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洋火燃尽的那一刻,白锦瑟忽然转身,面对着围墙的方向。“老蚯蚓,矮脚马!跟了我八条街,还要做缩头乌龟吗?”她冷冷地说道。原来自打追出总领衙门后,在追踪前面十二个捕者的同时,白锦瑟也发现,自己的身后同样有人跟踪。白锦瑟的话刚说完,围墙外便翻入了两道人影,一高一矮,正是刺客道兵门的黑蚓和玄驹。“我没去找你们的麻烦,你们却三番五次来惹我。”白锦瑟怒道,“从上海一直追到京城,你们当真是铁了心想杀我!”“当年我们五大青者一时疏忽,想不到竟让你多活了十六年,今日也该到头了。”黑蚓和玄驹走到离白锦瑟三四丈外,便站住了脚步。“北归路上,如果不是我腿伤没好,岂能容得你们撒野?”白锦瑟冷笑道,“十六年前,你们生杀榜上五大青者联手,也拿我毫无办法。如今藏血被我手刃,荆棘鸟也已亡命,别说你老蚯蚓和矮脚马两个人,就是傀儡也到了,又能拿我怎样?”“十六年前你被我们重伤,又中了荆棘鸟的毒,我们料你必死无疑,这才没有继续追杀。想不到你身中剧毒竟然没死,倒让你走脱了性命。”黑蚓也冷笑起来,“这十六年里,你躲在哪个旮旯角落?你一直不敢露面,就这么怕我们再来寻你?”白锦瑟哼了一声,道:“我再问你们一次,苏照水到底在哪里?”“姓苏的十六年前就已被兵门青者诛杀,”黑蚓说道,“你明知此事,又何必多问?”“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白锦瑟却不信黑蚓所言,“我没见到尸体,他就一定还活着!”黑蚓嘿嘿一笑,道:“苏照水早已死了,他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你才见不到尸体。”“你胡说!”白锦瑟喝道,“十六年前,那些青者追杀他去了西南,没一个活着回来,他一定没有死。他是躲起来了,一定是躲起来了。”黑蚓道:“他如果没死,那为什么要躲起来不见你?”白锦瑟微微一呆,喃喃说道:“总是有原因的。”她连连摇头:“他不肯见我,总有他的原因。”“苏照水早已死了,现在已是腐骨一具。”黑蚓有意刺激白锦瑟,“你若想找他,我和玄驹倒是可以送你一程。”白锦瑟的目光穿透夜色,落在黑蚓和玄驹的脸上:“我腿伤已好,想送我一程,那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本事如何,你很快便知!”黑蚓此话一出,那就是要动手了。黑蚓和玄驹的性格,决定了两个人动手时的大不相同。黑蚓人如其名,不仅狡猾,而且谨慎,又极擅潜伏。他一旦接手任务,无论难易程度,必会事先缜密计划一番,有万全的把握才会出手。他刺杀之时,往往会采取旁敲侧击的方式,先于暗处潜伏,等到最佳时机来临,才祭出致命一击。玄驹身矮腿短,但速度奇快,极擅追踪。他一旦接手任务,便会长时间追踪目标,一旦自认为时机得当,便会出手。他刺杀之时,往往直来直去,依靠快如闪电的速度,在电光石火之间一击毙命。正因为这样的区别,所以黑蚓话音一落,他便一闪身融入了黑暗,不知所踪。玄驹则正好相反,他赤手空拳,几个大跨步,从正面朝白锦瑟攻来。白锦瑟的锁链刀出手,玄驹横臂一挡。他两只手臂均裹有极其坚硬的钢套,遇到攻击时,只需横手格挡,便可防御周全,而钢套中又暗藏着极为锋利的钢刺。他双拳一握,触动钢套上的机括,钢刺便贴着手背弹出,迅疾地向白锦瑟还了两击。玄驹和白锦瑟交手片刻,消失不见的黑蚓忽然悄无声息地现身于白锦瑟的身后。西番刀穿出黑蚓的袖口,锋锐无比的刀尖,毫无征兆地刺向白锦瑟的背心。白锦瑟已和黑蚓打过多次交道,知道这老头的套路。她没有回头,锁链刀往回一带,扫向身后,迫开偷袭的黑蚓,随即身子一侧,让过玄驹的钢刺。三人两明一暗,瞬间便潮鸣电掣般斗在一起!白锦瑟以一敌二,虽暂无取胜之机,但也不落下风。她当年能逃过五大青者的追杀,数月前又在山西汾州府杀了位居五大青者之列的藏血,后来还在瀛台逼得胡客还不了手,足见其厉害。当日在江南制造局内,如果不是白锦瑟腿上有伤,胡客根本不可能有脱身的机会。这一点,此刻躲在十丈开外的圆木堆后的胡客,也是心知肚明。白锦瑟和黑蚓的对话,胡客一字不落地听见了。苏照水是谁,他并不知道,但肯定与白锦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白锦瑟说苏照水被刺客道的青者追杀,去了西南,自此杳无音讯,而追杀苏照水的青者也悉数未回,这件事倒是暗合杜心五所讲述的发生在蜀身毒道上的那段往事。那个临死前让杜心五传话给御捕门白锦瑟的“囚犯”,恐怕就是白锦瑟口中的苏照水,而那两个押他上路的男人,应该就是追杀他的兵门青者,只因没从他身上找回天道代码,两个青者才没有取他的性命。虽然这只是胡客的猜测,但应该八九不离十。白锦瑟与黑蚓、玄驹斗得激烈,胡客却不想蹚这趟浑水。姻婵一个人留在安徽会馆,胡客已经达到了截除尾巴的目的,必须尽快赶回去,以免姻婵出什么意外。为避免被激斗的三人发现,胡客从厂区的外侧绕了个圈,来到了厂门处。厂门开了一道缝,胡客刚才对十二个捕者动手时,守夜人听到惨叫声,为了避祸,早已逃得不见了踪影。胡客伸手握住了门把手,正准备拉开厂门,偏偏在此时,门外有脚步声靠近。胡客从门缝里望出去,只见一群黑袍捕者正朝着厂门快步跑来。胡客不得不再一次潜回一堆圆木之后,躲藏了起来。厂门被猛地推开了,这群黑袍捕者快步走入,为首者乃是御捕门的天字号捕头贺谦。贺谦、曹彬和罗向依索克鲁的命令,带人来保护白锦瑟,但出了宣武门后便追丢了目标,三人还带领捕者追错了方向,后来听到极远处有十万火急的呜鸣声传来,这才循声追过来,此时方到。一进入厂门,便能听见厂区深处传来的兵刃碰撞的声音。贺谦等人急忙赶过去,但厂区内漆黑无比,一时之间看不清激斗的三人是谁。贺谦急忙命令捕者弄来了一支火把,火光一照,方才看清了白锦瑟,以及正与白锦瑟缠斗正烈的黑蚓和玄驹。“原来是你们!”贺谦怒喝一声,拔出腰间的刀,便向黑蚓砍去。这半年来,贺谦可谓流年不利。明明抓住了胡客,却在八宝洲让胡客逃走,一个多月的千里追捕付诸东流不说,贺谦还在与暗扎子的缠斗中,左脸颊被划开一道口子,从此破相;原本去东南办事衙门办件小事,却被白锦瑟一封电报叫到江南制造局内围杀胡客,想不到却反而被胡客击败,贺谦使用了十多年的弧口控玉刀,也被问天断去,还担上了毁去火药厂的罪责;回京的路上,贺谦本来就满身是伤,心情也坏到了极点,却遭遇黑蚓、玄驹和傀儡的轮番刺杀,若非李东泰、苦大鹏和张毕贤率捕者南下接应,恐怕他和白锦瑟早已丧命。贺谦进入御捕门十五年来,可谓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从未在短时间内遭遇如此多的晦气事,可想而知他此时的心情郁闷到了何种程度。只不过他平时做事潇洒,即便内心如此郁闷,依然没有表露在外。此刻突然见到在回京路上刺杀过自己的黑蚓和玄驹,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有心要出一口恶气,当即拔刀相向。贺谦的弧口控玉刀已经毁去,此刻所用的刀,是索克鲁收藏在府上的白鹿刀。白鹿刀锻造于北魏景明年间,是北魏宣武帝元恪的御用宝刀,千余年来几经辗转,最终被索克鲁意外获得,收藏起来。贺谦此次回京后,索克鲁非但没有责备他毁去江南制造局火药厂一事,反而还多方疏通,使他免受朝廷的责罚,并且还以白鹿刀相赠,等于是免罚反赏,足见他对贺谦的器重。贺谦一加入战局,曹彬和罗向也立刻出手,剩余的十个捕者也朝黑蚓和玄驹围攻而去。白锦瑟被两人夹攻已久,此时得到援手,趁势反击,黑蚓和玄驹连连告急。黑蚓年纪已老,动作不比玄驹那般迅疾,险些被贺谦的白鹿刀击中,随即被白锦瑟的锁链刀划破了衣袖,当即急声喝道:“还不出手?”他的急喝声刚落,十个捕者中手拿火把的那个捕者,忽然反戈相向。那捕者灭掉火把,袍袖间一对双刃刀剑出手,不由分说便朝其他捕者一通刺杀。事出突然,其他九个捕者正一心围攻黑蚓和玄驹,哪想得到自家人中竟会出叛徒,而且火把突然熄灭,骤然而至的黑暗混淆了视线,大部分捕者还没明白过来,便遭了暗算。只眨眼的工夫,那捕者已杀尽其余九个捕者,并且在罗向的后背上留下了一道伤口。这临阵反戈的捕者,正是刺客道五大青者之一的傀儡!傀儡人如其名,如傀儡般沉默寡言,又如傀儡般擅长伪装。他刺杀之时,往往通过伪装来接近目标,有时甚至伪装成目标所熟识之人,目标因此放松警惕,便被他轻易得手。一路追来北京城后,总领衙门严加看防,黑蚓和玄驹不敢贸然闯入,于是在总领衙门的外围埋伏。傀儡则与两人不一样,他伪装成捕者,在总领衙门内潜伏了两天两夜,竟一直没有人发觉。他试图刺杀白锦瑟,但白锦瑟大多数时候都与其他御捕待在一起,并且索克鲁还专门派了捕者保护她,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贺谦、曹彬和罗向率捕者追出来时,傀儡随行前往,也没有被发觉,即便刚才开打之时,他也没打算现身,还朝黑蚓和玄驹各砍了一刀,直到黑蚓实在支撑不住急喝一声后,他才现出原形,灭掉火把,在黑暗中果然一举得手,将其他九个捕者悉数杀尽,并且伤了次捕罗向。罗向原本在专心致志地对付黑蚓,没想到被傀儡从身后偷袭得手。他后背负伤,疼痛令他怒火上冲,大声叫骂的同时,转过身就朝傀儡攻去。傀儡左手双刃短剑,右手双刃短刀,一守一攻,片刻间又在罗向的右臂上划开了一道口子。但罗向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受伤与没受伤近似没有区别,甚至受伤后,他的进攻更加猛烈。对他而言,负伤便如饮酒,伤得越重,劲头越足。贺谦深知罗向单打独斗绝非傀儡的对手,急忙抽出身来,夹攻傀儡。他与罗向并肩作战,一时间与傀儡平分秋色。另一边,白锦瑟和曹彬共同对付黑蚓和玄驹,你来我往,难分伯仲。胡客已在暗处潜伏了许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虽然双方此时缠斗得难解难分,但胡客却已看出胜负的端倪。他看出在三大青者之中,玄驹和傀儡是全力以赴地应战,黑蚓却根本没尽全力。姜还是老的辣,这个最擅于捕捉战机的兵门青者,一直留有后手,这也是黑蚓的一贯风格。黑蚓有意收敛,等最佳的时机出现,便会祭出最为致命的杀手锏,到时候对手反应不及,多半会中招。即便黑蚓未尽全力,双方仍然斗成平手,所以战局如果不出意外,最终的结果一定是黑蚓、玄驹和傀儡胜出,贺谦、曹彬和罗向被杀,白锦瑟倚仗极其厉害的身手,或许能逃得一命。但这世上偏偏就有如果。在胜负的天平已逐渐向三大青者倾斜之时,一声拖长的呜鸣声,忽然从极为渺远的地方传来。贺谦在和傀儡拼斗的过程中,已越发感到吃力。和胡客一样,他也预料到了最后的结局。这一声呜鸣如同救命稻草,贺谦急忙抽身出来,吹响了黑色瓷埙。远处的呜鸣声又响了两下,似乎是在与贺谦对话。贺谦精神大振,收起瓷埙,挥舞白鹿刀,再次向傀儡攻去。片刻之后,柴木厂外响起了成片的脚步声,李东泰和张毕贤领着大批捕者,快步冲入了柴木厂。原来贺谦、曹彬和罗向率领一队捕者追出总领衙门后,长久不归,索克鲁担心出事。在破解完刺客卷轴后,索克鲁便命李东泰和张毕贤率领大批捕者出来接应。方才那渺远处的呜鸣声,正是李东泰寻找不到白锦瑟和贺谦等人,这才吹响瓷埙,看看能不能得到回应。在得到贺谦求助性的回应后,李东泰急忙带人赶过来增援。突然又来一批生力军,黑蚓、玄驹和傀儡所面临的局势顿时急转而下。这一回没有第二个“傀儡”了,李东泰、张毕贤等人一扑入战局,三大青者顿时险象环生。今晚已经没有机会杀死白锦瑟了,黑蚓、玄驹和傀儡都深知这一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三大青者转攻为守,准备突围撤退了。这三大青者各有所长,黑蚓擅长潜伏,玄驹速度奇快,傀儡精于伪装,而且傀儡此时是一身捕者的打扮,扑入战局的大批捕者给了他重新伪装的机会。虽然有白锦瑟压阵,贺谦、李东泰等五位御捕在场,另有二十多个捕者结成包围圈,但在漆黑一片的柴木厂里,位居刺客道五大青者之列的黑蚓、玄驹和傀儡,想要突围,也不是特别困难的事。在黑蚓、玄驹和傀儡准备突围的同时,胡客也打算离开了。胡客深知此地不宜久留,如果不小心被白锦瑟等人发现踪迹,可就不是如之前追踪的十二个捕者那般容易对付了。趁御捕门众人正奋力围攻三大青者的机会,胡客悄无声息地溜出厂门,快步远离了柴木厂。胡客再回到安徽会馆时,已过去了近一个时辰。姻婵早已心急如焚,几乎就要冲出去寻找胡客了,好在胡客终于平安归来。胡客原本打算带姻婵连夜离开北京城,但张榕盛情邀请,希望两人入内与吴樾和杨笃生一聚。考虑到姻婵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而且还有陶成章的话要带给吴樾等人,胡客于是改变计划,决定在安徽会馆歇一夜再走。安徽会馆内的晚宴规模并不大,只摆了五桌酒席,并且已经接近尾声。席间宾客全是吴樾、张榕和杨笃生的友人,其中绝大部分是租住在安徽会馆的安徽籍同乡,大都是来北京投考学堂的。吴樾本是性情中人,一向爱酒,但这次他却破天荒地一滴酒也不沾,声称明天还有要事待办,怕饮酒误事。张榕和杨笃生也是如此。友人们一再劝酒,但三人执意如此,始终滴酒不沾。胡客和姻婵的突然出现,让吴樾惊喜莫名,急忙叫厨房的厨子再赶炒几个热菜。张榕和杨笃生虽然因为胡客和姻婵的到来而高兴,但大部分时间里却显得心事重重,唯独吴樾兴致高涨。虽未饮酒,但吴樾欢歌慷慨,言笑从容潇洒,望之英气如云。胡客见吴樾如此,心中已料到一二,但有众多宾客在场,他也不便多言。晚宴结束后,所有宾客相继离去。等到没有外人时,回到吴樾的卧房内,胡客才向吴樾、张榕和杨笃生转述了陶成章的话,要三人暂停行刺出洋五大臣。吴樾等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吴樾说道:“实不相瞒,我们三人已做好一切准备,明日便要去行刺载泽等五个贼官!”“非去不可?”胡客问道。“义士不必相劝,我们三人非去不可!”吴樾朗声说道,“此次行刺,不成功,便成仁,不达目的,誓不生还!”三人已决心一死,目光坚毅不改。方才的晚宴,便是最后的晚宴,三人能在赴死前与众多友人相聚言谈,也是生平一大快事。人各有志,何况胡客本身就是刺客,自然了解吴樾等人一心赴死的决心。他没有劝阻,反而心中满是敬佩。胡客虽是职业刺客,但每一次刺杀都是天层分派下来的任务,虽然也刺杀了不少坏人,但对他个人而言,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充其量,他只不过是个杀人的机器而已。只有在得知“六断戒”后,在北方一口气刺杀了多个贪官污吏,那时胡客才觉得心中快意无比。吴樾、张榕和杨笃生谋刺出洋五大臣,不为钱财,不为声名,也没人逼他们这样做,他们之所以甘愿抛身舍命,纯粹是为了心中的那份大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便如豫让之刺赵襄子,荆轲之刺秦王,胡客又如何能不敬佩呢?胡客取来了酒壶酒杯,在桌上摆开五只杯子,一一斟满。“我胡客能结识三位,乃人生幸事。”胡客举起一杯酒,看着三人说道,“不成功,便成仁!”姻婵也取过一杯,举了起来。吴樾、张榕和杨笃生是第一次知道胡客的姓名。尤其是吴樾,一直以来他对胡客都是心怀敬重,但胡客沉默少言,对人极其冷漠,总让人有敬而远之之感。胡客此时亲自斟酒,面对三人说出这番言语,不禁令吴樾内心深处汹涌澎湃。吴樾、张榕和杨笃生各取了一杯。“不成功,便成仁!”三人同声重复了这句话,与胡客和姻婵举杯共饮。酒入肚中,顿时化为满腹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