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在前面的十几个小童仿佛没听到身后暴躁巨响,蹦跳着朝宅院深处跑去。这一刹那攻击她的粉色蒲伞们仿佛同时宣告失败,回归随风飘荡的状态。天绻却心中一凛,回头盯着远去的绯色。这些东西尚不知是什么玩艺,若真被它钻入耳中不知会有什么恶果,如果随风飘到别处去岂不会害更多人?可无拘无束的风能控制得了吗?别人不能,土地神能。抬眼看到前方院落宽阔,索性举步进入,掌间水光乍现祭出薄云剑,剑尖朝下往地面一掷,喝了一声:“封!”一圈凛凛寒光从剑锋没入青砖地面之处“嗡”地扩散出去,似水纹一般在地上一闪即逝。此时若从高空俯望,可以看到以薄云剑为中心扩出一个隐隐光罩,边缘最后停止在小镇之外,如有一个光晕隐蕴的罩子将整个罗衣镇罩在其中。那些绯色蒲伞有撞上罩子内壁的,无一不像撞上天绻本尊一般化灰。乃是一个极大的封锁结界。天绻将薄云剑留在原处,带着一身煞气朝大宅深处走去。处处重阁楼台虽然透着富贵华丽,却仍然没有遇到一个成年人,倒是从后面传来孩童笑声。她循声走进春意盎然的园林。园林中也生着一些尚是花苞状态的粉蒲,大概尚未成熟,没有遇风就散。那群孩子正围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争着抢着把手中的小瓶或皮囊递给他,七嘴八舌嚷个不停:“俞安哥哥,我捉了六只!”“我捉了十只,快换十块糖给我!”少年俞安一身粗布青衣,外表俊朗利落,脸上笑容暖熙:“都有,都有,一个个来。”挤在最前面的孩子正是罗小坛,努力跷着脚递去小瓶。俞安接过打开盖子,数着里面东西的数目:“……六,七,八。小坛捉得不少哦。”他先用水瓢在瓶中灌进水,晃一晃,再将里面的东西连同水小心地倒进身后一口井里。小瓶里“萤虫”混在水里,在日光下已看不出夜间时的莹绿,与水一起落进井中发出悦耳的叮咚声。小坛得意道:“那当然,我最厉害了。”少年从井台上搁的糖罐子里数出同样数目的蜜饯放进小坛早已迫不及待张开的小手中。面对少年时孩子们说话的速度流畅自然,起码此时没有“听不见的声音”在控制,是孩子们自己在说话。领了奖品的小坛欢天喜地跑到不知哪里去了,别的孩子继续簇拥着少年,那自自然然欢欢喜喜的景象,竟让天绻一时发懵。过了一会儿才上前道:“喂,你。”俞安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一边忙碌一边与孩子们说说笑笑,将一个女孩交过来的小罐子晃了晃,里面传来细碎碰撞的声音。他笑道:“囡囡今天就捉了一个啊。”名叫囡囡的女孩不开心地鼓起嘴。俞安安慰道:“别哭,我换你两块糖。”女孩咧开缺牙的小嘴乐起来:“俞安哥哥真好!”天绻还是得打断这和谐的场景,又上前几步扬高了声音:“俞安,你……”话说一半,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的目眩,似是突然陷入古怪涡流。天绻并非没有能力抵挡或摆脱这种状态,却因其熟悉感而震惊,一愣神一耽搁的瞬间,所有人都消失了,包括天绻自己。她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气喘吁吁用用铁锄刨坑的中年妇人。天绻的视野里可以看到握锄头的一双手保养得极好,低头时也能看到一身绫罗和精致缎鞋。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竟在这园子里拚尽全力地挖土,已经挖了很深一个坑。天绻听到自己——或者说这个妇人右耳中传来严厉话音:“快挖!挖得深一点,把她埋了!”把谁埋了?声音时不时发令:“太窄了!横着刨一些!”天绻的感觉已与贵妇的混淆,贵妇心中的一门心思按声音所令把坑挖好的执着过渡到天绻心里,肩部劳累的酸痛、手心磨出血泡的痛楚也清晰无比地传给天绻。土坑的深度和宽度令人不寒而栗,贵妇也似乎也在恐惧,挖掘的动作却毫不迟疑,仿佛耳中声音是无可违拗的命令。待那声音发出“跳进去,把自己埋起来”的命令时,妇人把锄头一撂,纵身一跃,用手将坑边泥土一把把刨进坑里,本就磨出血的手很快磨得没皮、磨得见骨,天绻明明可动用神力脱身而出,却强迫自己与贵妇共同承担着痛苦、恐惧、泥土埋到脖子的窒息感,坚持把这场梦魇走到底。贵妇已把自己掩埋到了下巴。若不是古怪的耳中音驱使着,这具娇生惯养的身体只累也早已累得死过去。偏偏如何劳累也停不下来。在拢着一把泥土要灌进自己的嘴里时,贵妇仿佛拚尽了全部力气抢来一丝清明,嘶哑着声音泣问:“你是谁?”耳中声音变得阴森低柔,答道:“回夫人的话,我是采青啊。”贵妇吐出一口气,仿佛一切总算了然。一滴眼泪从她因窒息充血的眼中落下,泪珠泛着特异的淡绿莹光,渗入湿润泥土之中。与此同时天绻也得到了解脱。身临其境的梦魇般感觉消散,天绻站在园林中调整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濒死感。蜃魇。这么多年了,竟又一次体验这种感觉。不远处,俞安还在跟孩子们说笑,似是没注意她过来,也对她刚刚经历的一切无知无觉。她低头看了看脚边不远处,那里的土微微隆起,有一朵无叶绒花正在孤零零盛开。她顿了一下,上前,用足尖踢开花茎下的土。花球一碰即散,绒伞照例朝她的脸飘来,被她袖子一挥化为乌有。同时猜到了梦魇中贵妇耳中声音来源,必是被这种小绒伞钻入耳中搞出的古怪。还有那些孩子时不时分神倾听的,大概也是它在他们耳中发出声音。土层很薄,只踢了几下便露出一片乌发和惨白的半个妇人脸。在切入蜃魇里贵妇视角的瞬间,天绻曾有一瞬看到过贵妇的脸,确定是同一人。妇人是以蹲坐的方式把自己掩埋的,头朝一边歪着,朝上的右耳露出来,那根乌色花茎就是从她耳中长出。花茎上粉色绒球已散去,光秃秃的似一根铁钎插入她耳中。饶是天绻曾见多了类似情景,还是忍不住颤抖一下。贵妇的头忽然动了一下,一只眼睛从泥土和乱发中露出来,半睁半闭,蒙沙的眼珠微微一转,似是茫茫然看向让她重见天日的人。她没有死,她还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