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到乡下去了,我想,我能够说出这句话,至少说明我对乡下还是有一分怀恋、一分思念,这是真的。我总觉得乡下有一大堆宝藏在等待着我。越是这么想,就越是把去乡下的事情看得很郑重其事;越是郑重其事,也就越是难跨出这一步。 终于有一天,我出门了。儿子那时还小,他问我:“妈妈,你到哪里去?” 我说:“乡下。” 儿子说:“你到金家坝去?” 金家坝是我们家保姆老太的家乡,儿子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误认为乡下就是金家坝。 我无法回答儿子,若说是,儿子以后会不会一如既往地误会下去;若说不是,儿子会觉得不可理解。所以,我只能含糊一声,就走了。 儿子很顽皮、多动,老师说他考试的时候抬头望着天花板,大概也知道左顾右盼有偷看的嫌疑,只能抬头望呆。实在想不通天花板有什么好看的,总不能穿透屋顶望见北斗星吧!就算望见了北斗星,怕也不能像从前用毛泽东思想照亮他的考卷。于是,常常被教育、被骂,在学校被老师批评,回家来被父母亲责怪,却又天生一副好胃口,你口干舌燥,他我行我素、自得其乐;也有大人教育得过火的时候,他也生一点气,厉害的话也能说出来,那就是:“我到乡下去,不想再看到你们。”听起来还真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概。儿子那时候还小,乡下在他的心目中,还没有上升到概念的高度;乡下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具象,那就是家里保姆的家。儿子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把乡下当作了他的另一个家。他的退却、他的进攻,都有了一个依赖,或者在节假日,儿子并不要求我们带他出去游山玩水,而惟一的希望是到乡下去。 儿子以为他妈妈的乡下,也就是他的乡下。 其实,到今天我仍然也没有回到过属于自己的乡下。属于我自己的乡下,是我独自插队的地方,在江苏省吴江县湖滨公社。现在,这个公社已经没有了。 世界上再也没有湖滨公社了,改制的时候,它划归镇上,变成了一个镇的一部分。 我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我始终觉得我是回去过的,我问儿子:“有一年冬天妈妈到哪里去了?” 儿子说:“到哈尔滨看冰灯。” 我对我先生说:“那一年冬天,我不是说到乡下去的吗?” 先生狡猾地一笑,说:“你是写小说的人,谁知道你说的是生活中的真实事件,还是你写小说时胡编乱造出来的。” 我是有一篇小说,叫做《独自下乡去》。 我说不出话来。 回头看到保姆老太洗脚,我想,还可以请保姆老太作证,但是,我一看到她挽起的裤腿和光着的脚,就想,算了吧,作什么证,无人作证,这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