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漫漫长夜已经过去,窗外已经透出明光。待到屋内再无别人后,钟若晴一蹦一跳地来到苏门锦旁边,弯下身看过去,只见他手中的草药,竟已被编成了一个圈。也不知他随手用了哪一味草药,那圈上竟然还点缀着些许黄色的小花,看着倒像是一个花环。她正讶异时,却见对方长袖一扬,将东西轻轻放在了她的发顶。原来……当真是一个花环。“大小刚好。”苏门锦拍了拍手,起身活动着身子。钟若晴取下花环,拿在手里端详,口中嘟囔道:“我到南院来了这么多次,竟完全不知道这里暗藏着一个药室,你俩的小秘密可真是不少。还有纯净,竟然这么有来头?”苏门锦笑了笑,道:“有资格贴身跟在我身边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是废物?”钟若晴语塞,虽然仔细想想,让一个精通医术之人跟着苏门锦去照顾慕容澶,显然是最周全也是最合理的安排,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那么欠打呢?“纯净是药王常百草最宝贝的弟子,为了把人从药王谷里借出来,我父亲当年那阵仗可不亚于刘备三顾茅庐。”苏门锦伸展了一下四肢,继续道,“别看他模样傻,在医术上的确有两把刷子,不仅把中毒至深的慕容澶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还一直在钻研各种为他调理的方子,所以慕容澶的情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说完这一席话,转过头,却发现钟若晴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眼神很不单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怎么了?”钟若晴眼珠子转了转,道:“我在想,从昨夜到今日,你对慕容澶之事为何表现得毫不挂心?按理说,你才是最希望他能重返北雍的那个人才对。”“的确,慕容澶掌权,不仅是北雍百姓之福,更能解我大胤外患,如此一来,陛下再无掣肘,而霍文璟也将再无弄权之机。”苏门锦笑了笑,却道,“所以呢?”“从昨夜起,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初一恰好在我们仨盯梢的时候出现,又恰好让慕容澶知道了北雍的实情,而当他陷入绝望与矛盾的时候,纯净又恰好伸出了能为他医治双目的橄榄枝。”钟若晴皱着眉,在屋内来回踱步,最后她停下脚步,回身看向苏门锦,“这一切,是否太过巧合,太过顺理成章了些?”苏门锦含笑看着她,目光中却分明多了些意外和赞赏之意。“自然不是巧合。实则初一早已于昨日前便逃入大胤,那时他身负重伤,我的人救了他,将他暂时安置下来,并得知了北雍的情况。”他顿了顿,声音放缓,“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故而便有了今日的这场戏。”原来他昨夜所说的“好戏”,当真是一场戏,一场算计……钟若晴不知为何竟有些恍惚,直到耳畔传来苏门锦的轻唤,才回过神来。苏门锦双目定定地看着他,虽然眸中蕴着淡淡的笑,却带着一种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力量。“你是否觉得这样的算计……有些可怕?”他笑了笑,道。没想到心里的想法竟如此直白地被他道破,钟若晴怔了怔,只能点点头。虽然她心里明白,苏门锦没有作伪。慕容循的暴政是真,北雍朝野动荡是真,流民失所也是真……初一口中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只不过是换了时间换了地点,在最合适的时机呈现在慕容澶的面前,从而一举摧毁他内心最后的防线,让他彻底看透隐藏在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一切都如此顺理成章,如此完美无缺。可那毕竟是算计,是利用,是欺瞒。钟若晴说不清自己心中是怎样的感觉,只觉……当真是有些可怕。苏门锦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早已将她眼中的每一点表情波动都收入眼底。末了,他重重地叹息一声,道:“完了完了,我好不容易营造出的光辉形象,就这么毁于一旦了。”钟若晴忍不住轻轻笑起来。而下一刻,苏门锦眼底的笑容却忽然淡去,声音也低沉下去。“你可知,”他看着她,慢慢地道,“这便是……为什么我一开始并不愿与你相认的缘故。”钟若晴一怔。苏门锦却缓缓地走到窗边,仰头看向外面的天空,“丞相独子难做啊……如果可以,谁不想做个成天耍帅,无忧无虑的纨绔子弟?然而既已身处高位,则必承其责,既已人在局中,必要的算计和手段,都是不可避免的……”言及此,他顿了顿,垂下眼,声音放低,“此非我本心,但我也……无可奈何。”钟若晴怔怔地看着他,那一刻,她竟然从那向来清傲不羁的背影中,看出了几分落寞与无奈来。她忽然想,苏门锦之前事不关己的反常行为,是否正是为了减轻内心的负疚?她默然半晌,徐徐走上前去:“那你日后……可会算计于我?”苏门锦怔了怔,却忽然笑起来。他转过身,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傻丫头,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怎么会算计你呢?”钟若晴紧盯着他的双眼,急于求证着这算不算一个郑重的承诺。可很快,对面的人又补充了道:“再说了,就你这样,也没什么可算计的。”……于是,一场草药大战猝不及防地在药室中展开,两人仿佛刻意地想要宣泄出积压在内心的某种情绪。只不过,如果纯净发现自己四处搜罗来的宝贝草药被撒的满天满地,怕是要当场晕过去。钟若晴抓着药草朝苏门锦扔过去,后者则猴儿一般地上蹿下跳躲避着,口中直道:“不得了不得了,你这么厉害,谁还敢算计你啊?”钟若晴手中的动作一顿,冲他大声道:“你得向我保证,以后不许算计我,无论做什么都不要瞒我。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许再把我撇开了,知道吗?”或许,她内心涌起的不安并不是源于所谓的算计,而是算计背后那宏大的,危险的,不可预知的世界。一波又一波的暗涌席卷而来,让即便是身处边缘的她,也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势头。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是啊,既已入局,人人便都是棋盘上的棋子,或许谁也无法幸免,无法全身而退。无论是算计别人的,还是被算计那一个。她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什么,可内心却不可避免地弥漫上了一层隐忧,担心着什么时候一个大浪袭来,便将面前的人卷走,自此消失。就像半年前那样,她又将一个人孤独地留在原地。将积压在内心的话尽数喊出之后,钟若晴站住了脚步,在原地轻轻喘息。身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紧接着整个人被纳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我答应你。”同样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耳侧,伴着点点湿热的气息。钟若晴禁不住微微瑟缩,然而那怀抱却有些霸道地将她重新桎梏。“等事情结束,我们一起全身而退,好不好?”苏门锦拥紧了她,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坚定。如同一泓清泉缓缓流进了心田,钟若晴面色舒缓下来。她缓缓点了点头,眼底添了笑:“这可是你保证的。”“我保证。”苏门锦声音里带了笑,可双目却微微抬起,越过钟若晴的头顶,看向虚无缥缈的远方。很快,他不着痕迹地垂下眼,藏住了眸中的无奈之色。晨读时分,由于折腾了一夜,故而当苏门锦和钟若晴出现在书堂时,各自都顶了一对十分逼真的黑眼圈。苏门锦更是发挥精湛的演技,走两步瘸一下,无声地谴责着自己夜里遭受的残忍惩罚。段院主见状,照旧是严厉地告诫了他们几句不可再犯,但观其语气,显然不打算追究。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偷偷露出狡黠的笑。午间,钟若晴忽然有些心神不宁,惦记着南院中的人,便带着诗琴飞奔去了饭堂。在大师兄纯厚的强烈抗议下,段院主午膳终于对书院的膳食进行了一次改革——不再按人头分配,而是按需打饭,只不过饭量明显超出旁人的部分,需要自己另行支付。钟若晴“啪”的一声,将一锭银子拍在了桌面上,随后对着面前的菜品就是一通指点:“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还有那个……每样来三份!”她这边点菜,诗琴那边则将打好的菜一盘一盘地收入食盒中,动作迅速,配合默契。但不巧的是,饭菜还没打完,一堆人便闹闹哄哄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正是前来吃午饭的大队人马。有人眼尖看见了他们俩,便凑过来围观:“哇,你们两个人要吃这么多?”本想着放课后第一个来,免得被别人看到,没想到还是露馅了,钟若晴只能一阵讪笑,点了点头。“这五个菜,各三份……真的是你两个人吃啊?”谁料那群好事者并不罢休,仍是十分八卦地问东问西,“看不出小师妹你们胃口这么好,每天都吃这么多吗?”打饭制度实行没多久,大家对菜品还充满了新鲜感,说着说着,一群人就围了上来,要看看她们打了什么菜。钟若晴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人却忽然插了进来,拦在了面前。苏门锦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扇子,他拿着扇子驱赶着其余人,道:“看什么看,把我的饭菜看凉了,小心我蹭你们的饭!”同学们笑嘻嘻地道:“人家小师妹的饭菜,怎么就变成你的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算了,跟你们说实话吧,其实这饭菜是我拜托小师妹为纯净打的,没见他一上午都没来吗,他肚子疼请假了。”苏门锦说着,冲他们比了个“三”,语气深沉,“别看纯净人长得瘦不拉几的,这就是他真实的饭量。”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他留下一句“记得保密”,便带着使劲憋笑的钟若晴和诗琴扬长而去。与此同时,在南院药室里的纯净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奇怪了,这味药和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区别啊,”他皱着眉,陷入了严肃的思考,“难道是我放太多了?”钟若晴和诗琴一手提着一个食盒,兴冲冲地推开了南院的门,苏门锦把玩着手中的扇子,徐徐跟在后面。院内枝叶扶疏,依旧一派静谧的景象。慕容澶不在院中,只有初一独自跪在阶前,身前摆放着他随身携带的长剑。听闻动静,他回身冷冷地看了钟若晴一眼,眼中无悲无喜。虽然这人一直对自己,或者说对慕容澶以外的人都不太友好,但看得出,他的身份多半是慕容澶的暗卫,一心一意只对他尽忠。故而钟若晴也不打算再计较什么,便走上前将食盒放在石桌上,和诗琴一起边把里面菜拿出来边道:“你们还没吃吧?我特意从饭堂打了饭,请殿下出来吃一点吧。对,还有纯净,他还没捣鼓完那些药方子?诗琴,你去后院喊喊他……”话未说完,却听初一道:“不必了。”手中的动作顿住,钟若晴抬起眼看向他。初一站起身来,静静地同她对视着,向来冷淡的眸中,竟流露出几分悲戚之色。“殿下他……”他一字一句地道,“决定一试。”钟若晴僵在原地,许久,才突兀地笑了笑,道:“哦,是吗?什么时候的事情?”“今日一早,”初一顿了顿,道,“他醒来后,便立刻让我去请神医。”原来这就是纯净上午缺席的原因……钟若晴忽然陷入一阵恍惚。慕容澶肯放下心结,面对自己内心真实所愿,不论对北雍还是对大胤,甚至对这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该是好消息,她分明应该高兴才是。可她脑中回荡着的,却只有对方昨夜的那句话。“生死,各一半……”换而言之,就是倘若他的身体熬不住那刚烈的药性,这一去,可能便是永诀……“他做出决定之前,应该同我们说说才是……”她缓缓地坐了下去,喃喃道,只觉得心中弥漫着一种混沌又模糊的感觉,似喜非喜,似悲非悲。“殿下留下话说,他这是拿命在赌,所以……”初一掩去眼中暗涌的情绪,恢复如常,道,“还是少些牵挂为好。”钟若晴一时间竟也无言。只能怔怔地转过头去,看向身后的苏门锦。“你……早就知道了吗?”“我又不是算卦先生,哪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苏门锦笑了笑,但那笑容却又很快淡去,“但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却也在意料之中。以他的性子,莫说五成,即便机会只有一成,他也定会一试。”初一似乎有所触动,缓缓道:“原来殿下……比任何人都要牵挂北雍。”“我知道。”苏门锦道,“否则他又怎会每月都让你送来北雍的消息?”过去,慕容澶之所以表现得对故国旧事漠不关心,甚至屡次拒绝苏门锦的劝说,并不是因为他当真抛开了所有挂念,而是因为太过执念,只能强行画地为牢,将自己与外界阻隔起来。因为他已无能为力。双目失明,病体残躯,这样的他又该如何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不是不想,只是不能。而此时此刻,他那向来黑暗得密不通风的世界里,却忽然有了光亮。即便只是一缕,也足以带来莫大的希望。他又怎会轻易放过?纵是拼死一搏,也要将那光芒死死握在掌心。“殿下的心思,我竟今日才看透……”初一忽然笑了笑,笑得有些失魂落魄,“若能早些看透,又何必让他挨到今日……”说罢,他便拿着剑步履踉跄地往门边走去。“你……你没事吧?”钟若晴有些担心地追上几步,可对方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了门口。她站在原地叹了口气,冷不丁的,肩头却覆上一层温暖的触感,抬起头,便再度对上苏门锦含笑的双目。他似有些怨怼地道:“为了另一个男人……不对,是两个男人露出这般牵肠挂肚的表情,你莫不是成心想让我吃醋吗?”钟若雪心中一动,却也知道对方是有心缓和气氛,便皱了皱眉:“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打趣了。你就不担心吗?慕容澶万一撑不过去……”她话头顿住,没有再说下去,只因自己也给不出答案。“我自然担心,”苏门锦道,“但我也相信,纯净是我相中的人,不会有失。”看着对方含笑却坚定的目光,钟若晴下意识地点点头,一颗心便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不需缘由,不问过程,或许便是源于心底最深处的信赖吧。之后,纯净因为扭伤了脚,申请停课修养一阵。段院主对这群隔三差五便要出点事儿的人似乎早已无语,又或许觉得课堂上没有他们反而更好,此番竟意外慷慨地一挥衣袖,给他批了十日的假。纯净在苏门锦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眨眼工夫却又身形矫健地翻过院墙,直奔南院。从那日起,他便游走于北院与南院之间,白天当室友们外出上课时,他便去南院替慕容澶治病,黄昏时分又赶在他们回来之前提前躺上了床,捂着脚一阵哼哼唧唧。按照纯洁的要求,慕容澶在接受药浴的日子里需要闭关,除了自己以外,任何人不得进出。故而对于他的情况,旁人就算再挂心,也只能按捺下焦躁的心情,等待消息。而在他闭关的第二天,钟若晴便带着诗琴搬进了南院,毕竟这院子在名义上可是陛下开口赐给她的,可以说是堂而皇之,名正言顺了。对于未婚妻和慕容澶间接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的这件事,苏门锦虽然表示过严正抗议,但终究因为理由太不充分而被驳回。毕竟同在这屋檐下的除了钟若晴和慕容澶,还有诗琴、初一和纯净……人实在是多了去了。苏门锦抗议失败,却并未放松警惕,寻了空子就要来南院转悠一番,时而带些新鲜玩意儿过来,时而不着边际地插科打诨。钟若晴知道,实则他内心也是担忧的,却没有将任何负面的情绪表露出来,还变着花样替她们排解。但好在从药室里出来的纯净除却面带倦容外,并未带来更多的消息。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如此这般风平浪静地过了五日。第六日的夜里月朗星疏,如水的月色从窗口泻入,明晃晃地流淌了一地。钟若晴双手托腮地趴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脑中回想着纯净今日离去时留下的话,终是不能成眠。这是他六日里,第一次提及慕容澶的状况。“他脑中的淤血已有了好转的迹象,只不过体虚的症状也更甚,”他慢慢地道,“今夜是一道坎,能否熬得过,便看他自己的了……”钟若晴如陀螺般翻滚了几圈,终于还是披了件外衣走下床,推门缓缓来到院中。院中飘散着淡淡的酒气,竟是初一正坐在石桌边,独自饮酒。但即便手中握着酒杯,他的双目却依旧定定地看着后院的方向,即便知道钟若晴来了,也同样目光不移。钟若晴知道,慕容澶闭关的这几日间,初一几乎没有合过眼,不论白天黑夜,他都如同一尊雕像般,静静地守候着他。她在初一的对面坐下来,道:“你也该休息休息,这边还有我和诗琴在呢。”初一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冷冷的并不搭理她。眼见他态度如此坚决,钟若晴只是笑了笑,道:“慕容澶能有你这样忠心的属下,当真是件幸事。”即便初一平日里几乎从不和人说话,但二人到底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了好几日,钟若晴早已看出这人实在是一根筋,一心一意只记挂着慕容澶,其余的人和事则自动屏蔽,入不了他的眼和耳。想和他交流,必须开启“慕容澶”这个关键词。果然,听闻此言,初一握住酒杯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不,”他缓缓道,“能遇殿下,是我之幸……”那一刻,借着月色,钟若晴看清了他眼底的微醺之色。“你喝了多少?你……”话没说完,因为她低下头,才发现地面上竟然到处都是空酒坛,便站起身,改了口道,“你醉了,回去休息吧。”初一却躲开了她试图拉自己的手,自嘲地笑了笑,自顾自地开了口,声音里流露着毫不掩饰的崇拜之意。“我自小流落街头,无父无母,被人像狗一样呼来喝去,随意欺辱。是殿下救了我,将我带回,培养成他的暗卫。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然而殿下出事的时候,我竟然身在别处……”“那时候,殿下意气风发,年纪轻轻在军中就已然鲜有敌手,领兵出征对敌更是连战连捷。可他自责于自己的犯下的杀戮,常将自己关在房中,郁郁寡欢。”“殿下曾说,一身武艺应该是用来保家卫国,而非制造屠戮;他还说,以杀止杀乃是迫不得已之举,他毕生所愿,只盼四海升平,天下永无战乱……”钟若晴听着听着,竟也有些出神。从初一的描绘中,钟若晴恍惚看到了一个鲜衣怒马、侠气满怀的英朗少年,仿若天际中最耀眼的明星。可如今呢?想起那个弱不禁风,寡言冷漠的男子,钟若晴心里竟莫名有了几分心酸和惋惜。将一个近乎完美的天之骄子毁弃至此,天妒英才,当真残酷。正陷入沉吟,下一刻,却见对面的人跟跳蚤似的弹起了身。钟若晴抬眼,只见初一正瞪大眼,见了鬼似的盯着她看,显然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瞬间酒醒。她忽然觉得对方这模样有些可爱,两手一摊,道:“我什么都没听到。”初一皱了皱眉,一脸不信的神情。钟若晴笑了笑,又道:“我答应替你保密,但你以后得对我友善一点,知道不?别对谁都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了。”初一眉头皱得更深,想要反驳,却又死死忍住了。大概是懊悔于自己刚才的酒后失言,打死也不肯再多说一个字。和人聊了会儿天,钟若晴紧绷的心绪缓和了些,困意也渐渐涌了上来。她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道:“我先回去睡觉了,你也找机会休息休息吧。”顿了顿,她又道,“你既然如此崇拜你家殿下,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定能熬过这一劫呢?”初一闻言微怔。钟若晴转过身,刚走出几步,动作却忽然顿住。仿佛不确定自己所觉察到的,她在原地缓缓转身,看向初一,却触到了同样警觉的一双眼。于是她便确定了,当真有响动从后院传来。即便那声音极为隐微,却是存在的。下一刻,二人齐齐转身,朝后院飞奔而去。推开里室的门,一片浓重的草药味便扑面而来,苦中带着辛辣,一时间让人连眼都睁不开。钟若晴在原地狠狠打了几个喷嚏,却见初一却早已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下一刻,里面传来一声惊呼:“殿下!”钟若晴大惊,便也捂住嘴匆匆跟上。室内一片幽暗,只有几盏壁灯隐隐发出微弱的光芒。她摸索着走了几步,却忽然踩进了一片水渍之中,而水渍深处,两道人影正交叠在一起,是初一正惊慌失措地晃动着慕容澶:“殿下,殿下……”在二人身侧横躺着一个打翻了的木质浴桶,里面残留着浓稠而刺鼻的药汤,想来他们听到的动静,正是慕容澶试图从浴桶中离开时,将其带翻了的声响。钟若晴大步冲上去,只见一道苍白无力的身影,正纸片般倚在初一怀中。他素白的中衣因为连日浸药,早已变了色,一头如墨的黑发也已湿透,凌乱地散落而下。任凭初一怎么摇晃,他的双眼却依旧只是紧闭着,唇上没有一点血色,只是呼吸急促,面容里却泛着病态的嫣红,脆弱得仿佛用力一捏就会碎掉。钟若晴从未想过,纯净口中所说的刚猛之药,竟然烈到如此程度。她一个寻常人尚且是嗅到便已经禁不住涕泪纵横,慕容澶这风中之烛一般的身躯却在其中浸泡了六日……那是怎样的苦痛与折磨,她根本无法想象。见到如此情状的初一,显然已经章法大乱,只是茫然无措地摇晃着对方。钟若晴强自镇定下来,道:“你知道北院吗?你赶紧去把纯净叫来!我在这里守着他!”说着她将慕容澶接过,靠在自己肩头。初一站起身,在原地迟疑了片刻,很快转身离开。屋内很快陷入死一般的静谧,安静得落针可闻,于是慕容澶急促的呼吸便尤为明显。感受到对方周身的阵阵战栗,钟若晴举目四顾,发现手边的椅背上刚好挂着一件斗篷,便一把拿起,将人裹住。背脊靠上身后的木桶,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内心的担忧和慌乱。不能慌,无论如何都不能慌。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钟若晴却明感觉到,倚靠在自己怀中的身躯正一点点由火热变得冰凉,呼吸也一点点由急促变得平缓。“慕容澶,慕容澶……”她到底还是慌了,一把攥住对方的手腕,却因为指尖颤抖而如何也把不到对的脉搏。而在她手忙脚乱的动作间,慕容澶却已顺着她的肩头滑落,如枯叶般软软地倒在了地上,仿佛再也没了生机。钟若晴如遭雷击,呆坐在一地的水渍中动弹不得,而泪水却已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眼眶中奔涌而下。这药汤太浓太烈了,熏得人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她已然什么都忘记了,只是机械般摇晃着对方的手臂,口中喃喃道:“你醒醒啊,你别死……就差一步了,你……你怎么能放弃……”可到了最后,声音也渐至于无。钟若晴低下头,木然地看着地面,任凭泪水大颗大颗从脸颊滑落。正在这时,她的手腕却忽然被握住,那力道极轻,如同羽毛般似有若无。钟若晴瞪大了眼,霍然抬起头来。她从满目的泪光中,看到了一个虚无的影子缓缓坐起身,朝自己靠近,随后一点点变得清晰。慕容澶面上潮红已经退去,气息虽有些不稳,却还是缓缓地伸出手,颤抖着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泪痕。“我不过小睡片刻,你怎么就哭了……”他笑了笑,就这么极近地看着她。左眼重瞳色如浓墨,却满溢灿若星辰的光亮。钟若晴还未从这样巨大的转折中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与他对视着。片刻后,她慢慢找回了神智,也忽然觉察出了端倪……慕容澶正在看着自己,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你、你的眼睛……”她伸手在脸上胡乱地擦了擦,与此同时瞪大了眼,试图确认着自己的发现。而下一刻,身形却不受控制地骤然前倾,竟是被用力按进了一个怀抱中。“殿下……”她微微发出惊呼,想要挣脱,可想起对方那弱不禁风的身体,便又不敢贸然而动,只得木然地僵在原处。慕容澶紧紧地拥住怀中人,恨不能用尽浑身的气力。他曾无数次地想要克制,那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情愫,而此时此刻,情感已经脱离了理智,再也不受控制。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如陷泥沼般,置身于满是痛苦和折磨的鬼门关。那是一片满是狂风暴雨的混沌世界,无数双手从四面八方袭来,拉扯着他,似是要将他撕成碎片。一个又一个的声音在蛊惑着他:“放弃吧,那样你就可以解脱了……”他紧咬着牙关,即便在难过得快要死去的时候,也不曾有半点妥协。周遭虽然没有光,可他的心中却仿佛有一盏明灯,即便光芒微弱,也足以替他照亮前路。于是,他便在恍惚之中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几乎本能地追逐着它。然后他便当真看见了,有一簇光出现在视线的尽头,明亮得刺目,却又叫人挪不开眼。他伸出手试图去触碰那温暖。随后,他竟然无比真实地握住了。那是一只纤细的手腕,便只是轻轻地握住,已有融融的暖意从掌心流淌而过。他徐徐抬起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丽的面容,那面容慢慢虚化,就这么和记忆中稚嫩的面容重合在一处。只是此时此刻,那面容上正挂满了泪,模样格外狼狈。她一遍又一遍地唤着自己名字:“慕容澶,慕容澶……”无数记忆忽然排山倒海般翻涌而上,形成滔天巨浪滚滚袭来,让他竟有些招架不住,溃不成军。他发现,那一刻心里腾起的巨大惊喜竟不是因为复明,而是……自己竟然又亲眼见到了她。每一次在他陷入最无措最绝望的境地时,第一个出现的都是她,一直都是……原来,她就是他生命中无可比拟的光芒。“钟若晴……”用力地感受着怀中人的真实存在,他于无声中笑得满眼欣慰,“谢谢,谢谢……”话音落下,他终于耗尽了最后的气力,陷入昏迷。不多时,苏门锦、纯净和初一三人匆匆赶到。看到地上依偎在一起的两道人影时,苏门锦和初一几乎同时冲了上去,一边一个将人拉开。而纯净则趁机赶紧系好了裤腰带——他是在起夜尿尿的时候,被初一用剑指着脖子逼着叫醒了纯洁,又一路被“押送”到了南院,他几乎要怀疑,自己会不会落下大小便失禁的后遗症。而那厢初一见慕容澶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立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纯净无声叹了口气,只得赶紧过去,拉过对方的手,替他把脉。其实在进门的那一刻,当他看清了对方的面色时,心中便已然明白如镜。“殿下,殿下……”而初一已经坐在地上,开始一边抹眼泪,一边嚎啕大哭。纯净清了清嗓子:“那个……”“殿下,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初一直接无视了他,开始强忍眼泪,替慕容澶整理头发。纯净伸手戳了戳他:“初一啊,你能不能先听我说一句话呢?”初一似乎这才想起来,这边还有个“仇人”要处理,“嗖”的一下就拔出剑来,恨恨道:“庸医!治不好殿下,要你何用!”纯净心里苦啊,这年头大夫怎么这么难当,治好了人家觉得理所当然,可万一治不好,倒成了千古罪人了。“别、别冲动啊,”他清了清嗓子,道,“殿下只是睡着了而已。”初一一愣,仿佛要石化在原地:“可是我走的时候,他……”纯净循循善诱:“要不然……你试试殿下鼻息?”初一狐疑地放下手中的剑,依言而行,很快眼睛一亮,迸发出开心到飞起的光芒。他一把将纯净狠狠抱住:“太好了,多谢神医!”纯净被他勒得快要喘不过气了,心想这真是个一根筋的孩子啊,变脸咋就这么快呢。而同一时刻,苏门锦则直接越过了慕容澶,一把抱起倒在地上的钟若晴,探了探鼻息后,原本紧绷到可怕的面色这才松弛下来。钟若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苏门锦来了,便立刻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慕容澶他、他能看见了!”可苏门锦闻言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伸手她脸上拧了一把,架势很大,却没有用力。“一醒过来就提别的男人,这是要气死我?”他把人放下,冷哼了一声,道,“你自己这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单独和他躺一块儿了?”钟若晴吐吐舌头,把慕容澶“死而复生”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然后她补充了一个重要信息:“我本来想等你们来,没想到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这种时候还能睡得着的,大概也只有你了吧?”苏门锦简直要气笑了。钟若晴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还不是因为惊吓过度!”可刚辩解完,一个东西却从天而降盖住了她的脑袋,正是苏门锦的外袍。“你看你身上都湿成什么样了,赶紧裹着。”他若无其事地说着,已然转身朝另一边走去,察看慕容澶的情况。钟若晴披着外袍,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顿了顿,她低头嗅了嗅上面熟悉的气息,忍不住偷笑。可她的目光微微一错,又落到一旁的慕容澶身上。他沉沉地靠在初一怀中,长睫低垂,俊逸的面容沉静如水。想起不久之前,对方毫无征兆的那个拥抱,钟若晴禁不住一阵恍惚,却又很快摇头,将那画面甩出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