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宫夜谭1-9全集

北魏文帝年间,坞壁林立,连朝廷都无可奈何,不得不暂时放任,以宗主督护制抚众坞主。“九宫会”悄然而生,此帮会集结天下不肯归附朝廷之坞壁,势力之大,可撼半壁江山,却又韬光养晦,聚坞壁之力隐而不发。另有自名“天鬼”的神秘组织,取墨家以鬼神之名代天地赏罚之义,与朝廷为死敌。时年乱世方平,前朝太武帝为向南朝示威,铁蹄到处,六州摧扫,山渊残破,以至千里白地,人相食之。“天鬼”自承秉天志而行,虽百死亦不悔。裴明淮乃皇室贵胄,母亲是皇帝长姊清都长公主,昔年扶持少年文帝登基,威望极盛。姑姑是正宫皇后,其父裴霖位至太师,裴氏一门荣宠之极,权倾朝野。裴明淮受皇命加使持节微服巡查,所到之处怪事频发,只觉亦真亦幻,恐幽冥之事非虚耳……

作家 璇儿 分類 出版小说 | 105萬字 | 193章
第78章
他猜得果然没错,祝青宁正盘膝坐在榻上,旁边一张小几上放了一壶酒,两个酒杯,还有几样小菜果点,正在自斟自饮。裴明淮见那几样小菜虽是冷盘,却也十分精致,当下笑道:“难怪你一个人躲在此处呢,原来是有好吃的。”
祝青宁道:“谁说我一个人躲在此处了?”
裴明淮左看右看,石屋里点了一盏油灯,虽不明亮,却也照得通透。“我可没看到有旁人在哪。”
祝青宁道:“你不就是旁人么?”
裴明淮失笑,再一看几上的两个酒杯,道:“你知道我会来?”
祝青宁道:“你这不是来了么?”说罢提起酒壶,把两个酒杯斟满了。裴明淮吸了吸鼻子,道:“这酒比起外面的可要好多了。祝兄,你可真会享受。”
祝青宁道:“叫我名字便是,不必祝兄祝兄的。”
裴明淮喜笑颜开,道:“我早就如此想了。既然如此,你也叫我名字,别叫我裴兄了。”
祝青宁莞尔,推了一个酒杯给他。裴明淮伸手去接时,无意间触到了祝青宁的手,却是一怔。祝青宁肌肤微温,若是比起常人,确是还要冷上几分,但决然不是那夜在滴翠苑中碰触到的冷如寒冰的感觉了。
祝青宁端起酒杯啜了一口,道:“方才那原瑞升找你做什么?想来必定是说我的坏话了?”
裴明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你说的确有不尽不实之处,不过我相信你定然有你的隐衷。”
祝青宁看他又去端酒壶,道:“你就不怕酒中有毒了?”
裴明淮笑道:“这般的好酒,就算醉死也认了。”
祝青宁撇嘴道:“我说毒死,你偏要说醉死,文不对题。”他又道,“刚才外面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道:“纪百云跟勾千芒动手了。”
祝青宁冷笑道:“那纪百云虚伪得紧,怎的死的却不是他了?”
裴明淮道:“你听到了?”
祝青宁摇头道:“石门厚重,甬道又长,我是听不清外面说话的,只是听到有兵刃呼喝之声。”
裴明淮道:“那你何出此言?”
祝青宁睨了他一眼,道:“别告诉我你看不出那纪百云是个何等样人。他为何要对勾千芒出手?”
裴明淮把刚才勾千芒说的话讲了一遍,祝青宁听了后,脸色微微有异,冷冷道:“果不其然,勾千芒没说错,这些所谓正派,做的事实在令人不齿。”
裴明淮道:“凡事不可一言以蔽之,失之偏颇。”
祝青宁道:“你是在教训我了?”
裴明淮一呆,忙笑道:“不敢,决然不敢,只是顺口一说罢了。”又道,“外面的索桥被毁,我们现在怕都是出不去了。”
祝青宁却也不惊,道:“哦?”
裴明淮道:“你好像一点都不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来都来这里了,总得把人都留在这里。”祝青宁将杯中剩下的半杯酒一口饮尽,道。“裴兄与那位薛宗主,看来是交情极深哪。”
裴明淮不想他有此一言,一怔方道:“不错,我两家原本是世交,渊源颇深。”又笑道,“我说了,不必客气,称呼名字即可。”
祝青宁微笑道:“你裴氏在朝堂独大,汾脽坞便在江湖威名赫赫。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面,嗯,这道理,你们很是清楚哪。”
裴明淮听了他这话,微微皱眉,笑意已然不见,只淡淡道:“此言差矣。不瞒你说,无忧尚西河公主的事是皇上亲许的,迟早都是驸马都尉。”
祝青宁奇道:“还有这样事?真的假的?”
裴明淮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作甚么。这各地的宗主,受朝廷册封都是常事,你不会还不如原瑞升懂行吧。”
祝青宁沉默片刻,却又问道:“你为何跟原瑞升一同前来?”
裴明淮把在茶棚发生的事向他讲了一遍,祝青宁眉头微蹙,道:“按你这般说,一定是茶棚那个老板干的。”
裴明淮道:“不错,之后我便再不曾在茶棚里发现那个笑嘻嘻的店老板的踪影了。”他想了一想,道,“那茶棚倒不像是新搭建的,我对他端上来给我那套茶具很觉有趣,多看了几眼,也是用旧了的器物。”
祝青宁道:“想必是那杀手将原来的店老板给杀了,自己换上他的衣物,冒充老板。”
裴明淮道:“此话有理,只有一点,我有些疑惑。”
祝青宁道:“哪一点?”
裴明淮道:“那茶铺老板给我倒茶之时,十分熟练。蜀地那茶盏,外地均不可见。就算他是练武之人,眼力准头俱佳,他若原本不是个茶铺老板,我也必能看出破绽。可我看他……不管怎么看,就活脱脱的是一个茶老板。”
祝青宁笑了笑道:“也许他本来便是蜀地之人,而且素来也极喜茶。”
裴明淮失笑道:“这个理由倒是有趣。”
他望向祝青宁,祝青宁果如他自己所言,极不善饮,才喝了几杯,脸上便已微微泛红,一双眼睛也像是蒙上了水雾一般。裴明淮迟疑了半日,终于道:“青宁,你……你今日所说的那阳姑娘的儿子,究竟是不是你自己?你藏身于那滴翠苑中抚琴,究竟是为了什么?”
祝青宁淡淡道:“就算我是,我会对你说实话么?好罢,若我真是,你是会帮他们,还是会帮我?”
裴明淮道:“谁有理,我就帮谁。”
祝青宁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冷冷之意,森然道:“那你觉得,那些人,是不是该死?”
裴明淮一怔,祝青宁又道:“不管甚么门派,门规里都必定有一条,那就是不得淫人妻女。那些人……”他冷笑了一声,眼里的神色更是复杂难测,“都是江湖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做出了那等不堪事。更令人不齿的是,他们为己辩护的理由居然是——对方是个邪教妖女。”
裴明淮也作声不得,半日方道:“这些前辈,在江湖上都名声响亮,又时隔多年,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说得是。”祝青宁忽然又是一笑,笑容中却颇有冷冽之意,“既然如此,要他们名声扫地已是千难万难,只能退而求其次。把这些人给杀掉,虽非上策,却也只能如此了。”
裴明淮沉声道:“你便是如此想的?”
祝青宁摇了摇头,道:“那杀人的凶手定然是这样的想法。”
他又取了一坛酒,拍开泥封,正要往酒杯里倒,裴明淮道:“喝酒嘛,便该是大口大口地喝。何必还用酒壶酒杯?”
祝青宁一呆,继而道:“明淮兄酒量甚好,我可不是。酒后失态,那岂不是失礼了。”
裴明淮拿了另一坛酒,拍开塞给了他,道:“要喝,便这般喝。”
祝青宁只得接了酒坛,双目却望向裴明淮腰间的佩剑,笑道,“早闻得明淮兄的佩剑乃是‘赤霄’,青宁心仪已久,可否借我一观?”
裴明淮取了剑,递了过去。祝青宁瞟了他一眼,笑道:“明淮兄好生大方。”
那赤霄剑剑身如雪,剑鞘上嵌了七彩宝石,九华美玉,灿如星辰。剑身厚重,祝青宁握了剑柄,一寸寸地将之拔出。一缕寒光透出,映在祝青宁面上,他面上虽绯红,一映竟变得冷如冰雪。祝青宁失声道:“好剑!”
他手下用力,只听一声龙吟,那柄赤霄已被他拔出握在手里。剑刃约有掌背宽,祝青宁随手一挥,剑身由下而上颤动,竟如一条夭矫白龙般,似要破空飞出,龙吟之声不绝于耳。祝青宁叹道:“汉高祖刘邦昔日斩白蛇以定天下,好剑,果然好剑。这柄剑,也只有明淮兄配得上使了。”
裴明淮笑道:“我早已说过,这不是我原来的佩剑。”
祝青宁微微一笑,手腕一抖,已将赤霄还于鞘中,双手奉还于裴明淮,道:“多谢。”
裴明淮接了剑,笑道:“你看了我的剑,难道不该让我看看你使的剑?”
祝青宁眨眨眼,道:“我的剑,是看不到的。”
裴明淮一怔,举了酒坛笑道:“是么?下次若有机会,倒要讨教了。”
他见祝青宁又一气把酒坛里剩的半坛也灌了下去,连眼神都有些不灵活了,心里暗笑,又问道:“此处有九宫会的藏宝,以及那御寇诀的心法,是真是假?”
祝青宁一手支在几上,扶了头道:“你说呢?你当这些人明知道随时都可能会死于非命,还偏要留在此处,是为了好玩?”
裴明淮听他声音都有些含糊不清了,更觉好笑,道:“我还真没想到你酒量这么不行,这么点就醉了。也罢,我们改日再聊吧。”
他忽然听到石门外有微微的响动,人已跃起,将石门一把推开,喝道:“谁?”
门外却是空无一人,只是裴明淮决不相信会是自己听错了。难道有人刚才在偷听自己跟祝青宁说话?他的眼光在地上扫过,只见角落里有个东西在微微闪光,捡起一看,却是一颗极小的珊瑚珠子。这粒珊瑚虽小,却是色泽红艳,明丽之极,裴明淮捏在手里看了片刻,心里疑惑不定。
石屋里突然传来“啪”地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碎掉了一般。裴明淮吃了一惊,忙转回了石屋之中,顿时失笑。
只见祝青宁趴在几上,竟已睡着。他手边本有个空了的酒坛,被他一掀,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裴明淮把小几移开,扶了祝青宁上榻躺下。裴明淮从未见过醉得如此之快的人,忍笑忍得实在辛苦。他见那支凤鸣落在一旁,便伸手拿了起来。他一触到那赤玉箫便是一怔,触手生温,原来这凤鸣竟是暖玉。裴明淮细看凤鸣上的花纹,共有九条血凤,眼、爪,无一不是栩栩如生,最妙的竟然是天然生就的。裴明淮看了半日,心里啧啧称奇,忍不住把玉箫凑到了唇边,轻轻一吹。
裴明淮于音律甚通,琴箫俱精。他在索桥边上听祝青宁吹那曲“凤凰台”之时,便觉有异,但此刻自己一吹,还是吃了一惊。自这管凤鸣中吹出的音,却跟寻常箫声大有不同,要清亮高亢得多,更近似笛音了。他试着吹那“凤凰台”,吹了几下,心中更是确定无疑。
裴明淮沉思半晌,方将凤鸣放回到祝青宁身边。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人轻轻敲那石门,心中一凛,压低声音道:“什么人?”
石门外传来的,却是原瑞升的声音。他的声音也比往日为低,且颇为急促:“裴公子,是我。”
裴明淮走到门口,打开了石门。原瑞升便站在门边,脸上有种颇为古怪的神情。一见到裴明淮,原瑞升便道:“裴公子,老夫有东西给你看。”
裴明淮回头朝祝青宁看了一眼,祝青宁此时醉得人事不知,若是有人要来杀他,定是轻而易举的事。裴明淮便道:“我们到旁边那间石屋罢。”
原瑞升跟着他到了旁边的石屋,想要关门,裴明淮却道:“不必关门,若有人接近,我定会听到。”
原瑞升点了点头,朝裴明淮靠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裴公子,你还记得我们在茶棚里曾说过的九宫会么?”
裴明淮一怔,道:“自然记得。”
原瑞升声音压得更低,道:“我们中间,有九宫会的人!”
裴明淮道:“我们中间有九宫会的人?原前辈何出此言?”
原瑞升自怀中取了一物,递与裴明淮道。“裴公子,你看这个。”
裴明淮一看,原瑞升交与他的,竟然是一片龟甲,龟甲上刻了一个“己”字。裴明淮一怔,道:“这……”
原瑞升脸上颇有兴奋之色,低声道:“这龟甲便是九宫会中人的信物!”
裴明淮喃喃道:“九宫会。”
原瑞升抚掌道:“是现今的九宫会。如今九宫会比起当年更是势大,江湖上已无人能望其项背。其以遁甲为首,之下便是日奇月奇星奇,再下便是戊、己、庚、辛、壬、癸六仪。”他叹了口气道,“这九宫会不但为首的‘遁甲’身份成谜,就连他身边的日奇月奇星奇也从未有人见过真面目。”
裴明淮沉吟道:“‘己’便是六仪之一的甲戌。原前辈,你是在何处发现的?这龟甲乃是九宫会中人的信物,想必也不会胡乱扔的。”
原瑞升低声道:“我是在勾千芒的行囊面里发现的。”
裴明淮道:“勾千芒?”
原瑞升点了点头,道:“屋少人多,我便跟那勾千芒住了一间石屋。老夫先睡下了,只是哪里睡得着?那勾千芒却趁老夫‘睡着’之际,悄悄走了出去。我觉着奇怪,这大半夜的,他要到哪里去?我便起身想跟着他去看看,却见到他放在榻上的包袱。我打开他的包袱,其中除了些干粮之外,便有这片龟甲。”
裴明淮喃喃道:“勾千芒是九宫会的甲戌?……”
原瑞升道:“九宫会有勾千芒这种江湖大豪加入,不足为怪。裴公子,我们得对这勾千芒多留个心眼……”
他话未落音,只见一声大叫,声音凄厉之极,却正是勾千芒的声音。裴明淮道:“是从石室传来的!”
原瑞升身形方动,裴明淮已自他身边闪了过去。原瑞升瞪着裴明淮的背影,脸上颇有颓态,过了片刻方才跟了过去。
勾千芒倒在那面壁画之下,双眼圆睁,浑身是血。他身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伤口,此刻每个伤口都仍是鲜血狂涌,地上全被鲜血浸透,一眼看去,他便像是躺在血池里一般。一块碧色玉琰,落在鲜血之中,越发显得红的血红,绿的碧绿。碧色玉琰之上,也沾满血迹,竟似玉石之上天生的点点鲜血。
原瑞升叫道:“血池狱!”声音颤抖,显见心中恐惧之极。他抖着手拾起了那块玉琰,手上立刻沾满了鲜血。碧色映在他的手上脸上,令他的脸也生出了诡异之感。
裴明淮立即抬头,看向头顶那幅壁画。壁画极大,人物极多,他寻了半日,总算是寻到了血池狱。果然血池之中,勾千芒大半个身子都浸在其中,他看了看壁画上勾千芒的面目,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勾千芒,一时间也觉得手脚发凉。
西墙的石门一响,薛无忧和薛无双也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姚浅桃。薛无双一见地上的勾千芒,脸色便变白了,“他……也死了?”
薛无忧走到勾千芒身旁,又顺着裴明淮的眼光望向了壁画上的血池狱,冷笑道:“这画可真是有趣。嘿,难道这世上真有鬼神之说么?”
裴明淮不答。此时纪百云和彭横江也自东墙石门一前一后奔了出来。彭横江的眼光落在勾千芒身上,只道:“好快的一柄剑!”
纪百云道:“这杀手是以极快的动作,将勾千芒身上经脉统统削断,才会让血狂喷而出。”他的眼光冷冷地望向了裴明淮,道,“以裴公子的剑术,并不难。”
他此话一出,众人都把眼光投到了裴明淮身上。薛无双道:“纪前辈,这便是您的不是了。连我这后辈都能看出来,杀死这位勾伯伯的是柄轻薄的利剑,裴大哥的赤霄却是柄重剑,怎么会是裴大哥杀人的呢?”她声音娇柔清脆,说得却是斩钉截铁。纪百云嘿嘿一笑,看了看薛无忧道:“看来薛家会跟裴氏结亲家了,还没过门就这般护着了。”
薛无双顿时满脸飞红,薛无忧冷冷道:“薛家的家事,不劳阁下操心。”
纪百云冷笑一声,不再言语。裴明淮道:“方才我跟原前辈在一处说话,听到勾千芒的叫声方才赶过来。”
原瑞升忙道:“不错不错,我一直跟裴公子在一起。”
薛无双道:“我跟哥哥,还有姚姊姊在一起,也是听到声音才过来的。”
众人都把眼光投到了彭横江身上,彭横江手里转着的金球转得更加急了,厉声道:“都看着我作什么?不错,我是一个人关了门在睡觉,可那又怎样?我为什么要杀勾千芒?”他指着纪百云道,“纪老头子不也是一个人吗?为什么一个个地都看着我?谁不知道我彭横江用的是刀,不是剑!”
纪百云道:“老头子的旱烟杆也被这位裴公子削断了,想动手,也不行喽。”
彭横江却哼了一声道:“你那旱烟杆的招式,也同样是自剑招里化出来的。以你纪老头子的心机,又怎会只在身上带一管旱烟杆?”
纪百云脸色阴沉,盯了彭横江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要这般说,原老头一样是用剑的呢!”
裴明淮道:“各位都不要争了。我刚才跟原前辈在一处说话,一听到勾千芒的叫声便冲了出来,那石门开启关闭,声音极大。而我在那一阵,根本不曾听到石门响动。也就是说,住西面的人,没有一个人出去过。”
薛无忧点点头,道:“明淮说的有理。我也没有听到我住这面的石门响动,何况我跟无双和姚姑娘在一处……”
原瑞升忙道:“这般说来,就十分明白了,一定不是我们中间的人。”
纪百云忽道:“此话言之过早。那祝青宁在何处?”
裴明淮道:“祝青宁喝醉了酒,在他自己那间石屋里面。他决没有出来过,在下可以担保。”
纪百云狐疑道:“你?”
原瑞升道:“老夫也在。”
纪百云方才无话。姚浅桃道:“这般看来,那杀手一定是从外面进来的。”
原瑞升道:“不错,不错,姚女侠说得是。那杀手必定是从洞口进来,杀了勾千芒,然后又立即逃走的!”
薛无双却道:“他能逃到哪里?索桥都已经被炸断了,他难道长翅膀飞走?”
纪百云听她如此说,想到那索桥已断,心中忧惧,呆呆发怔。彭横江却看了姚浅桃一眼,叹道:“我早说过你不该来,若是害得你……唉!我死了也罢,若你有个闪失……”
姚浅桃虽然脸色发白,声音却甚是镇定,道:“是甥女自己要来的,干舅舅甚么事?不过……”她眼珠转了一转,道,“甥女心中,倒有一个想法,只是怕说出来惹人笑话。”
原瑞升忙道:“姚姑娘但说无妨,此时大家都是身陷绝境,有一点希望也是好的。”
姚浅桃道:“甥女心想,此处既然是九宫会昔日的总坛,那么必然会有秘道。我们也许可以找上一找……”
她一说,原瑞升便连连鼓掌,大声道:“姚姑娘真是聪明,老夫佩服,老夫佩服!姚姑娘说得好,这里定然会有秘道,我们好好搜索一番,定会另有生机!”
薛无双却道:“姚姊姊,不是小妹扫你的兴,若是有秘道,当年九宫会怎会无一人逃走呢?”
原瑞升凝望那壁画,缓缓道:“唉,老夫素来也不信鬼神之说,但……人人都死得跟画上的一样……难道这九宫会中人的鬼魂……真的还在这里……?”
他这般一说,众人都觉得这石室更显得阴森森的了,姚浅桃勉强笑道:“原前辈,您可别在这里吓人。”
纪百云忽道:“原老头子,这里是蜀地,我们这回来,不会是惹着了氐族人吧?听说以前有来朝天峡的人,误入了他们的地盘,中蛊而死,死状既奇又惨。”
原瑞升一怔,似未曾想到纪百云会如此问,过了片刻方道:“不,不会。那些人是不熟蜀地,走错了路,撞到人家地方了,又大概是犯了什么忌。氐族素来不与外人相交,也不会跑到朝天峡来的,你是多虑啦。”
纪百云听了这话,舒了一口气,道:“你原老头子这些地头最熟,你这般说,我也就放心啦。”
薛无双却对薛无忧道:“哥哥,听说氐族如今是归顺朝廷了?”
薛无忧嗯了一声,道:“那也得看是哪一支。氐族那边向来事多,又总想两面逢源……嘿!”
薛无双道:“他们的蛊术,真有那么神?”
“你问你裴大哥去。”薛无忧道。薛无双看向裴明淮,裴明淮却只作没看见,道:“夜深了,我看各位还是歇息去吧,明日还要去找秘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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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睡了半夜,第二日进来都是精神甚足,又吃了些干粮,喝了几口酒,个个都巴不得早一日出发去寻那秘道。只有祝青宁脸色苍白,出来的时候还一手按着头,眼睛下也是淡淡的青色,显然昨晚他醉了酒也并不好过。
他见众人都站在石室里盯着他,一怔道:“怎么了?”
纪百云冷笑道:“难道一夜了酒还没醒?嘿,嘿,究竟是喝醉了,还是干别的什么去了?”
祝青宁虽然头痛欲裂,嘴上却是一样的不饶人。“纪前辈何出此言?在下睡了一夜冷冰冰的石榻,倒真想找点别的事做,只可惜这地方要啥没啥。纪前辈如果找到了别的什么乐子,何不告诉在下?”
纪百云怒道:“你!”
裴明淮见势不妙,忙拉了祝青宁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少说两句吧。”低声咕哝道,“说实话,我也真没见过这么不能喝的人,亏你还是江湖人呢。”
祝青宁瞪眼道:“你说什么?”
裴明淮伸手一指,道:“你自己看。”
众人也自觉地散开了,祝青宁一见到勾千芒那具血都干透了的尸身,顿时一怔,道:“他死了?”
原瑞升取出了那片龟甲,道:“这是在他行囊里找到的。”
祝青宁扫了一眼便道:“九宫会?他是九宫会的六仪之一?九宫会来这里做什么?难不成也是想分一杯羹的?”他冷笑一声,道,“也难怪,财帛惑人心,何况是这么大的一笔财宝。是谁把他杀了?”
裴明淮道:“不知道。”
祝青宁道:“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你们这么多人,难道都能把杀手给追丢了?”
彭横江本来脾气便不好,哪里禁得起一个后辈在这里大声指责,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我大叫大嚷?”他手里本来转动着那两枚金球,此刻手腕一转,一枚金球便自手里飞出,直向祝青宁面门飞去,破空之声着实劲急,眼看已到了祝青宁面前。
祝青宁向后一仰,避过了这枚金球,但彭横江的江湖经验何等老到,早已料到他要闪避的方位,另一枚金球也脱手飞出,打的却是他脑后玉枕穴。玉枕穴本是大穴,以彭横江的手力,若是中了,不死也只剩得半条命了。祝青宁一个托大,被彭横江占了先机,此时心中暗暗叫苦。他知道彭横江练的是毒掌,掌风若常人沾了必定立刻中毒,更不要说这两枚时时刻刻在手里转动的金球了。不管自己用掌用指去拨开金球,都一定会沾到,那比起硬生生地挨一下金球好不到哪去。
彭横江正在得意,突见祝青宁衣袖挥动,有道寒光一闪而隐,只听“啪啪”两声,被切成了两半的两个金球分作四块落在了石地之上。彭横江顿时变色,再看祝青宁时,衣袖飘飘,悠然而立,除了那支凤鸣之外,并未见着别的兵器。
彭横江那两枚金球已随了他数十年,竟被祝青宁斩成了数块,斩得还是无比均匀。心里又怒又惊,喝道:“你……你用的是什么兵器?”
祝青宁微微一笑,道:“我不想说,你又能奈我何?”
彭横江的脸已气成了赤红色,在场的其余各人也是暗自称奇。方才祝青宁衣袖扬起之时,每个人都看到了一道冷光,寒气迫人。也正是那道寒光,将彭横江的金球一切两半。但各人都是好手,眼力也都远异常人,却没一个人看清楚那道寒光究竟是何物,各各心惊,都在心中暗自盘算。
裴明淮见众人都不开口,便道:“彭盟主,此时不是斗气的时候。青宁,我看你也是宿醉未醒,才会对彭盟主如此无礼罢?”
祝青宁又是一笑,对着彭横江一揖,道:“是在下失礼,彭盟主见谅。”他话虽说得客气,声音里却殊无歉意,但彭横江心中惊疑不定,也不愿再与他纠缠,当下“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裴明淮又对祝青宁道:“外面的索桥断了,我们如今都无法离开此地。是以大家商量过了,想在这里找一找,看有没有别的通路。”
祝青宁吃了一惊,道:“各位想另找通路?”他略想了一想,也没多问,只道,“也罢,看来是在下让各位久候了,那我们便找罢。从何处开始?”
这一问,倒把裴明淮问住了。裴明淮笑道:“机关消息之术,我可算不上懂。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了。”
祝青宁笑道:“明淮兄不懂,在下还算略知一二。”
纪百云斜目看他,道:“哦?祝公子倒是博学多才啊。”
祝青宁笑道:“博学多才不敢当,只是在下一到这里,就已发现此处的有趣之处了。各位难道就没看出来么?”
原瑞升道:“什么?哪里来的有趣之处?”
薛无忧道:“这石室里面的石桩!”
祝青宁笑道:“素闻薛宗主家学渊源,看来传闻不假。各位看这石室中有不少石桩,其实里面暗合了九宫八卦之数。”
原瑞升道:“九宫八卦?这跟九宫会……”
祝青宁道:“原前辈未免也太过草木皆兵了,九宫八卦无比神异,自古有之。九宫会只不过是借了其名罢了。我一进来,便看到这些石桩是按九宫八卦之数排列的。我当时便想,若是把这个石桩阵破了,也许会有什么怪事发生。”他望了一眼薛无忧,微笑道,“只是有薛宗主在场,在下不敢献丑,还是请薛宗主破阵罢。”
薛无忧冷哼一声,一掌便向右首的石桩推去。那石桩看似是牢牢打在地里的,被他一推,便横移了三尺。祝青宁道:“乾位!”
薛无忧又刷刷刷三掌,将三根石桩推离了原位。祝青宁道:“震位!”
薛无忧出掌越来越快,祝青宁也不再说出方位。薛无忧又一连拍了数掌,终于收掌,此时只听一阵“轧轧轧”之声,众人一起朝对面墙上望去,都吃了一惊。只见那堵画有巨幅壁画的石墙,竟然缓缓地向旁退去,仿佛缩进了墙壁似的。
姚浅桃第一个叫了起来:“那不是画在石头上的壁画,那是真正的一幅画!”
原瑞升道:“不错,不错,那是一幅画,紧紧贴在石头上的画,只是画布的底色质地跟石头十分相似,才把我们全都瞒了过去!如今这画,是朝上面慢慢地卷了上去,这是一幅画绢,根本不是壁画!”
此刻那幅画已尽数卷了上去,众人看到了露出来的真正的石墙,却又皆是一怔。这石墙之后,有一尊如常人般高大的塑像,青面赤目,形容甚是狰狞,左手高举,五指分开,看起来像是握着一物,那物却早已被人取走了。
裴明淮道:“这是阎罗。”
薛无忧道:“九宫会以八重地狱作分堂,以十殿阎罗为长老,有这阎罗塑像,也不足为奇。只是……”他眉头蹙起,似乎有什么疑惑之事难解一般,“这阎罗在这一面墙的西首,而不是在中间……”
裴明淮走近了石壁细看,果然在东首,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灰白印子,想来此处原来还有一尊塑像,但却被人给移走了。他便道:“这里本来还有一个与阎罗相对的塑像,只是为何没了?”
祝青宁道:“这还用问?定然是不能留在此处与我们看见了。”
彭横江冷笑道:“为什么不能给我们看见?”
祝青宁道:“那彭盟主自然得去问那个把塑像弄走的人了。”
彭横江气得险些吐出一口血来,暗自发誓再不跟这祝青宁作些无谓的口舌之争。裴明淮心中暗暗好笑,道:“不知有哪位是熟读佛经的?”
原瑞升道:“裴公子,你问这个做甚么?”
裴明淮笑道:“阎罗在西,在东的必定是与阎罗相对的一尊像了。只不过,在下对佛经实在不熟,所以也实在是想不出来。”
原瑞升笑道:“哈哈,哈哈,若是这里有和尚,一定能回答裴公子你的这个问题。只可惜当年来这里的慧敏大师,早已死了。”他笑了几声,身旁却没一个人笑得出来,只得尴尬地住了口。
姚浅桃道:“你们看,那阎罗手里本来拿着什么物事,看来是被人给取走了。”那阎罗左手五指握成一个圆形,手指动作却是十分优美。姚浅桃又看了一看,道,“他……他莫不是在……拈花微笑?”
薛无忧道:“拈花笑的是佛祖,怎会是阎罗?何况,又哪有这般粗的花枝?”
姚浅桃脸一红,薛无忧却转向祝青宁道:“阁下请了。”
祝青宁眨了眨眼睛,道:“薛宗主好眼力。”自腰间抽了那管凤鸣,朝阎罗走了过去。他一取凤鸣,哪怕是再鲁钝的人也立即明白了,那阎罗的手中,原本便是握着一管箫,手指还按在箫孔之上。裴明淮见祝青宁把凤鸣插入阎罗手间,阎罗的手指竟然跟凤鸣上的箫孔严丝合缝,当即明白:凤鸣声音清亮有如笛声,一来可能与玉质有关,二来恐怕是因为箫孔的位置跟普通的箫有所不同。若是把一枝普通的箫放入阎罗手中,阎罗手指便不会与箫孔对上了。而且这凤鸣中必定还有别的机关,因为他见到祝青宁在把箫插入阎罗手中之中,不经意地按了一下箫尾。
又是一阵“轧轧轧”声响,那阎罗缓缓向一旁退开,露出了石壁中央的一扇石门。这石门修得极是精美,石刻花纹盘护,彩绘未褪,只是众人都不识梵文,故而也不认得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按理说这石门多年不曾开过,里面必是秽气甚重,但众人闻着,也并不觉得有多少积秽之气。
原瑞升道:“里面一定有别的通路!”
他这话也是别的人想说的,姚浅桃点亮了火折子,道:“我进去看看。”
彭横江喝道:“浅桃,你留在外面,舅舅进去。”
纪百云却摇头道:“不好,不好。我们谁都不知道这里面会有什么埋伏,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机关。若是留了人在外面……老夫可不放心。”
彭横江瞪眼道:“你信不过我无妨,浅桃可是道容师太的徒弟,你连她也信不过?让她跟薛姑娘留在外面便是。”
姚浅桃道:“舅舅,我也要一同进去。”她看了一眼薛无双,道,“无双妹子,你要不要进去?”
薛无双望了一眼薛无忧,又看了一眼裴明淮。“我……我自然是跟大家一起进去了。”
原瑞升道:“不必争了,有什么争的?大家一起进去,难道这个小小的秘道,还能难倒我们不成?”
裴明淮看着那青面红目的阎罗,一双眼睛大约是用什么玉石镶嵌的,光芒流转,便似在对着人看一般。他再看了看那黑漆漆的石洞,心里隐隐有种不祥之感:阎罗所指向的地方,若不是地府,又会是何处?但见原瑞升盯着自己看,这种情况下也不能多说,只得笑道:“原前辈说得有理,在下也想一探究竟。”
原瑞升拍掌道:“好!那老夫走第一个!”他拿了火折子点燃,便往里走。彭横江对姚浅桃道:“浅桃,你跟在舅舅后面,多加小心。”
纪百云忽然喝了一声:“等等!”
众人都望向他,不知他有何高见。纪百云指着那头戴竹笠的灰衣汉子,道:“你二人一直不以真面目示人,那也罢了。如今你们若也要一同进去,那说不得,先亮明你们的身份!这女子,昨晚我见着她偷偷溜出去,也不知做了些甚么?”
裴明淮道:“溜出去?”
“正是!也不知大半夜的,外面有什么风景可看?”纪百云道,“难不成索桥断了,是这二人做的手脚?裴公子,薛宗主,你们昨晚不是在外面说话,难道就没见着她?”
薛无忧看了一眼那黑衣蒙面的女子,道:“不曾。”
纪百云道:“那这女子说不定就是在暗处窥听你们说话!”
裴明淮笑道:“我跟无忧不过闲聊罢了,有什么好偷听的。”
那黑衣蒙面的女子狠狠瞪了一眼纪百云,手往腰间一探。灰衣汉子却挥了挥手,低声道:“裴公子,借一步说话。”
裴明淮道:“我?”
祝青宁在旁笑道:“这里只有你姓裴啊。”
众人都狐疑地对着裴明淮看,裴明淮此刻也顾不上这许多,见那灰衣汉子已大步走开,便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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