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院真甜

原本是炙手可热的丞相府“准少奶奶”,如今的她…嫁不出去了!!!克夫,精神失常?!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她这位青梅竹马十六七年,却突然被宣布“溺亡”的准未婚夫——苏门锦。钟若晴发誓——清宏书院的那个呆子纯洁绝对就是“死了”的苏门锦本锦!说服旁人无效后,她借故混进书院,对纯洁展开了百般试探与调查……钟若晴:“是你害我嫁不出去的,你说我该不该找你算账!”苏门锦:“那我……就吃点亏,娶了你如何?”

第六章:风云涌动
纯洁夜里做了个梦。
梦里,两个小小的身影正放着纸鸢,姑娘手里握着线头,笑眯眯地向身旁的少年炫耀着自己的纸鸢飞得多高。少年一袭华贵长衫,手执折扇负手而立,神情疏懒,似是兴趣全无,双目却紧紧追随着少女的身影。
可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将姑娘手中的纸鸢吹断了线。眼见着纸鸢在风中摇摆着越飞越远,姑娘花容失色,拔腿就追了上去。
然而人如何跑得过风中的纸鸢?姑娘咬牙追了几步,却发现纸鸢离自己越来越远,便只能气喘吁吁地站在山头,不甘地看着远方。
少年匆匆跟上,安慰道:“罢了罢了,不就个纸鸢吗?飞走了再买一个。”
姑娘瘪着嘴:“这个纸鸢可是我在街上逛了大半天才看中的,再也买不着一模一样的了!”
少年不以为然,刚想说什么,余光却瞅见姑娘的一双大眼睛里竟隐隐有了泪光,便也慌了神:“你哭什么啊?没有一模一样的,再去买个更好看的不就行了?”
最后,少年陪着姑娘再一次逛遍了整条集市,果然没有看到一模一样的纸鸢。虽然在糖葫芦等各种零食的轰炸下,姑娘已经破涕为笑,但一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再买新的纸鸢回去。
少年拿她没辙:“没见过你这样脑子一根筋的,认准了一棵树,就非要在上面吊死。”
姑娘吃着糖葫芦,撇撇嘴道:“这叫宁缺毋滥你懂吗?非我所爱,绝不将就!”
少年一脸嫌弃:“又是在哪儿看了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学了些奇奇怪怪的词。”
“哼,要你管!”
少年虽然看着玩世不恭,却已经渐渐明白了人生中的无奈与不如意。每一个目的达成的背后,都隐藏着太多看不到的放弃、割舍与忍辱负重。世事多艰,大多数时候,没有谁是可以为了一件事、一个人执着到底的。
纯洁醒来的时候还是四更天,黑魆魆的房间里,几个同屋的师兄们外加纯净仍在呼呼大睡,呼噜声此起彼伏。
时间虽然还早,可纯洁却已经没了睡意。他抄起衣服站起身,踮着脚从横七竖八的人影缝隙里踩过,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天还没亮,但已经隐约有了光芒,将远处的天幕点染成了灰蒙蒙的颜色。院子里的一切还笼罩在黑暗中,万籁俱寂,只有风声。
纯洁径自走到院中参天的梧桐树下,朝东南边走了两步,然后蹲下身,挖开了脚边的泥土。
泥土中藏着一个木盒。纯洁将盒子取出打开,里面摆着一本书册、一个火折子和几个炭笔。纯洁将书册拿出,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又拿出火折子吹亮,随后便借着这微弱的光亮,用炭笔在书册上快速地写着什么。
书册上已然密密麻麻地记了许多东西,大都不过简短一句话:
“天珉四年十二月,入清宏书院,身中剧毒,七日方解,然目不能视;月中,北雍帝薨,其叔慕容循登位。”
“天珉五年元月,状与寻常人无异,然力难缚鸡,病榻缠绵,几欲求死而不得。”
“天珉五年二月,自闭于南院。尝语探其意,怒,未有北返之心。”
“天珉五年三月,钟合禄之女入寺,时有往来。慕容循知其未死,四处寻觅,然再探南院无果。”
纯洁顿了顿,提笔在后面补道:“天珉五年四月,战事稍歇,霍文璟留京,疑与北雍一事有关。”
写罢,纯洁将东西一一还原,小心翼翼地埋回泥土里。
此时天光已然明亮了几分,他估摸着算了一下时间,还尚早,思忖了片刻,便起身朝着南院走去。
纯洁踏着熹微的晨光走进南院,没走几步,却发出一声惨叫,“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他踩到了一个捕鼠夹。
好在夹子是木质的,机关也有些松动,故而只是夹住了他的腿而已,并未夹伤。
纯洁坐在地上,气哼哼地把夹子拆了扔到一旁。
此时,一道身影已然出现在了屋檐下。
纯洁道:“你成天门都不出,还有办法弄来这么些怪东西,厉害!”
云澶云淡风轻地道:“我说屋内有鼠患,你的小师妹便为我添置了这个,果然收获颇丰。”
“得了吧,”纯洁揉了揉脚,站起身来,“就你这破院子,我有一百种溜进来的方法,别以为一个捕鼠夹就能拦得住。”
云澶哼笑一声道:“那为什么你白日里明明来了,却不进门?”
果然半点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力,纯洁一愣,随即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刚好路过!”
“不瞒你说,原本我一直不解,你为何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并且费尽心机将我从鬼门关里捞出来,”云澶却挑挑眉,意味深长地道,“直到你的小师妹告诉我她入寺的原委……”
纯洁道:“你今天怎么话这么多?继续走惜字如金的路线不好吗?”
“发现了有趣的事情,为何不深究?”云澶却表现得饶有兴味。
“所以你成天给那丫头下套子,就是为了套我的底?”纯洁叹了口气道,“事情与她无关,别把她扯进来。”
云澶笑起来:“原来你成天盯着我们,并非是担心底细被我觉察,而是担心那丫头……”
“行了行了,还有完没完了!”纯洁终于忍不住道打断他,“眼下你的叔叔正在满世界找你,而霍文璟也在这个节骨眼上选择留京,这其中的关联,你当真想不到?”
云澶神情却依旧淡然:“二人是否有所勾结,与我何干?”
纯洁垂下眼,语气缓缓变得认真:“你应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云澶闻言,身形忽然狠狠一颤,但随即却如同听到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般,霎然大笑出声,笑得周身颤抖。
他缓缓伸出手,看向自己的掌心。掌心里还残余着久经沙场所留下的茧,可整只手却瘦骨嶙峋,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
他用力握拳,却怎么也握不紧。
昔日的金戈铁马,沙场倥偬还恍然如昨。那时候,他是北雍意气风发的皇子,武艺高绝,加之有重瞳的帝王之相,自幼便为父皇所器重,屡屡派他为先锋大将,率军出征。
然而他虽是将才,于心底而言却不愿身陷战争。在他看来,手中的银枪是为保卫家国而挥舞,而非为了挑起战事。
只是,北雍和大胤的关系日益紧张,小摩擦逐渐变为大战。他被迫率军出征,然而,在一次深入敌军腹地之后,援军却没有到来。而在他率领几百残军浴血奋战,正要杀出重围的时候,却忽然口吐鲜血,毒发坠马。
之后的事情他便全然不知,一片黑暗中。只冥冥中听到有人在告诉自己:撑住,你还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待他醒来已是七日之后,置身于清宏书院的他很快得知向来身体康健的父皇突然因病驾崩,叔叔慕容循继位的消息。
一切真相,便已经昭然若揭。
事先在他的食物里下毒,又将自己引入敌军包围,以双重的手段确保自己再无回天之机,原来那个向来亲切和蔼的叔叔,竟早已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也曾有过挣扎,有过绝望,甚至尝试过一死了之。然而最后,这种种激烈的情绪都被时间磨平,最终再没了波澜。
因为,他已没了复仇的资本。
“怎么拿回?就凭我现在这副模样吗?”云澶神情恍惚,笑容渐渐暗淡下去,道,“我这样,是能弯弓射箭呢,还是能策马扬鞭?”
纯洁一时也陷入了沉默。
纵然过去他来云澶这里敲边鼓,也没少被拒绝,可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对方有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他分明是不甘的,打心底里意难平。可那份无可奈何,却也是真的。
觉察到对方的沉默,云澶很快收起了波动的情绪,恢复了冰冷姿态:“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我就算是回去,也不过是送死而已。”
说罢,他已然站起身,拂袖而去。
身后传来纯洁的声音:“如果我告诉你,你的叔叔好大喜功,如今在北雍横征暴敛,引得百姓怨声四起呢?”
云澶脚步狠狠一顿。
“如果我再告诉你,北雍已然集结十万大军,驻扎在两国边界,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呢?”
云澶袖中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即便如此,你也无动于衷吗?”
云澶垂眼,缓慢而艰难地发出一声轻笑:“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要飘散在风中。
清晨,钟若晴照例打卡,端着早膳来到了南院,然而观众却没了。
用膳的时候,钟若晴叼着筷子时不时地朝外面探脑袋看,然而大门却自始至终紧闭着。
她叹了口气,道:“他不会识破了咱们的计划吧?人都不来了。”
云澶静静地喝着药粥,一言不发。
钟若晴兴味索然地放下碗,用手托腮:“唉,有时候想想,觉得自己这样还挺自找没趣的。你说,他如果不是我未婚夫,人家不承认也是正常,倒显得我像个神经病似的;如果他是吧,我都这样了他还不承认,又显得我像在死缠烂打。”
云澶拿汤匙的手顿了顿,忽然道:“你喜欢他吗?”
钟若晴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似的,狠狠一怔,忙笑道:“你在说什么?”
云澶道:“你若对他无意,又何必要证明他没死?”
“你……我……是他害我成了克君的扫把星好吧?”钟若晴一时语塞,“我是在为自己正名,否则我都嫁不出去了。这件事,我非弄清楚不可!”
“是吗?”云澶笑了笑,道,“老实说,我很羡慕你。”
话题转得太快,钟若晴愣了一下, 道:“什么?”
“认定了什么,抛开一切顾虑拼到底,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钟若晴还没明白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而云澶却又道:“明日……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当夜,浓云蔽月。
万籁俱寂的夜,被一声高昂的马吁声划破,紧接着密如乱雨的马蹄声传来。
高门紧闭的丞相府骤然被唤醒,值夜的仆人闻声匆匆打开门,却被外面骤亮的火光刺得睁不开眼。
待到双目稍稍等适应那火光,再定睛一看,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再无睡意。
门外,一眼望不尽的人马已将整个府邸团团围住。而就在须臾间,他们已破门而入,气势汹汹地闯进院子。
府中乱作一团。
仆人怒道:“这里可是丞相府,岂容你们造次?”
一人高坐于马上,扬了扬手中圣旨,神情倨傲:“传苏孝权接旨!”
仆人一怔,而正此时,年迈的苏相在苏夫人的搀扶下,缓缓地走了出来。
“臣接旨。”他缓慢地撩起衣摆,在冰冷的地面跪下。
那宣旨之人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展开圣旨,道:“陛下有旨,丞相苏孝权结党营私,祸乱朝纲,现革职下狱。苏家其余人等一律带走,听候发落。”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
“不可能,这不可能!”苏夫人道,“我家老爷三朝元老,苏家世代忠良,无不为社稷兢兢业业,陛下一定是弄错了……”
而苏相却抬手阻止了她的话。他神情平静如水,没有一点波澜,仿佛对于这一切,早有预料一般。
他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然后弯下苍老的背脊,对着地面缓缓叩首。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同一时刻,御书房内也是同样的灯火通明。
天珉帝一身明黄袍服,长身立于窗畔。窗外笼罩在一片深沉的夜色中,无星也无月。
他手中紧紧地握着一张自前线传来的战报,就在白日里,北雍十万人马借着良驹走失之名,已越过两国边界,强行攻下大胤的北大门——庄城。
大军压境,只在弹指。
这时,侍卫匆匆来报:“禀陛下,苏家二百三十八口已尽数伏法,正在押往大牢的路上。”
天珉帝闻言缓缓点了点头,年轻的面容没入无边的黑暗中,看不清神色几何。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侍卫离开后,坐在暗处的另一个人这才缓缓站起了身,露出了面容,正是一身铠甲的霍文璟。
“陛下圣明,”他冲天珉帝拱手一礼,“只是这苏家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此案牵连甚广,恐不容小觑。”
“谋反一事,兹事体大,自当细细查问,”天珉帝顿了顿,终于转过脸来,唇边浮出一抹微笑,“此事只有交由霍将军去办,朕才放心。”
“陛下过誉了,”霍文璟道,“只是战事紧急,臣即将披挂上阵,特举荐一人,主审此案,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何人?”
“举贤不避亲,臣要举荐之人,正是表侄霍山风,现任刑部郎中。”
“哦,此人极为出挑,朕已有耳闻,”天珉帝笑了笑,唤来了贴身太监,道,“传朕旨意,擢升霍山风为刑部左侍郎,主审苏孝权一案。”
“陛下圣明,”霍文璟再拜,“朝中诸事安定,臣在前线才能放下顾虑,一心杀敌。”
天珉帝道:“战情如火,还请将军速速整军出发吧。”
“是!”
天珉帝含笑着看着霍文璟离去,然而待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后,他却忽然转身,一把扫落了桌面上的所有物什,原本挂在脸上笑容也在一瞬间化为熊熊燃烧的怒意。
是夜的京城,无人成眠。
天还灰蒙蒙一片的时候,钟若晴便收拾妥当,带着诗琴翻墙出了院子,奔后山而去。
清宏书院坐落在深山老林之中,周围荒芜一片,少有人烟。目光所及之处俱是一片灰黑,二人只得举着火折子,拨开脚下杂乱的草丛,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小姐,咱们已经走了好久了,怎么还没到云公子说的地方?”诗琴有些害怕,忍不住小声道。
“别急,”钟若晴心里虽也没什么底,却不肯露怯,只道,“他说了就在书院南面,咱们再往前多走几步。”
二人相互扶持着继续朝前走,果然,乱树和杂草一点一点变少,很快有了几分柳暗花明的意思。
再走几步,展现在眼前的,赫然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前方,广袤的山河尽收眼底,在昏暗的天光中被勾勒得深深浅浅,明明晦晦。
空地上,一颀长身影负手而立。第一时间觉察到动静,他徐徐转过身来,微微一勾唇。
不是云澶,又是何人?
云澶今日换了一身淡青长衫,色泽不似往日那凌厉的纯白,便也将他的气度衬得平和温文了许多。
钟若晴让诗琴在原地替自己把风,自己则快步走上前,道:“我来晚了。”
“不晚。”云澶却淡声道。
说着似有感应似的,他微微扬起脸,看向日出的方向。
果然,就在此时,整个天幕便骤然被明光点亮,显然是朝阳已经越过了地平线,露出了自己大半张面目。只可惜,层层叠叠的云霭始终包裹在它的周围,不肯散去,于是钟若晴所能看到的只有一团被笼罩在云雾中的橙黄色光芒。
云霞虽然也很美,却终究不是日出。
“你看到了吗?”云澶微微扬起下颚,开口问道。
钟若晴摇了摇头,刚要说什么,转过脸,却见他正微微弯着嘴角,好看的眉眼中沐浴着暖光的初阳,以至于向来冰冷的面容竟有了几分冰雪消融的痕迹。
他的神情……分明是在期待。
于是她忽一转念,笑了起来。
“我看到了!”她连声音里都透着以假乱真的愉悦和惊喜,“日出……果然很美!”
云澶不疑有他,只是又扬了扬下颚,似乎当真在欣赏这样的景致。他侧脸的线条婉转柔和,即便窥不见全貌,也足可想见是一张何等倾国的面貌;或许又正因为看不见全貌,才让他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的神秘、诱惑且令人憧憬。
钟若晴就这样看着他的侧脸,半晌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突然要我陪你看日出,明明……”她原本想说,明明你是看不见的,可话在出口的瞬间,又被她仓皇地咽了回去。
可云澶却无所谓地笑了笑,道:“瞎子看日出,无异于对牛弹琴,可是如此?”
心中所想被悉数洞悉,钟若晴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她一时却又没有想好如何解释,不禁急得满头大汗。
云澶却仿佛并不需要她解释什么,已然自顾自地道:“便如同你说的布偶戏那样,眼观不如心看,这日出又何尝不是如此?”
没想到他竟把自己的话记得如此清楚,钟若晴惊讶之余,也不由笑了笑,问:“既如此,你也不必一定要来到这里啊?坐在屋内,岂非也可以用心观日出?”
云澶却摇摇头,道:“那样感受不到。”
钟若晴低低地“嗯”了一声,终于忍不住问:“你过去有像今天这样看过日出吗?”
“看过,”云澶闻言,身形微微颤了颤,过了很久很久,才道,“十二岁那年,和我的母亲一起……”
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自己的母亲,钟若晴不由得一怔。然而心里的疑惑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便又听他接着道:“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云澶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是春光正好的三月。漠北之地终年黄沙滚滚,从未有过草长莺飞的景象,可那天夜里,母亲忽然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澶儿,母亲带你去看日出。”恍惚间,他听见母亲如是道。
很快,他被带上了马背。快马在夜色中疾驰,风声贴着耳畔呼啸而过,他浑浑噩噩地抱紧了母亲的腰,心中还因为被扰了清梦而有所抱怨。
这太阳每天都要东升西落,有什么可看的?
不多时,随着一声高亢的嘶鸣,母亲提缰在原地停下。他被抱下了马,抬眼一看,自己竟然来到了一处高地。
初阳恰在此刻升起,于是满目的黄尘便骤然被染成了金黄,如同满地碎金般。朔风吹拂之处,掀起阵阵璀璨的浪,耀眼非凡。
年幼的他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景象,不禁看傻了眼,甚至觉察不到砂石正混杂在风中,深深浅浅地拍打在自己的脸上。
直到母亲用外袍将他的半边脸围上,抱着他缓缓坐下。
她缓缓地抚摸着他的面容,最终指顿在左眼下。
“澶儿,”她慢慢地道,眼中似有泪光,“你这只眼,便决定了你的宿命,谁也逃不开……”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这样依偎在母亲的怀中缓缓睡着了。
直到一阵喧哗声将他惊醒,是北雍的铁骑匆匆赶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云澶试图唤醒同样睡去的母亲,却突然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冰冷。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母亲不过是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客,即便生下自己,她平凡的身份,也让她无法行走于阳光之下。他名义上的母亲一直都是皇后,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日后以最尊贵的身份,走向帝王之位。
如此一来,他生母的存在,必将成为变数和隐患。于是,一杯鹤顶红伴着赐死的诏书,就这么摆在了她的面前。母亲行走江湖,生性刚烈,一怒之下将传旨的太监打翻在地,准备趁夜带着他离开这波谲云诡的深宫,从此远走江湖。
可在看到他左眼的重瞳后,她最终还是犹豫了。
一目重瞳,帝王之相。这是他的宿命,没有人能轻易更改,也没有人能擅自逃离。
为了一己之气断送了他的宿命,那样太过自私。
母亲最终选择了放弃,在滚滚黄沙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直到如今,云澶还清楚地记得她红衣胜血地坐在滚滚的黄沙中,双眼紧闭,可唇角却带着笑。
“人人都说这重瞳便是我的宿命,却从未有人问过我,所谓宿命,可当真是我所愿。”云澶笑了笑,缓缓伸出手,将眼上的白纱轻轻扯落,握在掌心。
于是,那常年遮掩于人前的倾国之貌,便尽数展露无遗。
他徐徐转过头,注视着钟若晴。他的瞳仁浑浊不清,可左眼的重瞳却妖冶依旧,如同一望而不见底的深潭,引人深究。
但很快,他又伸出左手,轻轻地覆在了自己的左眼上。
“你还记得我吗?”他慢慢地道。
钟若晴瞪大了眼,原本沉睡在记忆里的初次邂逅忽然复苏……
那时的钟若晴还年幼,一次在家中和丫鬟小厮们玩捉迷藏,为了不被立刻找到,便独辟蹊径,一口气穿过了几进院子,来到了后院的柴房。
她自认为找到一处绝佳的躲藏地点,一把推开门准备躲进去,却始料未及地在柴房里发现了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清俊而瘦弱的少年。
少年满脸血污,形容狼狈,左眼上戴着眼罩,穿着打扮都和她周围的人不一样,看起来十分古怪。见不速之客闯入立刻露出警觉之色,上前就一把捂住了钟若晴的嘴。
钟若晴留心到,他手臂上缠着带血的纱布。
正在这时,父亲匆匆赶来,将钟若晴拉到自己身后,然后带了出去,并叮嘱她再也不可随便进入柴房。
钟若晴嘴上答应着,可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趁着父亲外出办事的时候,总要偷偷摸摸地跑到柴房那边去看上一眼。
起初她只是趴在窗户边远远地看,看见那一身血污的少年,如同困兽般蜷缩在角落里,充满戒备却又掩盖不住一身的脆弱。
钟若晴以为他是做了坏事被关到这里受罚,思来想去,将自己的糕点用手帕包了,偷偷带过来,放上窗台。
“我刚来的时候看过了,外面没人。”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冲里面道。
少年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从窗户里侧伸出,将包着糕点的手帕很快地拿走。
一声低低的“谢谢”从墙内传出。
第二天,钟若晴再一次躲到了窗台边。这一次,少年已经换了身新衣,重新打理了头发,周身的血污也被洗净,人看着精神了许多,只是左眼却依旧戴着眼罩。
“你的左眼受伤了吗?”钟若晴忍不住问。
少年年纪虽不大,模样却深沉而老成,闻言只是摇了摇头,道:“没有受伤。”
“那为什么用眼罩遮着?”钟若晴穷追不舍。
“我不能告诉你。”
少年直接的拒绝让钟若晴有些生气,哼了一声,嘟着嘴跑开了。身后依稀传来少年的呼喊,可钟若晴觉得自己的立场得坚定一些,就没有回头。
她这一生气,就是两天没来。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被母亲带着出门祈福,在城外寺庙里住了一夜。
回来之后,钟若晴决定给少年一次改过自新,交代实情的机会。然而等她再一次来到柴房的时候,却发现里面早已人去楼空。唯一不变的,是那成堆的柴草,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而窗台上,放着一朵有些打蔫的、不知名的小花。
小花的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谢谢。
钟若晴到处找人打听少年的身份和下落,可每一个小厮和丫鬟、甚至是父亲母亲都告诉她,柴房里从来没有过什么人,一定是她记错了。
那时的钟若晴还太小,哭闹一阵后,便也将此事就此抛到了脑后。
只是待她逐渐长成懂事,在京中听到了一则传言后,才渐渐明白了那日发生的事情。
传言道,北雍皇子慕容澶微服外出打猎,遭人伏击,行踪不明。而事实却是,慕容澶在消失一月之后,安然回到北雍。北雍对于皇子被伏击一事绝口不提,此事不了了之。
那时的钟若晴才后知后觉的明白,出现在柴房里的少年根本不是因为犯了错被关起来,他是北雍皇子慕容澶,在遭到偷袭之后为父亲所救,秘密被安排在钟府养伤,度过了三日。
她再度找到父亲证实自己的猜测,这一次,父亲知道无法再用同样的话去搪塞她,便只是神情严肃地叮嘱她,兹事体大,如何也不能对外透露出一个字。
钟若晴便就此将事长埋在了记忆深处。只在听闻慕容澶死讯的时候略微有些感慨。虽然连对方的模样都不再记得,可那毕竟是和自己有过短暂交情的人,就这么从猝然死在疆场,着实有些可惜。
而此时此刻,记忆中戴着眼罩的少年,和面前这个遮住右眼的清俊男子,就这样重合在了一体,原来,当日被掩藏在眼罩之下的,是一目重瞳。
钟若晴终于从彻底的震惊中回过了神。
她早该想到,容貌秀逸俊美到让人挪不开视线的,除了北雍慕容氏还有何人?
而会在僻静书院中隐匿身份,不与人往来的,除了不久前战死疆场的慕容澶,又有何人?
更何况,这世间拥有一目重瞳的人,本就屈指可数。
曾经心中的不解,就此被一一解答,而无数新的疑问却又如排山倒海一般涌上,取而代之。
“是你?你……你没死?”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钟若晴怔怔地看着他,几乎语无伦次。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没死成。”
慕容澶将自己被叔叔慕容循所陷害,身中剧毒,双目失明的事情告诉了钟若晴,虽然不过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却听得她一阵触目惊心。
她无法想象被至亲之人背叛,夺走一切,然后打入九重深渊是怎样的感受;无法想象与剧毒抗争,生不如死的七日七夜是怎样的痛楚;更无法想象曾经驰骋沙场,意气风发少年,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拖着病体残躯,度过这南院中孤独冷寂的每一日。
只是,对于他,曾经难以理解的,不可思议的,无法认同的……都在刹那间有了答案。
“对不起,”钟若晴慢慢地道,“我以前……误会你了。”
“无妨,”慕容澶道,“我并不在意。”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钟若晴忽然想起,对方更名改姓隐藏在清宏书院里的这件事,应该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为什么要突然毫无保留地告诉自己?
慕容澶显然听出了她的疑惑,微微够了唇角,道:“我平生最不爱对人有所亏欠,既然与你重逢,当年苏家与钟家的救命之恩,我自当奉还。”顿了顿,忽然稍稍扬了声,“我已将你我之间最大的秘密说出,你也不必再对她遮遮掩掩了吧?”
钟若晴怔了一怔,才意识到,对方的后半句话,竟不是对自己说的。
她抬起头,茫然地回头瞻顾,却只听得身后的树丛中传出一阵响动,两道深蓝色的影子就这么不期然地出现在了视线中。
是纯洁和纯净。
纯净似有些不知所措,目光茫然地看看他们,又忍不住要看看纯洁;而纯洁却沉着面色,镇定的神情中,隐隐透出几分从未有过的严肃。
“你们……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钟若晴意外道。
“他们紧随你身后而来,”回答她的却是慕容澶,“你可知这其中缘由?”
他话虽然是对着钟若晴说的,可言语间,却已抬眼望向纯洁所在的方向,浑浊的瞳仁似乎已将对方的神情尽数收入眼底。
钟若晴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不知为何,分明能感觉到自己探寻的东西就近在咫尺了,可此刻的她却竟不敢在纯洁身上多停留片刻的目光。只蜻蜓点水地瞟了一眼后,便匆匆收回。
或许便如同那句诗里所说的那样吧,近乡情更怯。
她垂下眼,心猿意马地回答着云澶:“什么缘由?”
云澶刚要开口,却被另一个声音截断。纯洁缓缓地走上前来,道:“他昨夜在我房中留了一张字条,说今日一早 ,要带你离开清宏书院,所以……”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于是,周遭便忽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没有人开口,就连空气也仿佛被冰冻了一般,凝结成块,让人窒息。
慕容澶忽然轻拂衣袖,转身就走。
钟若晴一怔,本能地拉住他的衣袖,道:“你去哪儿?”
“昔年之恩,今已还报,剩下的便是你二人的事情了。”慕容澶脚步顿住,“还望你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
等找到答案后,她、包括其他的所有人,将永不得踏足南院。
比起约定,这似乎像是一个更名正言顺地封闭自我、与旁人断绝往来的借口。
而就在钟若晴愣怔的瞬间,那抹淡色的身影已然快步走远。
她有些恍惚地回过头,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纯洁的双眼。而他身边的纯净见状,一个激灵,忙道:“那个……我拉肚子,我去蹲茅厕了!”
说完他一溜烟地跑了,经过看门的诗琴身边时,还不忘拉着她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于是很快,两人就一起跑得没影没踪了……
这开阔的空地上,便只剩了他们二人。
比刚才还要浓重的沉默弥漫在周围,钟若晴抬眼飞快地看了看纯洁,却发现对方依旧在用那种镇定而又严肃的目光看着她。这种目光,无论是在过去苏门锦的眼中,还是后来纯洁的眼中,她都不曾看到过。
心中笃信的答案已在眼前,钟若晴隐隐有预感,这个答案背后所隐藏的东西,也许是始料未及的。
思及至此,她也渐渐平静下来,垂眼缓缓问道:“苏门锦,是你吗?”
话音落下,她抬起眼,正视了纯洁的双眼。
那一刻,她便已足够确定,是他,他就是苏门锦。
纯洁静静地和她对视着,半晌后,勾起唇角无奈地笑了笑。
“这个慕容澶,千算万算,没想到最后竟是栽在他的手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对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当真就是钟若晴最熟悉的苏门锦了。
钟若晴不知为何,眼眶竟是一热。她大步走上去,扬起手,冲着对方就是一拳。
虽然不重,但苏门锦苏不及防挨了一拳,还是愣了愣。他茫然地捂着脸,道:“喂喂喂,这不是久别重逢应该有的剧情走向吧?”
“你还好意思说!”钟若晴道,“你骗我那么久,害我找你那么久,你……你混蛋!”
她越说越觉得委屈,一瘪嘴,眼里便汪汪地蓄出了两泡泪。
她一边抽搭着,一边用手胡乱地擦着眼睛,心里盘算着要如何把这人骂得狗血淋头。冷不丁的,她却被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属于苏门锦的气息将她环绕。
即便早已有过婚约,可过去二人之间都是见面则掐架,鲜少有过未婚夫妇该有的郎情妾意和你侬我侬。这样的亲密接触,还是头一次。
钟若晴立刻傻了眼,含在嘴边的数落一句也说不出口。身体如同被石化了一般,就这么静静地任他拥着,动弹不得。
耳畔响起低沉的声音。
“对不起,我回来了。”
于是时间,也仿佛静止在了这一时刻。
直到耳边传来匆匆跑来、又急急刹住的脚步声,钟若晴才回过神来,忙从对方的怀抱中挣脱,低着头用手理着自己的头发。
而苏门锦却跟没事人一样,大大方方地循声看过去,见纯净正用双手遮着眼睛,口中默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你别遮了,”他道,“合法的,随便看。”
这话听得钟若晴又想冲上来揍他。
纯净小心翼翼地放下手,注视着苏门锦。而苏门锦原本眼底的笑意,也在四目相对间,慢慢冷凝下来。
当初按照父亲的意思留在清宏书院时,纯净便是他特意加派给自己的助手,长时间的通力合作,让二人之间已经有了长足的默契。
仅仅一个眼神,苏门锦就知道他带来了非比寻常的消息。
“发生什么了?”他微微敛眉,问。
纯净也是一脸严肃地走上来,却没有直接开口,而是犹犹豫豫地看了旁边的钟若晴一眼。
“直接说吧,”苏门锦道,“她已经知道了。”
而纯净的神色却依旧犹豫,他似是迟疑了很久,才下定了决心一般,慢慢地开了口。
“刚才城中传来消息,丞相府……被查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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