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宝元站在池边注视着朱菡，不祥的预感如冰水一般从脚底蔓延至全身，骨头缝都似在冒着寒气。他猜出花下人藕是谁，连滚带爬地跑回父亲屋里撞门进去，哭道：
“父亲，祥儿，祥儿……朱菡舍开出一朵朱菡，我不知道是不是祥儿。”
韩宝元性情软弱，没有勇气下水查看，于是韩显亲自去朱菡舍下了水。过了一阵浮上来，对池腿软得站不起来的韩宝元道：“是祥儿。”
本应负责让祖父保持清醒的韩祥，不知为何没有唤醒睡着的祖父，拿了祖父随身携带的钥匙，独自去了朱菡舍，年龄由原来十八岁的状态骤减数岁——毫无疑问是十二周岁的状态，沉于池底，颅生朱菡。
韩宝元哭道：“就算是恶鬼盯上了祥儿，父亲不是每睡一觉才减一岁吗，为什么祥儿一夜之间就减好几岁？恶鬼为什么这么不讲规矩？”
韩显垂头丧气：“恶鬼凶猛，哪会跟你讲道理？它针对的原不是我一个，而是我们家所有人啊。”
聚在屋中听到这个消息的除了韩显、韩宝容赵启夫妻二人，还有韩祥的母亲印氏。印氏痛失爱子，发出崩溃的号陶，韩显一拍桌案：“让她闭嘴！莫让底下人听见！”
韩宝元虽然伤心欲裂，因服从惯了，下意识地就捂住了妻子的嘴，自己的眼泪也是忍不住，对韩显道：“出了这等大事，瞒着下人又有什么用？”
韩显斥道：“糊涂！生菡山庄被鬼雾锁死，整个山庄我们自家人只有五个，下人的人数比我们多得多，他们若是造了反，我们扛得住吗？”
山庄虽大，仆人却不多，皆因所种的“药材”见不得光，人多眼杂，能少用一个就少用一个。即便如此也有将近二十人。
韩宝元困惑道：“出了祸事就要同舟共济，他们为什么要造反？”
一向话特别少的赵启出声了：“宝元，你想想，他们若知道恶鬼作怪是因为我们，自会觉得把我们五个杀了就可以告慰恶灵，你说我们还会有活路吗？”
韩宝元一时懵了。印氏趁他走神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挣脱出来，指着韩显哭道：“死就死！那不是我们应得的吗？大家一起死好了！不是报应吗？是你开的头，凭什么我的祥儿第一个遭报，祥儿是替你去死的——”牙齿和嘴角染血的嘶喊分外凄厉。
韩显伸着脖子跺脚的模样像只怪猴子：“让她住口！”
韩宝元一急之下重重打了印氏一耳光，将她打晕过去，总算是止了哭喊。韩显原本个子就不高，缩成少年的过程中极度焦虑又缺觉，再加上年轻时长期采药养成驼背的习惯，儿女个子都显得比他高一截。他躬着腰在原地转了几圈，沉着脸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先想对策。”韩宝元低声哭道：“我们哪有本事跟恶鬼相斗？”
韩显咬牙骂道：“看你这点出息！”
却听一直沉默的韩宝容出声问道：“父亲，你是不是瞒了我们什么事情？不如就把话敞开说吧。”
韩显不由抬头看了女儿一眼。他本以为出了这种异事，女儿必是吓得话都不会说了，没想到开口竟冷静得很，感觉比她的哥哥强出许多，不由刮目相看，更看重她一分。
实际上韩宝元性格的确软弱，此时痛失爱子更是心神大乱，而韩显对儿孙的不幸并没有丝毫体谅，只觉不满和厌恶。若是追溯到三十年前，他原也不是这样硬心肠，或许是某一天把自己的心丢在了沼泽地，就再也没有人味了吧。
屋中一时安静。韩显走到门边，开了一条缝朝外观望，确认没有下人偷听，这才将几人聚到案前，压低声音道：“那个恶鬼，确是给我们指了一条生路。”
韩宝元瞪大眼睛：“那你为何不早说！祥儿他已经……”
韩显的嘴角浮出渗人的笑：“这条生路就算是我早说出来，你也未必有胆量走。”
那天夜里，自称三十条冤魂附身的女娃娃在昏暗的墙角笑嘻嘻盯着他：“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一命抵一命。你们害死的二十四条命，自然要二十四个人来抵。”
韩显丢了膝盖般跪在地上，哀求道：“我去哪里找二十四个人啊。”
女娃娃的话声与笑声夹杂在一起，仿佛是一个人在说话，又仿佛是许多人同时碎碎地发声，听上去格外诡异：“你数一数，生菡山庄里一共有多少人。”
韩显顿时明白了。他是庄主，不用数就知道山庄里有多少人头。自家六人，下人十八人。男女老少，共计二十四人。正正好好。这恶鬼是有备而来啊。
韩显哭道：“这样我们不是依然难逃一死吗？你是要灭我的门啊！”
韩宝元听到这里，发出了毫无二致的带着哭腔的问句。韩显叹道：“那恶鬼说，让我自己想办法。总之，自夏至之夜起开始，她要收二十四名十二龄童偿命，直至收满数目。”
韩宝元急道：“我们山庄里哪有十二岁的孩子？最年小的随从也十五了！”
韩显缓慢的吐字阴恻恻的：“不是有红莲子吗？”
韩宝元一怔，目光尖锐地看向韩显：“哪有了？去年结的除了我们自己服用的，不是都卖掉了吗？难道父亲你私留了？”这种情形下，他竟然也有心情计较。何止韩显大约没了人味，韩家所有人其实都已几近没了人的心肠。
韩显盯着他，一字一句说：“不是有一朵刚开出来的吗？十二天后，刚好可以派上用场。”
韩宝元的脸色顿时惨白：“你是说，祥儿，祥儿身上长出的朱菡……”他那沉入岩石缝中一般的“人味”总算是被激得偶然翻起，难受得喉头一阵腥甜。
韩显没有多说，所有人却都明白了。十二天后，池中韩祥颅中生出的朱菡就会成蓬结子，能收获十二枚红莲子。家里最小的随从十五岁，只需喂给他三粒，就可以倒长回十二岁，符合“恶鬼”的要求。然后又会有新的红莲子结出。如此下去红莲子会越积越多，可以把任一个下人变成合适做人藕的年纪，甚至一天变一人、一天变数人都能办得到，越早献祭出够数的十二龄童，就能越早些结束这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