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洁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受伤的肩膀。mijiashe.com 她来到巴西,孤雏飘零,别无目的,不知前路,更不知己需,只因拉住她的那一条线已断。她往哪里飘,终又落向何方都不会有人怜惜,有人呼应。可是偏偏,几次险些坠毁,都被及时挽救,被予以一线生机。 那就是一条光明线,一次一次给予她勇气。 她坐在圆顶屋下,看着祈祷的老印第安人,有一刻是觉得自己也被祈祷了。 于直同美国导演走的那一阵,印第安人给人质们送来一餐饭,人质们味同嚼蜡,匆匆吃完。 以色列人对彼此说:“生命虽然无常,可是我们接受了这样大的恩惠。” 加拿大摄影师说:“他总是出着危险的主意,干着危险的事。这个真正的男子汉。哦!他总是会胜利的。” 外面的天又黑了下来,巨大的黑幕笼罩着大地。这一夜雨林中的黑夜湿气很重,每一口呼吸都变得艰难,连虫鸣都稀稀寥寥直至寂寂无声,仿佛被沉滞的空气压迫了。 忽而一阵儿啼划破重重湿气,撕开幢幢黑幕,夜虫被惊醒,振动音翅,加入合奏。 总是会胜利的男子汉,在印第安人的簇拥下,怀里抱着初生的婴儿走近神坛。神坛上的老印第安人疾疾迎下,迎接新生生命。 于直走到高洁身边,高洁看到了他怀抱中的那一个小小的、努力伸动的身体,还未从鸿蒙中睁开眼睛,但已能使柔弱的四肢有力地张展着。 也许生命的本能就是如此,只需一线生机,就能蓬勃生长。 平生头一回看到生命诞生的高洁,不能不想起在她手里消逝的那一条小小生命,心里隐秘的痛稍稍触动了一点点,愈合了一点点。 她望着于直,他的眼睛笑意吟吟,他用只有高洁听得懂的普通话说:“你又没事了。” 她用普通话问:“你怎么办?你们怎么办?只有你和导演留下来了。” 于直的表情平静笃定,一笑如常,“讲究信用的印第安部落留下了一个美国人和一个中国人,这不是一件坏事,当然狡诈的我们利用了他们的淳朴和讲信用的天性。不过,为了活命,我们得相信中国大使馆和美国大使馆。我叫于直,上海人,美国人叫abbott jones,芝加哥人。记住。” 他越过高洁,将孩子递给老印第安人。 巴西向导对印第安人说:“如我们约定的——” 老印第安人打断了他,“送其他人出去。” 于直同美国导演被印第安人挡在神坛下方,高洁同其他人被推了出去。她回头望一眼于直,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们萍水相逢一场的最后场面,但是她蓦地突生冲动,拨开拦住她的印第安人,用她目前可用的最快速度跑到于直面前。 她问他:“那晚你揍了印度人以后,为什么冒犯我?” 于直正在诧异她的回奔,更加诧异她的问题。他勾起他好看的唇角,说:“我喝多了,犯了糊涂,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很值得亲一下。当然我不是个好人,也许能占到更大的便宜,这我并不介意。” “好。”高洁抿一抿唇,唇内的伤口已近痊愈,她已经没有任何阻碍。 她踮起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她的唇对住于直好看唇贴了上去。她大胆地伸出了舌头,探寻着这好看嘴唇的轮廓,回应着这份热情的回馈,给予着她内心至大的感激。 而于直毫不迟疑,更不意外,在她踮起脚那一瞬间,就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他迎接着她慷慨的馈赠,专心致志地吸吮着这曼妙的感激。 他们鼻尖贴着鼻尖,舌尖纠缠舌尖,呼吸连接呼吸,摩擦到形同一体。 洁身自爱(15) 印第安人将被释放的人质分成两路送出雨林营寨,高洁和巴西向导及加拿大摄影被分在一路,他们被送回他们来时的驳船处。印第安人同巴西向导沟通了几句后,便即离开。 巴西向导对加拿大摄影说:“他们指了一条能更快抵达最近的小镇的路,一天就能到。” 高洁说:“我们要快点,要快点通知中美大使馆。” 如于直所料,讲信用的印第安人指引他们的道路十分可靠。一天后,他们的船驶入小镇港口。 高洁和加拿大摄影在一家杂货店借了电话,分别给中美大使馆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而诚恳的声音,他听完高洁的诉求后,说:“我们会尽快调查的,您现在在哪里?是否需要帮助?” 高洁迟疑着说:“我是台湾人。” 年轻的声音带着和善的笑意,“我们是同胞,我们可以提供帮助。” 她不再拒绝帮助,从死境之地回来,任何的生机都应该抓住。她同巴西向导和加拿大摄影就此别过。 加拿大摄影拥抱她,安慰她,“放心吧,于不会有事,相同的情况我们经历过。上帝保佑,你一定能再见到他。” 在经过八个小时的等待后,高洁坐上了中国大使馆派遣来的吉普车回到了隆多尼亚州的工厂总部。 她问开车来接她的同胞,“于先生那边急需帮助,什么时候可以有好消息呢?” 同胞答她:“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和当地州政府斡旋了,和印第安人谈条件我们很有经验。” 她问这位同胞要了电话号码,同胞笑道:“你可以每天给我电话问进度。每天问两次也没有问题。” 高洁被送到隆多尼亚州时,以色列主管也已经抵达了。劫后余生的人们向公司汇报本次事件的情况。 工厂的总经理是英国人,他刻板严肃地问生还的职员们还有什么需求,公司会尽可能满足。 高洁说:“我申请调回中国大陆。”她想了想,“两周以后。” 刻板的英国人问:“为了表示公司对你们的慰问,你们可以立刻选择回到各国分部,公司会安排妥当。你为什么还要等两周?” 高洁的声音低下来,不太想承认,但是仍旧答道:“我还有点事情。” 她的要求还是被刻板的英国人通融了,得以继续停留当地两周。 叶强生的慰问电话越洋打过来,他告诉高洁,“我接到了总部的通知,你回来以后可以入职设计部。” 高洁说:“谢谢您的照顾,我会努力的。” 她每天都给那位大使馆的同胞打电话,第四天得到了好消息。 同胞说:“于先生在早上已经安全回到大使馆,他一切平安,明天就可以回国了。您要不要和他见一面?我们可以安排。” 高洁心中尘埃落定,可是落定的尘埃随之又起了一些自己无法控制的心尘,漂浮在半空中。她有一些不太确定,想了想,说:“不,不用了。我们都是被于先生救的,听见他没事,我就放心了。” 她在两周后,在公司的安排下回珠海的大中华区总部。出发前一天,她看到当地报纸上这样一条报导—— “阿贝特河矿区发生冲突,当地印第安人抗议矿业过度发展,影响生态环境和族群生存环境。当局正在了解造成冲突的根源,但是印第安人引发的暴力冲突不应该被提倡,对当地的经济发展也会造成负面的影响,他们应该以开放的心态快速融入现代社会,而不是抵触它们。部分矿业公司同意州政府对当地印第安人的补偿建议,但是他们希望他们的合法权益应该被当地印第安族群尊重。” 抗议乃至流血都未能保护当地印第安人被无视、被侵犯甚至被耻笑的原始的小小愿望,仿佛他们都不应该存在在这个社会上来阻碍不断改变和前进的时代车轮。 高洁合上报纸,拿着护照,继续独身一个人踏上她的另一段人生旅途。 叶强生率领部门全体同事办了饭局欢迎高洁的回归。她在上厕所的时候,听到外头有两位同事一边洗手一边聊天。 “台湾姑娘命真大,好几个印度人都死在那里,她被绑架后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所以说老叶不厚道,拿新人当炮灰。” “得了吧,你别事后充厚道人,如果不是把她送过去填了我们部门的名额,讲不定就轮到你我去巴西开荒。老叶对老员工够意思了,他这个人到底是个老实人,现在对台湾人也有点内疚呢!” 高洁等她们离去后,打开厕格门,在洗手台前洗手洗了很久。她一直望着自己镜子里的眼睛,司澄曾经握着她的脸说过“你的欲望藏得很深很深”,她的眼珠黑漆漆的,像亚马逊丛林夜中黑幕,需要被什么撕开,才能得到明朗天空。 她在两个星期以后,抱着手提电脑,敲开叶强生办公室的大门。她对叶强生说:“我看到公司的通知了,公司在选合适的设计师参加‘美国珠宝零售商设计大赛’,我想向公司申请去参加这个比赛。” 叶强生很意外,他沉吟,“这个比赛是各大国际品牌的竞技,设计师都至少有十几年从业经验,尤其他们代表品牌的话,公司更加慎重选择参赛人选。” 有备而来的高洁,将手中的电脑打开,“我在工后做过一些设计稿件,请您看一下是不是有资格被公司选送?” 叶强生戴上眼镜,倾前身体,浏览高洁的作品。他看第一页时,就忍不住点了头,心内诚服地想,后生可畏,没想到女孩的创造力这样大胆,得到她母亲的真传。 高洁的第一件设计是以水沫玉为材,雕琢成似虎似豹形栖息于金树枝上的项链坠,取名“野性的呼唤”。第二件设计是枚胸针,金边为底镶红蓝紫三色碎宝石,作羽毛造型,取名“守护者羽毛”。 他摘下眼镜,有商有量地同高洁讲:“我很喜欢你的设计,但是每一年公司总部选送去美国参赛的设计都是从全世界各分部的设计师里选送的,你今年的工作年资没有达标,明年你就有资格参加公司内部的选拔赛了。你把这两个设计好好琢磨完善,我作保推荐你先加入你们台湾的创意珠宝设计师协会。他们每年都会办展,你的作品倒是可以先参加他们两个月后的展览积攒一些名气。” 高洁并没有任性地坚持她的请求,她关上电脑,朝叶强生鞠了一躬,“多谢您费心了。” 她得体地从叶强生的办公室内退出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再度打开电脑,继续修改设计。 任何的事情都要一步一步来做,她不着急,至少,已经到达她给这次同叶强生谈判的预期目标。 叶强生的确算是个不错的人。高洁想。她想起了到底是利用了印第安人淳朴天性的于直。 她时不时会想到他。 回到都市之后,总有一种亚马逊丛林那一场逃亡是一个梦境的错觉,但是最后的吻,是烙在她唇上的记忆,她舔着自己的唇时,就会想到那好看的唇形。 他的吻很热又很凉,如同水沫玉那样兼具温润的视感和冰凉的气息。 高洁懊恼自己想得有点多了。 在美国珠宝零售商设计大赛开赛那日,高洁由叶强生引荐到台湾创意珠宝设计师协会,很顺利地入会,并受邀将两件作品制作出来,参加协会秋季的展览。 展览在台北举办,高洁因此回到故乡。 她为母亲扫墓前,买了一份《联合报》,她在《联合报》上看到吴晓慈荣获“美国珠宝零售商设计大赛”银奖的报导,坐在母亲墓前呆怔了很久。 明明是秋季的凉,却在她心头燃起一团微火,且愈烧愈烈。 她记得“清净的慧眼”,她怎能忘记?那是铭刻到她骨头内今生今世最深刻的温情,拉扯她这顶无主风筝唯一的念想丝线。 这一切并非梦幻泡影,亦非露珠闪电,能够轻易地一闪而逝。 高洁在母亲的墓前,将《联合报》一点点撕得粉碎。一阵秋风拂过,报纸碎屑飘入漫山红叶中。 洁身自爱(16) 带着行李的高洁从母亲的墓前离开,去拜访了在母亲去世后,为母亲生前所授权,处理过母亲遗产手续的张自清律师。她带去了母亲的那一张“清净的慧眼”的电子原稿。 在张自清律师办公室内,她讲述完关于母亲的设计被剽窃的诉求,张自清律师为难地说:“高小姐,这件事情很难办,你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份设计的著作权属于潘女士,仅凭这份电子稿是不成的。” 高洁心潮起伏,不能平定,“请您再想一想,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张自清说:“除非这件设计在你母亲生前制成过成品,并且有相应的生产销售记录。这样对我们举证才是最有力的。” 高洁的肩膀松垮垮地垂下来,“都没有。” 张自清安慰道:“这样的情况在设计领域很普遍,维权的确是很困难的。设计师要保护好自己的作品,最好是及时做一下公证或者注册。”他拍一拍高洁的肩膀,以示安慰。 高洁收好随身带的资料,她问张自清,“还有一件事情需要麻烦您,我妈咪留给我的松山区的房产,还是希望您帮我处理掉。” 张自清问:“你真的想好了把房子卖掉吗?” 高洁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 “留着房子在台湾,至少这里有个家。” 高洁苦涩地笑,苦涩地说:“我没有家了。” 张自清不知如何安慰是好,他只能叹气道:“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的传统,如果你在你的故乡连落脚的家都没有了,你的妈妈在天之灵会很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