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当天晚上,本仙君睡在床上,眼睁得像铜铃一般,唯恐有什么动静。睁到三更后,除了天枢的咳嗽,什么都没有。一个没撑住,就睡了。连着一两日,我白日到处打听名医替天枢治病,晚上提心吊胆唯恐单晟凌不按时辰杀进来,元气大损。半夜不敢睡,倒方便我替慕若言顺气端水。我这几日拿补品日日给他调理,晚上咳嗽也少了些。慕若言的手多了些热气。某夜我端水让他喝了后上床,他在枕上轻轻说了声“多谢”。本仙君辛酸老泪莫名欲淌。命格老儿通报后的第三日晚上,三更时分,乌云压月,阴风大起。本仙君听得窗外有些不寻常动静。本仙君难道真没看错命格老儿,单晟凌不按时辰进王府来了?我将胸前的铜八卦牌合在双手中心,默念符诀。一瞬间脱得真身在半空,悄悄潜出去。门外腥风阵阵,院中影影绰绰一个人形飘在花丛中,间或几声媚笑,犹如凄风号号,是女子的声音。原来是本仙君猜错了,命格老儿个乌鸦嘴。不是单晟凌来了,是妖怪来了。闻这股腥臊味儿,是狐妖吧。那狐女去的方向却是衡文的卧房,修行不到千年的小毛团儿却敢自己撞到上仙手上去。本仙君懒得费功夫追它,索性瞬移到衡文门前,等它送着过来。母狐狸乖觉,一眼看见本仙君,娇笑道:“哎哟,院里的仙家可真多。”按照天庭的规矩,见到这等小妖怪,不能立刻就杀,要先讲一番道理。于是本仙君沉声道:“妖孽,本仙君念你亦有心向道,不忍将你打回原形,若你能弃邪路,修正法,数劫过后或许能修得仙果,得入天庭。”狐女道:“哎呀,老道士啰唆,没想到你这个年轻的小神仙也啰唆。奴家只是想与房中那位仙君亲近亲近,沾些仙露。罢了,反正已有占先的了,奴不与你啰唆,后会无期。”拧腰一道乌光,向正南去。我抬手一弹指,只听乌光里一声惨呼。已是留了些情面,能不能残喘一命还要看它的造化了。衡文的房中妖气沉重,我正待破门而入,忽然想起留下天枢在房中。他是星君转世,定会引妖孽窥觑。衡文仙术远在我之上,房中无甚动静,料想他没什么。我在门缝边道:“衡文你先自己对付着,我看了天枢再来帮你。”径直纵光回涵院卧房,慕若言在床上沉沉睡着,还好没什么。本仙君画了道仙障将他罩严实了,方才又向衡文房中去。腥风更浓,衡文房前妖气沉沉,房中仍无动静,我大觉不妙,隐去气息闪进房中。荧荧红光中,一个黑影环着衡文,低声道:“我自从见到仙君后,就知道我这个妖遇上仙君只有死路一条,我来此处就没打算留着性命。仙君周身紫气萦绕,仙气卓然,只望……”它附在衡文耳边,“仙君可知道,这世上最美妙之事,究竟是什么趣味吗?若是仙君能助我……”银白如雪的长发,斜飞的妖媚双眼,是头白狐狸精。本仙君当即现身:“毛团儿,你在做什么?”狐狸缠着衡文,把本仙君当团气。衡文神清气爽,且未受制,但却由着狐狸动嘴、动爪。我钦佩狐狸的胆色,本不欲出手太重,奈何狐狸得寸进尺,越摸越不是地方,我一个没留神儿,念了个电诀,一道天闪咔地打向狐狸的天灵盖。狐狸有几年道行,闪身躲避,笼起妖气来挡。倒是挡去了大半,踉跄退了一步,哇地吐出口黑血,靠在桌边大口喘气。我站到衡文身侧点亮油灯,狐狸抬着一双幽怨的双眸看衡文,又颓然闭上:“能亲近仙君一次,心已足矣。拿我吧。”衡文上前了一步,站在我身前道:“我方才试探你是否吞噬元气,然你并无为恶之意,故我不曾驱你。这位仙君亦不会伤你,你走吧,日后潜心修道,自有正果。”狐狸擦了擦嘴角的血丝,慢慢站直身,尖尖的耳朵颤了颤:“前些日子仙君下界,就落在我修炼的山旁。我本是贪图仙君身上的仙气,近处一看,却再也忘不了仙君,只愿追随仙君身侧,方才尾随至此。今夜唐突,仙君方才的话,其中含义我已明了。只是……”双眼含着眷恋,深深盯着衡文,“倘若我有朝一日得成仙果,能否与仙君再聚云渊,畅怀一饮?”衡文颔首道:“好,我答应你。你可要记住,我虚衔衡文清君。”狐狸的眼眸亮了亮:“也烦清君记得,我叫宣离。”本仙君笑嘻嘻地上前一步:“在下宋珧元君,你若成仙后想报今晚的一击之仇,也可以来寻我。”狐狸的耳朵抖了一抖,爪子连抬都未抬,看来我方才在衡文面前喊它毛团儿,伤它颇深。本仙君向来大度,不同它这毛团儿计较,看它抽身欲走,忙赶在前面讲一句不得不提醒的话:“毛团儿,修道一途讲究清心寡欲,神清则气明,气明则……”狐狸化风而去,将本仙君未完的话没入夜色。难得本仙君论道,那狐狸却不听教诲。衡文扬眉道:“你成日絮叨你这个神仙是白捡来的,居然论起修行之法头头是道。”我嘿然道:“天上几千年,满耳朵灌的不都是这个?毛团儿今晚先得你点拨,再听我一番教诲,足可受用百八十年了。”伺候慕若言成了习惯,看见衡文的前襟被狐狸扒开些许,忍不住凑手去拢了拢,再斟杯凉茶,灌了下去。衡文坐在床边,摸起破折扇晃了晃:“怪不得你说凡间时,总露怀恋之色,原来人间当真万千世态,无限妙处。”他悠然似有神往,本仙君心惊胆战:“清君,你我下界可是要替别人设劫数的,万不能节外生枝,赔进去什么。凡心若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衡文清透的双目盯着我:“放心吧,我只是略有好奇,泛泛探知。却是你,说得倒像你有体悟似的,莫非你心中,仍有凡情?”我干干一笑:“哪能……当年的事感慨而已。”对衡文道了声好睡,回卧房去了。附回李思明身躯,料想不多久天也该亮了,天枢睡得很熟,许是我设的仙障与他的仙气融会,宁了心神。我在床上翻了个身,想起衡文的那一番话,还是觉得有点肝颤。若衡文清君竟因这次下界沾染凡情,从根到梢清算,是不是都乃本仙君的过错,是我带歪了他?想我第一次见到衡文时,只觉得这位清君的排场比天枢星君还要大。当然,衡文清君也确实比天枢星君的位次高了些许。当时我刚拜会过天枢星君,得了冷冰冰一点头。仙使引我一路行去,道是去拜会衡文清君,仙使对我道,这位清君与几位帝君位阶相等,我虚心竖着耳朵默记。将到衡文清君的微垣宫前,只见仙者众众正向另一方去,仙使道,你却不巧,衡文清君恐怕有事出门。遥遥指给我看被众仙簇拥在中间的那个渐行渐远的淡紫身影。我极目望去,只见仙光灼灼,倒与那位天枢星君的背影有几分相似,只是天枢星君还见了个脸儿,这位衡文清君连面都未见到。我只得奉了一张名帖与微垣宫外的小童,再去拜会其余仙僚。几日后,天庭上众仙约莫拜会完毕,我每日出门四处游荡,熟悉路径。那一日到了蟠桃园不远处的一方莲池边。天庭的莲花四时常开,一朵朵擎在水面上,亭亭然。池边云霭浮动,荷香阵阵,引人沿着池边一步步走,细细赏玩,走到云霭深处,却看见一块大石铺着纸,有一人半蹲半跪,正挥毫作画,想来是画这池莲花。我走得近些,道了一声“叨扰”,那人侧过头来,手中的笔信手一甩,他“哎呀”一声,墨点溅了我一袍子,忙起身拱手笑道:“一时未留神,抱歉抱歉。”我呆了一呆,倒不是因为衣裳上溅了墨,而是那人清雅如莲的好相貌。那时候他看起来还像个少年,头发松松散在脑后,只在发尾绑了根带子,穿着一件麻色布袍,袍角掖着,袖口卷起,我在心中猜测,他是哪位仙君座下的仙童,还是个和我一样的散仙。他满面歉然地道歉,我忙回礼道:“无碍无碍,原本就是我唐突,耽误了你作画。”抖一抖袍子再笑道,“在凡间就常说得染丹墨三日文香,何况此次染的是仙墨,更可算雅事了。”他双目亮了一亮:“哦?凡间人竟是这样说吗?我未见过你,你竟是从凡间新上来的吗?”我道:“正是。”他笑起来:“可正好,我生在天庭,从未去过凡间,日后凡间的逸事还请你多和我说些。”我那几日拜会仙僚,说的都是虚应客套的言辞,觉得这个半像仙童的小仙说话甚是亲切,于是道:“自然,只是我一絮叨容易没完没了,你听久了莫嫌烦。”他笑得更深,我低头看石上的画,寥寥几笔,已勾出一枝莲花的轮廓,风姿跃然,诚心赞道:“好画。”他听了像很喜欢,道:“你看得上这幅画,等画成后我便送给你,只当成是袍子的赔罪可好?”我道:“求之不得,我却赚了。”看他蹲下挽袖匀墨,欲要再画,便道,“我在这里,恐怕打扰你作画的清静,先告辞了。”转身时,听他喊了一声“且请留步”,我回头,他侧首望我:“你叫什么?”我道:“在下宋珧,齐楚燕赵韩魏宋的宋,王兆珧。”当时只说了名字就走,没想到,第二日晚上,他居然在玉帝赐我仙府的后院中,笑吟吟和我打招呼:“宋珧。”见我愕然,从袖中取出一副卷轴,“画已装裱好,给你送过来。若从前门进一层层通报太麻烦,于是直接进后院来了。”翻墙入院,他倒不客气。我接了画轴,想起有玉帝赐的两瓶琼酿正愁无人共饮,便留他一起饮酒,他点头相应,并不推辞。于是就在后院的石桌上摆了两盘仙果点心,夜色中对饮。我还徒生感慨:“若在凡间,夜晚吃酒抬头可见明月,照了人影成一双,却是一件雅事。如今在天庭,想看看月亮,只好跑到广寒宫门口看。还怕去得勤了众仙当我想调戏嫦娥。”他问:“在凡间看月亮是什么模样?”我拿手一比:“上月弯下月残,每月只有十五、十六两日是圆的。每年八月十五最圆。所以人间叫此日为仲秋节,又叫中秋。不过最圆的时候,也只有这盘子那么大。人间仲秋节时,都在桂花树下摆酒赏月……”就这么一杯杯喝,一点点讲,他听得甚有兴味,我也讲得甚有兴味,终于饮到大醉,后院中有条石榻,索性都滚到榻上睡了。第二日天大明,估计昴日星君已出东天门当值了一个时辰,方才都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他衣发凌乱向我一笑:“昨夜饮得好尽兴。”我对他的样貌还没看熟,又呆了一呆,也笑着接道:“当真当真,我到天庭第一次喝这么痛快。”他整了整衣衫:“只是我要先告辞回去了,昨夜未回府,恐怕他们到处去找。”我方才想起一件事:“是了,竟忘记问你叫什么。”听他说回府,真是哪位上君座下的小仙?他道:“哦,是,你没问我竟也忘了说。我生在天庭,所以没有名姓,只有生来就有的一个虚衔。我虚衔衡文清君,你喊我衡文罢了。”我站在石床边,傻了。天隐然已亮,我在床上又翻了个身躺平。唉,想那时,衡文清君仙术正嫩,所以身量比本仙君还低了些许,带着些少年单纯气。几千年过去,如今在厢房里躺着的那位衡文清君比起当年……沧海桑田啊沧海桑田。我侧过身,打量枕边那张熟睡的容颜。几千年,天枢星君却没有什么变化,就算如今转世成这个病恹恹的慕若言,本仙君眼前这张从容合着双目的清秀睡颜,依然还是那个天枢。瞧着瞧着,本仙君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明天后天,南明帝君该出来了吧。这些天看惯了慕若言清冷的脸,立刻要面对南明帝君那张威严的脸了,我心中竟有些澎湃。我又替慕若言掖了掖被子。本仙君遇见南明帝君时,会是什么情形?第二日天色微阴,和风有点小凉,我怕成天在房里闷坏了天枢,与他同在涵院中透气。几个小丫鬟乖巧,落月捧了一副棋,本仙君与慕若言在石桌上对弈。两局三局,索然无味。所谓下棋之趣味,就是要与那对面同下的人为着一子、两子的得失,三分、两分的局面你争我夺。你喜我怒,你扬扬得意我森森冷笑,彼时抓耳挠腮它时冷汗涔涔踌躇难下,图的就是这个乐子。但是慕若言下棋,面无表情。你吃他一片子,他纹风不动;他吃我一片子,依然纹风不动。赢了输了一张面孔,本仙君十分气闷。当年在天庭的时候,本仙君也曾与天枢星君对过几局,倒不是现在这副样子,你将他逼死了,他也眉头微蹙,略微沉吟;我入瓮中时,他虽不喜于色,眼梢眉底,却也有几分笑意。虽不多,总有些喜怒。如此一比,木雕似的慕若言又与当年的天枢略有不同。我还记着,有一回在南极仙翁处偶遇,本仙君与天枢对弈,那一局我异常不顺,处处受制,使尽浑身解数也未扳回局面,只得怆然摔下棋子,唏嘘认输。天枢当时手指中还夹着一枚白子儿轻轻敲着棋盘,听我认输,莞尔一笑,细长的手指拾起盘上的子儿分装入篓。天枢星君平时清冷冷的,那一笑,倒真不清寒了。我瞧着眼前的慕若言,天枢转世一遭,连身上仅有的一点暖气也转没了。慕若言便和今天的小风一样,虽和缓,就是透着凉。慕若言抬起清透的双目向我面上看来,我想得出神,被他一看有些怔忪,片刻才恍然明白,忙讪讪笑道:“走了神儿,忘记落子了。”随手将手里的子儿落下,慕若言却终于动了动神色:“李公子下的是白子,怎么落了黑?”我脸皮微热,刚才吃慕若言数子,收子儿时候窥他表情,没留意走了神儿,手里还捏着枚黑子,刚才一糊涂就落了。捡起来,越发讪讪:“发昏了,发昏了。”只听见远远一声缓缓道:“不是发昏,是闲看花时风也醉。”本仙君咳嗽一声,见那袭青衫径入院来,丫鬟道:“少爷,赵先生来了。”我心道废话,赵先生都站到少爷的面前了,少爷能不知道他来了?赵先生对本仙君拱手,客客气气道:“冒昧来拜,唐突入院,三公子莫怪。”我也只好跟着拱手:“赵先生客气客气,今日能得先生至,求之不得。”衡文今天过来,一定是按捺不住好奇来看天枢星君的。我挥手让伺候的人都退了,果然衡文装出一副略带疑惑的眼神,理所当然去看慕若言,慕若言站起身,我又咳嗽一声:“若言,这位是赵先生。赵先生,此是……”衡文客客气气对天枢笼手一拱:“在下赵衡,是王府的幕仲。方才擅入,打扰言公子的棋兴,望言公子莫怪。”一双含笑的眼只盯着天枢。慕若言拱手还了一礼道:“赵公子客气,若公子不弃,直呼在下若言就好,‘公子’两个字万当不起。”衡文看天枢本无恶意,但天枢此时的境况,见外人只能将他心中的苦水再多勾出来些。又有风过,慕若言轻咳两声,应该是把剩下的咳嗽费力咽了,又勉强向衡文笑道:“些许失仪,见笑了。”衡文道:“在下是有点小事来寻三公子,便不打扰言公子歇息。”暗暗将我袖子一拉,我随他走到十来步外,低声道:“你怎的过来了。”衡文在我耳边轻轻道:“南明帝君来了,就在前院。”本仙君惊诧:“啊?”衡文道:“嘘。要装作全不知情到前院去。天枢气色不好,你先让他进卧房歇息片刻吧。”我立刻回身,慕若言在石桌边收棋子。我道:“你进卧房看书歇息片刻吧,让下人收拾就好。”慕若言不理会,我只得由他在院中,与衡文匆匆赶往前院。路上我问衡文:“南明帝君竟如此大胆,顶着南郡将军的名头公然到东郡王府?”衡文笑道:“单将军有谋略,怎么会干如此蠢事,你看了就知道。”前院情形令本仙君大惊。十来个短衣打扮的人列在空地上,内院总管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捻着山羊须子,在这些人前来回踱步。那十几人是东郡王府新筛选入的家丁。其中一个伟岸身影,身穿破衫烂裤,足蹬麻耳草鞋者,南明帝君单晟凌尔。我曾设想无数种单晟凌潜入东郡王府的情形,命格告诉我他是半夜抢天枢,我便当他出现一定是在天色漆黑、月黑风高时。翻墙破门钻狗洞,施展轻功落在房顶再飘然而下……种种可能都想过,万没想到他会在青天白日下卖身做家丁进了东郡王府。南明帝君果非凡人。本仙君叹息。南明帝君就这么卖身进来了,东郡王府的总管就这么收他进来了。王府总管的眼睛是怎么长的。单晟凌与他是南明帝君时的模样无甚大差别。身高八尺余,雄赳赳一副身板,两道斜飞的漆剑眉,一双精亮的老鹰眼。虽面有尘污头若鸟巢,站在这群人堆里仍然像瘦猪群中的一头野猪,一望即知非等闲。这种人怎么可能是个卖身当家丁的。难道是因为命格安排?总管拿出名册,开始分点记录。本仙君缓步踱过去,总管立刻垂手躬身道:“三公子贵安。”三公子一出口,单晟凌两道刀一样的目光立刻向本仙君割过来。我只做没看见,点了个头,道:“都是新入府的家丁?”总管答是,本仙君踱到众人前,装作一一审视,踱至单晟凌身边,徘徊片刻,只做打量,心中寻思。南明落入本仙君手中,为不辜负玉帝嘱托,本仙君要派他去做个什么差事,让他见得着天枢却不能碰,两两同受煎熬。劈柴生火看门的平常进不了涵院,南明太威猛,做不得小厮,思前想后,只有一样差使能让他入得了我院,见一见相好。我沉吟完毕,向身侧的总管道:“此人,暂时让他倒各院的夜香吧。”第二日清晨,我洗漱完毕,装作去后园吸晨气,避开众人耳目闪进衡文房中,觍着脸让他将我真身提出李思明的身躯。衡文欣然为之,再欣然与我回涵院,隐在半空看热闹。单晟凌身着家丁行头,正在院中墙角处清点恭桶,伸手去提恭桶的瞬间,无意抬头,恰望见廊下羸弱的单薄身影。他似有所觉侧过身来,四目相对。望,也只是那么一望。单晟凌拎起恭桶面无表情地出了院子,慕若言故作镇定地回头,脸却不免白了些,刚抬步时还有些身颤。衡文道:“此情此景,着实令人堪怜。”我道:“等下我更让人恨,是吧?”衡文打了个呵欠:“南明帝君却没什么资格怪你,他当年做棒子的时候,下手可比哪个都狠。”侧目看了看我,“青童和芝兰的事情你还记恨着吧?”我道:“怎么能忘。”青童是东华帝君座下一个送信的童子。东华帝君与衡文交情甚好,带携得常下帖请我去会会棋局吃个闲茶。都是青童来送信,来来去去就熟了。青童乖觉伶俐,因送信得以在天庭各处走动,谁料想竟一来二去和披香殿的一个小仙娥芝兰有了私情。动了凡情,做了些天庭不该做的事。某天密会的时候不幸被当值的天兵抓个正着,一层层直送到玉帝面前。本来有东华帝君、衡文与我说情,看玉帝的意思,也是粗略罚一下,贬到凡间就算了。偏偏南明帝君越众而出,说天庭自有规矩,不可因情面姑息,当按天条严办。灵霄殿上,昂然陈词。玉帝就将此事交给南明来处置。南明吩咐将青童和芝兰押上诛仙台,斩断仙根,投入畜生道,若青童生为狡兔,芝兰定生做猛虎;芝兰为蝼蚁,青童就是穿山甲;青童做虾米,芝兰定是吃虾米的鱼。如此这般互残互克九世后方能为人。仍是互为仇敌,命无姻缘。南明帝君当时不敢得罪东华与衡文,在灵霄宝殿上给本仙君安了个罪名,叫作蛊惑胁从罪。说我身无修为凡根未清,大有暗示玉帝是本仙君教唆青童去调戏芝兰的意思。谁能料到,南明帝君落到如今地步,本仙君难免要说他一句现世现报。我道:“想起青童和芝兰,就觉得玉帝这么罚挺公平。但这种缺德事天枢并没有做过,偏偏他受的罪比南明多得多,又不公平。”衡文道:“你说此话又不怕被玉帝听见了。”一前一后荡回衡文房内,本仙君又成李思明。衡文要去东郡王处应个卯,我自回涵院。慕若言握着一卷书在房中坐,眼却不在书上,不知望着何处神游。本仙君上前道:“若言神色恍惚,思乡还是思人?”慕若言脸上写着思人,嘴里道:“整日闲坐,偶思旧事。”我在他对面站着,阴声阳气道:“哦,是当年与那故人的旧事吧?”慕若言不言语,本仙君将一手搭上他瘦伶伶的肩,一手抽了他手中的书,竟是卷高常侍的诗本。李思明的卧房是间半镂空檀木隔两进的叠间,内设床帐,外间有些古董玩器,摆着书案,可以做书房来用。我将慕若言挪进来后,特意在桌头案几堆满凄苦小诗悲凉小赋,供他抒情。我原想看天枢每天袖一卷诗看窗外浮云,必是一番让人心痛的形容。他却不领我情,前两天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摸了本《易经》,拿一支小狼毫,边看还边批注,这有什么好注的?大街上哪个算命摊儿上不摆一本。我瞧见那书页上注得密密的小篆牙齿就发酸。我想,他爱看就看吧,总比闹着上吊跳河强。好容易今天换了本诗,居然还是高适。我拧着眉头看封皮,蓦然醒悟。是了,单晟凌现在在做将军,所以读一读高适的战诗,看着烽火刀光的句子,想象烽火刀光中的人。刚刚在院子里看见南明拎恭桶,需要读两句诗重新温习一下他真正骁勇的模样。我暗暗一笑,将书递还慕若言:“我已允诺不再逼你出卖手足,你喜欢什么,也只管开口。”天枢淡淡道了声“多谢”。我拖把椅子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喝,慕若言望了一望我的左袖,面色微疑。我方才记得袖子里硬硬的玩意儿是拿给天枢的,连忙摸出来,竖在桌上。半尺高的竹筒,外皮青翠,里外都打磨得很光滑。我含笑问慕若言:“喜欢吗?”慕若言端详了一下它,神色有些勉强地道:“这个笔筒很朴实有趣。”我将它向慕若言面前推了推:“不是笔筒,你瞧仔细点。”慕若言神色更勉强地又端详了一下,沉吟不语。我温柔笑道:“这几天看你读《易经》,所以弄了这个东西给你。”从袖中摸出了几个铜钱扔进去,将竹筒拎起来晃一晃,“从今后你看《易经》闷了可以发一课,这个发课筒子你可喜欢?”慕若言僵着身子看桌上的竹筒,我很得意。之前空闲的时候我又琢磨了一下情节,觉得让慕若言先对我这个人改观一些,觉得我还不错时,再被我扎伤更好,这样他的内心与身体都能获得最大的伤痛。所以我这两天着意投其所好。本仙君送东西一向送到点子上,看天枢的模样,肯定是感动了。我再温声道:“你要是还想给人批八字,全府上下,想批哪个我给你找哪个。”慕若言张张嘴欲说什么,拿袖子掩住口,大咳起来,咳了数声后断断续续道:“多,多谢费心……我只是偶尔一看,却……”我起身抚他后背,将茶水端过去让他喝了两口:“我也只是顺手弄来的,倒没什么情让你承,你爱这个,只当解闷儿好了。”他喝了两口茶水,咳嗽稍停。我将茶杯放回桌上,捡起落到地上的诗本:“没想到你看这个。我还以为你好看王摩诘与孟襄阳。”虽然本仙君在天庭时,每逢有行令联句献诗之类需弄文墨事,都要靠衡文帮我过关,但其实我做凡人的时候也念过诗的,也能和人谈谈。慕若言道:“王诗与孟诗虽以淡泊悠远著,其实一位是富贵生闲一位是闲想着富贵。倒不如高适图名利便公然地图了,却痛快。”我道:“也是,此公虽然言大行怯,诗写得铿锵,战场上无能。但这世上行同于言的又有几个?大多如高公尔。”欣欣然望慕若言的双眼,等着他往下谈,他却避了我视线,不再言语,拿起桌上的书放回案几。我颇空虚,讪讪又扯了几句别的,踱出卧房去。东郡王近日踌躇在自立与按兵不动之间,议事甚频繁。衡文一天都被绊住,没得出空来,我在院中徘徊时,遇见单晟凌七八次,他或在扫院子或在锄杂草。他心思很沉,见本仙君就很恭敬地请安,眼里不漏出半丝的精光。害得我一整天都在掂量,晚上拿刀捅他哪里比较合适。天将入暮时,我总算见到了衡文,他面容甚是疲惫,低声道:“你那位郡王爹实在不是一般啰唆,你还要在这里靠多少日子,我怕我再这么陪他啰唆下去,迟早有一天拿天雷劈了他。”我赔笑道:“你莫躁,欠你的情回了天庭慢慢还,今天晚上我捅南明给你看解闷儿,可好吗?”衡文道:“你今儿一天都在琢磨着一刀扎在南明身上什么位置吧。”凑到我耳边道,“今天我入了更就去你卧房里等着。”说得本仙君心中痒痒的,也低声道:“你说我扎南明哪儿好?”衡文道:“随你痛快吧,扎心窝也行,反正死不了,有命格在呢,他不行了还有玉帝,你只管下刀。”本仙君听了此话后越发跃跃然,脚不停地回了涵院。入夜,我坐在床沿上,瞅了瞅靠在床边悠悠然的衡文,吞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向灯下看书的人道:“若言,时辰不早了,快就寝吧。”慕若言熄了外间的蜡木然地走到床边,宽下外袍,散开发冠,只穿着素白内袍的身子在灯下越发显得单薄纤长。他看了看床上,身子略僵了僵,还是慢慢掀开被子,躺下。慕若言念着单晟凌,听呼吸声也像在睁眼躺着没有睡着。衡文将我提出窍。“睡前那句话,喊得亲切。”我抖着脸皮道:“为等一下的事做个铺垫,铺垫。”同在房里坐下,衡文打了个呵欠,我道:“你今天一天劳累得过了,其实该早些歇着,不然床上的李思明借你,你附进去躺躺。”衡文懒懒地道:“罢了,我怕好附不好出。”便靠在椅子上小憩了片刻。近三更时,风声萧萧,有黑影从窗前过,一把薄薄的刀刃伸进门缝,拨开门栓,门无声无息闪开一条缝,漏进一阵夜风,本仙君与衡文顿时精神大振。看那黑影轻轻潜入房内,单将军,你终于来动手了。黑影半蹲移走,趁着月色进内间靠近床前,手中的兵器在黑暗中寒光烁烁,我和衡文在隔板处站着,我忍不住道:“一张床上睡两个人,黑灯瞎火,他怎么分得清哪个是天枢哪个是我?亮着兵刃不怕误伤。”话正说着,南明在床前站定,手中忽有荧荧光亮,却是一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另一手用刀尖挑开床帐,天枢正睡在他站的这一侧,南明用夜明珠一照,便能看见慕若言。我与衡文荡到床头伸着脖子看,帐中的慕若言像有所感应,竟猛然坐了起来。衡文道:“该轮着你了,还不回去爬起来?”我道:“不急不急。”单晟凌一把握住慕若言的手臂,将他拉下床,举起寒光闪烁的短刀干净利落地向床内砍去,被慕若言伸手拦住:“莫伤他性命。”这一声低低的,我听得清楚。单晟凌道:“怎的?”两个字寒得像千万把冰刀。何其啰唆!跑路要紧,二位。但这二位就是不跑,偏要啰唆。慕若言道:“他不曾做过什么,不算个坏人。”语气极清淡,譬如在说一棵白菜。衡文道:“天枢对你不错啊。”单晟凌冷冷道:“你不愿我动手,是担心他的命,还是怕污了我的刀?”天枢默然不语。单晟凌冷笑一声,忽然放高声调道:“床前有如此动静半日,阁下虽屏息敛气,其实早已醒了吧。何不起身一叙?”本仙君场子可以开台,扎进李思明体内,调匀一口气。高人对仗,气势要稳足。所以我缓缓睁开双眼,缓缓起身,缓缓摸起火石点亮蜡烛,缓缓从床的另一侧绕出。缓缓思考,我将钢刀藏到了何处。单晟凌的夜明珠已揣回了怀中,腾出的左手握住慕若言的手臂,本仙君与他两人对面一望,有喜、有忧、有愁。我如此待天枢,他竟替我拦下刀子,一喜。我如此待他,他竟说我不是坏人,不是我未唱够火候,就是他脑子过了火候,一忧。至于那一愁……背后衡文道:“你的刀在墙角的大花瓶里立着。”本仙君立刻道:“阁下夜半入房,未能及时相迎,失礼。白日家丁活计粗重,委屈了单将军,实在不好意思。但不知单将军半夜将我的人从床上拐下来,欲做些什么?”我含笑负手,踱到花瓶旁,拎出无鞘的长刀。单晟凌道:“本不想用此刃取你性命污它洁净。也罢,准你这畜生死前一挣。”眼角光扫来,极蔑然,“门外的数十护卫已悉数躺倒,似乎指望不上。”我说:“哦。”指望不上?有衡文在,黑白无常手里的也能给要回来,何况是被敲晕的。我道:“园中较量?”单将军大步流星,欣然出房,我趁空看了一眼慕若言,他脸色清白,转身也向园中去,没有看我。皎皎朗月下,本仙君在院中道了声“得罪”,喝道来人。几十名护卫从暗中闪出,将南明与天枢团团围住。兵器相接,铮然一声,寒光交错。我站在外圈,看着热闹,只能到南明手软时再去扎他一刀万事大吉。衡文方才从房中出去弄醒护卫,此时已回到院中站着,远远观战,道:“你这招缺德。”缺德亦是无奈,本仙君身附凡胎,如何敌得过一介赳赳猛将单晟凌,只有用护卫拖垮他,再动刀子方保险。护卫们得了本仙君的吩咐不能伤慕若言,刀剑只能往单晟凌身上招呼,大受局限。单晟凌一人抵挡数人竟还绰绰有余。一边挡一边退,他早已看好出路,出了涵院,携着慕若言闪入后花园月门,假山后的一堵墙,外面就是条空巷。正院巡逻的护卫听到风声便飞快赶来,人越来越多,单晟凌连闪带退又左支右挡,渐渐力不从心。退到那堵墙旁,已受了四五处浅伤。本仙君看准了一个空当儿,握着长刀,闪入人群。单晟凌右手横刀支住数杆长枪,左手去震另一侧来势。前胸空门大开,本仙君刀尖直指,很厚道地向他右胸去,五寸,四寸,三寸。两寸时,眼前人影一花,胸前蓦地一凉。我讶然低头,一杆长枪,枪头没进我左胸,枪柄的另一端是一双手,削长细瘦,似乎没什么力气,我握过,硌手。也就在这讶然的一瞬间,猎猎有寒风逼来,银光闪烁,似是南明的薄刀。我颈上已有凉意。命格,又简写天命簿了……咣当一声,凉意却止。单晟凌的薄刀横在我颈上不动,因为一把青光流溢的长剑正架在慕若言颈上,浅湖长衫在风中微动:“你放了他,我放你与慕若言平安出王府。”衡文啊,做人不能太招摇,你现身便罢了,这把剑太亮了些。护卫们手执兵器不敢妄动,单晟凌扬眉望着衡文:“阁下能做此主张?”衡文道:“自然。”转头向众护卫道,“原地放下兵器,退到花园外。”赵先生是东郡王眼前的红人,众护卫倒乖觉,放下兵器,退向月门。刀刃从本仙君颈上收回,衡文一回手,也从慕若言颈上撤了长剑,温声道:“言公子,枪头已扎了进去,是否该松一松手了?”握枪柄的双手松开,衡文一手支住我后背,低声道:“还撑得住吗?”那么一瞬间的神情明显是同情的。我倒抽着凉气上气不接下气道:“只是……忒疼了些,咳咳……”命格!单晟凌那厮眯眼看衡文:“方才阁下近身,在下竟无所察觉,好俊的功夫。”废话,他是趁乱施法一瞬间就现身了,你个凡胎能察觉才怪。衡文很端架子地随意道:“过奖。”单晟凌微微一笑:“阁下风采在下也甚是惊叹,请教阁下名讳?”衡文便道:“承蒙单将军垂问,在下赵衡。”单晟凌竟拱了拱手:“单晟凌今日蒙赵公子指教,望他日有缘再与公子切磋。”衡文一只手撑着本仙君后背,就这么站着,略一点头。单晟凌又眯着眼深深把衡文一望,与天枢转身,天枢回过头来,我从中枪后一直没怎么看他的脸,此时一望,他脸色依旧不好琢磨,漆黑的双目望着我:“抱歉。”我提着气道:“没什么,活该嘛……”当真是活该。慕若言的目光瞬了一瞬,转回脸去。单晟凌携他跳上围墙,没入夜色。我瘫在地上,听得熙熙攘攘嘈杂声大作,应该是闻风从被窝中爬起来的李思明他爹和两个兄长,不晓得带了大夫没有。衡文小声道:“你先忍一忍,等我不在人前应付时再提你出来。”我边喘边苦笑:“不能……提了……伤成这样……一提出来李思明……必死……我得在里头撑着。”衡文凉声道:“你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