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抱着空空的铁皮盒准备离去。89kanshu.com他仰头将那药一口喝尽,从肮脏油渍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红纸包递过来。 这个,送你罢。他把那纸包一层一层地打开,里头是一对精美的龙凤金镯子。 不要!她瞥瞥嘴,不屑地说:在那儿偷的,趁早给人还回去吧! 唉!你这孩子,也拿我当花子了?这镯子本是我买来送给婉仪的,她嫌不值钱。现在送你,你也不肯要,可见这镯子是个不祥之物。他说着有些激动,举起手要将镯子扔出去,却又面红耳赤,咳起嗽来。 算了,算了,收了就是,你何苦发脾气。病刚好,小心又气着。她腼腆地接过纸包,低头看见自己的脚尖。一双布鞋破了几个洞,忽忽地灌着风。脚趾头也调皮地钻出来凑热闹。 叹!可怜的人儿,他看着她,心疼地说:这样吧,你既然无父无母,又为着我花光了所有的钱,不如跟我一起回家去罢? 回家?你家吗?她吓了一跳。 是呀。他的眼安静真诚。金色的阳光直直地照进他的眼里来,一双眸子,深似沧海,让她瞬间跌入,即迷失。 她竟然冲着那双幽幽的瞳,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三 他叫吴楚越。细看竟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子。 江南望族公子,恋上同窗学友,上海姚记绸缎庄的独生女儿。本是蜜意浓情山盟海誓的一对儿,到了谈婚论嫁之时婉仪突然变心,恶言相向,将他羞辱一番。他一颗心迷茫无定,不甘独自离去,要问个究竟,却惹恼了姚家老爷,叫来小厮,将他毒打了一顿。他悲辱交加,病倒街边。众人见他衣衫褴褛,只以为是个乞丐,也无人来管。他惨遭情变,又遇毒打,满腔热情,焚成灰烬,只是一心一意地等死。不想竟碰到她…… 河水幽碧,杨柳垂条。船在水上走,人在画中行。他说给她听,这个故事。她调皮地点头,颇为神气地接嘴道:如此说来,我便是你的救命恩人喽?流浪街头的乞丐,竟是名门望族的公子?我可不是捡到宝吗?她大声地笑,语气揶揄。 他也笑起来,一扯她的麻花辫,道:你这个鬼灵精呀!。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她低下头看见清灵灵的水里倒映出她和他的身影,她们并肩而立,挨得很近,有鱼儿成双成对地游过,欢快地跃出水面。 他浅浅的笑容在脸上荡了一下,便消失了。抬起头去看湛蓝的天,棱角分明的脸,浓眉微蹙,满眼皆是隐藏不住深深伤痛。她知他所有的苦痛痴缠深情向往都与她无关,可是,她的心也跟着莫名地,沉重且痛惜起来。 下船前,他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说,路过苏州时给你买的新衣新鞋,到舱里去换了吧。他微微地笑着,温柔的语气,让她觉得温暖。 油纸包里的新衣衫,红底白花,高领窄袖,蝶形盘扣,一颗一颗,从领口到腰间。正是她日日梦里所见的样子。 船靠了岸。远远地望见飞檐翘角黑瓦白墙的几间老旧的房子,错落有致地座落在远处一座青色的山坡底下。他伸出白暂的手,轻轻一指:那儿,就是我家了。 四 苏州城外一个叫做吴镇的地方。 楚越从一下船便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肯松开。门房见到他们,激动万分,一路跑一路喊:太太,大少爷回来啦! 她还在东张西望,已被他拉着一路疾走,闯入厅堂。 抬眼望去,厅堂之上,一个女人穿宝石蓝色绣花夹袄,同色同花的绣花宽边裤,高贵大方地坐在雕着梅花的梨木椅里,三寸金莲,玲珑端正地放在椅前的红毯上。 楚越朝那女人深深地鞠一躬,说:母亲,孩儿回来了。这位是我的朋友江阿离。 她杵在那里,紧张极了,脑子里嗡嗡直响,不知一切是究竟是从何时开始颠倒混乱,只想转身逃开。楚越的手指却紧紧地扣住她的掌心,她向他看去,见到他的眼里隐隐地闪过一丝哀求。 她顿时就安静下来,低了头,飞快地绞着手中的帕子,死死地盯住自己脚下新穿的绣花鞋窄窄的尖。。 整个大厅的人全都睁着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她,一星半点的窃窃私语,零零落落地钻进她的耳朵。 真不知大少爷从何处找了个这么个枯瘦的乡下孩子。 脸庞子身段儿倒是不错的,只可惜完全不懂规矩,未免粗野了些。 少不得又要太太好好调教一番了。 …… 她就那样一直低着头,完全不知所措。过了很久才听见端坐在大厅之上的女人一字一顿地说:柳妈,带江小姐去房间休息。 她像得了特赦令的犯人一般,欣喜万分,顾不得此时鞠躬会不会太晚,对着秀丽典雅的女人甜甜地笑了一下,深深地弯下腰去,说了声:谢谢太太。 那女人也微微点了一点头,说:你这孩子倒也心实,别太拘礼,叫我梅姨吧!女人的身后走出来一个五旬开外的妇人,大手大脚,几步便跨到她的跟前,道:江小姐,跟我去房间吧。 五 门缓缓地打开了,洁白如雪的纱布蚊帐,雕着宝相花的木头窗子,沉静优雅的芍药双面绣屏,红木梳妆台,琉璃灯,古铜镜。桌上一只喇叭花形的留声机吱吱呀呀地唱着低声如诉的歌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是梦吗?她迷茫地看着,不明白自己冒冒失失地闯进了谁的梦? 六、 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锦衣玉食。就连她家常用的素白手帕也被换成了名贵的苏州刺绣。 楚越幼年丧父,一大家子,全靠着精明能干的梅姨上下支撑打点。梅姨虽然待人严厉,可是却对她宠爱有加。梅姨请全苏州城里最有名的旗袍匠上门来给她做精致华贵的绸缎旗袍,又吩咐厨房日日炖补品给她吃。她一见她就会拉着她的手说,唉!瞧你瘦得这可怜样儿。真让我心疼呢。 她暗地里用心,努力地学习着大家小姐的言行举止。好在幼年也跟着做教书匠的父亲读了几年私塾。虽说不至于学富五车,可也不至于太丢人现眼。 不出三月,她竟成了吴家的第一大红人,梅姨走亲访友,收粮收租都带着她,她在吴镇也渐渐小有名气。 开始有下人偷偷地打趣她,说:瞧吧,梅姨可是照着少奶奶的标准调教你呢。 她沉默,来自血脉亲情的温暖却在她的心中轻轻地慢慢地漾开。 七 转眼到初秋。 她穿一身矮领中袖的琉璃白旗袍,将及腰的长发松松的挽到耳后,结两个髻,又挑出两缕垂下来,拈一朵小小的珠花插了。走出门去,碰到梅姨。梅姨一把拉住她,惊喜万分地说:哎呀,阿离,这身打扮,真水灵,走走走,带你走亲威去。 去的是吴镇首富,吴三爷家。楚越的本家爷爷。走过一道月亮门,穿过右边曲曲折折的水榭,一池绿荷,无穷无尽,碧绿妖娆中竟带着有分诡异。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坐在一株海棠花旁边,闷闷地抽着水烟。 她施施然过过去,展颜,露一个天气无邪却又不失风情的笑,道:爷爷好,小离给您请安! 吴三爷拄着拐棍儿走近来,眯着眼睛看了她半日,笑得雪白胡子一颤一颤,坚起大拇指说:好呀,楚越,好眼光呀。 就是!梅姨一迭声地应道:我常常也夸她呢,这孩子心眼儿好,又聪明,善解人意。我喜欢得什么似的呢。 她看着自己阳光下亭亭玉立的影,也忍不住笑,转头看到楚越,却呆呆傻傻地正在走神,目光之中,忧郁阴沉,似有太多隐衷。 原来她所有的努力和改变,他竟都全部不懂。他的心中至始自终,爱着的还是那个叫做姚婉仪的女子。 一夜辗转难眠。他的不爱,让她所有的卑微和隐忍,忽然之间,都变得毫无意义。 清晨,薄薄的雾未散尽。她到楚越的房里,说:我要走了,回上海,重新做回那个背着箱子在街头卖梨膏的女子。 楚越张了张嘴却终于没有说出一个字。脸色渐渐苍白,呼吸中带着几分沉重和浑浊。 珍重。她屈了屈膝,转身,离去。 门处便是空旷的长廊,没有人,只有呼呼的风吹得她的眼,她的发和她的心。她知他在身后看她,却不敢回头。 等等!楚越叫道。 她在转角处停了脚,听见他的脚步在身后想响,越来越近。他跑过来,紧紧地抱住她。他说,非走不可了。一起走,今晚,码头,我等你,不见不散。 转身,看见他的眼里面清清楚楚地涌起生离死别的痛苦。她的泪落了下来。她说好,不见不散。 他说:记住,别让任何人知道。 八 爱或者不爱,来不及找到答案。所有的阴谋,浮出水面。 夜间的码头,一轮圆月,倒映在水中,泛起冷冷的光。她没有等到楚越,却等来了怒气冲冲的梅姨,和一群持着火把的满面怒容的吴镇乡亲父老。 快,将她绑了!梅姨一挥手,几个五大三粗的人拿着早已准备好的麻绳走过来。 她愣在那里,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甚至忘记了反抗,呆呆地站着,任他们将她五花大绑起来。 呸!一口痰吐到她的脸上,她抬起头,那个平日里对她千恩万宠的梅姨,此刻竟像一个泼妇一般,一边跳脚,一边大叫:哼!天天好茶好饭地招待你,拿你当自已闺女般地疼,你骗了吴三爷家三万块大洋的礼钱,想溜?没那么容易! 什么吴三爷,什么三万块?她脑中一团乱麻,不知从何解开。 梅姨对她好,在吴镇上下是近人皆知的事。她既向她发难,说她携银潜逃。她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无从分辩。众人见她不吭一声,便更加坚信不疑,纷纷七嘴八舌,骂了起来。 长得倒不错,可惜了竟是个骗子。 你别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是上海滩的舞女呢。 那吴三爷续弦,挑了两年了,怎么就偏偏看上这狐狸精了呢? 纷纷乱乱的场面,让她揪心。楚越!她无可奈何地对着漆黑的夜大声地喊。却无人来应,深遂的夜里,只剩下空荡荡的回声一下下地撞击着她的心。 楚越。他说不见不散,他说带她回上海的,此时此刻又去了哪里? 九 她被打了一顿,关进柴房。 门窗都被木条钉死,三个小厮,轮流看守。只有柳妈一人进出给她送饭。夜里,她趁四周无人,向柳妈哭道:柳妈,求求你行行好,找你们楚越大少爷来救我吧! 柳妈叹口气:唉!你也是聪明的孩子,怎么到这会儿还不醒悟?楚越少爷已经到上海姚家去提亲了。上次就是为着拿不出这三万块大洋,被姚家拒绝。你晓得,老爷死得早,这些年全靠太太一人苦苦支撑着,俗话说坐吃山空呀。吴三爷那边是早托了太太物色人选的,许了三万块礼钱。可是太太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偏生不巧,你就这个时候撞了来,又生了张俏脸儿,亏得太太一番调教,不然那吴三爷怎么会一见你就喜欢,爽爽利利地就送来了三万块大洋。小离姑娘,你也别怪太太和少爷心恨呐,这全是命呀。 她跌坐在地,心内凄凉冰冷,眼中却流不出一滴泪。 真相原来如此不堪。三万大洋便是她的全部身价。 从一开始就是阴谋,那些的关心与宠爱都是假的,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把她调教好了,换这三万块大洋,去娶他心爱的婉仪。 夜里梦见自己,背着糖箱走在街头,一遍一遍地唱着熟悉的歌:梨膏糖,梨膏糖……,泪流满面地醒来,心口压着万斤大石,忽然之间觉得就连那在空中飞舞的细小尘埃也比她幸福。 十 锁钠锣鼓几乎震破了天,一顶花轿,抬到门前。 上轿之前,她抬头看了一眼这个曾经给她无限温暖,无限憧憬的地方,那些结了珠网的雕梁画栋,那些飘着荷香的轻浅水池。却仍旧找不到楚越。 吴楚越,这个她在弄堂里捡到的,病得像狗一样的男子,这个她不顾一切倾心信任的男子,竟然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悄然离开,心安理得地拿着卖她的三万块大洋,去上海,娶一个叫做姚婉仪大小姐! 她的心忽然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呼呼地往外吹着凉丝丝的风。 媒婆撑开轿帘,说一声子孙满堂。她掀起盖头,恨恨地看了每个人一眼,然后妩媚地转身,一字一顿地说:总有一天,失去的,我要在这里,连本带利拿回来。 她看见,梅姨那双机关算尽,历尽风浪的眼中竟然悄悄地闪过一丝惊恐。 十一 吴三爷果然对她宠溺万分。饮食起居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她。她很快就被扶为正室太太,在吴家独揽大权。 凌罗绸缎,各色珠宝,只要她多看两眼,立刻就有人排着队的送上门来。 就连梅姨,见了她也低了眉,弯了腰,唤她一声:婶娘。她轻轻扶她,笑得甜腻:梅姨,你瞧你这么见外!小离能有今天还不全亏了梅姨当时调教得好?这人不为已,天诛地灭的道理还是梅姨教的呢。新媳妇什么时候上门,别忘了带过来给咱们老爷请个安,那大红包,我可早准备着呢。 那是自然的,小离姑娘……梅姨满脸堆笑。 三爷咳了一声,拿杆烟枪在地上重重地嗑一下,道:小离呀,你岁数虽轻,可辈分在那儿摆着呢,不能乱来。 梅姨呆在那里,一张脸顿时憋得通红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