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谢妍姗依旧打不通季筱晴的电话，第二天她直接去工程学院找人，在图书馆发现季筱晴正与课程小组的组员开会，似乎陷入争执，吵得面红耳赤。
她不想打扰对方，留了张字条，约她忙完后在地下一层见面。
接下来有“101”助教答疑时间，谢妍姗抱着手提电脑，将根据上次柯昱课上的提示修改完的代码展示给助教检阅，新版果然比原版好很多。
答疑时间结束，由于谢妍姗是最后一个走的，助教临时有急事需要人帮忙，便带她去了旁边的小教室。最靠里的桌子上有一堆文件，其中有份文件少了好几页，助教拜托她找出来。
谢妍姗粗略估计了一下，桌上有几百份文件。
这间教室只有四张桌椅、两排书架，看上去更像一个储物间，平时鲜有人光顾，正好为她提供了安静的环境，方便她完成这项需要耐心的任务。
谢妍姗拉开椅子坐下，一份一份地检查文件有没有缺页。她将文件分为两堆，“通过堆”和“待查堆”。
关上的教室门忽然被人推开，脚步声响起后又停住，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她跟前，挡住了她前方的光，将她笼罩在阴影里。
“昨天你又和那个顾齐去哪儿玩了？”
谢妍姗摸着页脚的手一顿，心头顿时腾起一把火。
这熟悉的让人不愉快的语气……
柯昱单肩背着书包，居高临下地垂眼看她：“别以为几次项目成绩不错你这学期就稳了，就你这底子，想拿A还差得远。”
谁给你这浑蛋勇气在我面前若无其事地晃来晃去的？
谢妍姗脑中闪过将他按倒在地用拖鞋拼命抽的画面，脸上却毫无表情，继续低头数着页码。
“高学姐的生日派对上，”柯昱拿起一份文件随意翻看，“我看到你和他提前走了。”
当时你不是还装作没看见我吗？
谢妍姗内心白眼翻到天花板，表面上却依旧视他为空气。
柯昱将文件放回原处，动作有点重，整堆文件都跟着一震：“你这是默认？”
“你也在？”谢妍姗轻描淡写地说，“我没注意。”
“我陪我室友去的。”柯昱瞄她一眼，目光微动，“这种无聊的聚会我一般也不会参加。”
谢妍姗拿了份新的文件：“哦，我以为你又收钱扮演谁的男朋友。”
柯昱微怔，单臂屈起，手肘抵在桌面上，俯身向她靠近：“可以啊，谢大小姐有需求吗？”
谢妍姗将检查完的文件放到旁边：“没有，有也不找你。”
柯昱哼笑一声，看向窗外，下颌线条缓缓绷紧。
他忽然侧身，书包撞到桌子，谢妍姗的笔自桌子边缘滚落，掉到地上。
“不好意思。”柯昱弯腰去捡，正巧谢妍姗同时伸手，两人即将触到之际，他蓦地抓住她的一根手指。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谢妍姗迅速用空着的另一只手从地上抄起笔，挥匕首般笔尖向外地抵在他脖间。
“松开。”
柯昱嘴角弯了弯，松开手，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
谢妍姗看都不看他，继续干活。
柯昱慢悠悠地走到窗边，观赏了一阵外面的美景，再次走回谢妍姗桌前。
“高中时候发生的那些……我不是故意忘记的。”他停顿片刻，“我出了点事。”
他主动提及往昔，谢妍姗噤声许久，最后还是没忍住，抬起头，冷声发问：“什么事？”
柯昱注视着她，眸色逐渐变得暗淡。
就在谢妍姗以为他会同之前一样沉默后转换话题时，柯昱开口道：“如果是和你有关的，我希望可以想起来。”
他语气诚恳，谢妍姗紧绷的神经隐隐有些松动，然后，她听见他说——
“所以你网上的段子到底是不是写的我，我到底有没有把你按在洗手台上狠狠地吻……”
“柯昱！你去死吧！”
谢妍姗愤然起身，抬腿对着他一阵“夺命连环踹”：“我都说了别再拿这个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只是在求证。”柯昱边躲边严肃地解释，“我知道你很害羞，但也不能因为这样掩盖事实。”
“段子全是假的！”暴怒使得谢妍姗大脑充血，音调骤然提高八度，“都说了我在幻想！我在幻想以前的你！要我重复多少次你才能明白！”
说罢她便后悔了，身体仿佛瞬间石化，然后哗啦啦地碎成了一摊沙，被风吹散在空气里。
果然一遇上他，她就智商归零、急躁不堪，理智和淡定纷纷离家出走。
柯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抬手指着她，一下一下地轻点空气，随后恶劣地将语调拖得长长的：“哦——你幻想和我……和我……”
谢妍姗气到抓狂，恨不得一个过肩摔将他砸进墙壁里。
不行！
冷静！必须冷静！
她深呼吸，竭力平复情绪，听见柯昱慢条斯理地说：“这不公平，以前的我也是我，你幻想了我那么多年，就不打算给点回报吗？”
谢妍姗冷笑道：“你又要讹钱是不是？”
柯昱垂眼，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我也要幻想你。”
谢妍姗一个巴掌扇过去：“色狼！”
柯昱敏捷地抓住她的手，眉峰上挑：“你现在是不是承认了，你幻想的都是那方面的事？”
谢妍姗梗着脖子瞪他：“我没有！”
她随手抄起一张草稿纸揉成团往他嘴里塞，柯昱饶有兴致地来回躲，她扑得太猛，两人跌倒在靠近书架的角落。谢妍姗趴在柯昱身上，距离近得几乎就要亲上他。
柯昱的身子倏地僵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眼神一点一点暗下来。
见他还在发愣，谢妍姗脑中灵光一闪。
多好的机会啊！
此刻不出击更待何时啊！
她抓准时机，凑上前冲着他的耳朵就是重重一口！
柯昱毫无防备，痛得吸了一口凉气。
谢妍姗扳回一局，起身想跑，被柯昱拽了回来，翻身压在地上。
他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犹如进入捕猎状态的肉食野兽。
“你知道吗，我这人从来不吃亏。”柯昱声音低哑，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我也要咬你。”
谢妍姗的手腕被他按在身体两侧，她动弹不得，却强硬地不肯示弱：“别乱来，我给你钱。”
柯昱最喜欢看她这种因为气愤而满脸通红，又故作冷静不发作的模样，当然，她揭下面具后张牙舞爪的样子也很有趣。
他轻扯嘴角，缓慢地上下移动视线打量她，像在思考从哪儿下口。
谢妍姗加码：“别咬我！我给你很多钱！”
柯昱低笑，轻耸肩膀：“别怕，不疼，忍忍就过去了。”
谢妍姗瞪着干涩的眼，看见他埋头，高挺的鼻梁即将触到她的脖颈——
教室的门唰地被人推开。
谢妍姗的心跳似乎骤然停止了。
柯昱立刻反应过来，从地上坐起身，用自己的后背将谢妍姗完全挡住，两个人的脸都不会被看到。
白人小哥虽没见到原始画面，但大致有了猜想，吹了声口哨，暧昧地提醒：“这里不合适啊，同学，你们想亲热得去别的地方。”
谢妍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
他说什么？
亲热？
柯昱背对着白人小哥摆了摆手，镇定地回复：“不好意思。”
你这道歉越描越黑啊！
在旁观者看不到的地方，谢妍姗使劲掐着柯昱的胳膊。这次他很能忍，咬紧牙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掌心覆上她的手背，完整地盖住她的手，却不是为了阻止她施暴。他指腹不安分地摩挲着她的指缝。
谢妍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脸涨成了猪肝色。
白人小哥没多看就识相地走了，还好心帮忙关上门。
教室里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谢妍姗抽回手，挥拳狠狠地揍向柯昱的腹部，可他的肌肉结实如铁板，打得她手疼。她又捶他胸口，痛的依旧是她。
柯昱好整以暇地低头看她，一副“你随便打”的模样。
谢妍姗羞愤至极，撒完火后用力推了他一把：“你给我滚远点！”
柯昱后退一步，却丝毫没有打算滚的迹象。
谢妍姗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气笑了，感觉发火是在浪费生命，还有损仪态。
她坐回原位，漠然地道：“我看你对别的女生都很冷淡，怎么到我这儿就这么轻浮？”
柯昱学着她的语调道：“你对别的男生也很冷淡，盯着我还不是做那种幻想？”
“你什么都不懂就不要胡说。”谢妍姗咬牙切齿地道，“我的幻想都很纯洁，网上那么写是有原因的。”
因为这样点赞和评论的数量更多啊！差不多得了！你别再追问了！把自己经营成千万级粉丝的知名博主很不容易的好不好！谢妍姗心想。
“我指的也是纯洁的幻想啊，”柯昱漫不经心地拿起谢妍姗桌上的笔转了个圈，“工作忙了就想想谢大小姐这么白这么富这么美的人还这么拼命学习，我这种穷鬼有什么道理偷懒呢？”
谢妍姗皱眉：“我怎么觉得你在嘲讽我？”
柯昱勾起嘴角，坏笑着摇头：“没有，我发自肺腑地夸你。”
谢妍姗放弃与他继续浪费时间，回归到自己方才的检查工作中。
柯昱站到她旁边，微俯下身：“谢大小姐在审查什么呢？作为刚才的补偿，我可以帮你。”
谢妍姗本不想理他，甚至想抱着文件挪开，但转念一想，她凭什么走啊？
就得让他干完活再滚啊！
小孩子才靠痛殴对方发泄不满，成年人只会把对方利用完后像扔一块破抹布一样扔掉！
她公事公办地说：“有份文件缺了几页，要从里面找出来。”
“每份都有编号？”
“嗯。”
“按顺序排列？”
“对。”
“你就一份份找啊？”柯昱轻嗤，“我之前上课跟你说过什么？尽量少做重复的操作。”
谢妍姗动作顿住。
柯昱根据编号，将“待查堆”的文件分为了数量相等的两堆。
“左边低还是右边低？”
谢妍姗答：“左边。”
柯昱将左边那堆再次分成两堆，每堆的数量只有总数的四分之一。
“左边低还是右边低？”
“右边。”
柯昱将右边那堆再次分成两堆，每堆数量变为总数的八分之一。
谢妍姗倏地明白过来，两堆文件份数相同，厚度低的那堆便包含了缺页的那份文件，不断重复这个比高低的操作，就能很快找到目标。
她眸色一亮：“二分法？”
柯昱点头：“对，这是算法中很常见的一种。二分法，分治算法策略的一种简单模式。”
谢妍姗很早就在奥数中听说过这个概念，但她以前只喜欢做题，很少会考虑在生活中主动加以应用。
没花多少工夫，他们便顺利找到了页数缺失的那份文件。
谢妍姗还没来得及高兴，柯昱便将文件抽走，高举到她够不到的地方：“如果一份份查找的时间复杂度为O(n)，那我们刚才这样做的复杂度是？”
每次都将总量分为两份，问题解决了则成功，不成功就将范围缩小一半。
谢妍姗脱口而出：“O（logn）。”
“不错嘛。”柯昱将文件还给她，笑着伸手想摸摸她的脑袋，被她偏过头躲开。
“如果你下次再敢随便碰我，”她挑起杏眼看他，表情沉静，语调冰冷，“你可能会死。”
【2】
晚饭后，陆禾收拾完餐桌，将剩菜盖上保鲜膜放进冰箱，从下层抽屉挑了个颜色最光鲜的苹果去皮切成块，装进碗里，送到柯昱房间。
柯昱正在看计算机视觉领域最新发布的论文，不时低头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什么。
他耳朵上被谢妍姗咬出了一个明显的牙印，用创可贴盖住了。
陆禾惊呼：“哥，你耳朵受伤了呀？”
柯昱后背微震，没作声。
陆禾轻车熟路地抓过一把椅子坐到他身边：“我今天出门了，听到文理学院的人聊八卦，说你那‘冰美人’高中时候是个狠角色，有个女生总是与她作对，她好像把人家给……”
柯昱手里的笔转了两圈，侧过头看向他。
陆禾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他压低声音，严肃地提醒：“哥，如果她对你说了类似‘你死定了’这种话，千万别当玩笑。”
啪嗒，柯昱转着的笔掉到了地上。
陆禾跟着一抖：“她真对你说过啊？”
柯昱捡起笔，继续在纸上推写数学公式。
陆禾小心翼翼地补充：“我觉得没事，她那细胳膊细腿的，肯定打不过你。”
柯昱抬起手臂，对准陆禾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似笑非笑地说：“行啊你，信谣传谣的本事可越来越厉害了啊。”
陆禾无辜地揉着脑袋：“我没信我没信，我只是个卑微纯洁的八卦搬运工。”
“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柯昱放下笔，食指在桌上敲了两下，“你什么时候搬走？”
“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来送苹果的！”陆禾谄媚地进贡，“哥，你吃，你吃。”
柯昱单手托着装满苹果块的碗，把碗转了一圈，抬眼对上陆禾的视线：“下次你再听到这种话，应该直接把碗塞进对方嘴里。”
在助教那儿交差后，谢妍姗仍未等到季筱晴，晚饭时正巧遇上高学姐，便与她聊起了工程学院相关的事。
想起梁萤先前同她显摆自己进了人工智能实验室，那可是季筱晴、高学姐和柯昱待的地方，据说人特别高精尖，谢妍姗心生好奇。
高学姐介绍道，工程学院人工智能实验室规模很大，涉及不少领域，计算机视觉、智能无人系统、智能机械、智能医疗、自然语言处理等。
每个领域还分为硬件和软件，同属计算机视觉，季筱晴研究的是高算力的芯片，而柯昱则偏向算法和编程。
“有趣的项目不少，就说我们计算机视觉这块吧，有个全是男生的小组专门研究用AI技术为照片和视频化妆，柯昱更搞笑，他以前主攻如何卸妆。”
“啊？”谢妍姗下意识地惊呼，在对方反应过来前抿住嘴唇，不能有损“冰美人”的形象。
“柯昱在进我们实验室之前，就有过与企业合作的经验。”
听到关于柯昱的事情，谢妍姗本能地来了兴致。
高学姐本想详细解释柯昱那个项目的原理，忽然意识到谢妍姗是个被开过退学警告、在大家传闻中学术能力并不算高的文科生，怕自己说得太深导致她听得一头雾水，于是努力在脑海中搜索浅显易懂的例子。
“简单来说，好比对别人精心处理过的照片，进行一键卸妆。”
谢妍姗倒吸一口冷气：居然还有这么丧心病狂的技术吗？
“你看过网上很火的那个视频吧？有个美女主播直播时系统出现了问题，关掉了美颜滤镜，这个主播其实是个男人。现在网上的照片和视频真是一点都不可信，遍地‘照骗’。”高学姐正色道，“柯昱那个项目，就是一面照妖镜。”
谢妍姗的表情更困惑了：“他研究照妖镜干吗？”
“执着于女生的素颜吧。”高学姐伸手推了推眼镜，“难道他以前谈恋爱遇上骗子了？”
谢妍姗打了个寒战：真难想象。
好吧，今天对柯昱的不了解，又多了一条。
谢妍姗身子前倾，向高学姐靠近，用真诚中带了些忐忑的语调开口：“学姐，怎么样可以申请加入人工智能实验室？”
这转折有些突然，高学姐被饮料呛了一下，连连咳嗽：“怎么，你也想研究照妖镜？”
之后好几天，谢妍姗时不时地会想起高学姐的这番话——
“你能想象这样的画面吗？那个不近女色、超级冷漠的柯昱，电脑里存满了网络红人的照片，他全神贯注地紧盯屏幕，生怕错过对方脸上的任何细节，不是为了欣赏，而是为了还原素颜！”
谢妍姗自动过滤了后半句，将前半句反复回味。
硬盘里存满了网络红人的照片？他全神贯注地看？
谢妍姗磨了磨牙。
柯昱果然是个狗男人！
谢妍姗在网上提交了入工程学院人工智能实验室的申请，计算机视觉大组里正好有新组招人，面向新生，门槛不算太高。
按下提交键后，谢妍姗偏过头，看见了书架上的便笺：
“我想变得更有用一点，永远不要再为了自己的无能而难受。”
她想起太阳能小车在跑道上一动不动，女孩红肿的眼眶、神色黯然的脸。
她的信心曾被摔得粉碎，她的前路曾雾霭蒙蒙，而如今陆陆续续的成功，一点一点缓慢而艰难地将她的信心再次拼凑起来。
她是谢妍姗，是曾经的数学竞赛组的王牌，是曾站在巅峰的奥数冠军。
三年多荒废的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事，所幸她终于从泥地里探出了头。
谢妍姗的面试被安排在周五，地点是计算机科学大学的一间会议室里。
面试官有四人，三人并排坐在对面，一人待在角落。待在角落那人低着头似乎在忙自己的事，谢妍姗进门后没有看她一眼。
开局不顺，面试官之一，居然是与季筱晴不对付顺带看谢妍姗也不顺眼的“爆炸头”。
“爆炸头”占据中心位，看来还是个主面试官。
“你是文科专业的吧？”
“对。”
“你大一数学全部不及格？”
“对。”
“这些课你修过哪些？”
谢妍姗看向“爆炸头”给的表格，上面列了一系列A级数学课的代号。
线性代数、离散数学、统计与概率、偏微分……
谢妍姗如实回答：“一门都没有。”
“全部没学过还想进人工智能实验室？”“爆炸头”音调骤然提高，“你把我们这儿当什么地方？”
“爆炸头”左边那位也许受过什么伤，情绪异常激动地敲了下桌子：“是不是知道你们文理学院的人毕业后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所以一个个挤破脑袋地往我们工程学院跑啊？”
翻译过来就是，哪儿来的野鸡上赶着来蹭我们的热度？
“激动哥”抱着双臂，趾高气扬地用一种指点人生的口气说：“小学妹，我们做AI这块的不缺人，只缺人才。我们和受过一阵培训量产的普通程序员不一样，我们不仅需要精通编程，还得有过硬的数学底子，真不是随便谁都能来混的。”
谢妍姗想，也许搞学术的压力太大真会心灵扭曲，需要在别人面前全方位地显摆来获得优越感，以此安抚自己千疮百孔的心灵。
“激动哥”说完后竟然有些发怵，因为谢妍姗脸上没有任何被揭短后慌张局促的模样，她的表情淡定孤傲，透着点隐隐的不耐烦。
对，不耐烦，那种“你屁话说完没？快问下一题”的不耐烦。
“没修过课不代表我不会。”谢妍姗慢慢地闭了下眼，漠然地看着他们，“这上面列的好多知识点我中学就学过了。”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爆炸头”和“激动哥”交换了下眼神，心想这妹子挺会吹牛啊，文理学院的富家大小姐，被奚落得受不了了就开始吹牛吗？
谢妍姗接着说：“就算不会，项目需要什么，我能自学。”
这下两位面试官不约而同地笑了。
瞧瞧，牛皮吹爆了开始给自己台阶下了吧。
“爆炸头”眯眼：“你成绩差到要被退学还提自学？”
她右边的小弟轻声提醒：“收到退学警告后，她上学期的数学课全A。”
“文科专业的数学课有什么难度？”“爆炸头”扫了一眼谢妍姗的背景资料，“基本都是E等级，最难的一门难度，啧啧，D。”
坐在最边上始终低头敲电脑忙自己事的“划水哥”忽然开口：“你知道计算机的五大常用算法吗？”
“激动哥”阴阳怪气地道：“人家小姑娘‘101’都没修完，能把功能做出来就很不错了，你就别问她算法了。”
“爆炸头”跟着说：“算法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别告诉我是九九乘法表。”
谢妍姗冷声道：“贪婪算法、分治算法、动态规划算法、回溯算法以及分支限界算法。”
三位面试官同时愣住，像被按了暂停键，定格在原地。
谢妍姗伸出一根手指：“贪婪算法，在对问题求解时，不从整体最优上加以考虑，总是做出在当前情况下看来最佳的选择，比如，求最小生成树的Prim算法和Kruskal算法。”
她伸出第二根手指：“分治算法，将复杂问题不断分解成相似的子问题，直到最后子问题可以被简单地直接求解，比如……”她的眸色亮了亮，“二分法。”
那天被柯昱科普了二分法和分治算法后，回家后她便将其他的都查了个遍。
柯老师说，这叫自主学习，由点及面。
谢妍姗全程毫无卡壳，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将五大算法从原理到实例，解释得明明白白，毫无让人找碴的空隙。
她说完后，会议室里再次变得十分安静。
小弟拍了拍手，连声赞同：“对对对。”
“爆炸头”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开口道：“懂理论也很常见啊，毕竟都是入门知识。”
谢妍姗淡淡地道：“那你出题，我去白板上写，编程或者数学，随便你。”
她明明没有丝毫恼怒的样子，可话语却像夹带着冰霜的攻击，令“爆炸头”感到背脊阵阵发凉。
“爆炸头”咽了口口水，在谢妍姗脸上读出了一行字——
“我鄙视的不是你，我鄙视你们所有人。”
她还欲继续为难谢妍姗，角落里的“划水哥”已经起身将一个信封摆到谢妍姗跟前。
“爆炸头”和“激动哥”面色着急，可张嘴说不出话。
“划水哥”说：“这是门卡，以后你可以用这个出入实验室。”
然后他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继续埋头敲键盘。
谢妍姗微怔，全身泛出轻飘飘的不真实感。
她被录取了？
原来坐中心位的不是主面试官，窝在角落里看上去毫无地位的才是做决定的大佬。
【3】
事实证明，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谢妍姗被编到全是新人的小组。参与的项目刚刚开始，大家聚在一起开第一次组会。
工作内容为：数据标注。
谢妍姗在小教室入座，偏过头看见了冲她抛媚眼的梁萤。
梁萤：“妍姗，我们真是有缘。”
为什么你这家伙无处不在啊？！谢妍姗别过头，不想理她。
负责指导他们组的研究生学长刚刚在显示屏上打开演示稿，教室门便被推开，谢妍姗目瞪口呆地看着柯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为什么你这家伙也无处不在啊？！
柯昱跟学长说了句什么，学长了然地点头道：“那就麻烦你带一下他们。”说完学长便离开了教室。
谢妍姗脑内闪过一道惊雷。
不是吧？
又是这种比我高一层的关系？
柯昱似乎没睡好，脸上带着疲惫的困意。他抬手按了按后颈，在讲台上为他们这群没背景的新人进行计算机图形识别的入门级讲解。
“还记得小时候爸妈如何教你认识事物吗？看到一只小猫，他们告诉你，这是小猫，下次遇见时，你就认识了。”
“同样，我们要教机器认识一只‘小猫’，如果直接给它看一张图片，它完全无法识别。所以，我们得给它看无数张标注着‘小猫’的图片，机器通过大量学习后，便能根据特征识别出‘小猫’。”
“你们要做的，是标注数据，比如说，给所有印有‘小猫’的图片，标注上‘小猫’，以供机器学习。”
“总而言之，标记图像，就是为AI提供学习的养分。”
讲解完毕，柯指导向大家布置了任务。
“这是附近好几个区域的照片，从照片中找出有没有猫，有的话就把它圈出来。”
谢妍姗难以置信地眨眨眼。
人工智能实验室，计算机视觉领域，听起来如此高端，结果就是来圈猫的？
到了布满电脑的工作区域，大家边干活边七嘴八舌地讨论。
他们所在的数据标注组，专为隔壁项目研发组提供数据集。
“课题是做什么的，教机器识别猫？”
“差不多。”
“统计附近流浪猫的品种？”
“训练AI快速找流浪猫抓了去绝育？”
梁萤惊呼：“这么凶残！猫猫那么可爱！”
忙了一下午，谢妍姗快成斗鸡眼了。她周围有三个男生，全部穿着条纹T恤，款式看起来差不多，只有颜色不一样。
黄条纹的男生叹气：“我算是体会到了，有多少人工，才有多少智能。”
“他们在那边研究算法，我们在这边无偿搬砖。”绿条纹男生叹气，“做实验和刷试管的区别。”
红条纹叹气：“我不想干不需要动脑的事情啊。”
这也正是谢妍姗想说的话。
梁萤吹了吹自己新做的指甲：“不动脑子就能在履历上混个在我们学校精英工程学院人工智能实验室里干过活的经历，我觉得超级划算啊。”
边上的女生鄙夷地斜眼：“得了吧，人家到时候肯定会问你具体做了什么。”
梁萤耸肩：“面试的时候就往大了说呗，把别人做的说到自己头上，到时候背一背资料就行，面试官又不可能真的去查。”
谢妍姗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那“激动哥”面试时如此情绪失控，多半就是遇上了梁萤这种人。
“干吗？你还想去研究算法啊？都是天书一样的数学好不好！”梁萤冲谢妍姗皱了下鼻子表达不满，“只学了个‘101’，还没学完，真当自己本事很大了？”
谢妍姗冲她勾了勾手。梁萤迷茫地凑近，听见她冷冷地道：“就凭你，没资格说我有没有本事。”
梁萤脑海中迅速浮现出谢妍姗扯过她领子将她拽到楼梯边的恐怖画面，牙齿控制不住地开始打战。
这时间久了，她一心想着拿下谢妍姗气死季筱晴，早将谢妍姗身上的血腥传闻抛之脑后。太大意了。
“我跟你说，谢妍姗，我真的不怕你。”梁萤掐了下大腿，用疼痛为自己壮胆，“我们都是文理学院的，同修一门课得互帮互助，你可别得寸进尺啊。”
谢妍姗忽然站起身。
梁萤立刻高举手臂做了个防备的姿势：“你干什么！你别打人！这是公共场合！”
谢妍姗整理了下桌面上的东西，挪到离她最远的座位上。
边上三个男生同时向梁萤送来疑惑的目光，质问她为何大白天戏那么多。
谢妍姗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了。
上课、写作业、吃饭、去实验室圈猫。
编程、看书、做题、去实验室圈猫。
健身、刷视频、做饭、去实验室圈猫。
每日都要问自己——这图有猫吗？猫在哪里？我漏了猫吗？
爬屋顶的猫、抓麻雀的猫、晒太阳的猫、与草丛合为一体的猫……
都是猫！
有天圈猫结束，谢妍姗拖着疲惫的步子进超市买比萨，门口一位老奶奶抱了一只雪白的小奶猫，小猫边蹭主人的胸口边嗲声嗲气地喵喵叫，引来了一群人围观：“哎呀！好可爱！我可以摸摸吗？”
毫无征兆地，谢妍姗对着小猫发出了一声无比响亮的干呕声。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她慌忙捂住嘴，充满歉意地打了个招呼，直奔卫生间，吐了。
翌日圈猫收工，她在休息区撞上柯昱。
“我觉得，我最近的工作就像在实验室里刷试管。”
柯昱薄唇轻勾：“数据集可是刚需。”
见她满脸不信，柯指导耐心解释：“机器学习的两大关键要素，一是训练的数据集，二是硬件芯片的计算能力。一旦研究的课题在市面上没有现成的数据集，就需要手工标记。数据标注已经逐渐成为最新的劳动密集型产业。”
谢妍姗听穿条纹T恤的男生们闲聊时提过，数据标注人员和算法工程师，参加工作后底薪天差地远。
柯昱慢条斯理地说：“有的工作主要靠智力，有的主要靠体力，你想做哪样的工作？”
谢妍姗没直接回答，只安静地注视着柯昱。过了至少五六秒，她发自内心地感慨：“柯昱，你真的很厉害，智力和体力都行。”
柯昱微微挑了下眉：“你怎么知道我体力很行？”
谢妍姗额角青筋一跳：“我是指你体力活干得好，修水管、修门窗、打坏人，样样精通。”
柯昱弯了弯嘴角：“只要谢大小姐需要，我随时可以服务。”
谢妍姗冷冷地瞪他：“只要我把钱给足是吧？”
“现在不给钱也行。”柯昱顿住，直勾勾地看了她一会儿，“我想要点别的。”
见他弯下腰，有俯身凑近自己的趋势，谢妍姗立刻进入备战状态，目光飞快地扫向四周，寻找武器：“我警告过你了，如果你再敢随便碰我，你可能会……”
她“死”字未说完便感受到一股热气喷向脖颈，喑哑的声音在咫尺处传开，带着强忍的浓浓笑意：“那你就杀了我啊。”
【4】
柯昱嘴上这么说，可行为还是比之前规矩了很多。
谢妍姗不屑地冷哼：狗男人果然还是怕死。
她提起他先前研究的“一键卸妆”项目，本想借此嘲讽他的恶趣味，谁知柯大佬十分坦然，准备为她现场讲解。
谢妍姗跟着柯昱走到图书馆可供出声讨论的三楼，在人较少的角落找了空位坐下。柯昱打开电脑，翻出先前项目汇报用的演示稿，侧头瞥了她一眼：“你离我那么远，怎么能看得清我的演示？”
椅子带着滚轮，谢妍姗小心谨慎地往他那边挪了挪。
柯昱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的反应，上扬的嘴角带着戏谑的味道：“再过来点。”
谢妍姗又往他身边挪了挪，肩膀不慎撞上他的肩膀，隔着薄薄衣衫传来的温度热得有些烫人。她匆忙地想往远处移，椅子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不了了。
她坐在柯昱左边，转过头，看见他右手操作鼠标，左手手臂状似随意地搭在她的椅背上，不仅暗自用力固定了她的椅子，还让她产生了一种被他揽住的错觉。
谢妍姗胃里涌上一阵快要吐血的痛。
她就知道他不可能这么老实！
偏偏这家伙的表情非常正经，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脑显示屏：“我参与开发的是数字图像还原取证技术，通常用于刑侦，你说的一键卸妆，只是其中的一个应用。”
谢妍姗一边读着他屏幕上的字，一边将身体往左倾斜，与他拉开距离，可柯昱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跟着靠了过来。两人肩膀再次撞上，她的眼皮跳了跳。
柯昱仍然看着屏幕，语调毫无变化：“一般图像在经过处理后，会留下一些数字化的痕迹，比如说噪声斑点不匹配。”
他操纵鼠标在示例图上画了几个圈。
“通过机器学习[1]，训练AI，让AI辨认出这些特征，然后反向处理，将图像还原。”
谢妍姗双脚蹭着地板，试图用摩擦力使椅子滚动。
柯昱停止讲解，静了片刻，蹙眉道：“你动来动去干什么呢？听明白了没？”
谢妍姗蓦地涨红了脸，这话说得好像是她一直在不安分。
“接下来我给你演示一下这个一键卸妆软件，”柯昱问，“你想看谁的素颜？”
谢妍姗还没从刚才的挫败感中回过神，随口说了梁萤和“爆炸头”的名字。
“我没她们的照片。”柯昱思考数秒，打了个响指，“看别人的不厚道，要不就用你的吧。”
谢妍姗果断拒绝：“不行！”
见柯昱打开文件夹，里面有不少自己的照片，谢妍姗猛地扑过去夺他的鼠标。
柯昱轻轻地笑了声：“怕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
霎时间，一股非常怪异的感觉涌上谢妍姗的心头。
他怎么会见过？
她停下动作，瞪向柯昱，厉声问：“你电脑里怎么会存我的照片？”
柯昱怔住，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他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我做实验啊。”
谢妍姗微眯起眼，仔细消化了下这五个字，然后整个人差点炸了。
不仅存我的微博当素材编肉麻段子生成器，你还用我的照片搞一键卸妆？
柯昱！
骂你狗男人简直是侮辱了狗！
谢妍姗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道：“给我看看你都存了什么！全部删掉！”
这下轮到柯昱不乐意了，两人争抢鼠标间，谢妍姗无意间按下了文件夹自动播放键。
屏幕中缓缓浮现出谢妍姗高中时期的照片，就是先前被陆禾撞见的那张偷拍照。柯昱脸色骤变，为了不被她发现，他上身往后靠了靠，握住鼠标，高举过头，谢妍姗便像只试图抓毛线球的猫般转过身，换了个方向。
背后突然受了一记重力，她猝不及防扎进他怀里，视野里一片漆黑。
谢妍姗整个人都蒙了。
过了许久，她头顶上方传来柯昱轻飘飘的笑声，语气漫不经心：“谢大小姐，公共场合，你别这样。”
注释
[1]机器学习是一门多领域交叉学科，专门研究计算机怎样模拟或实现人类的学习行为，以获取新的知识或技能，重新组织已有的知识结构使之不断改善自身的性能。它是人工智能的核心，是使计算机具有智能的根本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