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珉五年六月,霍文璟率军迎战北雍,双方交战多日,北雍力不能敌,遂提出和谈。北雍以绢帛十万匹,白银五万两,换取北雍交还侵占的庄城,自此北雍撤兵,战事止息。数日后,战报自北地而来。大胤上下一片欢喜之色,直言对抗北雍非霍将军不能。霍文璟在朝中煊赫之势,越发一时无两。然而泱泱朝野之中,却从未有人提出如此疑虑:为何分明打胜了仗,收回城池却依旧要靠银钱去赎?又或许并非无人提出疑虑,而是无人敢言,更无人能言。御书房内,天珉帝独坐于案前。打更声隐隐从窗外传来,不觉间时已三更,想来很快便又是一夜未眠。自打朝中风云变幻,霍家独大之后,想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都变得有些奢侈。桌上摊开着一封奏折,是朝中数十人的联名上书,直言礼部左侍郎程勋、大理寺卿段文君、户部尚书司徒卫等人结党营私,私相授受,应速速查办,刻不容缓。三人都是曾经的苏相门生,这封奏折背后的用心,昭然若揭。“一个个这般要挟朕,无法无天,当真是无法无天!”天珉帝忽然扬起手,将奏折恨恨地掼在地上。一旁侍候着的内侍见状,吓得忙跪倒在地,连声劝着“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而天珉帝发泄过后,垂眼看着地上的奏折,却又突兀地笑了笑。随后他缓缓弯下腰,亲自将东西捡起,用手徐徐抚平上面的折痕。及至重新坐回案前时,他又变回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天子。将某心里暗涌的波澜尽数敛去,他提起朱笔,在奏折上缓缓落下一个“准”字。而就在同一时刻,钟若晴和诗琴二人正在窝在房中,鬼鬼祟祟地朝窗外看。床上放着几个包裹,是她们此行所带的简单行李。今夜,他们将要离开书院。两国之前风云涌动,暗潮不断。更重要的是,苏门锦已经得到消息,尚还置身北地的霍文璟,正于庄城大肆招兵买马,并且以和谈为由频频与慕容循往来。而随着庄城一日比一日更甚的消息封锁,最新的线报再也无法及时传出。但即便如此,有些长久隐匿在黑暗中的心思,也隐隐有了暴露于天日的势头。霍文璟显然并不满足于手掌兵权,甚至权倾朝野。他还有更大的野心,这才是他一直以来步步为营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什么慕容循一直配合着他演戏的真正原因。或许二人早已达成了什么协议,霍文璟早已许下了某些愿景……总之他要助霍文璟,取天珉帝而代之。这出里应外合,天衣无缝的好戏,在隐藏了十余年后,终于要真正付诸行动了。而破这个局的关键,也是唯一一颗棋子,正是慕容澶。这个深得百信爱戴,本该名正言顺继承大统,却屡遭暗算经历九死一生的北雍皇子,他的重返,必将对慕容循在国内早已摇摇欲坠的权威造成最后致命的一击。而失去了盟友的霍文璟,于大胤而言,也将不再有太大威慑。如今,既然慕容澶已经重见光明,那么他们便没有理由再安居在这样一个世外桃源中,继续事不关己地享受着安宁与平静。他们必须争分夺秒,将他护送回北雍。那里还有暗自集结的昔日旧部,他们早已潜伏多日,等待着那个能让他们誓死效忠的人。而慕容澶未死的消息,早已为慕容循和霍文璟所知,二人必不会坐视不理,故而此行也定然充满了凶险。对此,苏门锦也曾问过钟若晴:“此去前路莫测,我也不知道是否能活着回来,是离开还是同行,你……可曾想好?”他问得郑重,可钟若晴却笑了起来。她在原地踮起脚,在对方的面颊上轻轻落下一个吻,然后道:“你说呢?”苏门锦始料未及,一时间便只是呆立在原地。而四目相对,那始作俑者却仿佛慢半拍似的,忽然脸红了起来,转身就走。看着对方羞赧离去的背影,回过神来的苏门锦伸手抚上侧脸,一抹笑意缓缓在唇边荡漾开来。如此,算是约定达成。自此二人同进退,共荣辱,永不相负。而对于这清宏书院,只是若说半点不舍也没有,自然也是假的。毕竟这一方世外之地,留给了钟若晴太多美好的而特殊的回忆。看着严厉,实则却从未真正狠狠责罚过任何一个人的夫子;脑中只有“吃”这一个字的大师兄纯厚;自视博学多才,却从来无法让人产生共鸣的二师兄纯朴;没有八卦就活不下去的移动消息库三师兄纯正;沉迷习武,能说一个字就绝不说两个字的四师兄纯粹……以及其余和自己在同一个书堂读书,在同一个饭堂吃饭的每一个人,都将成为那回忆的一部分,值得永久地珍藏与铭记。更重要的是,这里让她重新找回了最珍而重之的那个人……见钟若晴眼底流露出种种复杂情绪,诗琴忍不住劝慰道:“小姐,你也别太难过了,等我们干完大事,小姐还有机会和姑爷一起回来啊。毕竟那南院可是陛下赏赐的呢!”钟若晴恍惚地一点头,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对,立刻转头道:“等等……谁、谁让你喊姑爷了!”“喊姑爷并没有什么问题嘛,”诗琴狡黠一笑,“毕竟,姑爷人虽然‘死’了,可苏家并未提出退亲啊。”钟若晴作势要打她:“好你个小蹄子,还给我讲起道理来了!”二人正打闹着,外面响起一个十分厚颜无耻的声音:“诗琴说得有理有据,让人信服,你不能因为无法反驳,就打人家。”与此同时,门被推开,苏门锦长身而立,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已是一身出行的打扮,褪去了日日不变的苍蓝色学生服制,改换了一身淡青色长衫,气度温雅,俨然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加之一把折扇在手,越发多了几分俊逸端方的书生文气。钟若晴早已看惯对方穿着略显花哨的锦衣玉帛,举止风流,形若纨绔的那副德行,此刻骤然见了这一身寻常布衣,反而禁不住眼睛一亮,半晌也挪不开眼。苏门锦见状,唇边笑容明显了几分,却一展折扇,做出全不在意的样子道:“行了,以后有你看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钟若晴脸一红,顿时窘迫不已。而苏门锦也不再逗他,只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渐渐恢复了正色。他缓声道:“时辰已到,咱们该出发了。”钟若晴跟着苏门锦走出房间时,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候,月华如水,明晃晃地流淌而下,将一草一木都映得尤如白昼。院中立着一白一黑的两道人影,似已等候了片刻。黑的那道依旧是一身劲装,手握长剑,自然是初一无误。而白的那道,肩头披着厚厚狐裘,光是背影,就流露出无可比拟的清贵无暇。听闻动静后,慕容澶徐徐回身,朝这边看了过来。那一眼,足教山河失色,天地静止。就连诗琴也禁不住看直了眼,捂着脸发出小声的惊呼。钟若晴早知慕容世家人人都生得好看,也知慕容澶的容貌在其中更是翘楚,可此时此刻,她才真真切切地发现,原来一个男子也能美到如此地步,美到让世间的一切修辞比拟,都显得苍白无力。距离自己上一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了整整七日。这期间里,据说对方严格遵照着纯净的安排,按时喝药,卧床静养,如今看来简直有效得有些过分,不仅让他气色好了许多,连带着颜值也直攀巅峰。耳畔传来略带怨怼的咳嗽声,钟若晴回过神来,以手握拳放在唇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正此时,纯净拖着大包小包,匆匆跑了过来。骤然见了院中这架势,他抬头看了看苏门锦,又扭头看了看慕容澶,愣愣道:“你们……这不是在搞选美大会吧?咱们是逃命,至于打扮成这样吗?”“反正我是天生丽质难自弃,”苏门锦扬眉,不着痕迹地朝旁边瞥了一眼,“至于其他人是不是蓄意为之,我就不知道了。”纯净显然没听懂,便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钟若晴见状赶紧打圆场道:“那什么,既然人到齐了,我们就赶紧走吧!再不走天可就要亮了!”苏门锦哼哼了一声,没有提出反对,只道:“接应的马车已在后山安排妥当。”一行人颔首,各自提着行李朝院门走去。钟若晴与诗琴并肩而行,冷不丁的,面前却多了一道素白的身影,竟是慕容澶。她下意识就向后退了一步,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方这种超越常人水准的颜值实在有点招架不住。尤其是当这人一双狭长的眸子,正一瞬不瞬看着自己的时候。“殿下,”她尴尬地笑了笑,道,“看来你恢复得不错。”慕容澶却问:“我能唤你若晴吗?”钟若晴一怔,随即抖了抖嘴角:“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殿下爱怎么叫……都行吧。”“好的,”慕容澶勾唇一笑,如春水生波,“那我便唤你……若晴。”眼前仿佛亮起一团晃眼的光圈,刺得人睁不开眼。钟若晴严重觉得现在的慕容澶简直就是一只行走的花孔雀,走哪儿撩哪儿,虽然未必是有意为之,但也是红颜祸水了。行吧。你好看你有理,我躲还不行吗?故而她没接茬,便只是讪讪地笑了笑,然后拉起旁边已经陷入花痴状态的诗琴,一溜烟地跑了。慕容澶没再说什么,只站在原地含笑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初一提剑站在旁边,瞅瞅远方,又瞅瞅他,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道:“若什么晴啊,殿下,这也太肉麻了!”“是吗?”慕容澶侧脸看过来,眼底还带着犹未散去的笑意,如冬尽春来之际还未消融的冰雪。初一面色一讪,立刻看向别处,生生闭了嘴。如果钟若晴恰在一旁,一定会为自己之前的结论做出一条重要的补充:慕容澶的颜值不仅老少通杀,更是男女也咸宜,实在是太危险,太危险了!由于早已做好了准备工作,一行人倒也十分放心地由南院穿过中院,随后来到大门,堂而皇之地推门离开。缓缓合上大门时,钟若晴禁不住又有了一丝恍惚。数月里的书院生活,一霎间从脑海中倏忽而过,恍然如昨,而如今,却是当真要说再见了。此番可能是暂别,也可能是永诀。前路凶险莫测,谁也无法预料。可她却明白,将慕容澶护送回北雍,这是自己必须要做的事。这不仅仅是为了帮助苏门锦,更是身为大胤子民所应当肩负的责任,还天下以太平。想到这里,她眼中多了几分坚定之色,终于下定决心,将大门轻轻掩上。回过身,却见苏门锦正在前面等她。她向他跑去,他拉起她的手,二人肩并着肩,缓缓朝前走去。月色如霜,将二人身前与身后的路,都照成了一片光明的坦途。纵然前路再多艰险,有一人生死与共,便是莫大幸事,余愿足矣。后山之中,果然有两辆马车隐匿在乱草深处。慕容澶在马车前立定,目光扫过两名车夫,微有一丝迟滞。初一见状便立刻上前道:“这两名车夫虽是普通百姓,却天生聋哑,殿下大可放心。”慕容澶闻言,这才缓缓点了点头,在初一的搀扶下,上了其中一辆马车。苏门锦帮着钟若晴装好了行李后,正好上车,忽然觉得那里不对,扭头看向一旁的纯净道:“你在这里做什么?”纯净一愣:“公子,我……我难道不应该跟着你吗?”苏门锦微微扭头,看了看自己左边的钟若晴,又看了看右边的诗琴,最后朝另一辆马车的方向努努嘴:“这里没你的位置,那边去,那边去。”诗琴也跟着打圆场,道:“要不你就去问问吧,正好也可以一路关照殿下的病情不是吗?殿下那么心善,一定不会拒绝你的!”纯净撇撇嘴,只得提着大包小包来到慕容澶的车前,弱弱唤了声:“殿下……”话音刚落,初一的脸就从里面伸了出来,凶巴巴地问:“怎么了?”纯净吓得后退一步,道:“那个……那边没有空位了,我能坐到殿下这边来吗?”“不行!”初一一副老母鸡护食的态度,拒绝得斩钉截铁,“殿下千金之躯,岂能和普通的凡夫俗子共乘一车”旋即,慕容澶的声音响了起来:“初一,不可胡闹。纯净是我的恩人,自当邀他上来。”初一只得一百个不情愿地接纳了这个凡夫俗子。纯净轻手轻脚地上了车,只见慕容澶正裹着狐裘坐在一侧,闭目养神。面容虽然依旧有些苍白,但较之前已然好很多了。听闻动静,他徐徐睁开眼,看了过来。纯净迟疑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道:“殿下,这是那日您提过的丹药,我根据古书记载,几经尝试,终于炼制而成……”慕容澶接过,将木盒打开,果然见里面正躺着三颗白玉般的素白药丸。他很快将盒子合上,收入衣袖中,微微一笑:“多谢。”初一在旁边看不明白,便警觉道:“这是什么药?”纯净看了慕容澶一眼,道:“殿下担心此去路途艰险,让我准备了三颗固本培元的丹药,以备不时之需。”初一皱眉:“我习武多年,怎么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等神奇的丹药?”纯净怔了怔,刚要说什么,却被慕容澶淡声打断:“你才多大?不知道的事情还太多。”说着,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纯净这边,后者便定了定神,垂下眼不再多话。而初一向来对自家殿下的以每一句话都信服,闻言便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疑有他。同一时刻,清宏书院万籁俱寂,鸦雀无声。中院里,五道身影从暗中徐徐现身,无声无息地站住了脚步。“夫子,他们已经走了。”最先开口的是三师兄纯正,说话的同时,他正微微侧头听着外面的动静。方圆二里之内的所有动静,只要他想,便无一能逃过他的双耳。随后,一人走上起来,手中还把玩着一根香,正是二师兄纯朴。他扬眉笑道:“这几个小子丫头倒还有些本事,竟然事先在院中各处插满这古怪玩意儿,好堂而皇之地走人。还好我饱读诗书,通晓古今,一眼就看出了这是天命镇魂香,虽然无色无味,却能让人睡眠更沉。”另一人立刻接口:“能吃吗?”不必多说,自是大师兄纯厚。而三人旁边,则照旧立着四师兄纯粹,只不过跟往常一样,他对于其他人的话恍若未闻,不发一言,只是低头擦拭着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听着耳畔四人,准确来说应该是三人叽叽喳喳的一番话,段院主却只是微微仰头看向远方的夜色,神情若有所思。“你们在书院也待了近十年了吧?”忽然,他缓缓开了口。四大师兄面面相觑,各自缓缓点头。向来话最多的三师兄顿了顿,拱手道:“夫子待我等恩重如山,若无夫子,则无我等今日。夫子若有吩咐,但讲无妨,我等定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潜龙伏虎,终有用时,”段院主捋了捋胡须,缓缓点了点头,“如今,也该让你们离开了……”根据初一带来的消息,慕容澶的旧部故交,以及朝中对慕容循不满之人,已然暗中集结了数万人马,藏身于北雍南境的蓉城。这是座坐落于大漠之中,少有人烟的半荒小城,正因为条件太恶劣,才让慕容循派来围剿的人马束手无策。为了避开大小城镇中隐藏着的霍文璟耳目,也为了更快抵达目的地,经过商量,众人决定走一条穿行于山野之中的近道。只是近道虽近,有些地方却根本没有道,只能靠马车的车轮乱石与杂草中地方,生生轧出一条路来。其崎岖颠簸,可想而知。如此这般,众人驾车从天黑走到天亮,从清晨走到黄昏。慕容澶的马车中安静得落针可闻,纯净一直拢着衣袖打着瞌睡,马车忽然一抖,他整个人往上一跳,醒了过来。一侧头,却发现坐在车内的慕容澶已然微微蹙了眉,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面色也变得苍白了许多。他很清楚,以对方的身体状况而言,长久在外奔波本就是超负荷运作,更何况还在不停晃荡?若非慕容澶执意要求,身为大夫的他,是绝不会容许他就这么急匆匆上路的。纯净赶紧从随身携带的百宝箱里翻出安神的药,送到慕容澶手边。后者缓缓接过,放在唇边啜饮了一口,却很快弯腰吐在了帕子上。初一见状立刻跳了起来,大喊停车。喊了一阵不见动静,这才想起车夫俱是聋哑之人,便掀开帘子钻了出去。很快,两辆马车在山中一处开阔的平地停了下来。不觉间一整日过去了,此刻已暮色四合,如血的残阳悬挂在天边,被一团橙红的云霞所包裹着,正缓缓地消失在地平线那端。钟若晴下车的时候,正好看见慕容澶扶着一棵树,弯着腰,正一阵阵干呕。初一和纯洁站在他旁边,一个手足无措,一个摇头叹气。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忧心地道:“殿下,你没事吧?”慕容澶徐徐抬起眼来看向她,面白如纸,眉梢眼角俱是虚弱的神色,一副病美人的模样,谁见都怜。“车坐久了,我有些不适……”他浅浅地笑了笑,道,“到底还是拖后腿了。”“殿下别这么说,若有不适,便该赶紧下来歇歇。晕车什么,我小时候也经常这样呢。”钟若晴说着,左右看了看,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便在附近找地方过夜吧!”“往东南三百里处,便有一户村落。”话音刚落,苏门锦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钟若晴回头看去,只见他正拿着一幅地图,低头端详。她三两步跑过去,想凑上去看看,不料后者竟飞快地收起了地图,放进袖中,道:“这可是机密地图,一般人不能看!”“小气!我是一般人吗?”钟若晴鼓起了嘴,佯装生气,一双眼却偷偷往苏门锦那边看。苏门锦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将地图拿了出来,道:“看吧看吧,真是怕了你。”钟若晴破涕为笑,接过笑眯眯地展开,却立刻傻了眼。“地图”上画着一个大猪头。“苏门锦,你……”她瞪大了眼,抬头看向苏门锦,可对方却笑嘻嘻地道:“急什么啊,该给你看的,迟早给你看。再说了,等你嫁了我,别说是地图了,想看什么不都随便你?”钟若晴在原地怔了怔,这终于品出这话的后半截所隐藏着的邪恶意思,当即羞红了脸,抄起地图冲上去,对着那始作俑者就是一阵追打。不远处,慕容澶依靠在树干边,静静地看着那对嬉笑打闹着的男女。初一觉察出什么,立刻给予自己的评价:“被区区儿女情长所麻痹,庸俗!肤浅!”慕容澶却根本没听清他,只是看着那道纤丽的身影微微出神。“初一,”他轻声道,“倘若你属意于一物,可它却已有主,你当如何?放弃,还是……夺过来?”“殿下,你说什么?”初一沉溺于自己的义愤填膺中,一时没听清。“没什么。”慕容澶却又笑了,站直身子拢了拢衣袖,“上车吧。”不多时,马车便到达了苏门锦所说的村落。村落极小,前后村民不过二十来户,几乎一眼能望得到头。并且,这里显然许久没有外人来过了,马车刚一停下,就立刻被前来看热闹的村民团团围住,而围观途中更是出现了两个高潮——苏门锦和慕容澶分别下车的时候,被村民奉若天神下凡。村长是个留着长胡须的老者,见了二人眼睛都直了,带着村民们当场就要跪下。“别别别,”苏门锦忙伸手把他们拦住,连声道,“虽然我的确是略有一些超乎凡人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才华横溢,但我真的只是长得有点好看的普通凡人啦!”话虽这么说,但他脸上那无比受用的表情以及话里掩饰不住的欢快的语气,已经暴露他的真实想法了好吗?引得钟若晴在一旁对他翻出好几个白眼。而慕容澶经过一天的折腾,早已虚弱得无暇顾及这些。打听过今夜留宿之所后,便在初一的搀扶下缓缓离开。虽然“男神仙”只剩下了一位,但当晚,村民们还是烹羊宰牛,对他们进行了盛情招待,从而也完美地印证了一个观点:颜值是可以当饭吃的。饭后,出于对两位“男神仙”的敬仰,村长义不容辞地让出了屋舍给众人留宿,自己则怀着一颗虔诚的心,挤到了副村长家里。一整天的奔波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就连诗琴也早早睡得不省人事。而钟若晴由于白日在车上安然地睡了好几觉,此刻困意反而不是那么浓。山野之中的夏夜,潮湿而温润,且处处弥漫着一种青草的香气。分明已然月上中天,隐藏在草木之中的知了却愈发精神,无比热烈地发出高高低低的鸣叫。钟若晴下了床,披上外衣想到院子里转转。可推开门,却发现那里竟然立着一道白色的影子。正是慕容澶。“殿下?”钟若晴赶紧掩上门,有些讶异地走了上去,“你怎么没有休息?”慕容澶回身,见是她,眼底立刻蕴了浅浅的笑。“不知为何,只觉得有些乏闷,故而出来走走。”他道。“初一呢……”钟若晴下意识举目四顾。慕容澶摇摇头,笑道:“他白日里一刻也不曾放松警惕,夜里就让他好好歇歇吧。”钟若晴便也笑了:“诗琴也是这样,现在睡得可沉了,只怕打雷都醒不了!”慕容澶笑了笑,却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他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满天星斗,而他左眼重瞳中似也蕴藏了一片星河,明亮璀璨,却也深不见底。钟若晴忽然觉得这气氛有点不对,便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没话找话:“那个……殿下刚才说有些乏闷,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然我喊纯净过来替殿下……”可话头却被慕容澶打断。“你这般关心我,”他看着她,目光忽然变得认真而执拗,“是因为我是慕容澶,还是因为……我是北雍皇子,是解救苏家,挽回两国局势的关键棋子?”“我……”钟若晴怔住,发现这个问题,自己根本无从作答。而慕容澶却垂下眼,自嘲地笑了笑,道:“实则有时候,我反而怀念在书院中隐姓埋名的日子,原以为那时候才是最孤独的,回头想想,怕也未必……”那时候,至少还有一个姑娘,成天在耳畔叽叽喳喳,变着花样来骚扰,一会儿是探听消息,一会儿是演戏,自以为鬼点子小心眼多,实则一眼就足以教人看穿。当时只道是寻常。而如今,直到他从云澶变回了慕容澶,才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孤独。曾经亦真亦假地喊他“云哥哥”的人,如今只会保持着疏离的距离,客气而又生分地喊他“殿下”。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远离自己,他站在原地茫然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想到此,慕容澶一阵恍惚,不禁缓缓走上前,伸手想要触碰对方的面容。他眼中大雾般弥漫着的落寞和孤寂刺痛了钟若晴,让她傻傻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可下一刻,她却见面前人身形一软,竟倒在了自己面前。“殿下,殿下!”钟若晴大惊失色,忙蹲下身查探他的情况,可就在同一时刻,自己脑中竟然也晕眩起来,双目一阵阵地发黑。此时,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丫头,是我!”有人将她抱在怀中,声音里透着急切,正是苏门锦。“怎么回事……”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神智虽然还尚存,可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一片天旋地转,光影模糊。苏门锦没有回答她,只是道:“这里有诈,我们得赶紧离开!”说着,他弯腰将钟若晴抱起,可还没站起来,就双腿一软,重新跪了下去。“你也……”钟若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我们是不是中毒了?”“是迷药,应该是下在今日的晚膳中,剂量颇有些大,”苏门锦声音里已经带了喘息,“我刚去看过了,纯净、初一还有诗琴……都已经睡了过去……”“那我们……该怎么办?”钟若晴不禁瞪大了眼。如果纯净尚清醒,一定有办法替他们解了这迷药,可就连他也毫无防备地中了招。“别慌,”苏门锦平复着自己的气息,可脑中的晕眩却一阵接过一阵,排山倒海般要将理智淹没。他咬咬牙,忽然抬手拔出了钟若晴头上的发簪,用力插进了自己的左肩。“苏门锦,你干什么?”钟若晴失声惊呼。“很快就有人来了,我必须……让自己保持清醒……”苏门锦深吸一口气,将带血的簪子拔出,扔到一旁,“弄脏了你的簪子,回头再赔你一个……”钟若晴眼中已然蓄满了泪水,眼看着苏门锦左肩处已然见了红,她急切地想要替对方按压一下,可手刚刚抬起,便如同灌了铅一般重重地坠落回去。人也彻底坠入无边的黑暗,昏了过去。正此时,门外却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有情人生离死别的情形当真感人,啧啧啧,我都不忍心打断了。”循声望去,一个红衣紫袍的男子出现在视线中,他双眼细长,面色苍白,唇色却极为红艳,他的一颦一笑说好听了叫有阴柔之气,说难听点那就是娘炮至极。即便此刻他已然换了行头,变了容貌,苏门锦联系前后稍一联想,倒也不难猜出,之前接待他们一行人的村长,便是此人假扮的。他让怀中之人靠在自己的肩头,笑道:“分明能下毒,却只能下迷药,对于江湖中大名鼎鼎的‘五毒教主’庄傲天而言,着实是大材小用了。”“哦?”庄傲天闻言,眼中浮现出点点讶异之色,“连我的身份都看穿了,你这人,倒有几分意思。”“庄兄该知道,我此行可是带着药王谷的得意门生,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给我们下药成功的,这江湖中可真没几个人。”“死到临头了,还不忘夸我几句,”庄傲天以手掩口,轻轻地笑起来,“说真的,如果不是我的雇主一定要你的命,我倒真的有点舍不得杀你了。”苏门锦笑了笑:“我的命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值钱了?”“非也非也,”庄傲天笑着摇摇头,一双细长的眸子瞥向一侧,“是除了那个弱不禁风的,其余人的命都不值钱,也没必要留下。”苏门锦心思一转,道:“果然,庄兄不下毒而用迷药,是要将活人带去复命。”“哪有那么简单,”庄傲天翘起一根兰花指,在空中点了点,笑道,“是带一个活人,和五个死人回去。”“庄兄做事果然滴水不漏,”苏门锦微微一怔,笑起来,“只是这村子里的其余人,你也要尽数灭口吗?”“我的毒药可是用名贵草药炼成的,杀人的成本很高的,”庄傲天一挑眉,“雇主又没说让我杀他们,我可不愿花冤枉钱。”苏门锦自觉眼前有些昏花,却仍旧强自勾起了嘴角:“庄兄此人,实则也分外有趣,只可惜你我怕是无缘相交一场了。”“别撑了,你这副模样,我再数三声你便会倒下。”庄傲天笑了笑,开始数数,“一、二……”“三”字还未出口,却见地上的人忽然纵身而起,飞扑了过来。庄傲天吓了一跳,匆忙腾身后退,与此同时飞起一脚,踢在苏门锦胸口,后者立刻向后飞出,重重摔倒在地,落在慕容澶身侧不远处。“哎呀呀,你这小坏蛋,可把我吓死了,”庄傲天也稳稳落了地,惊魂稳定地用手拍打着胸口,“看来果然不能对你太好心。”他举步不紧不慢地朝着苏门锦走去,可正此时,余光却瞥见不远处还躺着另一个娇小的身影。“哦,我倒差点忘了你这个相好的……”说话间,他已然腾身跃起,眨眼工夫便已然带着钟若晴来到了苏门锦面前。“你说,我是先杀她,还是先杀你?”如同在逗弄一个动物般,他伸手捏住钟若晴的脖颈,似笑非笑地看着苏门锦。略通江湖事的人都知道,庄傲天过去并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庄贺言。他曾经疯狂地爱上过一个女子,却因为太不爷们儿而惨遭嫌弃,从此以后性情大变,不仅改了个自认为霸气阳刚的名字,情侣什么的,更是见一对杀一对。眼看着钟若晴就这么落入对方手中,苏门锦紧咬着牙关,额前已然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尝试着再一次站起身,可此番庄傲天却早有防备,他出手如电,瞬息间便同样卡住了苏门锦的脖颈。“既然难以抉择,不如……将你们一起杀了如何?”庄傲天阴恻恻地笑道,话音落下,眼中便已然闪过一道狠戾的光。只要他稍稍用力,瞬息之间,便可以将这对男女送上黄泉。正此时,一道雪亮的刀光却从眼前闪过,动作之快,足以让最顶尖的武林高手也措手不及。血光四溅间,世界忽然陷入密不透风的黑暗。庄傲天放开手中的二人,惨叫着捂着双眼。但很快,脖颈处又传来同样的刺痛……痛只有一瞬,因为下一刻,他便连感受人世间痛楚的资格也没有了。慕容澶飞身而起,从对方手中接过钟若晴,蹲下身,轻轻平放在草地上。扭头看着庄傲天倒在地上,再无动静的实体,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手中的匕首却落在地,整个人也如同被瞬间卸掉了全部力道般,再也站不起来。周身上下突然开始狠狠地颤抖,他如溺水求生般大口地喘息着,怎么也平复不下来。挣扎片刻后,他终于放弃,任凭身体瘫软着倒在地上。眼前出现的,正是昏迷在身侧的苏门锦。此人……当真不简单。他早已觉察到,当庄傲天出现的时候,自己已然醒了过来。故而在昏迷之前,他已从庄傲天口中套出了几点重要信息:他此番下迷药乃是独自的暗杀行为,并且村中百姓并不知情,由此可见他没有同伙,一击必杀是可行的。随后,苏门锦便趁着假意攻击庄傲天,并被踢飞落到慕容澶身边的机会,将手中的匕首飞快藏在了他的身下。慕容澶是没有用晚膳的,所以根本没有中迷药,他是这个院子里唯一一个彻底清醒之人。这是庄傲天所忽略掉的地方。又或许他并未忽略,只是笃信一个身体孱弱至此的慕容澶,就算没中迷药也根本不足为惧。只是有一点却是庄傲天所不曾料及的——不只是他,除了纯净以外,再没有任何一个知道他手中还握有三颗秘制的丹药,迫不得已之时,可帮助他短期内集聚起力量,消除周身一切疼痛。换而言之,他还有着三次短暂的机会,重新做回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虽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即便如此,他出手的机会也只在瞬息,成败也只在一招之间。在飞快吞下丹药的瞬间,慕容澶想过,苏门锦分明不知道丹药一事,却为何敢下如此大的赌注,将所有筹码全部交到他的身上?但很快,他稍稍错目,便看到了远远昏迷着的钟若晴,不由暗暗自嘲,是了,他如此精明,自己的心思如何会看不出来?所以,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成功……视线忽然有些模糊,刚才被药效所压制住的疼痛忽然千倍百倍地涌上了上来,蚁噬一般,将他吞没。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如同有人用匕首在疯狂肆虐,慕容澶弯下腰,下意识地伸手掩了口,很快,指缝间便渗出了浓稠而腥膻的血。慕容澶眼前一黑,彻底陷入昏迷……再醒来的时候,慕容澶已经躺在了床上,身边正围了一圈人。初一、钟若晴和诗琴则伸着脖子,一脸关切地看着他。在稍远一些地方,纯净正在帮苏门锦打着肩头的绷带。见他睁开了眼,初一立刻扑上来将人一把抱住,道:“殿下,你可算是醒了!”诗琴和钟若晴便赶紧上来拉,生怕他把慕容澶给压坏了。钟若晴松了口气,道:“殿下,我们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你身上都是血,吓得半死,还好纯净细致地检查过了,说你并没有受什么外伤。”慕容澶闻言,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纯净。后者正绕到了苏门锦身后,故而并没有接收到这一束目光,却是苏门锦刚好抬眼,堪堪和他四目相对了。慕容澶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道:“我只是有些不适,晕了过去。”诗琴拍了拍胸口,问道:“可是,那个假扮村长的人,又是怎么回事啊?”“我晕过去了,”慕容澶面不改色,“此事该问苏门锦。”众人闻言,齐刷刷地将目光朝着苏门锦投去。莫名其妙被点名的苏门锦瞪大了眼,冲慕容澶一个劲儿地使眼色,然而后者却稳如泰山,分毫不动。他没了辙,只能拿出扯淡功夫描绘出了一场自己英勇对敌的惊险打斗,随后又状似云淡风轻地补充了一句:“本来还想深藏功与名的,没想到还是被捅出来了。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使了点小伎俩,趁对方不备下的手。”钟若晴惊讶道:“原来你会武功啊,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武功谈不上,三招两式的小伎俩还是会一点的,”苏门锦清了清嗓子,笑道:“再说了,我的小秘密还多了去了,你多得是时间慢慢知道,别急嘛!”钟若晴被他话中似有若无的逗弄说得脸一红,也不再追根究底。唯有纯净听到这里,打着绷带的手微微一顿,随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次日清晨,一行人离开村落。村民们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怎样凶险的情况,照旧簇拥在一起,欢送着两位“男神仙”离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村长不知道去了何方,怎么也找不着。苏门锦热热闹闹地挤在人群中,和乡亲们作别。而慕容澶则裹着厚重的狐裘立在远处,神情萧索。经过昨夜的那一场惊魂,他的面色有些苍白,眼下也泛着淡淡的青色。及至苏门锦作别完毕,将要上车之际,他才忽然走上前去。“你不用感谢我,”苏门锦猜得出他的来意,站住了脚步,冲他扬眉,“我算是抢了你的功。”慕容澶轻轻笑了笑,便也不再说话。而苏门锦顿了顿,却又定定看着他,压低声音道:“只是……我虽赌你能杀了他,却没想到你的身手竟然如此利落。”慕容澶面不改色:“你想说什么?”苏门锦冲他展眉一笑:“我只是觉得,有秘密的或许不只是我一个。”说罢他转身,若无其事地离去。慕容澶立在原地,忽然轻笑了一声,这人,当真是精明得有些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