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后的数十日间,众人一路北上,终于来到大胤与北雍的交界之处——重城。而这途中,竟奇迹般地竟没有遭遇到任何刺杀或者围堵。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种种让人不安的因子。苏门锦起初猜测,是庄傲天失败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回霍文璟那里,但随着时日一天天过去,他也觉察到了不对劲的地方。霍文璟的信息如果当真如此滞后,那他这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怕是白当了。唯一的解释,便是此刻有着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让他无暇分身。而初一和苏门锦各自的消息网的突然中断,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一个猜测。与此同时,也昭示着他们日后的路,会走得更加艰难。这半个月的路途中,他们虽然“拖家带口”,却时常能收到前方的消息,比如哪座城池开始戒严,哪处关卡已然封禁,哪坐大山突然加派了人手云云,便可根据具体情况随时选择最为有利的路线。而如今,虽然眼看着离目的地蓉城越来越近,可他们却也失掉了所有可以参考的情报,当真得像没头苍蝇似的碰运气了。一行人只得暂时在重城的客栈中落脚。重城地处大胤版图的最北面,气候与地貌已然与漠北之地别无二致,加之乃是大胤与北雍的接壤之地,故而游走在城内之人可以说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了。客栈内,众人站的站,坐的坐,各自愁眉苦脸地思考着如何出城——早些时候他已经去关卡处考察过,那里虽然没有贴出什么缉拿的告示,可总有些神色诡异的人在附近游走,显是暗卫之流。想要从关卡出去,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苏门锦立在窗畔,以手托腮:“其余人若是稍加改扮,混出城去倒也不是难事,可若是生得太过惹眼,便不那么容易蒙混过关了。”其余众人深以为然,纷纷看向慕容澶,心道这人生不仅生得太美,又一目重瞳,就算是拿煤灰把脸糊成锅底也无济于事。谁料苏门锦一脸忧愁地接道:“就比如我……”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容貌出众竟也会招来如此横祸。如果英俊也是一种罪,只怕我的罪行早已罄竹难书。”众人开始各干各的。纯净掏出随身携带的医术开始翻看,钟若晴和诗琴则讨论着刚在街上买到的围巾样式,慕容澶神情恹恹地打着瞌睡。只有初一这耿直孩子认认真真地听他说话,听完还很捧场地提问道:“所以,你想到什么法子了吗?”苏门锦道:“没有。”“打扰了,”初一扬起手中的披风搭在慕容澶肩上,“我陪殿下回房休息。”“别这么急嘛,”苏门锦笑眯眯地道,“我们初来乍到,既没了线报,又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怎么好随便制定计划。依我看,不如我们先分头转悠转悠,各自打探点消息回来,再行计议。”众人闻言,这才各自停下了自己的动作,面面相觑,纷纷觉得他终于说了一句人话。“既然大家没有异议,我们就赶紧展开行动吧!”苏门锦便趁热打铁道,“我和我媳妇一起,其他人自便!”众人语塞,饶了一大圈,原来这才是他真实的目的。于是,次日一大早,处心积虑的某人终于如愿以偿,带着媳妇去遛弯了。钟若晴起初还表现得忧心忡忡,一会儿担心城中会不会有埋伏,一会儿担心其余人是否安全,最后苏门锦忍无可忍,先将她拽进了一家成衣店买了身男装。紧接着又去了隔壁的假发店,给二人各自买了一把络腮胡,贴在脸上。“这下你能安心陪我逛逛了吧?”抱手看着面前的“杰作”,苏门锦露出满意的微笑,“至于你挂念的云哥哥,人家身边还跟着个顶尖高手呢,比你我可安全多了。”钟若晴听他话里面泛着酸水,却也有几分道理,便撇撇嘴,不再说什么。二人很快来到集市。重城地处边陲,乃是八方商旅的必经之地,因而集市热闹非凡,各类商品五花八门,应有尽有。钟若晴看着看着,很快忘记了自己之前的顾虑,一会儿看上这个,一会儿被那个吸引得挪不开眼。苏门锦负着手,笑眯眯地跟在身后,对此只有一个字:“买!”于是很快,他的手就再也没资格闲闲地负在身后了——不到一个时辰,苏门锦就化身为搬运小厮,手中提满了大包小包。偏偏那始作俑者还没有半点停手的意思,依旧穿梭于各个摊位前,张罗着要给诗琴买个纱巾,给纯净买个围脖什么的……明明说好是陪他出来逛逛,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反客为主了?苏门锦简直要腿软,果然不能小瞧了女人逛街的能力。这时,钟若晴一转身,将一个东西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苏门锦低头一看,见是一个玛瑙制成的小牌子,上面写着一些看不懂的文字。“这是西域的‘平安牌’,店家说了,上面刻着的都是祈求平安的异国符文,能保平安,消灾祸。”“这骗人的玩意儿你也信?”苏门锦不以为意地弹了弹她的脑门,“我若当真要死,难不成一个小牌子就能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呸呸呸,别动不动就把这个字挂在嘴边!”钟若晴扑了上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猝不及防将二人间的距离拉得极近。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她赶紧往后退,后腰却被一只手揽住,生生将人固定在原处。忽然谁也不说话了,连带着周围的喧嚣声也归于宁静。苏门锦低垂着眉眼,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目光缓缓下滑,扫过对方的面容,从眼,到鼻,到嘴……然后他便看见对方脸上浓密的大胡子正随风飘扬,那画面太美,让人不敢直视。苏门锦一时无语,他放开怀中的人,侧过头去,干咳了一声。没事干嘛带她去买什么大胡子啊……啥叫自作孽不可活,他算是明白了。嘴上说不要,苏门锦最后还是拗不住钟若晴的强迫,戴上了“平安牌”,并且全程共计低头把玩了十八次,嘴角牵起十二次。一路逛到集市的尽头,小摊贩的影子已经稀疏难见,钟若晴有些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道:“唉,这么快就逛完了,没意思。”苏门锦暗哼一声,心想你这逛了快两个时辰了,还不够吗?也不知道刚开始是谁一下担心这个一下担心那个,死活不肯出来的。他刚打算吐槽几句,抬眼却忽然注意到了什么,话头便戛然而止。钟若晴正拉着他说话,留心到苏门锦神情中的异样,便也住了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集市僻静的一角,有两人正在说着话。其中一人正说得手舞足蹈,眉飞色舞,且看向对方的目光之中充满了期待之色,显然是卖家。而他对面的买家身材高大,脖颈上围着一条围脖,将面容遮住了大半,看不清面貌。他自始至终没有做出太多表态,只是低着头,端详着手中的物件。钟若晴眯起眼,隐约看清那是几个弧形状金属。“是马蹄铁?”“那只是个指代,他们在交易马匹。”苏门锦低声接口,“在黑市中,金银铜铁所制成的马蹄铁,分别象征着千百十个。”钟若晴皱皱眉,下意识地往那边看去,却见那人将手中的马蹄铁掂了掂,恰好反射了正午的阳光。竟是五个金马蹄铁。“五千匹马?”她惊讶得瞪大了眼。要知道,马匹乃是必备的军需,朝廷曾明令禁止民间的马匹交易,即便是王公贵族私养马匹的数量也是受到严格限制的。而如今,让钟若晴感到震惊的倒不是马贩子手中为何会有这么多马匹,而是那蒙面之人,要它们有何用?三五匹,尚可解释为供自己赏玩之用,而五千匹……除了用于战事,似乎再找不出别的理由。钟若晴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看向苏门锦,而后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相谈着交易的二人,神情之中一派肃然。显然,自己所能想到的他早已想到,甚至想得更深,更多,更远……只是,钟若晴并不知道,就在她刚才陷入沉吟时,那蒙面男子于不经意间转过脸来,哪怕只是一瞬,也已足够苏门锦看清他那双眼了。起初他陷入难以置信的震惊中,但很快,一个决定已经在心中悄然成形。“若我猜得不错,霍文璟正在暗中屯积兵马,准备联合北雍行谋逆之事。这屯兵之处,多半便是近日实行戒严,封锁消息的庄城。但这毕竟只是我的猜测,所以等会儿我会暗中跟着他,以确认我的猜测。”他将手中的东西一股脑地塞进钟若晴怀中,扶着她的肩,注视着她的眼,每一个字说得急促却清晰,“你现在立刻回去,把我们的发现告诉慕容澶他们!”钟若晴怔了怔,随即点点头,提着大包小包转身就走。眼瞅着对方那匆忙中带着点小坚定的背影很快没入往来的人群中,苏门锦怔了怔,禁不住哑然失笑。这丫头,真说走就走了?连声告别也没有,就没想过万一他回不来了……怎么办?握了握挂在胸前的平安牌,苏门锦定了定神,转过头,便见那对买家卖家此刻已来到了马棚边,各自牵起了自己的马。但那蒙面的买家却并非是要作别离开,而是来到马贩子的马前徐徐绕着圈,一会儿皱着眉打量,一会儿伸出手抚摸一二。苏门锦稍稍蹙眉,一眼便看出,这是在“验货”。他负着手,若无其事地在各个小摊前走着,目光却紧紧地锁在那二人所在的方向,不多时,便见蒙面男子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递了过去。马贩子见状,面上顿时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显然,定金已付,交易初步定下。随后,蒙面男子又同马贩子说了几句话,可以猜测多半是商议交货时间地点一类云云。而那卖家显然从未接过如此大的单子,连连点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故而商议过程倒也异常顺利。很快,蒙面男子便重新回到马匹前,干脆利落地翻身而上。这次他不仅是真要离开,而且走得很急。一扬马鞭,胯下马匹便绝尘而去。对方刚一离去,苏门锦就三两步冲到马棚前,夺过马贩子手里的马就骑了上去。马贩子刚大呼,一锭银子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落在了他的手心。“不用找了!”苏门锦扔下这句话,便一提马缰,匆匆离开。然而马还没跑起来,身后却忽然一重,有什么落在了自己的身后。还未来得及回头,他的腰已被人从身后抱住。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身后,带着几分得意,几分嗔怪。“你别以为轻轻松松就能把我甩掉!”苏门锦惊讶地扬了扬眉,但很快却摇摇头,笑了起来。分明是自己将她骗走的,可当对方去而复返的时候,比起意外或者无奈,更多的,却是惊喜。原来他心里,竟是盼着她回来的。“你怎么回来了?”即便如此,声音却还是一本正经的,决不能流露出真实的情绪,“买的东西放那儿了?报信的事情怎么办?”钟若晴笑眯眯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却又觉得脸上的大胡子有些扎人,便只能抬起头来,道:“前面有一个卖草药的老婆婆,我把东西交给她保管,还跟她说,如果有个看起来弱弱的年轻人来看草药,就把一张字条给他。”纯净有收集药草的癖好。每去一个地方,就一定会将那里的卖草药的地方搜罗个遍,不论是药材行还是街边摊贩都不会放过。一路上苏门锦没少听钟若晴和诗琴吐槽纯净婆妈,却没想到她早已将这个细节悄悄记在了心里,还能在关键时候为自己所用。嗯……不愧是自己亲自选中的未来媳妇。“你还留了字条?”苏门锦暗想着,嘴上却问道,“就不怕被人看了去,暴露了他们的身份?”“怎么会呢?我可是用明矾水写的,”钟若晴道,不待他发问,已经拍了拍斜挎在身上的小包,开始如数家珍起来,“明矾水是我找初一要的,他太小气,只肯给我一小瓶,所以我一直随着带呢,除此之外里面还有火折子、解毒丸、荧光粉什么的,有的是找初一要的,有的是顺路买的,哦对了,还有传说中的暴雨梨花针呢,你要是做了坏事,小心我把你扎成刺猬!”苏门锦仿佛看到了初一被打劫时欲哭无泪的表情……他对女子的包没有什么研究,却十分有理由相信,除了刚才所说的那些东西外,那个包里很可能还放了许多超出他想象之外的东西。正想着,一回头,余光却见钟若晴从掏出匕首,在那包上划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见苏门锦正好奇地打量,钟若晴便神秘地眨眨眼道:“你放心,我还藏了秘密武器,一定保咱们怎么出去怎么回来!”苏门锦扬了扬眉,倒没有逼她立刻说出真相,只是心中有些讶异。谁能想到,这丫头一个富贵出身的千金小姐,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在外奔波了这么久,不仅没有流露出半点娇生惯养之气,反而还心细如尘地为自己暗中做了许多准备。苏门锦心下触动,想出言调侃几句,可开了口,向来口若悬河的他竟头一次陷入词穷的境地,便索性什么也不说了,只是无声地笑了笑。是了,她早已决定放弃了一切,和自己荣辱与共。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们能一起共度任何危机与难关呢?“其实,我之所以让你走,是因为刚才那个蒙面之人,我认识……”他顿了顿,道,“他是慕容循。”“什么!”钟若晴惊得差点没从马上掉下来。“都说慕容循生性多疑,身边人一个也不信,故而大事上上定要亲力而为,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苏门锦缓缓道。钟若晴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道:“他此行只有一个人,那我们干脆跟上去把他抓住怎么样!”“我的大小姐,我俩加起来再乘以二,都未必是他一个人的对手……”苏门锦哑然失笑,“我所在意的是,慕容循若是单枪匹马从北雍来到这里,少说也得整整一日,而如今已是黄昏,他却没有选择在城中暂留,而是匆匆折返,便说明在此人在大胤境内必有落脚之所。”“容身之所,”脑中浮现出一个所在,钟若晴道,“难道是庄城?!”“是不是,一探便知!”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了城门口。钟若晴抬起头,只见城门处守卫如云,戒备森严,那架势只怕是一只蚊子都别想飞出去。于是她突然发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他们要怎么出去?果然,二人刚一来到城门前,就被守卫气势汹汹地拦了下来,讨要着相关文牒。可苏门锦面色却半点也不改,闻言在袖中摸索了一阵,竟当真掏出了一样物件递了过去。却并不是什么文牒,而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小牌子。然而守卫们在看到牌子之后,竟霍然一怔,神色各异地对视了一眼。随后,为首那人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将牌子送还回去,刚要说话,却已然被苏门锦抬手打断。“是真的吧?那我们先走了!”他懒懒一笑,顿了顿,伸出一指压在唇上,“记得保密。”说罢不待对方回应,已然提着马缰徐徐朝门外走去。钟若晴狐疑地在他身后探头探脑:“你那是什么宝贝?”苏门锦淡淡道:“旗牌。”“什么?”钟若晴一惊,险些第二次从马上摔下来。这旗牌可是天子御赐之物,一般只有封疆大吏或者钦差御史才会有,代表着“我跟陛下很熟”“我替陛下来办事”“陛下对我好着呢”等诸多丰富的含义。据她所知,自本朝开国以来,只将这旗牌授予过十名功勋卓著之人,就连三朝元老苏相的都没有。而甚至从未出将入相过的苏门锦,怎么会有这么不得了东西?正狐疑着,却见身前的人一扬手,一样东西在空中划出弧度,朝自己这边落下。钟若晴忙一把抓住,垂眸一看,发现正是那枚来历神秘的旗牌。“放心,来得名正言顺,非偷非抢。”苏门锦却似早已看出她的心思,声音里透出点点笑意。钟若晴越听越觉得奇怪:“难不成还是陛下赐给你的?”谁料话音落下,却并没有听到对方否定的答案。钟若晴再度惊了:“不会真的是陛下赐给你吧?”身前的人这才笑了笑,道:“你就没想过,我若是没个后台,敢搞出这么的事情?”钟若晴狠狠一怔,顺着对方的话想了想,才霍然明朗起来。是了,救下敌国皇子,安置在书院中救治修养,并将人护送回去……这样大的事情,即便是门庭显赫如苏家,也是无法一力完成的。更别说苏门锦手中掌握着的那条神秘的情报网,绝不像一个从未涉足朝堂之人拥有的。除非一直以来,他身在市井的种种行迹,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假象……“别乱猜了,我直接告诉你吧。”见对方半晌没吱声,苏门锦笑道,“我们苏家上下至今为止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陛下的意思。”天珉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然窥破了霍文璟所缔造的名将传说。他私底下曾屡次暗示先帝,无奈先帝对霍文璟极为信任,从来不疑有他。眼看着霍文璟的势力日渐扩大,党羽盘踞朝野,天珉帝心知绝不可再听之任之,便主动朝丞相苏孝权伸出了橄榄枝。苏相历经三朝,一心为公,朝野之中虽门徒众多,却从不结党擅权。对于霍文璟扶植党羽,搅乱朝局之举,他也曾多次上书请先帝三思,奈何不仅无果,反而引得霍文璟对自己越发仇视。苏相人在明处,周围有无数双大大小小的眼睛盯着,自然不便直接行事。于是,那时候尚还年幼的苏门锦,便承担了这样一份重任。苏门锦游戏人间,放浪形骸,纨绔子弟的名声很快传遍朝野,却无人知晓那不过是为了掩盖他最真实的身份——天珉帝藏于暗处的耳目。这些年来,在天珉帝的授意下,他一手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情报网,暗中向对方报告着霍文璟的一举一动。然而慕容澶出事以及随之而来的慕容循继位,却超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在将人救下的途中,苏门锦不慎露出马脚,最终导致对方顺藤摸瓜,怀疑到自己头上来。得知消息的天珉帝和苏相经过短暂的商议,决定顺水推舟让苏门锦死去,一方面可以潜伏在书院中保证慕容澶的安全,另一方面,霍文璟已和慕容循勾结在一处给朝廷施压,天珉帝已然预感到有朝一日,自己可能会迫不得已暂时做出弃卒保车之举,留下苏门锦,也算是为苏家留下一线希望。事实证明,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包括这次将苏家满门下狱,也是为了向霍文璟示弱,从而使其暴露出最真实的野心。这个看似并未拥有过实权,几乎处处受人挟制的少年天子,实则在继位之前便为自己的帝王之路做好了种种铺垫。他的情绪都被极好地掩饰在那看似温和从容的外表之中,经年累月,逐渐积聚成一场看不见的黑色风暴。他非利刃,却是暗藏于幕后的执剑者,真正掌控全局之人。钟若晴怔了好久,才逐渐消化了如此大的信息量。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道:“等等,如果这一切都是陛下暗中授意和安排的,那清宏书院……”“这个嘛,你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苏门锦笑了笑,忽然扬鞭抽在马背上,“咱们如果再继续这样慢悠悠地聊天,那慕容循可真就要追不上了!”胯下之马立刻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出去。钟若晴惊呼一声,死死抱住对方的腰,果然再没工夫多说别的话了。刚出城没多久,钟若晴便感觉到滚滚黄尘扑面而来。二人赶紧将围脖上拉几分,遮住了半张脸。在这漠北的边缘之地,绿树如茵的景象早已鲜少得见,放眼望去,处处都是龟裂的土地以及干涸的河道。阳光如炙烤般落在地面,蒸腾掉一切湿润的痕迹,就连空气中都透着滚烫而干涩的意味。好在庄城离此地也不过十几里地,否则就以他们这一匹马驮二人的简陋阵容,只怕是坚持不了多久。远远地,可以看见一人一马正朝着东北方向疾驰。苏门锦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如此这般跟了半炷香的功夫,便看见一座孤城在风沙中现出了行迹。那果然就是他们所猜测的庄城。苏门锦没有再靠近,只是带着钟若晴下了马,隐匿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土丘背后。二人趴在稀疏的草丛里,守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在此期间内已有三批车队浩浩荡荡地进了城。每批车队至少有十辆马车组成,车上满满地装着东西,即便已被严严实实地遮住,但却无法阻止在附近盘旋的鸟雀。于是苏门锦一眼便看出,他们所运送的东西,正是粮草。粮草、马匹,甚至慕容循的亲自驾临……事已至此,这庄城之中酝酿着怎样的滔天阴谋,便已经昭然若揭。“霍文璟连同慕容循在此地密谋起事,且多半便在这几日间。”苏门锦侧过头,低声道,“我们得赶在他们之前将慕容澶送往蓉城。”钟若晴点点头,二人立刻起身,脚步却忽然顿在原地。身后的小灌木丛中,一队士兵正提着裤子走出来,见了他们,脚步也是一顿。双方大眼瞪小眼地持续了三秒钟。钟若晴不觉红了脸,还好有脸上大胡子的遮掩,倒也看不出痕迹。很快,一个身影出现在眼前挡住了她的视线,正是苏门锦。“什么人?”为首的将领蛮不客气地道。“回兵爷,我们是做生意的,一时间迷了路,也不知道怎么着就跑到这里来了!”苏门锦一秒钟切换状态 ,边赔笑边装傻,“敢问前面可是庄城的方向?”“庄城在那头呢,方向都搞反了!”一个小兵不屑地道。“哎呀,看我这方向感!”苏门锦立刻做出自嘲的模样,一把扯起钟若晴道:“兄弟,走反了!”二人刚准备上马开溜,却听身后响起一声“等等”,便只得停下动作,缓缓回头。只见为首将领徐徐走到二人面前,眯着一双门缝般的小眼细细打量着他们。忽然,他双手同时出手,如电般迅猛,瞬息间就一手一个,把苏门锦和钟若晴脸上的胡子给扯了下来。他立刻怒目圆瞪:“抓起来!”而几乎就在同时,钟若晴也忽然出手,朝空中扔出一团白色粉末。眼瞅着那粉末很快如烟般四散开来,士兵们赶紧捂住了嘴,纷纷后退,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二人飞快上了马,飞驰而去。为首将领死死捂着口鼻,顿了顿,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蹲下身捻起落在地面的白色粉末放在指尖搓了搓,又小心舔了舔,最后勃然大怒。“是面粉!”他怒而起身,“通知各巡逻小队,附近有可疑人士活动,务必把人给我抓住了!”“面粉!”与此同时,马上的苏门锦不禁哑然失笑,“我还以为你真从纯净那里搞来了什么不得了的毒药呢。”“我怎么没有要过?可他打死也不给我啊,说怕我不小心当成调味料自己吃掉了,这都是什么理由!”钟若晴哼哼道。话音落下,她带着一点劫后余生的兴奋,回头看向被黄尘与风沙所笼罩的茫茫戈壁。正此时,天空中却响起一声刺耳的哨音。紧接着,同样的哨音接连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响起,在这片广袤之地久久地回荡着。钟若晴下意识扯了扯苏门锦的衣服,道:“这声音……是他们在传信吗?”苏门锦没有说话,只是突然一提马缰,在原地停住不动了。钟若晴刚想问个究竟,却见对方已然微闭着眼静坐于马上,似在凝神注意着什么,便也只是微蹙了眉,一言不发地观察周围的动静。然后她便很快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是无数人马从目不能及的地方狂奔而至,所带来的震动。正此时,苏门锦缓缓地睁开了眼,扭头朝西面看去。“这边没有人马过来!”说话的同时,他已然带着钟若晴,策马朝那边奔去。不多时,雷鸣般的马蹄声便响起在身后,三队人马分别从三个方面聚集而来,掀起的尘土弥漫在广袤的沙地上,久久不散。他们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默契地汇聚在一起,死死朝远处那一个迅速移动着的小黑点追去。“他们来了!”马背地上,钟若晴一边往后面看,一边向苏门锦报告着动向。苏门锦一手紧握着马缰,一手不断扬鞭抽打着马背,神情肃然。然而随着他们越走越远,周遭的地面已然从坚硬的黄土地逐渐变为柔软的泥沙,前方已然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残阳悬在尽头,将满目黄沙映照成了血的颜色。苏门锦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气势汹汹的追兵,咬咬牙,策马驰入那茫无边际的荒漠中。身后的追兵很快跟上,却在靠近荒漠的地方纷纷停下。“这两个不知死活的,竟然就这么闯了进去?”一名将领勒马在原地打转,面露迟疑,“咱们还追吗?”“我看不必了吧。这些时日里咱们的人但凡进去的,就没见出来过,何必为了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再把兄弟们搭进去?”另一名将领道。余下的另一名将领也深以为然:“进了这黄沙阵,便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不必再浪费功夫了。大事启动在即,咱们还是尽早回去复命吧!”三队将领很快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很快便带着各自的人马转头离去。而他们身后,残阳已经缓缓落下,天际只余下一片暗淡的光芒。但很快,空阔无人的荒漠中,却逐渐显现出一座城的轮廓来。城中街道林立,行人如织,言笑晏晏着走入夜色深处……而与此同时,身在重城客栈的慕容澶手中正拿着一张空白的纸条。纸条是片刻之前,纯净急匆匆带回来的。据他说,自己在逛草药摊子时,卖草药的老婆婆将一封信和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起交给了他,说是受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矮小男子所托。纯净确信自己没有这样一个朋友,但老婆婆却也确信他就是自己要找到人,理由有四:其一,他是弱而瘦高的年轻男子;其二,他看到草药的时候眼睛会放光;其三,他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纯净;其四,女人直觉。于是,纯净就在一脸懵圈的表情中,看着老婆婆把东西塞给自己,然后开开心心地下班离开。然后他继续懵圈着把东西带回,交到了慕容澶手中。慕容澶垂目盯着白纸看了看,忽然吩咐初一端上一碗清水。他扬手将碗中的水倒在纸上,果然,上面很快就显露出女子娟秀的字迹。及至看清上面的内容时,慕容澶清淡的眸心里忽然多了一抹异色。“于集市发现令叔踪迹,疑暂驻庄城图谋大事。兹事体大,切记速往目的地。”寥寥几语写得匆忙,甚至连笔画都有些潦草,却在未曾提及任何关键的姓名与地点的前提下,传递了最为核心的信息:慕容循与霍文璟正在庄城,应赶在他们起事前速与旧部会合,加以阻止。可信中对于自己与苏门锦的去向,却只字未提。将目光定在那个“疑”字上,慕容澶如墨的瞳仁微微收缩,将纸页用力握在掌心。“他们定是跟着慕容循往庄城去了……”一屋子人闻言皆惊,诗琴和纯净更是不加掩饰地露出担忧之情。诗琴朝窗外看了看,暮色已然沉沉落下,城中华灯初上,不掩繁华,可城外……慕容澶站起身,道:“时已入夜,不能任油他们流落在城外!”他举步刚要走,却被初一一把拦住。“殿下,你不会是要亲自出城找他们吧?”初一道,“莫说此时城门已闭,谁也出不了门,就算真出了这个大门,茫茫戈壁,黑灯瞎火,您又要如何找人?”慕容澶眸色微微一黯,不再言语。“再说了,他们没有回来,也并不代表就出了意外。以苏门锦的性子,会放任自己落入险境吗?”见他似认可自己的举动,初一便赶忙又道,“依属下看,不如暂歇一晚,明早咱们出发,再往关外寻人如何?”说罢,他求助似的看向屋内的诗琴与纯净。二人面面相觑,眼中各自写满了焦急与无奈。虽然谁都想尽快找到苏门锦与钟若晴,却也无法否认,初一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情在理。还有他未曾言明,但人人都心知肚明的更重要的原因——慕容澶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容有失,否则这一趟行程将会彻底失去意义。故而最终,诗琴与纯洁只是点了点头,各自忧虑地离开。屋内便只剩了初一与慕容澶二人。仿佛耗尽了全身气力般,慕容澶缓缓跌坐回椅子上,屋内如豆的烛火映照在他的一目重瞳之中,却只剩下满眼落寞之色。他伸出手,在眼前摊开掌心,忽然又紧握成拳。眼见他五指狠狠地颤抖着,初一心中也觉不忍,便轻叹着上前,取了披风披在他的肩头。“殿下,夜凉如水,小心身子。”慕容澶仿若未闻,只是低垂着眉眼,忽然笑了一声:“我是不是很没用?”初一动作微顿,很快道:“蓉城之中,还有无数殿下昔日的至交好友在等候殿下归来。殿下之重,这世间谁也无法取代。”“是吗?”慕容澶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可为什么明知她正在城外生死未卜,我却依旧什么也做不了?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又何谈家国,何谈天下?”听闻对方的声音已然微微发颤,初一一怔,一时默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而慕容澶顿了顿,眸心里的波澜却又很快归于平静。他笑容里还残留着几许黯然:“我只是总想着不论发生什么,自己都还能像过去那样,不倚仗任何人,凭一己之力就轻易解决。我大概……还需要些时日适应吧。”“殿下……”初一静静地看着他,眼中隐隐有波光闪动。“别担心,不过几句牢骚而已。”慕容澶却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我有些乏了,你也赶紧去歇息吧。明日一早,咱们还有大事要做。”说到最后,他故意将语气放得轻快起来。初一却只仓皇地点了点头,便低头擦着眼睛飞快出了门。慕容澶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待到初一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从袖中取出装药丸的小木盒,取出一粒放在手中看了看,很快放入口中咽下。随后他缓缓起身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拿出暗藏着的匕首,一把拔出。寒光瞬间迸裂而出,反射出银白的月光,照亮了他眼底的神色。那一霎而出锐利,丝毫也不亚于他手中的匕首。夜色深沉,一轮明月高悬在洛阳城上空,月色如水,普照众生。城中早已万籁俱寂,而刑部大牢的审讯室内,却依旧一派灯火通明。屋内一角摆放着一个熊熊燃烧着的火盆,其上的烙铁早已被烧得通红。另一侧的木架上则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有的早已锈迹斑斑,有的还沾着点点未及洗净的血渍,观之便已让人不寒而栗。新晋的刑部左侍郎霍山风穿着一身簇新的官袍,翘着二郎腿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拿折扇一下一下敲击着掌心。“人呢?莫不是还要三顾茅庐才请得来?”面前的典狱长见状忙一阵点头哈腰,而正此时,审讯室的门被打开,几个狱卒架着一个身着中衣的苍老身影,缓缓走了进来。看着对方满头苍苍的白发,以及微微佝偻的身形,霍山风脸上立刻付出得意之色,笑道:“多日不见,苏老在狱中可好?”“劳大人挂心。”苏孝权立在原处,不卑不亢。即便发梢凌乱,衣衫脏污,可便只是笔挺地站在原处,那自周身散发而出的傲骨与正气,便已然教旁人震慑。这便是为相三朝的,大胤的肱股脊梁。眼见着周遭狱卒眼中都纷纷流露出敬佩与景仰之色,霍山风心里一阵愤恨,咬牙切齿道:“如今本官乃是朝中正三品大员,你不过是个负罪在身的阶下囚徒。本官念你昔日之功,仍旧唤一声苏老,可你前来受审,为何不跪?”苏孝权轻轻一笑:“我本无罪,为何要跪?”“好大的胆子,”霍山风恼羞成怒,“圣旨已下,你苏家结党营私,霍乱朝纲一事已是天下皆知!不想你身为朝廷命官,竟质疑起陛下的意思?看来今日本官若不用些手段,只怕苏老是不肯服软了?”说着,他阴恻恻地笑了笑,朝身后的狱卒努了努嘴,示意他们开始用刑。这个苏孝权,当政的时候简直是水火不侵,软硬不吃。他曾多次向对方示好,意图在仕途上更上一层楼,然而不仅送往相府的财物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丞相甚至还托人带话一句——设官分职,当选贤而任能。话虽简单,意思却很明显,不用你,是因为你既不贤也不能。这番耿介之语,让霍山风气得当场掀了桌。好在他的那位表叔争气,平步青云,逐渐也将霍家这些无用的后辈们提携了一把,最终让霍山风今日有了一雪前耻的机会。霍山风将自己脑补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越王勾践,可等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发出的命令并没有得到半点回应。“怎么回事?没听到我说的话吗?”他皱眉左右看了看,“赶紧的啊,把人给我架起来,大刑伺候。”然而狱卒们面面相觑,却依旧无人动作。霍山风霍然站起身,喝道:“怎么?我堂堂刑部侍郎,还叫不动你们了?”典狱长迟疑片刻,上前一礼道:“回大人,陛下曾有旨意,朝中任何官员的任免与升迁,唯有等正式文书下达之后,方可生效。加之由于尚书大人回家奔丧,故而刑部上下暂且听命于陛下。”霍山风闻言霍然怔住。正式的任免文书他自上任以来,早便多番催促尚书省,一直未有结果。那时他还觉得有些奇怪,此刻听了典狱长的这番话,才忽然明白一切。陛下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权给他,这个刑部左侍郎的位置,不过是有名无实的一张椅子罢了!“你们、你们……”霍山风气得脸色发青,伸手对着面色恭敬却并不听话的狱卒们一阵指点,最后憋出一句,“我告诉我叔叔去!”说罢猛地一拂衣袖,大步离去。审讯室中的众人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扑哧”出来。“苏相,”典狱长走到苏孝权面前,恭敬道,“陛下早已暗中吩咐我们,务必善待您以及苏家上下每一口人,请您不必忧心。”苏孝权点点头,却缓缓跪下,在原地磕了三个响头。他神色平静地看着地面,眼底却已然有了泪光。“谢陛下……我苏家上下,定鞠躬尽瘁,不负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