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门外有脚步声响,狐狸立刻变回原形,迅速跳上衡文的膝盖。本仙君一把拎住它的后颈毛,将其拎起,毛团儿扭着身子,露出寒光闪闪的獠牙。小二在门外敲着门板:“公子、道长,早饭好了,请您二位下楼用吧。”我将狐狸塞到胳肢窝下挟着,一手开了房门,念了声道号:“即刻就下去,多谢多谢。”再合上门,狐狸蹭地跳到地上,打个滚儿化成人形。我与衡文预备下楼吃饭,临出门前本仙君还好心问了狐狸一句:“要给你捎个馒头回来吗?”狐狸傲然说:“不要。”用完早饭再回房去,我指望狐狸已经回老窝去了,没想到打开房门,看见衡文的床上一个白毛团儿很惬意地盘在被子上,在小睡。狐狸不愿意回窝去,它振振有词,很有理由。衡文清君在众目睽睽下买了它,如果它突然不见了,必引人猜疑。为了不让衡文清君多麻烦,它暂时留下。衡文大概是有感于毛团儿深情一片,也大概是觉得有趣,默许了它留下。狐狸很欢喜,本仙君有些忧虑。我当年一厢情愿地看上过人,知道这种事情只会越扯越难扯。衡文平素有个毛病,爱试个新鲜找个乐儿,万一一时兴起……我打了个哆嗦。而且,天枢正在房里吊着半口气,等着用灵芝草。金罗灵芝是狐狸送给衡文的,它在这里守着,本仙君怎么好拉下脸去和衡文要。我对着衡文和狐狸徒然忧虑,便又踱到天枢房中看看。两个小伙计正在天枢房里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据说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天枢又咳了几口血出来。掌柜的也凑近房里,甚是期盼地向我道:“道长昨晚说,今天早上一定有方子,可是已经有药了?”本仙君咳了一声:“有是有了,不过……”房门被敲了两下,一个小伙计手端着一碗墨绿的汤汁进房:“道长,药小的给您送来了。”我愕然,衡文迈进房来:“我算着时辰煎好了,你给他服下去看看吧。”两个小伙计将慕若言扶起来撬开牙关,本仙君将药汁一勺勺灌进他口内,金罗灵芝与慕若言有缘,一碗药很顺畅地灌了下去。慕若言被搁回枕头上后,没什么动静。掌柜的吞吐着道:“道长,这位公子……”慕若言呼吸匀而浅,面容上的愁苦也少了,他只有睡踏实了才是这副模样。我于是道:“无妨无妨,且让这位施主安静歇息。等到醒来时,病可望大好。”慕若言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掌柜的和小伙计担心他其实被本仙君毒死了,进进出出探他鼻息,小伙计们埋伏在前后门边和窗下楼梯前,怕我趁空跑了。我索性不睡觉的时候就搬把椅子坐在慕若言房内的桌前,自己和自己下棋解闷儿,省得掌柜的和小伙计们提心吊胆。入夜,我回房内脱出真身去找衡文,狐狸现出原形睡在椅子上的一个枕头上,我拎起它,向隔壁一指:“那间房的床上躺着本仙君白天用的躯壳。你可以将他挪到地上,去床上睡。”狐狸用爪子紧紧搂着枕头:“为什么不让我与清君在一个房里?”本仙君直截了当道:“本仙君怕你与他同在一室会生出事情来。”狐狸化成人形,冷然笑道:“宋元君想得忒龌龊了,我仰慕清君,绝对不会强迫。”我心道,是,原本就不担心这个。这位衡文清君哪是那么好强迫的。衡文在床上没有一点动静,想是听热闹听得正高兴。我便放稳口气,对狐狸晓之以理:“清君与我这次是奉命下界,一举一动天上都有仙僚看着,天庭戒律森严,他与你言行过密,恐怕会招来嫌疑。”狐狸双臂抱在胸前坐在椅子上,双眼闪着幽幽绿光:“宋元君的理由,恕在下不能苟同。据说元君在天庭也时常在清君府上蹭吃蹭喝,似乎并没有被天条处罚过,所以依在下看,天庭的规矩并没有传闻的那么森严。”这头杂毛畜生居然打听过本仙君与衡文!它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老婆舌头,颠倒是非说本仙君时常白吃衡文的。狐狸道:“元君难道要说,只因为我是妖,你是仙,所以你能做的我便做不了吗?”整了整袍子站起来,“我说过决不会给清君惹麻烦,既然元君提醒,我就去隔壁睡。只是……”狐狸向墙去,转头在眼角里看了我一眼:“虽然我现在是妖,但只要过了一千五百年的天劫,我就能飞升成仙,同在天庭时,事情还未可知。”拂袖穿墙而过,去隔壁睡觉了。我拖过椅子坐下,衡文低声道:“从未见你将天庭的规矩如此放在心上,难道是天枢与南明的事情让你悟了?”我干笑:“差不多吧。”起身走到床边,“对了,今日幸亏你送了碗灵芝草药来,多谢多谢。”衡文懒懒道:“记着欠我一顿就行了。其实我是想看看,你把所谓欠天枢的还完了,再往后能干什么。”我说:“自然是玉帝吩咐命格安排我做什么我做什么。”说起来这几日命格老儿毫无动静,十分奇怪。衡文向床内让了让,我在床外侧躺下,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南明不是还在狐狸的洞里关着吗。狐狸在这里不走,南明一定在洞中挨饿,我既然救了慕若言,要不要再发发善心,让狐狸将他放出来。”衡文在我身侧低低一笑。我问他:“你笑什么?”衡文道:“没什么,觉得你的话有趣。”天亮后我再到慕若言的房中坐着,安慰掌柜的惶恐的心。小伙计找了一副棋,衡文陪我下着解闷儿,狐狸卧在衡文身边的椅子上,小伙计们来回地瞧它。本仙君和衡文下棋下了几千年,从没赢过他,今天依旧很忧郁地输了。掌柜的殷勤地吩咐人将午饭送到此房内,五个小菜一壶酒,还有一盆热汤。小伙计将汤盆放在桌上,掀开盖儿,热气腾腾冒上来的刹那,雾气迷离中,床上的慕若言动了动。我口中正嚼着一块豆腐干,眼睁睁看着慕若言半撑起身,迷茫地向此处望来。掌柜的正站在本仙君身边亲自替我和衡文斟酒,拿着酒壶愣了,要知道,慕若言已经在床上瘫了忒久,掌柜的见到他能亲自坐起来,就像亲眼看见嫦娥升上月亮,激动得浑身颤抖,颤了片刻,扑通一声对本仙君一跪:“道长真是活神仙!道长真是活神仙!”我捋须微笑,先向掌柜的微笑,再向慕若言微笑。待张口时,才察觉豆腐干还没咽,于是从容咽下,又微笑,先对掌柜的道:“举手之劳,何必客气。”再蔼声问床上的慕若言,“公子觉得身子好些了吗?”慕若言凝目看着我,脸上还有些茫然,掌柜的道:“公子,您这几日病得人事不知,多亏这位道长一服仙药。公子此时觉得身子如何了?”慕若言面上的茫然渐去,想是清醒了,坐正了身子,脸上带了些半自嘲的沧桑出来,再整了整神情,掀开被子,金罗灵芝的药力甚足,他居然一站就站了起来,从小伙计身上接了外袍披在身上,再看着我:“衣冠不整,望请见谅。听说是劳烦道长救了在下?”我起身:“只是贫道走江湖的一点草头方儿,施主身子能大安便好。”慕若言道:“在下一介书生,没什么可谢道长的,请道长受我一拜,权作答谢吧。”他双腿一屈时,我愣了,慕若言竟要给我下跪?他一个不想要命的人对着救他命的人下跪,这不是笑话吗?!我心中这样想,腿早不知怎么跨了出去,伸手阻住了慕若言未完全跪下去的身子。桌上放下的酒杯嗒的一声,我松手后退,再一揖:“施主行的礼太重了,贫道受不起,受不起。”慕若言道:“道长不肯受拜,那便受在下一礼吧。”深深一揖。我没奈何,只好也回礼。慕若言道:“道长之恩,他日力所能及时,定再报还,鄙姓严,名子慕,请教道长仙号。”天枢下凡后果真依然了不得啊!刚刚从人事不省中爬起来,立刻眼也不眨地编出个假名字来。我再一揖:“施主言重了,实在不敢当。贫道虚号广云子,他人都喊贫道广云道人。”再略一啰唆,彼此一番客套,我便道:“施主身子刚有起色,还须静养几日,莫再受了风寒,还是先在床上静养几日吧。”慕若言道:“多谢道长,”向桌上看了看,道,“在下打扰了道长与几位用饭实在不好意思。”我干笑,分明是我们在他房内吃东西,他还说得那么客气。一直背向床坐着的衡文侧过脸来,对他笑了笑:“公子客气,本是我等打扰了。”慕若言像是在极寒的山顶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瞬时冻住一样地僵了。目光奇异,脸色惨白。衡文悠然起身:“看来公子还认得在下。”掌柜的左右地看:“原来两位公子竟然认识,怪不得道长如此费心地给公子治病了。哈哈,哈哈,原来各位都是故人。在小店中相逢,实是有缘,哈哈。”本道长要做局外人,原地站着。慕若言看着衡文,哑声道:“你……”衡文道:“此处相逢,真算是缘分了,公子既经大病重生,便如再活一世。当日种种,既是不得已发生了,索性当它是前生旧事,忘了它,好生过往后吧。”拱了拱手,向掌柜的道,“劳烦将饭菜再挪到楼下,我与道长去堂中用吧,让这位公子静养。”掌柜的一叠声答应,小伙计们手脚麻利收拾盘子。狐狸蹭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蹿进衡文怀中。衡文在我身侧低声道:“你是要在这里留着,还是和我下去吃饭?”慕若言的目光跟过来,眼中光芒闪烁,与方才大不相同。我头皮有些麻,一揖道:“施主请静心休息吧,贫道先告辞了。”随在衡文身后出门,转身的瞬间,看见慕若言凄清的眼。狐狸的金罗灵芝仙力十分不错。我开始有点后悔我治好了天枢。傍晚掌灯时分,我和衡文在楼下堂中吃晚饭,慕若言开始出来乱转。他穿了一件浅蓝的长衫,脚步声很轻,但是走得很稳,长衫在身上飘飘荡荡的,一看就是大病初愈,而且是大病初愈后已经养足了精神。慕若言下了楼梯,向堂中来,我站起身立起手掌问了句安,衡文点了一下头。慕若言回礼后在旁边的一张桌上坐了,小伙计招呼他点菜。衡文今天话不多,本仙君于是有些闷闷的,我和衡文对面坐,毛团儿蹲在衡文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做一片天真状,吃衡文喂它的炒鸡蛋。衡文将炒鸡蛋挑出葱花,一筷一筷地夹进狐狸身边的瓷碟,狐狸一口一口地吃,吃完舔舔嘴角胡须,仰头看衡文,欶欶地甩它的尾巴。本仙君无所谓地看着,淡然饮粥,间或夹一筷秋蒿菜。小伙计们也站在一旁看,道;“公子实在是厉害,这畜生到您面前这么听话,吃得真有趣。”我在心中冷笑,它若化出人形,低头摆尾,更加有趣。“江上人家”没住着几个客人,堂中的人都在看狐狸,慕若言也在看。屋角的一桌,坐着几个商贾模样的胖子,其中一个道:“把一个野物驯得如此听话,公子与这位道长可有什么妙方没有?”衡文淡淡笑了笑,我道:“不敢当,不敢当,其实是一点雕虫小技。”狐狸用眼角很不恭敬地看了本仙君一眼,我便道:“其实驯服这些山野之物十分容易,只要贫道一碗符水,即刻便能野性全消。”那张桌的其余人都称这位说话的胖子一声董员外,董员外半信半疑地看本仙君:“在下四海五湖行了大半,却不知道家的仙术竟还有如此一用。”我掂着须子不语,在恰当的时候不说话,这就是高人的境界。立刻有小伙计道:“董员外有所不知,这位广云道长实在是位高人,您看这张桌上的这位公子,就是广云道长治好的,只用了一帖药。真真正正妙手回春。”董员外与同座的胖子们顿时肃然起敬,连声地道失敬与恕罪。我也连声地谬赞与惶恐。董员外便道:“道长仙骨烁烁,想来降妖捉怪,起死回生之术一定也精通得很。”眼看越扯越没有边际去,我只有道:“偶有家宅不宁,魑魅魍魉作祟的,贫道或者尚能尽薄力驱之。起死回生之事,万不敢夸海口。生死命数,自有阴司管辖。贫道自身尚未脱出六道,岂敢大言生死之事。”董员外钦佩本仙君的谦谨,唏嘘赞叹。衡文闲闲地拿筷尖点着盘子,一盘鸡蛋都被他喂了狐狸,只剩下木耳和挑出来的葱花、姜头。我向木耳伸出筷子,听见慕若言开口道:“所谓生则缘起,死则缘灭。但是那些取债的魂魄,含怒含怨的魂灵又从何处来?还是只是谣传罢了。”我把木耳夹回粥碗,思索该说点什么。衡文忽然道:“这种事情可不好说,是不是谣传不一定。人生在世就比如一个人住在一座房子里,房子住不了的时候,就是人之将死、缘分将灭的时候。但是和这座房子缘分尽了,说不定和另一座房子还有些缘分。”筷子向我一指,“比如这位道长,他说他不会起死回生,说不定会换座房子住住。”衡文,你这是拆我的台吗?慕若言顿时看向本仙君,我干干一笑:“赵公子的玩笑开得忒风趣,贫道竟不知如何是好。”衡文放下筷子,狐狸跳上他的膝盖打了个哈欠。衡文道了声“先行”,抱着狐狸扬长上楼去。我于是也回房。我在走道里踌躇,是回我的房还是去衡文的房,想了一想,还是到衡文门前推门进去。衡文在桌前喝茶,我走到桌边坐下,衡文端起壶添茶,我拿起一个杯子伸到壶嘴前。衡文道:“连这一分的力气你也要省?”我笑道:“你给我倒一杯,余下的茶我来替你添。”衡文嗤了一声,将我手中的杯子倒满。我瞟了一眼卧在床头的狐狸:“毛团儿,和你商量件事情,晚上你带路,我和清君去你洞里一趟,把你关着的那个姓单的人放了吧。”狐狸跳下地面,化出它的人形,皱着眉头靠床柱站着。单晟凌在它臂上伤的那道疤仍然在,狐狸心中一定仍然愤恨,听我让它放人,脸色铁青。我说:“我和清君奉命下界办事,你关的这个人恰巧是其中关键。其实本仙君与此人有些恩怨,要不是天命在身上压着,你把他烤了吃,本仙君还愿意替你生火。”狐狸抱着双臂不吭声,直到衡文说:“宋珧元君说的是实情,虽然对你不住,还是甚望你能帮忙。”狐狸立刻低眉顺眼地道:“清君要放,我今晚便放了他。”一副甘愿为什么肝脑涂地的模样。于是夜半时分,我与狐狸同去向它的窝。衡文只提出了我的真身,道他便不同去了。他现下的模样与真身差不了多少,恐怕被单晟凌知道更加麻烦。狐狸听说衡文不去便晦下了一张脸,一路引本仙君向它的山头去,一句话都没有。夜黑风疾,去时正好顺风,御风行云,不过一刻钟多些,就到了狐狸住的那座山。我与狐狸在山腰落地,参参树影深深长草,我问狐狸此山的名字,狐狸冷声道:“宣清山。”宣离的宣,衡文清君的清,本仙君一阵肉紧,道:“你未起这个名字之前,这座山叫什么?”狐狸悻悻道:“枯藤山。”闷头走了几步,道,“你怎么知道名字是我改的?”我未回声。本仙君在人间念诗伤情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家偷鸡呢。狐狸的洞口掩在爬满山壁的藤叶内,顺着一条狭长的石道蜿蜒进去,狐狸是头懂得享受的狐狸,挖了一道水横在前路,水面上横一座石桥,过了桥,转过一道石屏,狐狸扬袖弹出火光,四壁熊熊的火把,展出另一片洞天,一个甚宽阔的石洞,照着厅堂的陈设布置得似模似样。石桌上陈着蔬果酒菜,石椅上铺着缎褥锦垫,右首还有一道镶贝的琉璃屏风。我正要称赞一下狐狸的石窝,狐狸站在厅中,皱起眉头,喃喃道:“不对。”大踏步转过屏风。本仙君跟上,屏风后又是一条石道,分出无数条岔道,狐狸疾疾在前,我紧紧在后,转过了数道弯,打开一道石门,又进了一个洞内,狐狸扬手点亮火把,洞中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柱子,柱子下掉着零落断开的铁链。看样子,狐狸把单晟凌关在了此处。我看着四散的铁链皱眉,单晟凌竟然勇猛至此,能挣断铁链子从狐狸洞中跑了?狐狸磨牙哼了声什么,奔出洞去,再顺着石道转过七八十来个弯儿,又推开一道石门。门外一阵风吹来,我一抬头,竟能看见乌压压的天,此处是山中的一块缝隙,被狐狸开辟成了内院。一道黑影自暗处蹿起,笔直地蹿了过来。跟着一声呜咽,一头扎进狐狸怀中,蠕动了一下,变成一个幼齿的男童,搂住狐狸号啕大哭:“大王……你终于回来了大王……呜呜,来了一个好厉害的人,把洞里关的那个人救走了……红姊姊、秋姊姊、花哥哥、小七它们……它们都被那人抓到笼子里……呜呜,我……我好不容易藏起来,我害怕,大王,呜呜……”男童把头贴在狐狸怀中,一边哭,一边说,一边蹭它的眼泪鼻涕。好不容易等它哭完了,狐狸带着它引本仙君回到石厅。男童缩在一张椅子里,仍在抽抽噎噎,一边抽噎,一边偷偷看本仙君。一双绿油油的眼,头顶两只尖耳朵上还带灰褐的纹条。这孩子原来是只山猫精。小山猫精说话很不清楚,颠三倒四的,结巴了半天才把大概的经过说清楚。据说今天早上,有位手拿拂尘的人闯进洞来,劫走了单晟凌,抓了狐狸洞中的十来个大小妖精,有漂亮的母狐狸们,也有道行不够高的其他小妖怪们,小山猫的修行最浅,妖气最弱,钻进了一个石缝旮旯里侥幸拣了一条小命。狐狸脸色铁青,目光凌厉,本仙君知道,它从此和单晟凌不共戴天了。小山猫对那救人的拂尘客的模样也左右说不清楚,来来回回只说“没有胡子”、“像道士”、“蓝衣裳”,委屈地伸出受了伤的两只前爪给狐狸看。本仙君听着看着,却不能不道:“洞中的人既然已经走了,本仙君来此的事情便算完了,时辰不早,须回客栈去了。”我看看狐狸和小山猫,“你……你们两位有什么打算?”狐狸默声不语,小山猫蜷在椅子中缩着。狐狸小小的妖精寨此时妖尽窝空,它那么垂头坐着,颇有些凄凉。那位法力高深的拂尘客却不知会不会还杀回来,狐狸与这只小山猫都有些险。本仙君其实很容易心软。我看到此情此景,心中又忍不住软了一下。只是这一下,我回到衡文房中的时候,身后跟着一头狐狸,还有一只灰纹的山猫。狐狸跳上衡文的膝盖,呜了一声,盘身伏下,模样很颓然。衡文抚了一下它的头顶,狐狸抬头,舔舔衡文的手。小山猫跳到床尾的被角边卧着,吧嗒吧嗒舔受伤的前爪。我对这一下心软真的很后悔。慕若言与单晟凌相逢在一个风疾浪高,大雨倾盆的中午。就在我带了狐狸和山猫崽子重回客栈的第二日。我和衡文正在楼下厅内吃中饭,客栈紧闭的大门被敲得砰砰响。小伙计将门打开一条缝,雨水骤然被疾风斜吹入店,水沫溅进我面前的一碟清炒素三丝里。一个头顶斗笠的水淋淋人影跨进门槛,天上恰恰打了一个炸雷。斗笠兄脱下斗笠,狐狸浑身的毛都立了起来。本仙君眼疾手快,一把将狐狸按住。眼看单晟凌昂然立在堂内,一双精亮的眼环顾四周。他这一顾,就顾到了这张桌上。一看,就看到了衡文。眼顿时眯了眯,眉峰微动,面色却未变,算是不曾形于色。衡文客气地露了半分笑,南明帝君果然是人物,向衡文也一笑后,两道电样的目光立刻扫到本仙君脸上来。本仙君本欲对他一揖,奈何双手正按在挣扎的狐狸身上,只好点了下头。单晟凌的目光做不经意状瞥了眼狐狸,掌柜的恰在此时哈腰直奔过来:“陈爷终于回来了,小店这就给您预备热水与换洗衣裳,陈爷要不要先来壶热酒暖暖身子。”我心道这掌柜的好不知趣,在洗澡水、暖身酒上献殷勤,此时这位爷心里除了楼上房中的那个弱书生,哪还有别的?偏偏你就不提这个。果然单晟凌开口便道:“楼上那位严公子,这几日可好?”掌柜的方才恍然悟出真经,一面说好,一面让小伙计引路,再赔罪说小店招呼不周,对那位公子恐怕仍有怠慢,请陈爷包涵。单晟凌大踏步地上楼去,刚上到一半,蓦然止步,双眼直直向上望去。慕若言一手紧抓着扶手在楼梯尽头立着。默默相望了一瞬间后,单晟凌问慕若言:“你这几日身子好些了没?”慕若言道:“已大好了。”单晟凌“哦”了一声,大步上楼去,与慕若言转身回客房。用完饭回房,刚插上门,小山猫一头扎过来:“大王大王,我……我方才瞧见洞里关的那个人……那个人他……”狐狸化成人身,冷冷道:“我已看见了。”一双拳头捏得紧紧,目露凶光。它一洞的妖精被擒之仇仇深似海,应该是想立刻蹿到隔壁去活剥了单晟凌。本仙君不得不劝毛团儿少安毋躁,单晟凌只身回客栈,生擒一洞妖怪的人还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南明在天庭上颇有几个好友,难道敢违逆玉帝的法旨下来帮南明?我便道:“你一洞的妖怪还不知道关在哪里,如果贸然伤了南明,说不定你的那些小妖们连命都没了。还是暂时莫乱动吧。”毛团儿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立在桌旁不动。我开门喊小二要了一碟炸鲫鱼给山猫做中饭。小二咋舌道:“道长真是好胃口,刚吃过中饭就要点心。”我笑道:“随便吃吃只当消食了。”下午,单晟凌来敲本仙君房门,他已经沐浴换了干爽的衣裳,在狐狸洞里关了数天,双颊略陷,却神采奕奕,进门抱拳道:“道长妙手回春相救严子慕之事在下已知,严子慕乃在下的结义兄弟,故而前来道谢。”如刀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本仙君,双手递上一个红封的纸包:“奉些微薄谢仪,望道长莫要推辞。”我一揖道:“施主忒客气了,不过是些草头药方,贫道方外之人,本不该收红尘铜禄,但施主一片诚心,贫道便当作施主为天下道法的捐资,权且收下。”老实不客气接过,在手中一捏,沉甸甸的,像是金条。单晟凌道:“道长与隔壁的那位公子,像是同行?”我顺口诌道:“正是,那位公子甚爱道法,欲寻静处清修,便与小道同行,时常同研些丹药之术。”单晟凌道:“原来道长擅炼丹。”我道:“也不是,其实卜前程看风水贫道修习得更深些,贫道看施主天庭饱满骨骼清奇,乃安逸大贵之相,正是祖上福萌深厚,此生安乐逍遥之人,施主要不要贫道替你卜上一课,看看近日的吉凶?”单晟凌敛回目光道:“在下今日有些困乏,改日吧。”回身欲走。我作势向前大跨一步:“施主当真不算?贫道的课法乃老君梦中亲传,一课只要十个钱,贫道既然与施主的义弟相熟,便八个钱罢了。可以再多测一字,施主看如何?”单晟凌道改日一定,大踏步走了。我一声长叹,合上房门。身后道:“我出二十钱,请道长给我卜上一课。”我回头,衡文笑嘻嘻地坐在桌前,我拖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拿起茶壶,先替他的杯中斟满:“你是要发文王课,还是鬼谷子课?”衡文道:“难道不是宋珧元君课?”我终于撑不住笑,道:“你倒悠闲,不在房中看着毛团儿,来看我热闹。”衡文道:“它被你几句话震住,估计不会轻举妄动。一洞妖精都被抓了,看它和山猫怪可怜的,就留它们两个在那房中平复平复,正好单晟凌过来,我就忍不住来看看。”饮了口茶水道,“你这道士做得似模似样的,越发有道骨了。”我扬扬得意道:“那个自然,当年我在凡间成天算命,阅过算命摊儿无数,比那刚入门的还行得多,如果哪一天犯了天条,被打回凡间来,我就真去做个算命的,生意一定不错。”衡文拿着杯子摇头:“你倒像做道士做上了瘾。我听说凡间的人都爱卜命,像你当年成天算命,都算些什么?”我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七岁的时候,我爹请了位什么山上的高人给我算命,那位高人算我有大机缘,会享到十分难得的福气,但是是个永生永世孤鸾单只的命。我一直不信这个邪,就到处找人算命,但凡算到姻缘,都是全无。”说起来便又唏嘘了,本仙君当年七岁,已经懂不少的事情,我还记得许管家的女儿芳娘当时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很喜欢她,正打算和我爹说了长大要娶她做媳妇,被老道士一棍子打得头晕眼花。但那道士的乌鸦嘴确实灵验,芳娘十四岁的时候就嫁给了一个商户的儿子,我愤愤地跑去问她为什么不记得我当年给她吃桂花糕、千层酥、核桃饼的情谊。芳娘揉着我的头顶道:“少爷您还什么都不懂。而且芳娘这样的人,怎么能高攀少爷呢?”我眼睁睁地看着芳娘上了红轿子,被吹吹打打地抬走。我爹也给我定过亲,是尚书千金,媒人说她花容月貌,生辰八字、大相小相与我合上加合,正和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结果她爱上了三王爷的世子,两人在月黑风高夜,公然私奔。我再定亲,是国舅的千金,和她表哥私奔了;又定亲,郡王家的郡主,被皇上看中,收进后宫了;皇上补给我他妹妹八公主,和年轻的侍郎偷情,连肚子都大了。我在烟花之地流连,对花魁娘子一见钟情,用情之深,感天动地。结果怎样?她还是和穷书生好了。我误打误撞成了神仙,确实享到了世人享不到之福。老道士算是句句言中。衡文打着呵欠道:“晓得了,晓得了,晓得你的苦楚悲凉。几千年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你却不能换换词?总惦记着你的永世孤鸾不撒手,你在天上做神仙,难道做得不快活?”我说:“快活。只是你生下来就是神仙,不晓得情这个东西的厉害,尝过一次忘不了。”衡文转着茶杯道:“哦,是有几分道理。有趣,有趣。此话如果被玉帝听见,一定算你凡根未净,打回人间来。”我却真有些后悔又扯了许多,扯住衡文的袖子道:“玉帝听不听见在其次,我只是胡乱说说,你可别听得有趣,想找个什么人来试试。”衡文拍了拍我肩膀,笑道:“你放心吧,一定不会找旁人试的。”天将黑,下楼吃饭时,我随口问了声慕若言和单晟凌,小二说他两人已经用了饭,各自回房去了。狐狸和山猫还在伤感它们的同洞妖怪,索性将衡文那间房留给它们去悲,我和衡文挪进了我的卧房。我左思右想,仍想不出救南明的人是谁,忽然想到,单晟凌走而复归,一定要和慕若言说说原委。我和衡文商议,去探探南明房中。没想到单晟凌很懂养生,竟不和慕若言聊一聊,这个时辰已经睡了。衡文对他施了几个说梦话的法术,他竟一句都不说。衡文叹道:“帝君虽下凡界,魂魄到底非同一般,我也无能为力了。”我琢磨了一下,要是我俩把单晟凌打醒逼供似乎也不太好,便与衡文一道退出房间。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做神仙后,很少做梦,这个梦又做得分外不同。恍恍惚惚里,我站在大片的桃花林中,桃花灼灼胜过九重天阙的云霞。云雾深处一个人影影绰绰地立着。我走近时,那人回身,我愣了。仙者有梦,梦是本心,我明白此时我是在梦中。我又明白,这个梦是我的本心。本心藏得住,却骗不过自己。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这样的心。也许在几千年前,九重天阙上遥遥那一瞬,虽在眼前,却遥不可攀,又忍不住想近上前去。几千年我优哉游哉地过,十分感谢老天,我本来是个永世孤鸾的命,妄求什么也求不到,但时常能看见,心中已满足。梦醒了,我一睁眼看见帐子顶,左侧头看见空空的被子和枕头,右侧头看见地上躺的广云子。衡文正在他房中神清气爽地等我同去吃早饭。毛团儿阴郁地蹲在凳子上,山猫哀伤地卧在床边。衡文说:“你昨天晚上做了什么好梦,我走的时候你一脸龌龊地正在傻笑。”我干笑两声:“梦见玉帝给我升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