本来半信半疑,见到这琰圭,必然也是深信不疑了。嘿嘿,秦氏兄弟也是我的手下格杀的,只是用铁块铸了一个类似牛蹄印的东西,将蹄印印在他们身上。这样便十分形似牛坑狱,引得你们更是惊惶不安。”
祝青宁插言道:“秦氏兄弟就算是你的手下,你随便乱杀九宫会里的属下,你就一点惧怕也无了?”
原瑞升冷笑道:“这姓秦的两兄弟对老夫的‘己’位觊觎已久,对老夫也是阳奉阴违,处处为难。我早就想除掉这二人了!难得有此机会,嘿嘿,我命亲信除了他们,对上峰只须要说是他们在这九宫会总坛里遇害,随意编个理由搪塞而过便是!”
祝青宁笑道:“原来你是公报私仇?好大的胆子呀。”
原瑞升道:“我这次立了大功,尊主也定然会称许。这些小事,谁还会着意?就连月奇,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祝青宁眨了眨眼,道:“看来你早都已经想好了,算计得甚是清楚啊。”
原瑞升道:“不错!老夫此计,无比精妙,谁能料想得到?”
裴明淮笑道:“按你说来,你要杀的人只有涂醉山、勾千芒、纪百云、彭横江,不够八块琰圭之数,所以你杀了秦氏兄弟,和那两个‘弟子’,来凑足这数儿呢。”
原瑞升冷然道:“不错!我选了秦氏兄弟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因为他们懂得梵语,才能骗得你们相信那琰圭上写的是什么‘蒸笼狱’、‘牛坑狱’。其实那八块琰圭之上,原本写的并不是什么牛坑狱剪刀狱,只是那什么阿波波地狱、波头摩地狱,实在是不知所云,还不若这俗世所说的十八层地狱来得通俗呢!只是要让你们惊惧不安,我才好从容下手,这倒是大大有益的!”
裴明淮打断他话头,道:“你以为你算得十分聪明,其实你也未必就聪明了。分明是八重地狱,你却设计了个十八地狱,这便是个大大的破绽。你想嫁祸给阳缨的后人,这就错了。我早已知道是有人借阳缨后人之名行事,一直留意,也疑到你了。你说勾千芒是九宫会的人,又一力怂恿我等进秘道一探究竟,我对你的疑心便是越发大了。只是你一直跟我在一起,我当然知道秦氏兄弟不是你杀的,是以纵然疑你,也是有限的。”
原瑞升大笑道:“勾千芒好酒,我便趁跟他喝酒之时在他酒中下毒,他本不疑心我,自然也不会有防备。那毒能使人不久便告昏迷,再过不多时,浑身血管爆裂而死。勾千芒昏迷之后,我便将他抬到了当中石室,再来找你裴公子。这般看来,你们就以为他是方才才被人杀死。那时,我跟你还在一处,你更加不会怀疑我了。杀涂醉山,嘿,薛无双那女娃子着实聪明得紧,她便看出来了,我并不在乎杀的是哪一个人,我只是将毒药涂在其中一个酒碗之上,谁喝到了,那便是谁倒霉了。”
众人想起涂醉山被毒死之后,一张脸如同在油锅里炸过一般的惨状,虽是在阳光之下,都觉栗栗。姚浅桃虽穴道被制,知道情形万般危险,但仍然忍不住问道:“那你为何不索性将毒下在酒缸里,或是抹在每一个碗上?这样把大家一起都毒死了,岂不是更好?”
原瑞升摇头道:“果然是江湖阅历不够哪。这里的都是何等样人,我若是在酒缸里下毒,又怎会不被发现?就算个个酒碗有毒,每人喝酒的时间快慢不一,那毒药发作得又十分之快,还是一般的只有先喝下的人会被毒死。不过据老夫想来,先被毒死的人要么便是涂醉山,要么便是勾千芒,因为这两人,最是贪杯。果然,不出老夫所料,哈哈,哈哈……”
纪百云嘶声道:“最后还剩下我与彭横江两人,你自知此刻我们已十分戒惧,要想对付我们,再无把握,于是便召了你的手下来,把我们诱上索桥。之前那桥也是被你炸断的,是不是?”
原瑞升道:“正是。把你们困在此处,我才好一一格杀,才能找到那些琰圭。”
薛无忧道:“找到琰圭?”
原瑞升似乎十分得意,一撮花白胡子也在得意地抖动,笑道:“反正你们都是将死之人,告诉你们也无妨。月奇有令,除了格杀之外,在九宫会总坛里,我得集齐八块琰圭。我手脚快,先抢了两块,又从裴公子那里要来了两块,哈哈。再加上葛玉手里的那一块,我也从薛无双身上给偷来了……”
裴明淮道:“这数我却数不过来了,琰圭共有八块,你只有五块,还有三块呢?”
原瑞升嘿嘿笑道:“自然都在老夫身上!这个中缘由,你们便也不必知道了,哈哈,哈哈……”
祝青宁一挑眉道:“难不成你并不想将琰圭献给九宫会,而是想自己独吞?”
原瑞升笑道:“那些琰圭确是宝玉,但老夫还不会为了这个背叛九宫会。”他朝身后一指,道,“这里的人,虽是九宫会的人,但却是老夫带进去的亲信。据说要找到九宫会的藏宝,必须要得有这八块琰圭…”
祝青宁笑道:“原来还是你自己想要染指九宫会的宝藏。你就不怕九宫会的找上门来?”
原瑞升笑道:“那就不劳你操心了。”脸色一沉,喝道:“砍断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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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百云叫道:“住手!你能为九宫会效命,我也能!我也老啦,那些甚么痴心妄想,也该付诸东流了!只要九宫会饶过我,我如今也能效忠九宫会……告诉那九宫会的月奇,我……”
彭横江听到此处,神色惨然,长叹一声,道:“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跟从前一般怕死。你怎么对得起我们的主公?”纪百云大笑,道:“怕死便怎的?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看,你看,我头发都全白了,你当年还不到二十,是咱们国主身边最得意的侍卫,我还记得你意气风发的样子,可现在也老了。你还做甚么梦?还有什么复国的梦可做的?我们燕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大魏已定,我们都是废物了!”
裴明淮皱眉道:“你们二人原来是相熟的?……看你们素来不睦……”纪百云打断了他,道:“现在到了这光景,说出来也无妨了。是,我们不睦是不睦,相熟也是相熟。我们都是大燕国冯国主的部属,我不姓纪,他也不姓彭。我们都姓冯!九宫会,哈哈,九宫会,我们当年想灭九宫会,为的一是黄金,二是……”
彭横江喝道:“别说了!你要投九宫会便投,说这么多做什么!”
“我憋在心里一辈子了,都到这时候了,为什么不能说?”纪百云狂笑道,“做了一辈子的梦,这梦也该醒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现在的九宫会的尊主必定也跟我们一样,不知道是大凉,大夏,还是哪一国君主的后人!所以他们一力联合天下坞壁,而你我这等心有所从、不愿顺之的坞主,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你还不明白吗?九宫会绝不是当年的九宫会,他们也在找当年真正的九宫会的藏宝,意图覆魏!若你我不归顺九宫会,只有死路一条!”
彭横江道:“那勾千芒和涂醉山……”
“来这里的人,为的都是那样东西,那至尊无上的宝器。王莽纵是收尽新朝天下之金,又怎比得上那物!你我纵知道可能是陷阱,还不仍是来了?”纪百云笑道,“勾千芒想必是姓‘苟’而非‘勾’,他那轻功身法,一看便是氐族人,仇池国杨氏虽然归顺大魏,但总有别的人不肯的!就连那段子裕,也是有来历的。事已至此,我就说了吧,他也是我们杀的!”
此话一出,连裴明淮和祝青宁都震了一震。祝青宁道:“他也是你们杀的?他不是你们派去的?为什么连他也要杀?”
原瑞升却隔着索桥,高声道:“段子裕看起来,是个极出众的青年侠士,但却是城府极深。我们都以为他是真心喜欢阳缨,其实他根本只是利用她罢了。论起来,段氏比沮渠氏还要算得上是大凉的国君,他就想要九宫会那份基业,然后借我们之手,除掉阳尊主,而他独得宝藏,又得了侠名,一举数得。我们在最后关头,知道段子裕是另有所图,是以一见到段子裕出来引领我们,我便抢先给了他一掌,打得他肋骨尽碎!然后刀剑齐上,取了他的性命!”
裴明淮奇道:“可是你们那一次,确实毁了九宫会。”
原瑞升的声音里突然也露出了疑惑之意。“这件事,一直以来,我都不曾想通过。我们杀了段子裕后,以为无幸,便打算拼杀一番。但令我们十分诧异的是,段子裕给我们的图纸路线,机关暗道,都是全然无误的。”
裴明淮道:“你们怎么知道段子裕是在欺骗你们?”
纪百云道:“我们听到了他跟阳缨的说话!有一次,段子裕暗中来会我们,有个弟子见到阳缨也来找他。阳缨对他说:‘都安排好了?他们会如约前来?他们可都是信你了?……’但那弟子却被阳缨发现,被她连刺好几剑,终于逃脱,给我们传了信来。”他说到此处,声音一变,竟满是谄媚求恳,对着原瑞升道,“原兄,我也愿意加入九宫会。还请原兄周旋……”
原瑞升哈哈大笑,声音里满是得意满足之情。“本来嘛,以你纪老头的资历武功,还有那份基业,入九宫会也是该的。只不过……只不过这可是月奇的命令,要将你等全部格杀,老夫……嘿嘿,老夫是决不敢违逆月奇之令的!”
纪百云听到此言,全身发抖,脸色青灰,道:“为何……月奇要令格杀我们?”
原瑞升笑道:“我只知道这是月奇亲自接下的买卖,至于是谁要买你们的命,这我也不知道,我也自然不能去问月奇。够了!若有什么疑问,便下去问阳缨,问段子裕罢!”他又朝裴明淮笑道,“裴三公子,老夫是警告过你,莫要踩这趟浑水的,你却执意不听,就怨不得老夫了。地狱无门你偏要进,黄泉路上,你可莫要怨我!”
他一扬手,身边四人,齐齐扬起了刀。彭横江叹了口气,自知无幸,只是满眼不舍,注视着姚浅桃,喃喃道:“也罢,浅桃,有爹陪着你,你也不必怕了。”
彭横江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惨叫,那惨叫竟已不像人所发出的,却是原瑞升那边传来的。众人一回头,只见白光闪动,那握刀的四人刀上染满鲜血,原瑞升的双臂双腿已被卸下,正在地上发疯一样地滚动,满身是血,嘴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叫声。他的叫声里,模糊地夹杂着“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这么做”的嘶吼之声。
见此情状,就连彭横江这等人也惊呆了,只见那四人收了刀,插回鞘中。徐平走到前面,双手抱了刀,深深一揖,这是江湖里极谦恭的礼数。徐平声音也极是恭敬,连头也是低垂的。“属下恭迎月奇。”
他是对着索桥上的一行人说的。但因为索桥不过一根长索,究竟对着谁在说话,众人也是你看我,我看你。裴明淮终于看到了祝青宁身上,叹了口气,道:“是你。”
祝青宁轻轻一笑,他立于索桥之上,山风极猛,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恍若真要凌风飞去一般。“各位在滴翠苑便见过我了,我又迎各位进了朝天峡天心殿,居然还不知我是九宫会中人,也未免太过愚钝了。不论如今九宫会尊主是何人,这藏宝算起来总归是九宫会的,我焉能付诸原瑞升这等人?”
原瑞升在江湖上的吝啬声名,本就人人皆知。裴明淮还未再说话,祝青宁又是一笑,道:“索桥未断,道路已通。各位还不想走过去,打算继续待在这上面不成?”
这一语提醒了纪百云,他在索桥上展开轻功,身形如飞,顷刻间便到了实地,这才重重地舒了口气。那一众拿箭之人也早已放下了硬弓,低头垂手,十分恭敬。彭横江一下了地,便替姚浅桃解了穴道,姚浅桃“哇”地哭了出来,便扑到他怀里去了。彭横江似乎十分不适应这种亲昵,尴尬地伸手拍着她的头,只重复道:“不必怕,浅桃,爹这不是好好的?”
祝青宁下了索桥,淡淡地看了在地上翻滚的原瑞升一眼,道:“现在你可知道为什么了?”
原瑞升嘶声道:“原来……原来你便是月奇……”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我就差拿大字写给你们看了,你还不知道?你们都认定我跟九宫会有关?我早知你有逆反之心,便给你一个机会,你倒是配合得很。况且方才将你的所作所为,都说得清清楚楚了,真是省了我多少力气哪。”
原瑞升惨叫道:“求……求祝公子……不,不,月奇,求您饶命……”
祝青宁眨眼,道:“我从来都不想过要你的命哪。若是要你的命,我方才就会令人砍下你的头了。徐平——”他拖长了声音,徐平忙道,“月奇有何吩咐?”祝青宁微笑道:“将原瑞升送回九宫会总坛,他的伤势嘛,不可怠慢,好生医治,务必不能让他死了,可明白了?”
徐平一惊道:“这……这是为何?”一语既出,忙道:“是属下多嘴了。”
祝青宁却不以为忤,只淡淡道:“九宫会素来极少有叛徒,顶多是办事不力。难得出这么一个,我当然要将他留下来了,让九宫会中人都看看。我不仅不要他死,还要他好好活下去,让众人都看着,懂么?若是让他死了,那恐怕就有人会搭着一同上路了。”
他语调虽平淡,却听得徐平冷汗涔涔而下,忙道:“属下明白。”急急退到一边去,命人扶了原瑞升,亲自替他敷药。伤药一接触到伤口,又疼得原瑞升满地打滚,口里嚎叫不止,整张脸已扭曲得完全不成人形。徐平见祝青宁眉头微皱,生怕原瑞升狂呼乱叫,惹烦了他,一指点了原瑞升哑穴,原瑞升只管瞪得两眼充血,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祝青宁置之不理,只对着裴明淮笑道:“明淮,你来此处,真是多管闲事,没事找事。今日,这个闲事你还要不要管?”他的目光先扫过彭横江,然后又落在纪百云身上,“你是要自杀呢,还是要我出手?”
纪百云强笑道:“祝公子,方才的话,你也听到。我也愿意加入九宫会。不是我吹嘘,凭我,在江湖上还是有几分薄面的……以前燕国那些事,也早是过往,我……”
祝青宁截断他的话头,淡淡道:“纪百云的武功地位,我自然知道。若是换了之前,你说要加入九宫会,我也乐意。不过,今日一见……”他又是一笑,“贪生怕死,乃是人之本性,无可厚非。可你纪百云,连自己出身之处都要忘,这种人,九宫会也勿须要。”
纪百云忽然“啊”地一声大叫,双手抓向喉咙之间,只听他喉间格格作响,一缕鲜血自他喉上渗了出来。众人都微微地见着有道极淡的光芒一闪,青影晃动,祝青宁已站回到了原处。他这一来一去,快如鬼魅,裴明淮忍不住道:“原来你之前出手,都还藏了几分。”
“他们三人围攻我的时候,我想藏也不行了。”祝青宁道,“凤鸣乃是至宝,我不能令凤鸣有所毁损,出手诸多顾忌。何况,我原本的兵器是剑,用箫总不趁手。”
薛无忧看了一眼纪百云的尸身,沉声问道:“你这笔买卖,究竟出价要他们命的是谁?”
祝青宁笑道:“薛宗主是老江湖了,我们不能透露买家是谁,难道薛宗主这一点都不知道?不过……”他眼睛一转,道,“薛宗主既然如此问,就一定是知道了谁是买家,想向我求证。虽说行有行规,但我也明白,那人必定是希望薛宗主知道前因后果。薛宗主,你想的没错,便是那个人。”
薛无忧一个踉跄,手里一松,抱着的薛无双的尸首直往下坠。裴明淮忙抢过去接住了薛无双,一抬头见薛无忧脸色死白,道:“无忧,你没事吧?”他又叹了口气,道,“我就一直在想,有一晚有人在我房外,偷听我与青宁说话,我赶出去时不见人影,却拾到了一颗珊瑚珠子。我当日就疑是无双……但也只当她是小孩心性,好奇罢了……”
薛无忧注视祝青宁,脸上神色极是凄切。“是她要杀这些人的?……我果然没猜错……”
听到此言,彭横江顿时怔住,看了看薛无双平静如生的秀丽脸庞,忽然恍然。“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件事,其实都是薛无双主使的,她就是出价要九宫会杀人的买家!因为她是阳缨的女儿,她受母亲遗命,要为她娘、也是为九宫会复仇。当年一战后,残存到如今的那些武林高手,都是她的目标。她自然不可能求助薛宗主,凭她一人之力,根本办不到,于是她找到了九宫会。薛无双所给的酬劳,一定高到不可想象。也许就是……就是……”
祝青宁接口道:“不错,薛无双应允的酬劳,便是八块琰圭。她给我下的定金,便是凤鸣和两块琰圭,然后,杀一人,她给一块琰圭!只是,我也一直不知道买家究竟是谁,直到涂醉山死的时候,我才知道便是薛无双。”
薛无忧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祝青宁道:“既然买家说了,杀一人,一块琰圭便是我的,而琰圭确实也及时出现,所以那个人一定跟我们在一起。我一直便在留意察看,我看到薛无双察看酒坛的时候,双手衣袖罩在酒坛之上,而她再端起来的时候,酒坛里的声响便有些不对劲了。当她从里面捞出琰圭之时,我便确定无疑了。这也是她对我一再强调,除了她要杀的人,决不可滥杀无辜的原因。一来是她天性毕竟善良,二来,她总不能害到她自己和她哥哥。”他又道,“她一直写书信与我来往,想必是在街上随意找了个帮忙写字的先生代笔,所以我也一直没想过我的买主居然是个女子。直到涂醉山死后……”
薛无忧颤声道:“既然她决意要复仇,那她为什么……为什么却要……却宁可死在我的剑下?”
祝青宁道:“薛无双一见着我手里的凤鸣,便会知道我就是九宫会的人。她发现薛宗主杀了葛玉,便立即剪了她舌头,仿作其余死人之状,又塞了一块琰圭在她手中。唉!好聪明的女子,却如此执拗,真是可惜了……昨夜我在行囊中发现了余下的三块琰圭,便是她在向我说明:她相信我是守约之人,必会替她办到。酬劳提前奉上……”他叹了一声,道,“令尊留话,若是她终生不知,那便罢了,若是她知,便一定要你杀了她。那件事若是就你兄妹心知,那也罢了,可现在连葛玉也知道了……薛无双除了一死,还能如何?她若不死,以后你薛宗主为难之处,可就多了。”
裴明淮忽道:“你是月奇,九宫会首脑的左右手,自然手下众多,六仪都得听你吩咐。可你别人都不挑,偏偏挑了原瑞升来办这件事,你是不是知道原瑞升一定会起贪念,这样的话,你便可以堂堂正正地将他处死?因为薛无双开出的名单里,原瑞升赫然在其中!无双将剩下的三块琰圭给你,你却又放到了原瑞升处。他见了所有的琰圭,必起贪念!”
祝青宁笑道:“不错,否则我又哪去寻个由头来杀原瑞升?他可也是薛无双明说了要杀的人。就算我是月奇,也不能随便处死手下,就像原瑞升也得找些原由来杀死秦氏兄弟一般。这般一来,岂不是样样俱全?”
姚浅桃尖声道:“你要杀我爹爹?”
祝青宁朝彭横江看了一眼,这一眼里却是感慨良多。他缓缓道:“若彭横江也是如纪百云一般的人,我定会杀他。按理说,我们必得对买主守信,只是,如今她九泉之下,恐怕也再无杀意,否则也不会把最后几块琰圭提前给我。她一生最缺的,便是一个疼爱她的父亲,若是有像姚姑娘这样的爹,她就算是死,也是高兴的。彭横江,看在你女儿份上,看在你断指的份上,我今日便放过你。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彭横江苦笑道:“可是要我连同我那帮兄弟,尽数加入九宫会?”
祝青宁笑道:“彭盟主果然知情识趣。今日之事,想来薛宗主念及其父其妹清誉,必不会外泄。若是彭盟主加入九宫会,正好可顶替原瑞升‘己’的位置,何乐而不为?纪百云还是有些话说得不错,前尘往事,水流花落,时移俗易,何必多念!”
彭横江道:“我若不答应,今日必不能生出云栈。”
祝青宁笑道:“那是自然。”
彭横江道:“我已断了五指……”
祝青宁截断他话头道:“彭盟主的左掌更强于右掌,青宁已然见识过了。况且彭盟主貌虽粗豪,心思却甚细腻,青宁甚是佩服,其长情之处,远胜于纪百云原瑞升这等人。是以青宁是真心请彭盟主加入九宫会,这对彭盟主,有百益而无一害。在下虽然说纪百云忘主可恨,只不过,复国总归一梦,劝彭盟主也忘了的好。”他这番话说得娓娓动听,彭横江微微苦笑,半日方道:“好,我应了便是。”
他见姚浅桃并无反应,小心地道:“浅桃,爹这么做,你……你会不会生气?”姚浅桃却摇了摇头,道:“我现在知道了,正道中人也未必是好的,所谓邪魔外道也未必是坏的。只要你对得起自己良心,那便是了。”
彭横江哈哈大笑,道:“还是我女儿说得好。”他朝祝青宁一揖,道:“多谢。”
祝青宁微笑道:“彭盟主可以与令千金离开了,自有人前来拜会。”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徐平等人退开。彭横江与姚浅桃走到云栈道口时,祝青宁又道:“姚姑娘,在下还有一言。”
姚浅桃回过头来,祝青宁走到了原瑞升身边,对徐平道:“取刀来。”徐平忙将一柄匕首奉上,祝青宁弯下腰,捏开原瑞升嘴,手腕一转,已把原瑞升的舌头割了下来,顿时鲜血狂喷。他随手解了原瑞升哑穴,只听原瑞升喉中荷荷作声,却再难发一言。姚浅桃看得浑身发寒,祝青宁将匕首还与了徐平,仍是神定气闲地道:“姚姑娘人尚年轻,只怕有时候,会疏于口齿。在下这般提醒,姑娘应该懂了罢?”
姚浅桃脸色苍白,道:“我……我懂。”扶了彭横江道,“爹爹,我们走吧。”
裴明淮却叫道:“彭盟主,在下还有一句话想问。”
彭横江道:“你说。”
“我想问,你可知当日那位阳尊主究竟是怎么死的?”裴明淮道。
彭横江一怔,不料裴明淮要问的竟是这话。“我们后来猜测,恐怕是他练御寇诀,有些不妥之处,才被我们得了先机。不过,他到底有没有死,我心里多少有些疑问。他身受数柄刀剑重伤,想必自知无幸,启动机关,从那高台坠了下去,我们急着退出去,也没见着他的尸身。那天心殿彻底封住了,我们也再没能进来过。”说罢又朝祝青宁道,“不论九宫会现今的尊主是哪一位,能有像祝公子这样的属下,定然是人中龙凤。九宫会这局中局实在精妙,既跟薛无双交易做成,得了她的八块琰圭,又将无法纳至麾下的众坞主一网打尽,嘿,我能保住这条命,还真得多谢祝公子!”说罢一拱手,携了姚浅桃而去。
裴明淮见那父女二人背影消失在云栈的蒸腾云气中,方转过身,把怀里的薛无双递到薛无忧手里。“无忧,带无双回汾脽坞吧。我过得些时日,必当前来拜祭无双。你父亲的事,你也不必想太多。他是他,你是你。”
薛无忧微一点头,抱了薛无双,也自云栈而去。祝青宁道:“徐平。”
徐平忙上前道:“月奇有何吩咐?”
祝青宁道:“把原瑞升身上的八块琰圭搜出来,你等就带了他去罢。”徐平立即应了一声“是”,奉了八块琰圭在他面前,竟未再多问一声,一声唿哨,一众黑衣人便鬼魅般地消失于云气之中,正如他们来时一般,连多一句话也没有。
这边云栈口上便只剩下了祝青宁与裴明淮两人。裴明淮看着祝青宁,祝青宁这时却并无了方才的肃杀之态,眼里还有些顽皮之意。“明淮,你一直说要睹我真容,固执得紧,我现在已经让你看了,你还不满意?放心,现在你看到的,是我真面目了。我知道你第一眼见到我,便该认出我了,我倒还得感谢你一直未曾泄露我身份哩。”
裴明淮苦笑道:“我若多话,怕你也割我舌头。”眼角瞟到一地未干的血迹,想到原瑞升方才的丑态,裴明淮不由觉着有些厌恶。祝青宁将他的表情都看在眼里,道:“就算如此,原瑞升那等人,恐怕也不想死的。我这般对他,他求之不得呢。怎么,你看我不惯了?”
裴明淮只能继续苦笑。“没有,哪里有这回事。”
祝青宁不理他,只是一块一块地在那里细细检视八块琰圭。裴明淮便也拣了块石头坐下,道:“这琰圭的意思,倒是一丝不差。讨伐不义之徒,这群人,于阳缨,又岂非是不义之徒?”
祝青宁不答,将那八块琰圭收入了锦囊之中。裴明淮道:“你现在八块琰圭都到手了,是不是就能找到九宫会的藏宝了?”
祝青宁道:“我只管琰圭到手,别的我可不管了。”
裴明淮见他不想多说藏宝之事,便问道:“青宁是你名字,那祝筠自然是假名了?”
“都是我名字,叫什么重要么?”祝青宁白了裴明淮一眼,裴明淮笑道,“看你刚才对你属下,一张脸就像是盖了霜,现在怎么不板着脸了?”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九宫会的人也是人啊……你当九宫会的人是什么样的?原瑞升你没见着?”裴明淮又笑道:“可你是月奇,与日奇星奇排行相同,仅次于九宫会的遁甲。那遁甲……是什么样的人?”
祝青宁瞪了他一眼,道:“名中有个遁字,自然就是不欲人知道他是谁了。不该打听的事,就不要打听。小心我真割了你的舌头!”
裴明淮立时闭嘴,他也知道祝青宁说翻脸便翻脸,出手狠辣,也不愿真去惹他。忽然贴近了祝青宁,低声道,“青宁,你提都不提龙吟的事,是不是也想独吞?所以才把你的手下都给支开了?无双既然把凤鸣给了你,想必也不会不给你龙吟吧?我倒是真想知道,龙吟究竟是何物?是不是一张琴?”
祝青宁顿时变色,过了良久,方才缓缓地道:“不,我从没有这样的想法。明淮,不要再开这种玩笑。背叛九宫会是怎样的下场,你方才也看到了。你这般说……是想我也变成那样子?”
裴明淮不提防他会如此认真,忙道:“我只是开玩笑……”祝青宁打断他的话头,道:“关于九宫会,你听到过的传言一定很多。就算在背后,也不要胡乱议论。”他突然打了个寒噤,轻轻地道,“我也跟其余的人一样,敬他,却怕他……”
裴明淮笑道:“你指的便是你们的尊主?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这里只有你跟我,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祝青宁慢慢地道:“我不能告诉你。而且,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摇了摇头,道,“别问了,跟你又没什么干系,何必这么好奇?”
裴明淮自也不好再说下去,便笑道:“别的事,我都已经想明白了。可有一件事,我却想不明白,想请教你。”
祝青宁展了笑颜,这一笑如同解冻了的冰,流动炫目。“你且说说看。”
裴明淮道:“无双说,有人告诉了她的身世。那个人究竟是谁?”
祝青宁道:“照你看呢?”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青宁,阳尊主就是你师傅。他当时没死,侥幸活了下来。”
祝青宁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再清楚不过了。”裴明淮道,“否则你怎么会到凤仪山去找星霜仙子?又知道孔周三剑在星霜仙子那处,必定是有人告诉你的,那个人除了你师傅,别无他人了。”
祝青宁叹道:“我师傅从不愿提这些事,一提就生气,我也就是大约猜测了些许。他二人本是师兄妹,也是夫妻。星霜仙子随阳尊主一同创了九宫会,可她见九宫会日益势大,情知有一日难免遭祸,苦劝丈夫无果,又因为阳尊主不愿让她练御寇诀,一怒之下,远走他方,从此参商二星,生死不见。”
裴明淮脸上,颇有感慨之意。“她便在凤仪山终此生不出?……”
祝青宁长叹一声,道:“知道夫君故去,想必她也再无生趣了?”
二人一时皆沉默下来,祝青宁侧头望了一眼裴明淮,笑道:“明淮,你来这一趟,可是全无收获啊。”
“那倒不至于。”裴明淮道,“见识了传说中的御寇诀威势,也算不虚此行。只是,无双她……”
祝青宁见他脸色黯然,也不欲再提薛无双,便道:“我是说左肃。把他救出邺都后,他便走了,却不知为何来了朝天峡,还死在这里,也真让人奇怪。”
裴明淮道:“你不知道?”
“自然不知道。”祝青宁道。瞟了一眼裴明淮,又道,“左肃是朝廷重犯,他这般突然死了,你是不是失望得很?”
“实在是失望之极。”裴明淮坦然道,“若是知道里面机关这等厉害,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进去。本来想从葛玉口里问出点东西,她又死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祝青宁道:“是么?你当真一无所获么?那葛玉要胁薛无忧的,就只是薛无双的身世么?若是站在孽镜台前,你当真心无他物么?”
裴明淮不语。此时朝阳初升,只见那绝大的石壁,又被映成了一片金红之色,艳丽无俦。
裴明淮笑道:“这次能见到你,也是缘份。”突然叹了口气,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你?你留个传讯的法子给我吧,我好找你。”
祝青宁犹豫了半日,裴明淮道:“你不会怕你们那尊主怕得这么厉害吧。”
祝青宁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好了,总算是完了一桩事了。我要走了,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裴明淮见他真要走,忙叫道:“等等!”
祝青宁回头道:“什么事?”
裴明淮道:“我还有件事想不明白。”
祝青宁道:“你说。”
“段子裕到底最后是心向阳缨,还是从来都是利用她?”裴明淮道,“每个人说的,都似是而非。”
祝青宁沉默了片刻,道:“段子裕城府极深,他应承了此事,看似干冒奇险,其实他也有自己的一番野心。原瑞升的推测,并没有错,只错了最后一点。想必那时候,九宫会对段子裕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他确实给了真正的地形图,也确实想灭了九宫会。”
裴明淮道:“但他们听到了他跟阳缨的对话……”一言未毕,便已恍然。“阳缨跟他做了两年夫妻,这女子想来也是冰雪聪明,早已知道了段子裕的真正目的,于是设了一个圈套,有意让那班人认为段子裕是背叛了他们,愤而将其杀死。那个听到她跟段子裕对话的弟子,也是她有意放走的,他听到的恐怕也是不尽不实。段子裕苦心经营,却功败垂成,想来他到死的时候,也未尝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祝青宁摇头,一脸茫然之色。“段子裕已死了这么多年,只余一具白骨,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我们谁又能知道?也许如你所言,他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惨淡经营却被毁于一旦。也许……也许他在临死之前,他灵光一现,回光返照一般地想通了?……这些,我们都不会知道了……只不过,他利用阳缨,阳缨却将计就计,还之以颜色,这也算是咎由自取罢?”
裴明淮道:“阳缨却当场在他身边自刎了。她既然知道段子裕对她薄幸,为何还要……”
祝青宁反问道:“那薛无双为何要寻死?”见裴明淮无言,又道,“阳缨和薛无双这母女俩都是一模一样的性子罢,看起来天真单纯,其实城府甚深,什么都能藏在心里,丝毫不露出来。而她们又都是极深情极激烈的性子……若是爱了,便会义无返顾。阳缨对段子裕,既不甘心被其利用,要报复于他,坏了他的好事,却也不愿他一个人独赴黄泉。”
裴明淮叹道:“但段子裕对阳缨,只是利用罢了。”
祝青宁仍然摇头道:“段子裕对阳缨,未必便无真情。只是有真情又如何?那段子裕……他便是要得太多了些,想要他段氏从前建凉国的荣耀,又想要如花美眷……要得太多的人,最终会什么都没有。”
裴明淮咀嚼着他最后这句话,似有所悟。祝青宁整个人被笼在淡淡光照里,发上似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光影,十分动人。只是他眼神恍惚,也不知在望着什么地方。
裴明淮一时有些茫然,抬头见祝青宁又想走,又叫住了他。“等等!”
祝青宁皱眉道:“又怎么了?”这次他声音里,带了些许不耐烦。裴明淮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道:“你不是说不能以真面目现身么,这次怎的……”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我想着来的人大都会变死人,不死的也不会说出我身份,又有何妨?你真以为戴着那面具就不难受么?”他又盯着裴明淮,道,“你叫我,不是想问这个的罢?”
裴明淮微笑道:“上次我答应请你喝的酒,还未曾请呢。”
祝青宁看了他半日,终于展颜而笑。他这一笑,笑得满天朝霞都似在眼里闪耀。“你放心,若是你想找我,我定然会现身的。你不会这么怀疑九宫会的本事吧?你欠我的酒,我记着呢。”
他抽了腰间凤鸣,放在唇间,呜呜咽咽吹了起来。这一曲,却是《流水》。裴明淮静静听着,眼望那霞映绝壁,耳边是幽幽箫声,一时间只觉心旷神怡,无比舒畅,竟希望这一刻就此凝住不动。什么九宫会,天心殿,孔周三剑,什么平原王莫瓌,慕容白曜,叛臣逆贼,都尽可抛诸脑后,付诸流水。
酥油花
第五部
1
千百年来,地处边陲严寒之地的塔县,一直流传着一项独一无二的技艺:酥油花。
酥油花并不是花。或者说,并不仅仅是花。它是一种奇特的雕塑,所用的原料就是“酥油”。纯净的白酥油,在上下花馆的画师们手里,神奇地化为了精雕细琢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亭台楼阁……
每年的正月十五,塔县都有一次盛大的集会。上花馆和下花馆会拿出自己这一年最满意的作品,一赛高低。那一天,灯火辉煌,到处摆满了晶莹剔透的酥油花,人物鸟兽,佛经故事……粗看会以为是栩栩如生的蜡像,但细看之下,蜡像又哪里有这样的细腻如脂?
尤其是酥油花制的人物,那肌肤简直是如同活人一般,柔润欲滴。
所以每年正月,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人,把小小的塔县挤得满满。当然,也会请来有名的画师或是文人,担任评判。
这上花馆和下花馆,从来都是明里暗里在较劲——谁在那一年赢了,就可以获得彩金,以及赞誉。因此,上花馆和下花馆在花会上拿出来的压轴好戏,都是秘而不宣的。
酥油本是种食物,洁白如雪,遇热便会熔化。要想保持它的冰凉,塑成想要的形状,必须保持极低的气温。可即便是在寒冬腊月,人的双手仍然是温暖的。制作的画师们,就得在身边放上一盆雪水,随时把自己的双手浸入雪水中。
有的人甚至会冻掉自己的手指头,再也无法继续做这酥油花。
即便是十指完好,那些手艺高超的画师也是长年累月地被病痛所困,手指越来越不灵活,最终也不得不从这一行里退出。
就像那正月十五里最盛的酥油花一样。那一夜,灯火满天,灿烂无极,却也只是昙花一现。冬去春来,夏日炎炎,酥油花也终究会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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