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的家本来是两居室，后来，因为入不敷出，她母亲便把较大的那间租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小卧室。小卧室只放得下几个柜子和一张床，母亲用弹簧床在旁边又铺了一段，床大了一些，也只能勉强睡下三个人。小雨和小雪的个头都不高，就分头睡，当然，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小雨的头靠在妈妈那边。
所有的家什杂物，都整整齐齐排在了床的下面，排不下的都卖掉了。外面狭小的客厅里，厨房和小饭桌是跟租客公用的，不然一家三口就没有吃饭的地方了。
母亲此刻正躺在床上，脸色比以往都要苍白，看起来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缩在薄被里面发抖。医生半年前曾经说过，她的病情出现转机或许就是在夏天，夏天天气温和，能帮助她恢复体能。
谁知道到了夏天，她的病情反而进一步加重，几乎下不了床。当然，因为没有钱，她已经半年没有再看过医生了。
前一天晚上，将要睡觉的时候，洛雨仍像往常一样，双手握在一起跪在床头，闭着眼睛呢喃着，不知道在念叨什么。洛雪则盯着妈妈，眼睛亮晶晶地睁着，闪烁了半宿。
“妈妈……”洛雨又是第一个睡着的，她团成一团，蜷缩在妈妈的怀抱里。
等了一会儿，母亲突然说：“小雪……”
洛雪一直都没睡着，听到母亲的呼喊，她一下子坐起来，看着母亲。
“好孩子……妈妈待你不好。”
洛雪不太明白母亲的意思，所以没有答话。
“小雨还是不怎么懂事，你做姐姐的，要替妈妈多照顾她。等她长大了，就不要管了，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唔……”洛雪觉得母亲今天的话有些多。
母亲看看身边沉睡着的洛雨。洛雨的呼吸急促了一些，眼皮不停地跳动，像是做了什么梦。母亲说：“小雪，你想知道，为什么我特别照顾小雨吗？”
洛雪当然想知道。从她记事开始，家里但凡有了好事情，都是先照顾妹妹的。有好吃的先吃，好玩的先玩，提的很多要求都会被满足。而洛雪则承担了更多的责任，又要帮妈妈干活，又要看护着妹妹。说到底，虽然是姐姐，可她只比妹妹年长几秒钟啊，为什么待遇就这么不同呢？
“小雪你已经长大了，成熟了。妈妈告诉你吧，你的妹妹是一个记忆独立体……”
洛雪瞪大了眼睛，听着突然有了精神的母亲，缓缓道来一个完全超脱了理解范围的故事。
“……所以，我一直想要补偿小雨。既然她死后什么都没有了，就想让她在活着的时候，能多开心一些，多满足一些愿望。但是家里太困难，就算这点儿想法，妈妈也没能做到。”
“小雪，妈妈现在觉得最对不住你。妈妈什么都没能给你，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好孩子，要保护好妹妹。让她开开心心地长大。”母亲最后说道。
洛雪不知道母亲这番话的意义，但隐隐有种直觉——她不会再有这样跟母亲对话的机会了。
第二天，洛雪给妈妈熬药的时候，洛雨趁她不注意，又偷偷地跑出去了。洛雪因为个头还小，看管着炉子已经很难，没有办法去叫她回来。不过她今天心情不错，因为太阳很好，天气很暖，母亲的样子看起来也好多了。
洛雪抓起烧药的罐子，小心地把药倒在破了一个小口的小瓷碗里，又用刚才洗好的调羹在里面搅了搅，再舀了一小勺，放到嘴边吹口气。一点儿轻雾向前面散去，又渐渐消失，洛雪看着这些雾气，有些发痴。听隔壁租住的那个哥哥讲过，按照课本上的说法，虽然这雾气散掉了，但其实还存在于她们身边。
散掉了，不就是死掉了吗？为什么还能存留在我们身边呢……既然已经看不见、摸不着，谁又知道它是否仍在我们旁边呢？
洛雪尝了一口药，苦味直冲上脑，害她皱了皱眉头。不过，这样尝药，她已经习惯了。
“凉了。”她自言自语道。
轻轻地端回卧室，见到已经能略略坐起来的母亲。她小心地过去，又像平时那样爬上床沿，一勺一勺地喂母亲，可这次母亲摆摆手，示意她自己能行。于是洛雪就小心翼翼地把碗递过去，又不放心地用小手在旁边护着。
母亲喝了一口药。
“谢谢小雪。”
洛雪得意地微笑起来，但是没说话。
“妹妹呢？”
“跑走了。”
“妈妈这里没事了，你去看着妹妹，哦？”
“不要，想陪着妈妈。”洛雪很享受母亲现在的样子，好几个月了，她难得见到母亲这样轻松、开心的样子。
“去吧，忘了妈妈昨天说的话了？”
“唔……”洛雪终于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去了。
然而在她即将迈出大门的那一刻，她听到瓷碗摔碎在地上的声音。
“姐姐，为什么跑这么快啊，我走不动了。”
“姐姐……”
“姐姐，我还想在外面玩一会儿。”
“姐姐！”
洛雪终于第一次回过了头，说：“妈妈死了！”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又转过去拉着洛雨继续向前走。
“妈妈死了！”这声音在洛雨心里猛地震了一下。
“妈妈跟爸爸一样，也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吗？”
“妈妈要去找爸爸了吗？姐姐？”
“妈妈也不要我们了吗？姐姐？”
“姐姐！”
这次洛雪没有回头，一直都没有回头。
家门是敞开着的，虽然是夏日，但两个人踏进门的时候，迎面却似乎飘来一股寒冷的风。
地上有几个瓷碗的碎片，褐色的药水沿着并不整齐的地板缓缓流开。
“妈妈！”
母亲没有走。母亲没有像父亲那样，丢下孩子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只是静静地躺着，不再说话、不再微笑、不再咳嗽和呼吸、不再用温柔的目光打量眼前长不大的女儿。然而她没有走，她始终陪在她们身边。
洛雨笑了：“姐姐，你骗我，妈妈没有走，妈妈还在这儿呢。”她屁股一扭一扭地爬上床，凑近母亲的脸。
“妈妈……”
母亲不回答她。
“又吃药了，很苦对不对？”
母亲不回答她。
“等我一下哦。”洛雨说，她从床上爬了下来。
“姐姐你出去一下，好不好？”
洛雪当然不会出去了。
“姐姐你就出去一下嘛！”之前的很多个下午，洛雨都会故作神秘，非要洛雪出去一下，然后自己在屋里偷偷摸摸做些什么。洛雪很无奈，每次都出去看自己的书。可是这一次，她怎么也不肯走。
洛雨无奈了，只得钻进窄窄的床下。在床下她扒开一两个小小的铁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粉红色的小房子。
这个小房子，是她们本就不多的小玩具之一，洛雪和洛雨都很喜欢。但是母亲最后把它给了洛雨，让洛雪难过了好几天。洛雪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粉色小房子了，怎么它被丢在了床底下？
洛雨用手擦擦小房子顶上的灰尘，然后小心地沿着边沿掀开屋顶，露出了里面的空间。房子里面原有的摆设还在，只是被弄得七歪八扭。里面还有一点儿别的东西。
洛雨把手探进去，小心地把东西取出来。洛雪终于看清楚了，是糖，是那种长条状的果仁颗粒糖，黄澄澄的，看起来酥酥脆脆的样子。啊，是那个时候，在菜市场里，妈妈给她买的！
“妈妈，糖糖……”洛雨开心地把糖举过头顶，一骨碌从地上起来，又如往常那样爬上床，凑到母亲的身边。
母亲如此安详地睡在那里。洛雨在旁边微笑着端详着她，然后小心地拨开果仁糖的塑料皮。洛雪注意到那塑料皮早已经破开过了，但是又被小心地缠好，并用透明胶布封好了。
打开的糖，已经被零碎地掰开过很多次。这次洛雨又用细细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掰下一小块，凑到母亲的嘴边，用大人哄小孩子一样的口吻道：“妈妈乖，来吃糖糖，吃了糖糖，药就不苦了。”
洛雪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
“妈妈乖，来吃糖糖啊，妈妈乖。”
“姐姐，姐姐，妈妈今天怎么不吃了呢。”
“妈妈，这糖糖很甜的，不骗你，我试给你看……”洛雨把手里的小糖块，咬下极小的一角，香甜的味道让她开心地眯上眼睛，“好甜哦！”
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照在每个人的身上，照着安详的母亲、微笑着的妹妹、愣愣看着的姐姐，让地上的粉色小房子漾满了阳光。
阳光下的妈妈，渐渐变成了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