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泗泾镇的东田寺里,胡客已经躲了六天五夜。对胡客而言,东田寺算得上是老地方了。过去出刺的两年间,胡客曾在苏州和嘉定受过两次伤,这两次养伤期间,他都是在东田寺里度过的。这一回也不例外。从江南制造局成功脱身后,胡客便雇了马车,第三次来到了泗泾镇的东田寺。胡客的伤口是用火药止的血,虽然不到一天的时间,感染却已十分严重,伤口附近的皮肉已有坏死溃烂的迹象。东田寺的明断法师,亲自用药草熬水,替胡客洗净伤口,然后写下药方子,让小和尚慧可去镇上的药铺按方抓药,给胡客内服外敷。一番治疗后,胡客的伤势才停止恶化,得以好转。到了第六天的下午,胡客该换第三次药了。他的伤已好了许多,这一次无需明断法师帮忙,他对着镜子自己动起手来。脱去上衣后,拆下了缠绕在肋部的白布,胡客赤裸的上身在镜子里显现出来。他膀阔腰圆,隆起的肌肉如一块块坚硬的石头,在这些石头的表面,布满了一道道狰狞的痕迹,尤其是横在胸前的那一道六极刑留下的刀疤,最是触目惊心。胡客接过明断法师手中的药膏,涂抹在已经愈合的伤口上,重新裹上了干净的白布,穿回上衣。明断法师已吩咐寺内的伙夫在殿后西侧的大悲亭里备好了清茶。胡客换好药后,两人一同走出厢房。明断法师腿脚不灵便,微有些瘸,行走很慢。两人缓步来到大悲亭,在石凳上闲坐饮茶。下午阳光晴好,树影婆娑。胡客的目光越过了放生池,落在东北侧的两株银杏上。这两株银杏皆是古树,一株在寺内根植了四百年有余,另一株比东田寺的年龄还要大上三百多岁。东田寺建于宋朝真宗年间,算起来,这株古银杏已在此处屹立了一千二百余年。望着这两株真气真骨、干霄蔽日的银杏,胡客恍然间若有所思。古树在此屹立不动,能获得千年寿命,世人忙碌奔波,却只有短暂的数十年光阴。世事如斯,在日月不老、树木千年的同时,也有蛾虫半月、蜉蝣一朝。说到底,人不过只是万物之一,生老病死注定无法更改。这些道理胡客都明白,但人活一世,匆匆短短,他却不甘心平庸碌碌。他看了一眼慈眉善目的明断法师,心想若如他这般归隐庙宇,这一生的确宁静安好。只不过他始终放不下家族的使命,无数次命悬一线,亦无法改变他深植于心的念头。在天际泛红,晚霞倾泻之际,小和尚慧可步履匆匆地穿过解脱门,跑过放生池旁的回廊,进入了大悲亭。他张开了嘴,剧烈的奔跑使他累弯了腰,上气不接下气,有话却说不出来。“慧可,你跑得这么急,是不是今天与往日有所不同?”明断法师问道。慧可点点头。“来了……”他喘了好几口气,总算平缓过来了气息,“这位施主料得真准,刚才镇上来了好多陌生人。”胡客和明断法师对视了一眼,心里均想:“该来的终于来了。”“这些人没有来寺里?”明断法师又问。慧可摇头道:“没朝寺里来,大部分都住进了客栈。”胡客和明断法师又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了底。来东田寺之初,胡客便担心留下痕迹,会有人追来,于是让慧可每日都在镇口守着,看有无大批陌生人前来。这种担心终于在第六日应验了。胡客清楚,这些人若是御捕门的捕者,肯定会直接冲入东田寺抓人,如今情况并非如此,只能说明,这些人并非来自御捕门。胡客听陆横说过,他已被列为“夺鬼”之争竞杀的目标,这让他自然而然地猜想这些陌生人是道上的青者。只有刺客才会在不清楚目标的真实情况时,先选择按兵不动。胡客看了看天色,离天黑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入夜之后,这些青者一定会有所行动。胡客不想给东田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也不想让明断法师为难。他喝完最后一口清茶,站起身来,说道:“我该走了。”“你的伤还没有痊愈,现在就走,恐怕难以脱身,会被他们盯上的。”明断法师也跟着站了起来。“那又怎样?想要杀我,没那么容易。”胡客拂衣而去,出了大悲亭,大步走向解脱门。明断法师犹豫了一下,叫住了胡客:“你就这样走,太过冒险。我虽然不能再为你做什么,但据我所知,寺里有一处十分安全的避难之所,你可以在那里暂避一下。”胡客不予理睬,继续迈步。明断法师向慧可使了个眼色。慧可会意,一路小跑追上胡客,在解脱门前拉住了胡客,死活不让胡客走。“你就算不愿意,去看一看也无妨,”明断法师道,“那是一条地道,叫做往生路。你看过后觉得不行,再走不迟。”胡客原本要走,却被慧可无赖般地死死抱住了腰。慧可尚未成年,个头不及胡客的肩膀,胡客低下头去,只能看到一个光溜圆滑的脑袋。胡客转回身来,看着明断法师,说道:“那好,我看过再走。”明断法师将胡客引入了供奉观音菩萨的圆通宝殿,来到殿后一尊两人高的镀金佛像前。天时已晚,寺里已经没有香客出入,但明断法师还是让慧可去看住殿门,以防有旁人闯入。明断法师取来了木梯。他先冲佛像合十拜礼,然后将木梯搭在佛像的身上,爬到与佛像齐高的位置,将佛像头顶的肉髻按了下去。他退下梯子来,伸手去推佛像。佛像的莲花底座可以旋转,转动半圈后,地上露出了一个可供三四人出入的圆形洞口。明断法师又冲露出的洞口合十一拜,说道:“当年小刀会在上海一带闹事,见引法师为了避祸,带领僧众在寺里挖出一口地窖,在地窖里躲过了战祸。后来太平贼杀来,沿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镇上不少百姓都躲进寺里。太平贼信洋教,不信佛,作恶之时,往往连寺庙也不放过,是以见引法师又带领僧众和百姓,将原本的地窖挖成了一条又深又长的地道,躲藏在其中。后来太平贼果然在寺庙里抢掠一番而去,连这尊佛像的脑袋也被砍掉了一小半,好在未发现莲花座下的地道入口。后来太平贼被镇压下去后,镇上百姓捐了不少钱财,供东田寺重新修缮。这条地道两次救急,救了数百人性命,见引法师怕将来还要用上,于是用修缮寺庙后剩余的钱,在地道里架了支架,以免坍塌,又给这尊佛像补首镀金,以感激佛祖的再造之德。从那以后,寺里便将这条地道叫做往生路。几十年过去了,知道此事的人大都已不在,寺里传了两代僧人,现在除了我以外,已没人知道这条地道的事。你可以放心地躲在里面,不会有人知道的。”胡客看着往生路的入口,短暂思考了片刻,吐出了一个字:“火。”明断法师取来了一盏提灯。胡客下到往生路中,一股潮湿之气顿时扑鼻而来。他接过明断法师递下来的提灯,照亮了路面,朝往生路的深处走去。夜幕降临,对于东田寺而言,这注定将是一个不太平的夜晚。在东田寺的大雄宝殿内,晚课从黄昏延长到了夜间。晚饭过后,寺内所有僧人褡衣上殿,结跏趺坐,课诵梵呗,修持忏悔。僧人们诵念弥陀经和忏悔文,又进行了蒙山施食,接着诵净土文和三皈依,最后唱伽蓝赞。在伽蓝赞唱到快结束时,所有僧人忽然相继闭上了嘴,一致地转过头去,看向殿门。殿门外漆黑的夜色中,出现了一个戴脸谱的人,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这些脸谱人快步走入了大雄宝殿。后门处,另有一群脸谱人涌了进来。这些脸谱人总共三十来个,在释迦牟尼的佛像前,将正在做昨晚课的僧人们包围了起来。“谁是住持?”一个声音问道。这些人站在一起,因戴着脸谱而看不见嘴唇,众僧人只知道声音来自某处,却不知是站在那里的哪个脸谱人。众僧人齐刷刷地扭头,看向上首的明断法师。明断法师站了起来,合了一十。“你寺里前几日收留了一个伤者,他现在在何处?”那声音又问。这些青者为竞杀而来,本来夜入东田寺,是打算秘密行事,但将寺内各殿各房摸寻了一遍,并未找到胡客,这才显露行迹,聚于正殿询问住持。“那位施主今晨已离开本寺。”明断法师语气平静地回答。“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身为一寺住持,在佛祖跟前,竟也造谎。”右首一个青者手一提,将一个瘦小汉子丢到明断法师的身前。那瘦小汉子低垂着头,不敢抬头看明断法师。那瘦小汉子是寺里的伙夫,下午在大悲亭收拾茶具时,曾亲眼看见明断法师和胡客一起走出大悲亭。这些青者夜入东田寺时,寺中僧人全都聚集在大雄宝殿,其他地方都没有人,唯有偏房里住着几个伙夫。有青者抓了伙夫询问,得知下午时胡客还和住持在一起,于是拉了这伙夫来大雄宝殿质问住持。明断法师说胡客在早晨就已离开,显然是在撒谎。“那人到底在何处?”右首那青者问了这话,手中亮出了一柄明晃晃的短刀。“阿弥陀佛,”明断法师一如既往地淡然,“那位施主确已离开,你若不信,可在寺中各处寻找。”那青者不再多说,右手一挥,手起刀落。那伙夫后颈上顿时开了一道口子,身子翻倒在了地上,双目圆鼓,正对着做晚课的僧人。众僧人惊恐万状,一齐站起身来,坐在最前面的一个僧人,满脸溅上鲜血,吓得夺路而走,被一个青者伸手抓住,动弹不得。那青者喝道:“坐下!”所有僧人心中惧怕,不敢不从,战战兢兢地重新坐下,但要么低垂了头,要么侧过脸去,嘴里轻轻念着佛偈,不敢再看那伙夫的死相。血溅佛殿,明断法师心头震动。但他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抬起头看着那握刀的青者,语气仍旧保持着一贯的平静:“施主在佛祖眼前杀人,罪孽深重,死后将堕阿鼻地狱。还望施主迷途知返,放下屠刀,减轻身前罪孽。”那青者举起短刀,架在逃跑僧人的脖子上,问道:“你说是不说?”明断法师垂首合十,仍是方才那句话:“那位施主确已离寺,不知何往。”那青者发出了冷笑声。下午到泗泾镇后,一部分青者住进了客栈,在高处盯着东田寺,另一部分青者则在东田寺周围埋伏下来,以防止胡客离寺逃跑,一直守到夜晚,并未见胡客走出过寺庙。冷笑声戛然而止时,那青者微微抬起右手,刀刃已经蓄势待发。那逃跑僧人知道行将就死,浑身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竟连挣扎都忘了。一些僧人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一些僧人则扭头看向明断法师。明断法师仍旧保持着合十的姿势,闭上了双眼,无动于衷。眼见那逃跑僧人即将赴那伙夫的后尘,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叫了起来:“别……别杀我师兄!那位施主在……在观音殿里!那位施主藏在观音殿里!”明断法师猛地睁开双眼,怒视说话之人,喝道:“慧可!”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得知了胡客的下落,众青者立即擒了小和尚慧可,快步往供奉观音菩萨的圆通宝殿赶去。“你等立即离开泗泾镇,走得越远越好,过一段时日再回来。”明断法师对吓傻了的众僧人说了这话,急忙向圆通宝殿走去。明断法师上了年纪,腿脚又有些瘸,等到他追入圆通宝殿时,已经有青者爬上了那尊镀金佛像的头顶,按下了佛顶上的肉髻。这打开往生路的法子,是傍晚时候慧可偷瞧到的。明断法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佛像被推开,往生路的入口露了出来。“有掌印。”有青者注意到,被灰尘覆盖的洞口边缘,有两个清晰可见的手掌印,应该是不久前有人下洞时,用手撑过洞口的边缘,因而留下的痕迹。这两个掌印的出现,更加印证了胡客就躲在往生路里的事实。众青者的内心也终于踏实,胡客如此秘密地躲起来,不敢直面竞杀的青者,足以说明他确实受了伤,并且伤得不轻。“这条地道有没有其他出口?”有青者喝问慧可。慧可点了点头。众青者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有的转头望向明断法师,心想这老和尚果然没打诳语,胡客确已离开东田寺,只不过他走的不是地面上的明路,而是地底下的暗道。地道的出口不知在何处,喝问慧可,也只得到摇头的答复。青者们耗不起时间,唯恐追丢了胡客的行踪,当即制作了几支简易的火把,小心翼翼地下到地道里。眼见青者们相继下到了往生路里,明断法师内心稍安。他看了慧可一眼,目光中透出些许赞许,对于慧可方才的那番表演,他心中十分满意。然而明断法师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并不是所有的青者都进入了往生路。最后一个青者无动于衷地站在镀金佛像前,似乎没有进入往生路的打算。往生路没有其他的出口,按照最初的计划,当所有青者进入往生路后,明断法师便将佛像推回原位,将青者关在地下。然而意外情况出现了,最后一个青者并没有上当。这使得明断法师愣在了当场,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一个青者缓缓地摘下了脸谱,露出了本相,竟是屠夫。在摘下脸谱的同时,屠夫用不屑的语气说道:“如果当真躲进了地道,以胡客的本事,岂会留下如此清晰的痕迹?”屠夫和胡客交过手,他知道以胡客的头脑和能力,绝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欲盖弥彰,弄巧成拙,往生路的把戏就此被屠夫一眼识破。然而他等其他青者都上当后才戳破把戏,显然是私心作祟,如今地面上只剩下他一个青者,自然没有了其他竞争对手,至少短时间内是如此。屠夫不打算逼问明断法师,他知道逼问了也没用。但他知道该如何让胡客现身。“胡客,你出不出来?”屠夫问完这话,忽然抽出剔骨尖刀,用闪电般的速度,向慧可的头顶劈了下去。“住手!”一个厚重敦实的嗓音在偏门后响起,一道魁梧的黑影自黑暗深处走出。屠夫没有收手的意思。如果杀人时收手,他就配不上“屠夫”的称号了。他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加重了力道。慧可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头脑就再也不能思考了。“枉你入道六年,竟连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和尚也放不下。”屠夫面无表情地拔出了嵌入慧可头颅的剔骨尖刀。慧可颅开脑裂,立时气绝,“嘭”地倒在了地上。屠夫抬眼看向走来的胡客,冷言道:“就凭你,也想倾覆刺客道?”胡客大步向屠夫走来,右臂一展,问天从袖口里掉出,已握在了掌心。剔骨尖刀翻转了锋口,屠夫跨过慧可的尸体,亦向胡客大步走去。两人的脚步同时加快,最后几步几乎是飞奔了起来。在观音像的背面,问天与剔骨尖刀正面碰撞,胡客和屠夫第二次交上了手!与第一次在火车车顶交手时相似,两人一对上,立刻以快对快,问天和剔骨尖刀都以潮鸣电掣的速度向对方攻去。摆开了蹑影追风的架势,两个人都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击溃对方。与第一次在火车车顶交手时不同,上次只是论较输赢的对决,而这次却是有如深仇大恨般的决斗,绝不可能再出现一刀分出胜负点到即止的情况。两人早已不是守杀的竞争对手。胡客已成为屠夫竞杀的目标,屠夫同样是胡客必须跨过去的障碍。从暴露身份的那一天起,胡客就必须与整个刺客道为敌。趁着屠夫与胡客激斗无暇他顾之际,明断法师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镀金佛像前。他将佛像往原位推回,以压住往生路的入口,从而将参加竞杀的三十多个青者困在地道里。如此一来,胡客只需对付地面上的一个屠夫,压力会小很多。就在佛像即将完全压住往生路的入口时,两根铁刺忽然伸了出来。那是一对峨眉刺,卡在了最后的一丝缝隙里。青者们已经走到往生路的尽头,没有发现其他出口,知道上了当,纷纷折返回来,正好赶上佛像徐徐推拢。明断法师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虽然仍推不动佛像,但两根峨眉刺已出现轻微的弯折。眼看峨眉刺即将被碾断,地道里响起了急切的呼喊声!很快,十几样刀剑类的扁薄武器,纷纷从那道缝隙里刺了出来。往常杀人的武器,被青者们用作了杠杆,试图将佛像撬开;明断法师则用尽全力,加上佛像本身的重量,欲要将洞口封住。地面上下的博弈,开始呈现出僵持的态势。只不过明断法师年老力衰,长久僵持下去,将对他不利。将近一刻钟了,胡客和屠夫还没有分出生死。此番交手,因胡客伤未痊愈,所以屠夫占据了绝对上风。但屠夫想短时间内击杀胡客,也非易事。激斗的同时,胡客用余光瞥见了明断法师的情况。明断法师已经快支撑不住了,洞口的缝隙从最初的手指粗细,逐渐变成了半个手掌的宽度。肋部的伤势让胡客多少有些勉为其难,他知道自己今天难以击败屠夫。决斗再这样持续下去,终将以他死在屠夫的刀下而结束。事到如今,再一味蛮斗,对胡客没有任何好处。胡客又看了一眼明断法师那边,心里有了计策。他猛攻数下逼开屠夫,忽然弃了战局,朝明断法师飞奔而去。“让开!”胡客大声喝道。这一声大喝极具威严,明断法师不知道胡客要做什么,但却下意识地松了手。地道里的青者已经撬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上面松了劲,顿时一起用力,佛像又转离开去,洞口露出了大半。这时胡客已经冲到佛像前。他手中的问天横着一扫,十几样伸出地面的兵器顿时噼里啪啦折断了一大半。兵器的碎片纷纷落回地道里,青者们纷纷避让,洞口正下方顿时空了一片地出来。胡客趁势一跃,跃进了地道。屠夫飞步追来,就迟了那么一点点。他探头下望,地道里火光忽明忽暗,人声惊惶,局势因胡客的忽然跃入而变得异常混乱。地道里只有几支火把,光线昏暗,因此敌我难分。屠夫自然不会跳下去趟浑水,他守在地面上,便是一夫当关的态势。他一瞥眼,看见了墙脚处正在喘气的明断法师。剔骨尖刀微微转了个面,屠夫面无表情地朝明断法师走去。镀金佛像的正下方,是一个空间开阔的地窖,那是小刀会起义时期寺中僧人挖出来避祸用的。在地窖的西北侧,是后来太平天国起义时期寺中僧人和镇上百姓共同挖出来的地道。二者相合,便是东田寺内总计救过数百人性命的往生路。现在三十多个青者,正聚集在开阔的地窖里。胡客的忽然跃入,犹如鱼目混珠,青者们顿时如无头苍蝇般乱了起来。但这些青者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混乱的局面很快稳定下来。有青者大声叫喊:“看看谁没戴脸谱!”火把左右晃动,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经过一通辨认,果然有一人未戴脸谱。可奇怪的是,那人并非胡客。那人愤怒不已,方才混乱之中,他的脸谱不知被谁摘了去。“把脸谱都摘掉!啊——”有青者大声说话,可话音将落时,却转变成了一声临死前的惨叫。摘了脸谱,胡客就会现形。胡客当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所以他动手了。胡客一出手就是杀招,转眼间便连杀三个青者。三十多个青者顿时乱了,火光乱晃,青者们纷纷亮出兵器,警戒四周。这些青者原本个个身手出众,若单对单正大光明地论较,虽说不太可能是胡客的对手,但绝不会一招之内就被胡客击杀。只不过身处这等昏暗的环境,不知胡客身在何处,纵使身怀绝技也是毫无用处。转眼间,胡客连续偷袭得手,又有三个青者倒下。众青者顿时乱了,有的甚至和自己人动起了手。另有青者为了避祸,跳起来攀住洞口的边缘,快速爬上了地面。一个青者爬上地面,其他青者立刻纷纷效仿。谁都知道,留在敌我不辨的地窖中,很可能下一个被刺杀的人就是自己。地面上的屠夫吃了一惊。一下子爬上来这么多青者,全都戴着脸谱,因不知胡客是谁,屠夫再怎么一夫当关也没用。置身于光明的环境中,众青者无须谁来提醒,便纷纷摘下了脸谱。此时为了找出胡客,青者们管不了相互不照面的忌讳。一时之间,一张张老幼不同、美丑各异的脸出现在光亮下。此情此景,倒让近三十个青者觉得异常新鲜。所有人都露出了本相,仍然不见胡客。屠夫不由分说,夺过一个青者手中的火把,猛地跃进了往生路的洞口。落入地窖后,屠夫右手高举火把,左手反握剔骨尖刀,凝目环视四周。火光照亮了方圆数丈内的范围,再往外就是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东西。地上躺了七具尸体。屠夫蹲下身来,提刀刺入一具尸体的胸口。尸体并无反应,确已死透,并非胡客假装。当初在汉口开往卢沟桥的火车上,屠夫正是假装成死尸,一举刺杀了御捕门最为年轻的地字号次捕冯则之。他担心胡客复制他曾用过的方法,于是接连将七具尸体刺了个遍,但都未遇到异样。屠夫警惕地站起来。他猛地回头,盯住地窖的黑暗处。他方才明显感觉到,有人从背后不远处跑过。紧接着,他向左转身,又向右转身,前后左右连转了七八次。“出来。”屠夫沉声说道。他的眼睛左右睨视,左手将剔骨尖刀握得更紧了。忽然间,他拔足向右侧蹿去,剔骨尖刀刺入了黑暗。迎面一阵疾风掠来,屠夫没有收刀,继续进击,欲要和胡客来个硬碰硬,哪知却刺了个空。他双眼一迷,原来迎面扑来的竟是一团尘土,胡客还在尘土之后。屠夫强行睁开双眼,但尘土入眼,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流出,视线模糊了许多,眼前变得昏暗不清。忽然又一团尘土扑来,火把顿时灭了,除了洞口投下来的光柱,地窖里已一团漆黑。屠夫没想到胡客会用如此卑鄙的方法来偷袭自己。但身为刺客,行走世间原非正大光明,再加上此刻面对生死大敌,胡客又有伤在身,不想将性命丢在这里,唯有无所不用其极。屠夫中了偷袭,当即疯狂地挥舞剔骨尖刀,护住周身要害,一边往洞口正下方退去。他刚退两步,便察觉到侧方有异。在转身的过程中,他先横挥一刀护住自身,以防胡客偷袭,随即看见了一道隐隐约约的黑影。屠夫自然不会放过此等机会,立即追风逐电地刺出一刀!这一刀太快,黑影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被刀尖刺透了胸膛。然而刀尖入肉的那一刻,屠夫的心头却一震,知道自己上当了。那黑影并非胡客,而是青者的尸体,胡客还在黑影的背后!但是屠夫察觉得太迟了。胡客从那黑影的身后闪出,问天掠过,划伤屠夫的左手,剔骨尖刀旋即被胡客夺去。胡客顺势一送,剔骨尖刀扎进了屠夫的右腿。胡客没有取屠夫的性命。方才在地面上对决时,胡客的确摆出了决一生死的姿态,但现在用这种方式杀死这个兵门现阶段最为厉害的青者,不仅屠夫死不甘心,连胡客自己也不会服。胡客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在没伤没病的情况下,以最好的状态,与屠夫来一场真正的生死较量。到那时,他将用令双方都心服口服的方式,取走屠夫的性命。胡客伤了屠夫的手脚,让他在一段时间内无法以惯用手握刀,也无法自如地行动。屠夫是竞杀的所有青者中胡客最为忌惮的对象,只要解除了屠夫的威胁,他便有足够的把握来摆脱这场竞杀。胡客拔出剔骨尖刀,屠夫连退数步,坐倒在了地上。胡客不再理会屠夫,大步走到了洞口下方。洞口上方聚集着探头观望的青者,都在等待着这场地窖对决的结果。忽然见走出黑暗的是胡客,所有青者都吃了一惊,心中均想:“他不是身受重伤了吗?为何连屠夫都不是他的对手?”胡客左手一抛,剔骨尖刀飞上了洞口。所有青者急忙退让。剔骨尖刀带着血光,在空中呼呼地旋转,呛啷一声钉在了石板地上。胡客随即攀上地面,拔起剔骨尖刀,冷眼看着身前的这群青者。所有青者都被胡客的气势所慑,纷纷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胡客转过头去,就在不远处的墙脚,明断法师斜坐而死。胡客走了几步,来到明断法师的身前。明断法师被一刀贯穿了心脏,除此之外,右臂上还开了一道口子,显然是抬手挡刀所致。在其右臂的伤口附近,因僧袍的破裂而露出了大片皮肤,而在被鲜血染红的皮肤上,赫然有一个略微向左倾斜的十字黑疤。胡客的脸上,肌肉轻微抽动了一下。他伸出手去,抚过明断法师的双眼,让其可以瞑目而死。胡客转过身来,盯着这群青者的目光更为森然可怖。他迈步向前,朝近三十个青者走去。他双刃在手,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杀向这群青者。他忽然向左蹿出几步,剔骨尖刀横向扫出,一排蜡烛顿时灭了,殿中光亮暗了几分。猛然间明白了胡客的意图,近三十个青者一起向胡客扑杀过去。青者们都清楚,若被胡客灭尽光源,在黑暗的环境中,莫说取胡客的性命,就是想将他留下,也是难上加难。面对众青者的剿杀,胡客没有一味死斗。他声东击西,左晃右突,很快将手持火把的三个青者解决了,殿中又暗了几分。近半数青者的兵器,早在撬佛像时便被问天削断,此时是空手上阵,面对的却是手持问天和剔骨尖刀的胡客。青者们不再藏有私心,不管谁最终成为兵门的新“鬼”,总之此时眼中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取下胡客的性命,让他走不出这圆通宝殿。青者们仗着人多势众,意图围杀胡客,然而胡客却不买账,他专挑包围圈的薄弱之处攻击,专挑那些失去了兵器的青者下手。青者数度形成包围圈,虽然也有人伤了胡客,但始终无法给胡客致命一击。在你来我往的缠斗过程中,胡客抓住机会,先后将大殿上剩余的三排蜡烛也悉数灭尽。这样一来,火把皆灭,蜡烛全熄,圆通宝殿内陷入一片漆黑。有光亮时,青者们看得见胡客身在何处,拼尽全力,车轮围攻,胡客终有伤重力竭之时,最终是能将胡客杀死在圆通宝殿内的。胡客也深明此理,所以他左右冲突,将殿中的蜡烛悉数灭尽。突然而至的黑暗,湮没了胡客的位置。胡客趁机几个奔走折返,让众青者彻底失去了目标。当青者们再次点燃火把时,殿中已经没有了胡客的身影。众青者立刻分散行事,从正门、后门和侧门纷纷追出,还有青者不忘重新进入往生路检查一番,生怕胡客假意逃脱,实则躲回了地道之中,毕竟这种反其道而行之、故意躲藏在危险处的办法,不少青者都曾在刺杀后用于脱身,不过最终只在往生路中发现了身受重伤的屠夫。换在以往,胡客或许会重新藏回地道里,但这一次面对的是近三十个兵门青者,他绝不会冒这种险。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的确最为安全,但有些时候,却会让人作茧自缚。所以胡客毫不犹豫地选择趁黑溜出侧门。侧门外过了厢房,便是寺中养马的地方。在一根柱子旁,拴着一匹胡客事先挑选出来的良驹。胡客骑马出了东田寺,纵马东行,望上海而去。直到远离了险地,胡客才有工夫来细数身上的伤口。七处,胡客的身上添了七处新伤,肋部的伤口也已撕裂,但好在都是皮外伤。对于这种程度的伤,胡客已经司空见惯了。他甚至没觉得有多疼。他丝毫不在意,只是在马背上简单处理了一下,便继续打马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