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接到一些人的来信或者电话,说:“我读过你的小说,很想见见你,和你谈谈文学,或者别的什么,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时间总是有的,于是就约定了,详细告知家的地址,若是从城市的东边来,该怎么走;从西边来,又该怎么走;走到哪儿看见有一幢楼,门洞在大楼的最西面,进了门洞上四楼等等。一一交代清楚了,到差不多的时间,便在家里静心等候,将泡茶的杯子准备好,水烧开了,若知道是一位男客,也先将香烟找出来,免得一会儿手忙脚乱。这才坐下来守候,心里竟有些丑媳妇见公婆的感觉,别别扭扭的,又有些上考场面对考官的感觉,忐忑不安,不知能不能过关呢。 终于听到了敲门声,去开门,笑一笑,说:“你就是某某吧?” 门外的人说:“是。” 便引进门来,慌慌张张地指着椅子或沙发说:“坐,坐,我给你泡茶去。”或者说:“抽烟吧,我拿烟。”若是天热,再开电扇、找扇子,有满头大汗的,看着心里过不去,再洗把凉毛巾让擦一擦。客人坐下来,倒显得从容自在,细细地将我打量起来。这么忙过一阵子,才坐下来,说:“天气很热吧。”或者说:“天气很冷噢。”或者说:“我家不好找吧?”就这么先找些文学以外的话题说,再慢慢地引入正题。 如果来客是一位能说会道的,一般都是他或她先说,看过我什么小说,在哪次电视上也见过一面,书上也见过照片;再说看过我的小说后的感想,怎么怎么,多半说得很在点子上,很有见解。我呢,总是要谦虚地笑着,说一些我文章的缺点。如果客人是比较腼腆,就由我先说,问问他或她的工作单位,家住在哪儿等等,听他或她回答了工作单位以后,再说说这个工作的情况如何。比如是医生的,就说说医院的情形;是学生的,就说说学校的情形;是工人的,也问问工厂的事情,这样总能把话说下去。再说到文学,说到小说,话也就多些。偶有停顿,我就说:“喝茶。”或者说:“再抽一支烟。”就这样,一次见面过去了,当他或她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耽误你不少时间,我走了。” 我也就起身送客,说有机会再来的客气话。 他或她回去以后,一般总有一封信写给我,他们会说一说和我见面的感想,写下对我的评价;他们都说:“看上去,你不像一个作家。”“你和我想象的相差很大。” 一个人这么说我也许不在意,两三个人这么说了,我也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是,到我们家来看我的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这么说,我倒是开始考虑了,我到底像什么呢?没有人说我像什么,这倒是他们很一致的地方,只说我不像什么。 把自己的言行举止一一回想过来,笑眯眯地显得不深沉不痛苦;温和和的一点也不敏感不尖锐看不出神经质;说话多了显得没教养没风度,说话太少好像肚子里空空的;说了些实实在在的大白话显得没学问没根底,忙乎于泡茶拿烟说天气说住房说上班路途远不远不谈哲学不愁人类命运像家庭妇女。生就了一个大众化的样子,没有作家的气质;眼睛不近视,所以,也没戴一副眼镜;没有抽烟的习惯,所以,也没有点一支烟夹在手指间;儿子不听我的话也只好让他不听去;因为,街上没有开辟作家专卖店,所以,穿的也是和大家一样的衣服,商场里买的,也有请楼下小裁缝做的。就这样,看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和大家一样。如果和许多人一样就不像作家,那么,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试一试呀。我们面容憔悴、面带痛苦,两眼炯炯、目光尖锐,服饰长相与众不同,行走站立独具风采,谈吐尖利,言论高深,谈到人类命运死去活来,这就是作家吗?大概也不见得吧。那么,什么样子才是作家的样子呢?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想我这辈子大概注定是做不像一个作家了,做不像就不做也罢。像不像作家无所谓,做不做作家也无所谓。那么,什么才是有所谓呢?像人一样,活着、过日子,那大概是有所谓的吧! 见过一面说我不像作家的人,以后若是有机会再见面,我会有兴趣和他们谈谈什么是心目中的作家。他们多半会认真地想一想,然后一笑,说:“我也不知道,说不出来。” 原来,谁也不知道作家该是个什么样子呀!也许,作家本来就没有什么样子,甚至你根本就别以为这空间有什么作家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