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把你独自丢在园里了么。sangbook.com真是好礼遇。” 她如是直白。墨鸾顿时窘迫,欲辩无言。 太后站起身来,缓缓地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走到墨鸾面前。她离得这样近,墨鸾甚至能触到她寒冷的吐息。她细细地看墨鸾,忽然一把掐住墨鸾下颌,厉声质问:“你到底是谁?” 她的手那样细,已爬上了迟暮之人沧桑的皱纹,但却如此尖利。墨鸾痛得忍不住皱眉,咬牙强挤出句话来:“儿家……白氏墨鸾……” “白墨鸾?白墨鸾!”太后手明显地颤抖着,但力道却愈重,她的指甲掐在墨鸾脸上,墨鸾几乎错觉颌骨也要给她捏碎了。她喃喃的声音如锉子一般琢磨脑髓,但偏又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令人阵阵晕眩。 可她却忽然又将墨鸾推开。 她收回手去,拢在胸前,从高处俯视,静了很久,这才缓缓开口道:“是了,你叫墨鸾。我老了,记性不好了。”她脸上渐渐挂上了温和的笑容,又问:“墨鸾,你觉得,我的这几个孙儿里,哪一个最出众?” 墨鸾被她推在地上,下颌还生疼,又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小心应道:“听闻几位殿下个个龙章凤姿,但儿却只见过汉王殿下一位,故此,不敢妄言。” 太后眼中一片光华闪烁,她笑道:“是啊,我忘了你才刚入京来。”她俯身,忽然伸手,将墨鸾髻上那碧玉簪拔下,拈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墨鸾猛一惊,不由自主瑟缩,却听见太后叹道:“这簪子可真漂亮,却是哪里来的?” 墨鸾默然片刻,应道:“一个朋友……送的……” “谁送的?”她紧逼一步。 墨鸾紧紧抿唇,只觉得心怦怦得就要破堂而出。 “谁送的?”太后却陡然提了嗓音,愈加紧逼。 “及笄时蔺公子送的……”墨鸾心尖一颤,下意识应出声来。 “蔺姜?原来是他。”太后却又笑了,将那支簪插回墨鸾发髻,转身复又向高台之上的凤榻走去,墨黑凤袍在台阶上拖曳出大朵大朵浓墨荷花,却偏映出她高髻染霜的银白。“你们最好不要想欺瞒我,否则——”她忽然在台阶上回过头来,那眼神,宛如凶狠的兽。 墨鸾按着心口,望着太后宁息许久,才缓缓低下头去,应道:“太后殿下明鉴,公主是您的嫡孙女,哥哥是您的孙女婿,我们白家,岂会欺瞒您?” “嫡孙女。孙女婿。好啊。”太后冰冷地哂笑。她站在高台上,没有再回头,只有幽幽灯火将她孤高的背影拉扯得细长,却偏又薄弱得瘫在地面。“晚了,回去歇了罢。记着,我是老了,但我还没瞎。”她拂袖重卧回凤榻上,直到墨鸾退出殿外,再没有睁眼。 墨鸾从殿里出来,步伐微乱不稳,竟觉得浑身无力。她急急走过殿宇回廊,直到了麟文阁门前,才终于一下撑在廊柱,蹙眉轻喘。手紧按在心口,锐痛隐隐,犹如针刺。 一夜注定无眠。 墨鸾辗转榻上,无论如何无法入睡。胸口还隐隐作痛,她按住,略蹙起眉。 她不知那是否算下马威。甫入宫门,太后冰冷萧瑟的杀气刺得她溃不成军,踉跄连连。 是的,那华贵雍容的女人有杀气。 她抬手,以手背轻掩双眸。她知道,她的生活就此彻底改变,不似乡间恬淡清澈,亦不似侯府携手柔情。 如今这个地方,是会吃人的。 忽然,隐约有歌声飘来,似有似无,荡入耳中,如鬼魅般凄冷,却又摄人心魄。 墨鸾悄身下榻,静在门畔细听一阵,终于寻出门外去,很快便寻到后园一角小屋。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歌声哀婉。 五月夏风微醺,扬动发丝裙裾。墨鸾迟疑半晌,拢了拢纱帔,走上前去,从窗口向内一望。 一抹月光淡撒,映出屋内女子清丽面容。 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一双眼睛尤其有神,又大又深,泛着幽幽冰蓝。她抱膝席地而坐,靠在墙脚,神情遥远。 她轻轻地唱: “西风常烈水常东。叹匆匆。忆华荣。又念当年,独有旧情衷。玉殿金陵应犹在,残山里,朱楼梦,曲已终。 “看此间兴亡种种,乱纷纷,还冗冗。谁堪与共?望江水,碧流如洪。白浪淘沙,暗涌卷重重。何处风流仍醉卧?苍苔冷,瓦堆寒,尽成空。”犹如魅影轻吟。 这词曲悲凉,歌声哀婉,墨鸾不由吃惊轻叹。 那女子也看见了她,停下来,起身走到窗前,问道:“你是谁?” “我……”墨鸾心绪一摇,顿了顿,轻声应道,“我是庆慈殿新来的宫女。” 那女子眼角微扬,望了她一会儿,道。“我叫陆祥誉。是个……唱曲儿的。” 她眼中现出凉薄的自嘲。 “你……”墨鸾揣度着,小心问道,“你做错什么,太后罚你在这里?” 陆祥誉道:“皇太后殿下让我唱曲儿,我没唱。” “为什么?”墨鸾问,“你……你唱得很好听呢……” 陆祥誉静看她片刻,默默转身倚墙坐了下去。“ 你真的觉得我唱得好听么?”她略扬起脸,挑眉看向墨鸾。 墨鸾静默点头。 陆祥誉笑了,靠在墙壁,缓声道:“嗳,我没几天好活了,但我有个故事不愿自个儿带进土里去,你想不想听?”她也不待墨鸾回答,兀自便说了下去: “从前有个男人,精通五音六律,任至乐府司令丞。他的妻子是他前往西域求学时相识的,而后就一起回了中土,一直恩爱幸福。可当朝太后却看上了他,以权势相胁迫。为了妻儿安平,他只能屈从了。 “那时,太后的女儿恋上了新科的状元郎,与驸马感情寡淡,令太后颇为头痛。太后要公主与她的情郎断绝,公主却拿那乐官之事反质问太后。于是,太后一怒,便作下毒谋。 “她指人诬蔑那乐官的妻子弹唱反词,称胡女有不臣之心,将乐官一家责成死罪。而那所谓的反词,却正是公主倾慕的状元郎所作,于是自然要连坐。 “那乐官与状元本是好友,于是一己扛起全责。公主与状元携手逃出帝都而去,但乐官一家却是惨死。 “乐官的妻子在狱中产下一名女婴,她苦苦哀求狱卒放孩子一条生路。终于动了恻隐之心的狱卒便谎称孩子已经死了,将女婴装在盒里抱了出去,丢在护城河中,任之自生自灭。 “可老天有眼,那孩子活下来了,长大了,从母亲留下的血书中得知一切。所以她回来报仇。她发过誓,定要那歹毒的仇人血债血偿。 “于是这个姑娘跟着一个曲艺班子辗转回到了京城,攀上了至尊的九子,为的便是复仇。可是她却……” 说到此处,祥誉忽然顿下来。她静了许久,忽而一笑:“没有可是,她很快就能替她的爷娘兄长复仇了。”她站起身来,穿过封定木条的窗口,深深盯着墨鸾的眼睛。 瞬间,墨鸾只觉得那双蓝眼睛像一个凄冷的漩涡,竟能将天地星辰也吸进去,令人不寒而栗。她张口欲言,却觉胸口闷痛,颈嗓阵阵发堵。 “你听说过这故事么?”陆祥誉眸中泛着异样光华。 墨鸾默然摇头。 “也是,你看来不过十五六岁罢?那时你还未出生哩。”祥誉轻哂。她将头轻抵着窗栏,仿佛回忆着那遥远的过去,“当时可是很轰动的事呢。那公主正是当今皇帝同母的胞妹,那位状元也十分有名,姓姬,好似是叫姬雍罢。这些年过去,也没人敢说了,后来人就都不知道了。” 蓦得,墨鸾只觉脑海里轰隆一阵嗡鸣,经不住地浑身颤抖。“你……你再说一遍……!”她一把抓住窗上木栏,任粗糙木刺扎的手心生疼。她惊乱催问,“那……那状元叫什么?公主呢?公主的名字……你知道吗?” 陆祥誉十分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叫姬雍。我没记错就是这个啦。公主的名字……”她忽然神秘地笑了笑,“公主的名字一般人不能知道呢,但是我知道。阿娘的遗书里说,她叫姜宓,平阳长公主李姜宓。我阿娘说,她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你看,我没有说谎骗你。” 姬雍。姜宓。那是,父亲和母亲的名字。 刹那,墨鸾只觉如坠山渊,闷得喘不上气来。洪流袭来,心间一片茫茫。 不……这不可能……她是听错了,想多了。她如是对自己说。然而,却分明有另一个声音一字字钉在她魂魄深处,告诉她,那是她的爷娘,正是她的爷娘。 这些事,哥哥知道么?还有别人知道么?为何……为何阿爷与阿娘,从未对她提起……? 可如今,阿娘已不在了。而阿爷……阿爷和阿弟,却又在哪里……? “你怎么了?”祥誉见她神色不对,不禁问道。 墨鸾呆了半晌才终于惊还神来,她静下来,目光游移,缓缓抬眼望向祥誉,轻声问:“你……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便不怕……” “穷兽之搏,拼死一奋,还有什么好怕的。不须你去说,那女人也什么都知道,但她那样的人不会将我放在眼里。我愈张狂,她愈会看低我,愈会要看我的好戏。”祥誉孤冷哂笑。她忽然凑上前来,放低柔了嗓音道:“但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不是什么宫女,太后绝不会让一个宫女随意在两殿走动,你是九殿下说的那个——姨妈家的表妹,我猜的对么?” 这次,她微笑了。 墨鸾心尖一颤,但已再不能反驳。 祥誉微笑而叹:“殿下告诉我,你不想嫁给他。所以我知道,你和那些女人不同。飞上枝头,贵为王妃,尽享荣华清闲,这是多么好的事情,何况殿下是个好人,任何人只需瞧上他一眼都该看得出。但你却不稀罕。所以我觉得,你是不一样的,我可以相信你。”她就着窗栏,握住墨鸾的手,道:“替我把这个故事说给殿下听罢。请你告诉他:祥誉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不值得他记挂,请贵人莫做傻事,忘了那个辜负他的女人,开心、平安的过自己的日子。”她含笑说着,泪却已流了满面。但她倔强地转过身去,将泪光藏在阴影里。 墨鸾只觉心中酸楚,泛着浓烈苦涩,震撼良多,一时竟不知究竟为了哪一桩。 她立在屋前白月下,紧紧咬着唇,齿间一片腥甜。 忽然,却有一阵喧哗吵闹传来,依稀竟是凤栖殿方向。 凤栖殿,那是太后寝殿。 “殿下……?!”祥誉猛回身,紧紧抓住窗间木栏,指骨节节青白,凄惶旋起。 墨鸾神色一紧,眸色急变,却欲渐不明。她静了好一会儿,宛如雕塑,忽然,却向着凤栖殿方向,飞身奔去。 章二一 滴血刺 她一路飞奔,终于在将至凤栖殿时被拦了下来。 拦住她的,是傅芸娘。 “贵主不能去。”傅芸娘一把死死拽住她。 墨鸾道:“是汉王殿下来了么?” 傅芸娘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墨鸾迈步便走。 傅芸娘又拉住她,急道:“贵主别去。只当是什么也不知罢了,何苦惹祸上身?” 墨鸾充耳不闻,固执疾走。 “小娘子!”傅芸娘疾呼,“夫人将你托付给我,我不能让你以身犯险,否则我……”她一窒,没有再说下去。 墨鸾回身望向芸娘,夜风拂动她的纱帔群裾,青丝微动。“傅尚宫,你就让我去罢。我非去不可。就当是……为了我自己也好。”她如是道,眸中光华闪烁。 傅芸娘浑身一颤,当下呆立。面前这少女,那般眼神,绵柔中蕴藏倔强,熟悉地令人心疼。 凤栖殿上明昧不定。风动帘幔,高屏香鼎投下的巨大阴影仿佛魑魅,压得人心头沉重,似喘不上气来。李乾愤怒地吼声尤似哭泣。 “你便是把她碾成灰我也要跟她化在一起!你休想用这种方法拆散我们!”他的嗓子已极度嘶哑,每一字皆拼尽全力。 “孽畜!给我闭嘴!”太后勃然大怒的斥责震得凤栖殿的梁宇也在颤抖着,“这是一个皇子应该说的话应该做的事吗?” 李乾大笑:“你以为是我想生在天家做这个皇子的吗?这从来就不是我自己选择的东西。我不想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但你们凭什么要我们为此付出代价?” “你——”太后似一句话堵在颈嗓再吐不出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乾双眼熬红,看着高高在上的皇祖母,瞬间苍凉。 他绝不曾想过,皇祖母会假母妃之名骗开他进而带走了祥誉。他不顾母妃阻拦,闯出宫去,想寻白弈相助,但却偏巧撞上姨母从宫中回府便感了风寒,大司马府上一片忙乱,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他也再难启齿,不敢给表哥多添麻烦。他又去找旁人,但平日里从交甚好的几个,不是推搪便是反过来劝他:不过一个伎子,算了。他又急又怒,干脆径直扑上太后门来。 他本不想这样,他也不想让皇祖母生气难过。可她是他的祖母,他是她的孙儿,他们是一家人,为何竟也要有这般手腕? 他立在殿上,固执而又悲伤。 忽然,殿外传来个清脆嗓音。 “启奏皇太后殿下,白氏墨鸾有要事容禀。” 凤栖殿里顿时一静。 太后渐平缓下来,拢了拢发鬓,沉道:“进来。”不过两个字,却是疲倦深深。 殿门一开,透出黔夜深浓里的惨淡白月。墨鸾披着月光步步走上殿来,神色肃穆。她也不看李乾,兀自俯身向太后拜道:“儿有个故事想说给太后听。” “呵。”太后轻笑,“你大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