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悬高空,只余下一丝余辉在风中飘荡。夜已深,路上行人渐稀,可那群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商贩慢腾腾地整理着自己的货物,本来只要对折一下便可放进箱中的绸缎,他却足足折了三次。那艺人兀自抖动着手中的皮影,丝毫未注意到周围的人已空了许久。老婆婆依旧缩在角落,又是一天过去了,她的蜜饯却还没卖出半盒,她从口袋中抓出一把甘草,放在嘴中慢慢咀嚼,脸上的褶皱随着嘴巴一抽一抽地牵动,皱纹显得更深了些。后巷那老叟正端着一碗馄饨慢慢地吃起来,大片的热气从碗中腾起,他却浑然不觉地端着碗底,一口一个馄饨。夜更深了,野地里的虫鸣低了几分,远处突然荡出一条身影。那身影在空中连踏八步,也不见步子有多宽大,人却已从数丈外赶至眼前,用的竟是武林中极负盛名的“八步赶蝉”。这是一套华而不实的步法,江湖中愿意学的人很少。这人轻飘飘地立在高墙上,端的是仙风道骨,童颜鹤发。他刻意寻来一处能引起大家注意的地方,轻咳一声,面上露出和煦的笑容,犹如置身于万人瞩目的舞台中一般,双手在空中虚压,只有夏虫响应似得鸣叫几声。他双手负在背后,高声喝到:“在下刘良正,锱铢门下青城剑派门主。”他顿了一下,见无人搭腔,自顾自地道:“众位来此的目的想必彼此都心知肚明,也不必打马虎眼,要知道在这里多等一天,觊觎这宝物的人便又多上几分,所以,”刘良正眼中寒光一闪,冷声道:“各位不妨就今日动手,各凭本事。”苏彦峰喝下一杯酒,道:“你看刘良正能不能说动他们动手?”皇甫谧拈起一颗糖果,摇头笑道:“他们早已蠢蠢欲动,就算刘良正不出头,过不了许久他们也是要动手的,更何况刘良正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脸皮子厚,就算别人不理他,他一个人也能把戏唱下去。”苏彦峰道:“所以刘良正一出现,他们就会立即动手?”皇甫谧又摇了摇头,看着手中的糖果,叹道:“果子只有一颗。”阿颖望了眼窗外,道:“你有把握对付这些人?”小飞鼠摇摇头。阿颖瞪大眼睛道:“那我们还不走?”小飞鼠盯着阿颖,诚挚地道:“你走吧,今晚凶险得很。”阿颖咬着嘴唇道:“你呢?你不是没有把握吗?”小飞鼠笑了笑,道:“十成把握的事做起来多没劲!”阿颖道:“你有几成把握?”“五成。”“五成并不高。”“所以我才要你先走。”“我不走,我还等着给你收尸呢!”小飞鼠望着阿颖,只见后者眼中闪动着兴奋的神色:“你只有五成把握给我收尸,五成把握的事你也做?”阿颖咬着嘴唇,看着小飞鼠道:“十成把握的事做起来多没劲!”“阁下说的比唱的都好听,老子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讲求实际,没有好处是绝不会出手的。”李林甫挺着肚腩,宛若一尊笑面弥勒,笑眯眯地道。刘良正道:“那东西不是好处?”李林甫摇头笑道:“照阁下这种各凭本事的做法,我们之间难免要争个你死我活,那只小飞鼠可不是死的。”刘良正笑道:“李兄果然顾虑周全,那我们就先将小飞鼠擒下,再各凭本事如何?”“不知刘掌门口中的‘我们’究竟是哪几位?”黄海林不知何时已从后巷掠过来,扫了一眼面前这几人,问道。刘良正眼珠子一转,道:“黄兄以为哪几个好呢?”黄海林咧嘴一笑,道:“依我看,我们最多三个人就可以将那小飞鼠擒下,现在却有五个人,哼哼。”“不错,人太多未免有些挤了。”谢冰清放下手中的皮影,冷冰冰地道。刘良正扫了众人一眼,李林甫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谢冰清的手不知何时已搭在剑柄上,鬼婆缩在阴暗角落里的身影已模糊不清,他勉强笑道:“那黄兄以为谁是多余的呢?”黄海林斜了他一眼,道:“自然是武功最弱的那个!”刘良正还在笑,笑得却不如先前那么自然,道:“不知……不知谁……”“自然是你!”黄海林盯着刘良正冷笑道:“你刘良正除了会拍马屁还会做什么?你难不成还真以为你青城剑派近年来越做越大是别人敬畏你刘掌门?哼,不过是你马屁拍得响而已。”刘良正终于笑不出来了,咬牙道:“那在下就此别过,不在掺和此事。”他刚转身,黄海林又挡在他面前,狞笑道:“你还想走?”刘良正脸色大变,怒道:“我已经答应不参与此事,你还想怎样?”黄海林蒲扇一般大的手掌已高高举起,狞笑道:“技不如人就只有死!”他手掌用力一挥,像拍西瓜一般往刘良正脑门上拍去,只听“啊”地一声惨叫,刘良正仔细地抚平方才被黄海林弄皱的衣褶,黄海林整个人却已被钉在墙上,一支箭穿过他的胸膛直射在墙身一丈处,他整个人也悬在半空中,精铁铸成的箭杆撕扯着他的伤口。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望着暗处,他还没有死,只因那人并不想让他这么快的死去。暗中缓缓走出一人,头戴笠帽,身披蓑衣,右手上拿着一张弯弓。他走到黄海林跟前,摘下笠帽,露出一张刀疤脸,一道刀痕醒目地悬在他的脸上,自左眼皮到右下颚。他看着黄海林,温和地道:“技不如人就只有死,是么?”“嗬嗬嗬”黄海林张开嘴巴,大口的鲜血冒出来,却说不出半句话。“好,你死吧!”刀疤脸用力一旋,将铁箭自黄海林胸口扯出来,黄海林立刻像一滩软泥一般倒在地上,鲜血还来不及蔓延至刀疤脸脚下,他已走远。刘良正脸色早就恢复正常,扫了众人一眼,道:“众位现在总该知道拍马屁也算实力的一种吧?”没有人说话。刘良正又道:“这位是‘一箭穿心’辛牧羊,多我们两位不算多吧?”没有人说话,缩在角落的鬼婆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苏彦峰挑起一枚糕点,放入嘴中咀嚼,含糊地道:“看时辰,现在多余的人应该已经清理完了。”皇甫谧道:“你看死的会是谁?”苏彦峰皱眉道:“我想实力最弱的应该就是刘正良了,‘绝影剑’谢冰清,‘口蜜腹剑’李林甫每个人都比他强上不止半点,就连‘黑心掌’黄海林也比他强,我真不明白他怎么敢去趟这潭浑水。”皇甫谧点头表示赞同,呷了一口酒,悠悠地道:“但刘良正有一个优点却是他们都比不上的。”“哦?”苏彦峰显然很感兴趣。皇甫谧看着他道:“你以为他青城剑派能发展到如今的地步靠的是什么?”苏彦峰笑道:“还不是靠上了你这颗大树。”皇甫谧道:“难道我会平白无故地任由他扯我这张老虎皮?”他抚摸着手上的扳指,笑道:“刘良正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只要你能给他好处,他简直比你养得哈巴狗还听话。”苏彦峰默默地听,默默地记。皇甫谧又道:“所以我自然舍不得他死,辛牧羊想必早已赶到宏瑞楼那边了。”苏彦峰动容道:“‘一箭穿心’辛牧羊?”“不错。”苏彦峰道:“看来叔父此番是下了血本,铁定了心要夺回那琼浆玉液。”皇甫谧叹道:“你也知道那东西有多重要,你们妙绝山庄从广东护送到江浙一带想必也花了不少力气,可偏偏要由我手中转出去的时候出了这档子鸟事,这可是灭九族的啊!”苏彦峰垂下眼睑道:“叔父觉得此番小飞鼠逃走的机会有多大?”皇甫谧忧虑道:“我看不出他在等什么。”小飞鼠确实在等,他等了三天终于等到这群人出手,可他现在还是要等,他在等一个时间,一个约定。刘良正盯着小飞鼠,得意地道:“小飞鼠,你还是乖乖地将那东西交出来吧,兴许还能饶你一命,或者你觉得能从我们几个手下逃走?”小飞鼠认真地思考一番,道:“只有你、谢冰清和李林甫,我还有三成把握,但辛牧羊一来我就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百步穿杨,一箭穿心,辛兄的箭法实在是天下轻功的克星。”刘良正道:“既然如此,你还在等什么?难不成你还等着有人来救你?”小飞鼠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是等人来救我。”刘良正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道:“哈哈,你还真觉得会有人来救你?现在你已成了众矢之的,你的朋友们都巴不得离你远一点吧!”刘良正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阿颖,道:“当然除了她,我真想不明白,你给这女子喝了什么迷魂汤,眼下这当口她还敢和你站在一起。”阿颖闻言,笑道:“老伯伯,你可别弄错了,我也是来要那东西的,既然你们人多,我自然要和他站一阵线了,不然我可抢不过你们。”刘良正被阿颖一声“老伯伯”叫得心里舒爽,笑道:“女娃娃,你要那东西干什么?”阿颖道:“过些日子我爷爷就要过八十大寿了,我自然要送点好东西给他。”刘良正眉开眼笑地道:“倒是孝顺。”小飞鼠看了眼天色,叹道:“算了,不等了,你们动手吧!”糕点也要吃完了,苏彦峰望了眼天色,道:“该动手了吧。”皇甫谧谨慎地道:“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已经动手了。”苏彦峰道:“叔父在担心什么?”皇甫谧皱眉半晌,道:“我担心他在等人。”“等人?”皇甫谧点头道:“以小飞鼠的性格,素来只做有五成把握的事情,没有把握的事不做,板上钉钉的事也不做。但这次却不像是很有把握的事。”苏彦峰道:“所以你认为他藏有后招?”皇甫谧望着杯中酒,缓缓地道:“若是他藏有救兵的话,在宏瑞楼的等待就说得过去了。他等待三日,等那些声望极高的人出手,再将他们一举击溃,这样江湖中想得到琼浆玉液的人,也要思量一下小飞鼠的手段再动手。”皇甫谧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完,展开眉头,道:“是了,这样他的做法才合乎情理。”苏彦峰笑了笑,道:“或许叔父他多虑了,他小飞鼠此番是黔驴技穷,明知自己无处可逃,便只有坐着等死。”皇甫谧叹道:“但愿吧。”小飞鼠估量着周围的形势,他等的人似乎是不会来了,可他身边还有阿颖,这是他当时未曾料到的。他并未说谎,若是他自己一人,此刻绝无逃跑的希望,但若是算上阿颖……两成!小飞鼠思量着,阿颖虽然内功并不深厚,但胜在掌法精妙,或许能挡得住谢冰清的剑招,而自己对付李林甫和刘良正自然不在话下,关键是辛牧羊那无处不在的冷箭。他并无把握对付那一箭。而且他与阿颖一同对敌也有一个弊端——阿颖的轻功并不如他这般好,他自然不能丢下阿颖,所以他们只有硬拼,他们能够拼赢吗?小飞鼠咬牙暗道:“只能试一试了。”小飞鼠侧头低声道:“一会儿我对付李林甫和刘良正,你对付谢冰清,小心辛牧羊的箭,若是打不过你就跑,他们的目标是我,不会为难你的。”阿颖嘻嘻笑道:“放心,我会留下来为你收尸的。”小飞鼠无奈地摇了摇头,纵身向前,朗声笑道:“你们谁先上?”李林甫笑眯眯地道:“生意人讲求实际,当然是一起上划算。”谢冰清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辛牧羊身影一闪,已消失在暗处,小飞鼠立刻感到一股若有若无、不辨方向的杀气在暗中游动,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令他精神难以集中。但他还是打起精神盯着眼前这三人,他不必担心辛牧羊的箭从背后传来,因为阿颖就在他身后。可是他错了,错得很离谱。等他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时,已难以挽回。一阵银铃声响动,阿颖腕上那一圈光泽艳亮的小珍珠已消失不见,她最厉害的杀招不是“扇耳光三十六式”,而是她腕上的银铃般响动的珍珠。珍珠一粒粒打在小飞鼠背上,小飞鼠闷哼一声已倒在地上,他这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李林甫抚掌笑道:“妙极,妙极,二小姐这一手真是太妙了。”阿颖盈盈走来,盯着躺在地上的小飞鼠,甜蜜地笑道:“我说过,我会为你收尸的!”小飞鼠喘息着,眼中愤懑、不可置信的神色早已被他巧妙地掩过,他也在笑,笑容里充满了讥讽之色,也不知是在讥笑阿颖的出手,还是在讥笑自己对她的信任。就在方才他还盘算着不能丢下阿颖一人在此,可转眼间他却倒在了阿颖的脚下。现实似乎总是这么滑稽。他笑道:“我总算明白了你的意思,呵呵,你……你不是想知道……知道那东西在哪?过来,我……我告诉你。”他断断续续地终于把话说完,躺在地上望着阿颖。李林甫急忙道:“二小姐小心有诈。”阿颖笑着探过身子,道:“无妨,我这珠子的威力我自然知道,他现在已动弹不得。”可是阿颖也错了,等她明白的时候也晚了。小飞鼠已将她揽入怀中,寒气森森的铁手就搭在她喉骨上。小飞鼠神色狰狞地道:“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李林甫脸色大变,拔出一半的长剑却慢慢地放回去。刘良正眼珠一转,笑道:“李兄,这二小姐是你们妙绝山庄的二小姐,却不是我们锱铢门的,是吗?”李林甫额头上已渗出汗珠,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刘良正笑道:“我的意思是,你不敢上前,我自然可以。到时候这东西自然是我锱铢门的了。谢兄,我们走!”谢冰清却紧握剑柄,一动不动。刘良正变色道:“谢兄?”谢冰清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阿颖喉咙上的那只手,冷声道:“我不能出手。”刘良正刚抬起的步子又悄悄地落回去,喃喃道:“这,这……”他虽然敢踏上前去,但却没把握赢下小飞鼠,即使是受重伤了的小飞鼠。小飞鼠笑道:“既然如此,就劳烦二小姐送我一程。嗬!”他“程”字方说出口,一支铁箭已“嗖”地一声窜出来,小飞鼠松开阿颖,侧身避让,铁箭还是钉在他身上,他纵身一跃,“扑通”一下掉入湖中,掀起层层血浪,人影却已消失不见。刘良正见辛牧羊还立在原地,急忙道:“辛兄快追呀!”却见辛牧羊盯着小飞鼠消失的地方,冷声道:“一箭穿心,一箭穿心!若是一箭穿心何须再追?”辛牧羊顿了一下,涩声道:“若不能一箭穿心,又有何脸面再追!”话音方落,他人已消失在原地。阿颖从地上爬起来,拦下要追的李林甫,道:“慢着,你不识水性,未必能追得上。”她朝着湖面吹了声哨子,半晌后,湖边突然掀起一道浪花,一个脑袋从水中探出来,恭敬地道:“二小姐吩咐。”阿颖指着地上的血迹,道:“给我寻来这人。”那人道:“是。”他趴在岸边,嗅了下血迹,扎了一个猛子,钻入水中。李林甫望着消失的浪花,道:“‘浪里白条’张顺?”阿颖展颜笑道:“正是,有他的水下追踪术,小飞鼠自然逃不掉的,咱们就在这儿等着。”过了半刻钟时间,张顺又从水里冒出来,指着正南方道:“那人往那边逃了!”刘良正拱手笑道:“二小姐,此间事毕,在下就先告辞了。”阿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刘良正带着谢冰清赶回锱铢门,眨眼间已消失在东方。阿颖等二人走远,看着李林甫问道:“你看他们是要去哪?”李林甫笑眯眯地道:“沿河南下。”阿颖又问道:“那我们呢?”张顺也笑了,道:“自然是北边了。”糕点吃完了,酒也喝空了,两人却还淡笑着坐在桌前,仿佛是在细嗅空中的花香。一只白鸽划破黑夜,落在皇甫谧肩头,皇甫谧展开挟在鸽腿上的纸条,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转瞬间却又消失不见。皇甫谧盯着苏彦峰,道:“想不到你竟然暗中把我的宝贝侄女儿也派了过去,侄儿你真是吓得一手好棋啊!”苏彦峰抚着手中的酒杯,笑道:“叔父过誉了,阿颖她是自己想要去的,我哪能使唤得动她呢!”皇甫谧不置可否地摇摇头,道:“这水是越趟越浑喽。”苏彦峰回到住处,接过一张纸条,扫了一眼,沉声道:“二小姐怎么会在那里?”一旁的下属低声道:“属下不知。”苏彦峰眼中寒芒愈盛,寒声道:“鹰组全部人,一律二等处罚。”下属应道:“是。”苏彦峰挥挥手,道:“下去吧。”他转身回到房中,手中的那张纸条已化作烟灰,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喃喃道:“这小妮子又来添什么乱。”旋即,又宠溺地笑道:“不过,若是她能将那瓶琼浆玉液带回去,老头子一定会乐得合不拢嘴吧!”他的脸色又沉重起来:“只是能不能带回去还是两说,锱铢门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