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真是舒服日子过惯了，有点禁不住事儿了。那次堪堪避过车祸，闹得我整整一个礼拜都没睡好。一闭上眼睛几乎都是天旋地转、车毁人亡、满眼血色的惨烈影像。而且这事还不敢和家里人说，怕生出些不必要的担心来，只能半夜郁闷地溜到阳台上猛抽烟。
那一个礼拜的时间里，我几乎天天半夜给葛云翼打电话，他倒也不嫌我烦，两个人胡扯着等天亮，看到他和一样我心神不宁憋气郁闷，我也就放心了。
本来这事所产生的心理影响应该不止持续一个礼拜，但是一周之后，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把我们的注意力大大地分散了，也就是那件事的发生以及之后的一系列事件，打破了已经持续了十五年之久的平静，随之而渐渐显出端倪的，是之前一些从未想过的，却早已在暗处酝酿着的情势。
过去的这十五年中，我和葛云翼两人的个人发展道路是完全不同的。他如今已经很少出海，非常偶尔需要出海的时候，他也是冠“政委”这一头衔，并不需要自己动手操作什么，全部职责就是做好一个精神领袖。
相比之下我就劳碌命很多，在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学习和考核之后，我坐上了轮机长的位子，在船上也成了能说得上话的人，虽然那也意味着更大的责任，需要更强的能力。这样来看，我大约是大半辈子都要在这海上度过了。
其实也说不上谁发展更好或者谁不好，人各有志，且各有所长，能乐在其中或者觉得有所成就、有所价值，也算是不枉了。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我和葛云翼再次同船出海的可能性，大概接近于零——当然，休息日两家人聚在一起租个小游艇去海上游玩的情况除外。
不料就在避过车祸那件事之后的一周，我突然接到通知，要出远洋航线。我看到目的地的时候心里陡然一凛。关于那个地方，我有太多不好的回忆，也有很大的矛盾心理。一方面，我希望再去一次，能找寻一些故人遗踪，解开一些多年以来的心结；但另一方面，我今生都不想再靠近那片海域，因为那种真实而恐怖的经历，哪怕时隔那么多年，真的回想起来，却记忆犹新，寒凉沁骨。
可同时我也有些好奇，到底是哪个没见识的，居然想要到那里去行船，虽然那里也是商业航线之一，每年有不少捕鱼船、商船、货船、科考船在那片海域上来来去去，但国内航线甚少到达。对于曾有过那些经历的我来说，那种地方，更是能不涉足还是不涉足的好。
所以在开前期准备会议之前，我就已经准备了一百个理由来推脱，并且也想好了可以转交给谁接手。但没想到的是，到了那天，我刚进会议室，抬头就看到葛云翼满面肃容地坐在船政委的位子上，正在翻看手里的资料。他看到我进门，也是一惊，目光询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微微耸耸肩，表示我也弄不清楚是什么情况。
因为葛云翼旁边座位的人还没来，我就暂坐了过去，压低声音问他怎么来了，他把收到的通知递给我看，点了点上面的内容说，“看到是去那个地方，有点好奇到底是谁牵头的项目，但这次来是准备推脱不去的。”
看来我们是想到一块去了，我点点头说我也是一样。虽然说我和他一旦上了船，都是属于船上三大船领导之一，这次其中三大中两个不去，多少有点“出师不利”的意味，哪怕只是心理作用，对于之后的行船仍然是相当不利的。但我们俩也顾不了那么许多，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十五年前的那种精力和行动力，对于那种地方，哪怕我们当年只是一件极小概率的事件，也足够让我们一辈子都敬而远之了。
打定了主意，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余下的人员到齐。
可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没个常理，我本来已经十分坚定自己的立场，明确自己的做法，但最后两个人一踏进会议室，我瞬间就动摇了。我瞥了眼葛云翼，他脸上也是阴晴不定，出现了犹疑的神色。
最后进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叶烨。
看到他的时候，我居然连一点诧异都没有，反而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难怪我和葛云翼这在工作上已然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两个人居然会被弄一艘船上，敢情就是这厮做的小动作。
另外那个人让我更为惊讶，因为他在我们这一行里太有名了，几乎就是传说级的人物了。他叫秦萧，比我小了几岁，但别人十年前就当上远洋级万吨轮船的船长。这种记录别说是在国内，在国际上都能排上号。
行业里对秦萧有一句评价，说他就是为大海而生的，细细想来还真是没错。他父亲就是海军，上校头衔，他出生的时候他父亲正在外执行军务，传说那天海上风起云涌，但他父亲的船却四平八稳，任务格外顺利，还提前赶了回来。他小时候还不会走路，就已经被抱着在船上来来去去，会走路以后，走的船板大概比地面都多，怒浪滔天的海况都能在甲板上稳稳行进。
当然这些对于他的传说，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夸大奉承，多少是虚予杜撰，也没人会真的去考据。但他曾几次在恶劣海况的情况下，奇迹般地把船开出危险海域，那可是实实在在都有记录在案的。
秦萧曾有一段时间还做过海上国际救援队的人员，那真是时不时地就狂风巨浪当中穿行，性命别在裤腰上的差事，但他当年的完成度却是破纪录式的，据说至今在国际上都没人能出其右。被他救下的人大约能装得下一艘游轮。如果按照佛家说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话，他的浮屠塔大约能把世界第一高楼都生生比下去。
会议计划开始前的最后一刻，他和叶烨说笑着走进会议室，看着不像是刚刚认识的样子。我并不惊讶于叶烨的出现，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人面那么广，在航运界都有人认识，还是那么牛的一号人物。
虽然我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但心里却翻江倒海，前所未有地矛盾起来。一方面，此次航行的目的地给我带来的恐惧感毫无减轻，另一方面，能和秦萧这样的人物共事，是梦寐以求的机会。而且秦萧是一块金字招牌，他的传奇之处还在于，从他出道以来，无论是当初做救援队还是后来自己做船长，他就是安全返航的代名词，还没有他带不回来的船。
就算退一万步来讲，真的要出了事，能和这样的人同死共穴，似乎也能算得上是一件幸事了。我翻翻手里的航行人员手册，看了眼叶烨给我们买的令人惊叹的保险额度，抬起头犹豫着往葛云翼的方向看去。
没想到葛云翼也正往我的方向看，我一抬眼目光便碰了个正着。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一看就知道他的意思，这小子和我一样，也对自己刚刚的决定犹豫了。
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无论多少岁，心里多多少少都燃着一把火，多年的安稳生活不是把那把火灭了，只是暂时熄了焰苗而已，这只要风一吹，火就又会拱起来。再说了，男子汉大丈夫，既然这件事情意义重大，也就没什么好多犹豫的了。
我对葛云翼微微点点头，他的目光也瞬间坚毅起来。看来，这次又是要并肩“作战”的一趟航程了。
那之后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这样的航前会议我们开了没有一千大概也有八百了，一切都是驾轻就熟，不过这次的航行前准备工作，有一点和以往不同，就是所有的人员都要过体能特训这一关。
本来单位里每半年也都要外勤人员进行体能达标考核，但对于葛云翼这种很偶尔才出航的人，只有在每次出航前才需要考核一下。可他的段位高，又没有什么实际操作任务，所以标准很低，更多的只是象征性的合格检查而已，所以这些年他已然养出了些肚腩，虽然他也感叹过几次，不过并没什么实际行动去解决他的体型问题。
我虽然一直在海上，但也因为类似的考核参加过太多次，都已经考出精来了，连考官都没有不相熟的，不通过是不可能的。再说了，要是我这轮机长没过，怎么开船啊？
可这一次的考核非常不一样，不但完全用了一套国外的新体系进行训练和评估，而且还要额外做体能特训。所有人都要参加，包括船长秦萧，和这次要跟船的项目出资人叶烨。那天会议上秦萧宣布这一点的时候，我还觉得大约仍然和过去一样，只是改个名字，实则换汤不换药。但三天后，在第一次船员会议上，看到两个金发碧眼和一个黑肤白牙的外国教官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我意识到，这次可能真的有些不一样。
话说回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面临挑战的感觉了，如今重温，居然生出一些小小的兴奋，有点摩拳擦掌起来。
只不过这点小兴奋，在紧接而来的训练当中，很快就被消磨殆尽。
这人哪，一旦过起了舒服日子，就是容易消怠。最容易看出来的，就是体能上的明显退步。这体能训练第一天，在教练吹着哨子盯在屁股后面跑完第一个一万米之后，我感觉自己都快寿终正寝了，而且被一大帮子毛头小子在旁边看着，虽然别人嘴里叫着“加油”，但我自己总觉得面子上特别过不去。好在还有葛云翼那小子替我垫底，所以也不算最丢人。
不过我倒不为他担心，这家伙一向是能屈能伸的个性，当年在那样的劣势下都能混得风生水起，这些年来的经历虽然消磨了他体态的线条感，却没能消磨他的斗志。这不，正如我所料，前一天还被操练得上气不接下气当中要断气的样子，第二天在专用潜水区集合的时候，又是精神奕奕了。
第二天主训潜水，这就是我和葛云翼的拿手好戏了。虽说所有的海员都会游泳，但不是都会潜水的。而且潜水算是项技术活，虽然有体能的因素在，但经验和技能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我们俩很多年前就已经考出了潜水教练的证照，而且这些年两家人结伴租船出海的时候，也会钓个鱼潜个水的，所以本事一直都没落下。
因此这项训练的完成速度我们俩就算没有拔得头筹，但排个前五总是手到擒来。葛云翼完成得比我还迅速，我刚刚出水，就已经看到他快游到岸上了。
可在我准备往岸边游的当口，陡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哨声传来，接着，就看到原本站在岸上的秦萧，一把扯了搭在肩上的毛巾，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往一个方向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