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二年(1913)八月晚些时候,凌叔华等从日本神户回到凌福彭从北京迁居天津(今河北区)新大路无线电后的家。 一月中旬,袁世凯下令革除旧制,各省最高执政官为民政长,下设内务、财政、实业和教育四司。直隶先后由冯国璋(兼)、刘若曾担任。根据参议院通过的清室优待条件,凌福彭受袁世凯委派,到遵化为清室续修东陵。李若兰告诉叔华说,袁世凯考虑她的父亲在布政使任内损失了不少钱财,修皇陵可是个肥缺。言外之意从那里可找回些补偿。 凌福彭知道,天津是他任天津知府、直隶布政使的旧地,有广泛的人脉和良好的教育条件,于是便在天津(今河北区)新大路街购地建了一幢中西合璧的二层洋楼,四面竖起围墙,室内配置了欧式和中式两种不同风格的家具。至于多余的烂泥地,他便差人把它填平,卖给了那些开发商。李若兰带着几个女儿从北京来天津团聚,因为少了四个孩子,天津的家也少了些往日的吵闹,多了些生活的安静。 早在十年前袁世凯便下令开发河北新区,范围是东沿京奉铁路(今京津铁路),西至北运河(今海河),南起金钟河(今金钟河大街),北抵新开河。此外,还要求六个月把坟茔迁完,一年内填平坑塘,二十个月建起新屋,建筑标准每亩不低于一千两白银。同时规划南自金钢桥,北至河北新火车站的大经路(今中山路),并以此为轴线,建成与之相平行的二经、三经、四经、五经路(即今二马路至五马路)。又借《千字文》之天、地、元、黄、宇、宙、日、月东西交插的多条“纬”路,使得新区形成经纬纵横,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 为解决交通不便,光绪二十八年(1902)一月,在天津北边的京奉铁路又增设了河北新站(今北站);同年十一月,在南部旧城厢通往河北新区的金刚铁桥完工,取代了原来的窑洼浮桥。此外,又建了由法租界通往老龙头火车站的老龙头铁桥和金汤桥(原来是浮桥),新区内还开通了通往老城厢和意、日、法租界的有轨电车,尤其是这三座铁桥的建成,大大方便了天津市海河两岸的交通。 随着新区的建成,袁世凯的直隶总督衙门也从保定迁来天津办公,地址在金刚桥西北侧、东临大经路附近(原海防公所);凌福彭的知府署衙门亦迁到大经路中段路东的署址(今中山公园西)。 这些开发,天津府是当然执行者,凌福彭再熟悉不过,这恐怕是他再次来天津筑楼建屋的原因。另外去东陵比之北京也较为便捷,从新大路街到北站上火车只有300米之遥。 警察局长是凌福彭旧属,关照也是他份内的事,加之凌福彭不常在家,剩下的全是些女人孩子,便在附近增设了派出所,加强安全和服务。电话局长也不甘落后,很快拉线进屋,给家里装上了电话。不太理想的是,这里离火车站太近,火车的轰鸣声和房子的潮湿给一家人平添了新的烦恼。 一切安顿下来之后,李若兰把注意力很快转移到淑萍、叔华、淑浩的就学上来。 一天,李若兰找到一位毕业于北洋女子师范学堂的老师,来辅导三个女儿(淑萍、叔华、淑浩)的入学考试。当这位老师得知她们几个在家庭教师那里已学过古文、数学和中国历史,便决定让她们直接参加直隶女子师范学堂入学(插班)考试。 接下来,姊妹几个按照老师的安排,进入入学考试前的准备。 二 一阵秋风过后,给津门大地镀上一层萎蘼的苍黄。 鸟声敛声而去,迷迷茫茫的黄,地老天荒的黄,统治了这个世界。只有天空弄云的鹰,诉说着一种存在,一种慰籍,在广袤的天海间游荡。芦苇和茅草再也挺不起腰脊,顺着风的方向,摇曳着旷野最后的亮色。 凌叔华走出院子,向北拐上一条小路,便是村野。她停下脚步,幽幽地站在那里,等待着那些穷苦人家的伙伴。 在老师辅导凌叔华入学考试的日子,她不时走出院落到郊外玩耍,那乡间生活,成了她生命中唯一乐趣。 一天下午,几个穷孩子来到墓地,都是八九岁的小孩,后面还跟着四五岁的小不点儿。他们划着火柴点燃干草。风一吹,火苗便迅速升腾起来,像一条火蛇上下蹿动。孩子们追逐着火苗,兴奋地呼喊,好玩极了。火苗熄灭时,他们看看散在各处的黑色灰烬,又显得很为沮丧。 一个高个女孩看到叔华站在那儿看他们,便问:“你也点一根儿。” 叔华笑了笑,接过火柴,点燃干草。叔华和孩子们跟着火苗一步步向前走,她看着那一张张被火映得通红的小脸,她指着一个孩子说:“你看他的脸色红的跟烧鸡似的。” 一个女孩儿说:“烧鸡是什么味儿,我从来没吃过。” 另一个女孩儿说:“一定好吃,我在食品店里见过。” 一个男孩儿对叔华说,他奶奶告诉他,头年烧草,第二年草会长得更好。 一个女孩儿说:“我爸妈都埋在这儿。姐姐说他们走时穿得很少,冬天会觉着冷,烧火能让他们暖和暖和。” 叔华说:“世间没有鬼,那是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天真的叔华,心里感到歉疚,她意识到刚才不该说那句话。 那个女孩儿眼里闪着泪花说:“照你说我妈永远不会回来看我了。” 一个男孩儿提议:“来,咱们玩游戏吧,不说这些了。” 女孩儿问:“玩什么游戏?” 男孩儿说:“今天我们玩开火车。” “开火车”是孩子们的发明创造,每个人就是一节车厢,一个接一个站好,互相抱着腰,开起来像条长蛇舞动。 大一点的男孩儿当火车司机,一个小一点的男孩儿骑在他的背上当烟囱,叔华站在最后当车尾。小一点的男孩儿高喊一声,“火车”就开了。孩子们在墓地转动起来,爬过一个坟头又一个坟头,就像翻过座座山峦。最后火车缓缓驶到一片空地上,那儿站着一个女孩儿当站长,她一吹哨,火车就停了。 他们有时坐下来讲故事,每一个故事叔华都爱听。叔华也给他们讲西方的故事,好像他们也能听得懂。玩上课游戏的时候,叔华也教他们认一些简单的字,他们非常尊敬她,叔华为此感到骄傲,常常沉浸在快乐之中。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叔华正看一只鹰在空中盘旋,忽然听到远处灌木丛里传来吵闹声,走近一看,原来是个老太婆和一个警察争吵。 老太婆面色苍白,满脸皱纹,身瘦如柴,眼里含满了泪水,破衣服裹着她瘦小发抖的身体。她的牙都掉光了,不断地向警察哀求:“长官,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吧,我不在乎您逮我走,判死刑也没事,在牢里倒有饭吃,我还很高兴您带我走呢,可是我儿媳妇病在床上,没钱看病买药,连吃的都没有,发烧两个星期了,她为了孩子也得硬撑着,不能死。而我还要照顾她。长官,您听见了吗?” 警察说:“盗棺犯法,你知不知道?” 老太婆说:“我知道,我男人多老实,从没犯过法,饿死了,法也救不了他。我儿子那么孝顺,卖苦力挣点钱还要养活一家五口,自己吃不饱也饿死了。你可怜可怜我这个穷老太婆,您要让我走,他们还有活头,长官,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警察说:“你也太狠心了,来偷死人的头发。” 老太婆说:“我是没办法呀,您要是看了我儿媳妇病得直唉哟,孩子们饿得直哭,就会原谅我了。” 警察说:“我没工夫听你闲扯,我只知道你犯了法,上司让我逮你走,我也没辙。我再说最后一遍,你要是赖着不走,我就把你捆着拖走。” 老太婆绝望了。她硬撑着想走,但突然摔倒了。 警察说:“快走,你个没良心的。” 叔华看着这一幕,心里非常难过,但又帮不上忙,眼里盈满了泪水。 回去以后,叔华把墓地发生的事跟母亲李若兰说了,她也很同情那个老太婆。那天下午,李若兰去看了那老太婆的儿媳妇,回来时显得很悲伤。 李若兰把佣人张妈叫来,摘下一对玉耳环交给她,让她拿到当铺去,把钱给那个可怜的女人,请个医生给她看病。 叔华半夜里醒来时,母亲和张妈坐在一起,显得特别难过。 叔华问:“张妈,那媳妇怎么样了?” 张妈说:“已经死了。” 叔华问:“孩子呢?” 张妈说:“小点的先死了,两个大的明天送孤儿院。现在邻居照顾他们。我给那媳妇钱时,她笑了笑,说不出话。她指着大孩子说:‘饿’。然后就默默地死去了。” 母亲说:“我真担心连棺材都没有。” 张妈和母亲关系不错,常在一起聊天。她突然说:“我担心别有哪个缺德的把这事告诉了老爷。三太太已经怪我们了,怕把病传到家里来,给她儿子染上。” 母亲说:“叔华,从现在起不许你再到墓地去了,待在家里好好读书做作业,闷了去画画。” 凌叔华隐隐感到,世上有些东西比死亡更可怕。 三 民国三年(1914)初夏,凌叔华参加了入学前的考试,和姐姐淑萍如愿以偿地到直隶女子师范学堂插班就读,而淑浩则到另一所公立学校上课。 入学之初,凌淑浩表现得极度兴奋,但不久就厌倦了。在课堂上,她和其他女孩子递纸条,还把书本立放在书桌上当挡箭牌,下面大读通俗小说。 一天,她跑到院子里和同学去玩,听到老师喊她的名字。老师说:“我知道令尊的地位很高,你可能在家被娇宠惯了,但是在学校的功课上,你真是不见得多聪明。”然后又把她叫进屋里,大声呵斥:“小凌你长得一张聪明脸,却是一副笨肚肠!” 凌淑浩说:“是吗?那我就不用你教了。” 就这样,她辍学回到家里。 凌福彭问:“你准备怎么办?” 凌淑浩说:“我在家里学。” 凌福彭问:“你学什么呢?” 凌淑浩说:“历史、地质,那些学校规定的课程。” 凌福彭说:“你去找你想找的老师,我给你付学费。” 凌淑浩说:“那再好不过了。” 于是她找了一个教化学、物理和数学的老师。那一整年,她就在家里学习。 也是在这一年,凌福彭出任北洋政府约法会议议员,参加起草《约法会议组织条例》。不久,约法会议通过了《中华民国约法》,帮助袁世凯废除国务院,改责任内阁为总统制。四月九日,北京政府又任命他为参政院参政,这也是对他尽职尽责的一种酬报。 民国四年(1915)七月,凌叔华的故乡广东闹水灾,许多县冲决了基围,房屋坍塌,人畜溺毙,损失严重。北京政府派她的父亲凌福彭和蔡乃煌、李翰芬携灾款赴粤赈灾,设救济公所,分赈灾区,修筑各地基围。他们在肇庆救灾时,受到百姓称赞,并建祠纪念,至今还有他们的名字。 同年秋天,凌淑浩经过补习,也考入北洋女子师范学堂读书。 这年年底,凌福彭被派往山东青岛任职,见证了中日谈判和德日权力的移交。尽管他早年几次到日本考察,了解些日本情况,直到这时他才看清了日本人用军事恫吓和外交讹诈的野心。在青岛期间,他“日渐失望,萌生退意”。随着袁世凯称帝和死亡,凌福彭的政治生涯也走到尽头。 民国五年(1916年)一月,齐璧亭(1885-1968)从日本学成归国,担任了北洋女子师范学校的校长。这年六月,适逢女师建校十周年,学校开展了隆重的纪念活动,并更名为“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 这所学校于光绪三十二年闰四月二十二日(1906.6.13),由北洋政府学务处傅增湘(1872-1949)根据袁世凯“大兴女学”旨意创办,校名为北洋女子师范学堂,初设简易科,学制一年半;后设完全科,学制四年,加预科一年,学生五年毕业。他任学堂总理(校长),实际由他的夫人凌女士主持。校址初在天津河北区三马路三才里西口,宣统二年(1910)迁到天纬路东口(今天津美术学院)。生员来自天津及东南各省。 宣统二年六月(1910.7)由吴鼎昌接任,添建附属小学,民国元年(1912)春更名为北洋女子师范学校。第二年又更名为直隶女子师范学校。同年,北洋高等女子学堂划入,成为女师附属女子中学。 吴辞职后由张相文接任(1866-1933),民国元年(1912)八月,任校长不几日(因与白雅雨策划滦州起义失败),遂辞去校长职务,去北京专办中国地理学会。校长由李家桐接任。民国三年(1914),天津劝学所蒙养园拨入女师,成为附属幼儿园,民国四年(1915),李家桐因病辞职。同年,又聘南开学校的张伯苓代理校长,实际事务由其妹夫马千里执行校务。 民国五年(1916),齐璧亭接替张伯苓。 齐璧亭(号国梁)是个有开创性的校长,他执掌女子教育三十四年,把这所学校由初师、中师、最后开将为师范学院。他本人也是一个有不断进取心的人。 他早年毕业于保定高等师范学堂、北洋大学师范科,曾两度赴日留学,后又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学士、硕士学位。他根据自身经历和中外女子教学实践,接任后即大力提倡“勤仆、奋勉、和婉、敬信”的办学宗旨,不长时间便把学校各项事业搞得风生水起,五彩纷呈。 教学之外,他又创办了女师学友会并自任会长,下设总务、学艺、图书、讲演、文艺、运动、交谊、馀兴等八个部,各部部长由教师担任,各部又设正副委员长、委员若干,由学生中选拔。后来又设总、副委员长,由各部委员长选出。校友会还创了《会报》,每年出刊,两期。《会报》为16开本,每期200页,15万字左右,设教学、文理、新闻、文艺等10多个栏目。《会报》由图书部编辑,每期1000册,北洋印书局印刷,总务部发行。 《会报》的创办,大大活跃了学校气氛,调动了师生学习和教学的积极性。与此同时,女师还筹建了学生自治会、青年会、乐群会等组织。 凌叔华初被选为文艺部委员长,后又担任校友会总委员长。宗旨是“辅助本校国文之发达,期得美满有用之效果”,职责是“掌理文社、诗社等之组织,进行学校新闻、年会会报之编辑、发刊等项。” 民国五年(1916)年四月,《会报》第一期刊登的“十周年纪念录”一文中附有“毕业生及现在学生一览表”,记录了190余位在校学生的基本情况。这个一览表透出凌叔华姐妹的一些信息,凌淑萍,本科三年级,凌淑浩,本科二年级,二人籍贯均为“广东番禺”,家长职业“政界”,住址“天津(今河北区)新大路无线电后”。而且表格中只有凌淑华的名字,却无具体年级等资料。这个“淑”字,应是她本来的名字,改成“叔”字,是成名以后的事。在女师,她还用“瑞棠”这个名字写文章。 据凌淑浩回忆,凌叔华在一九一四年秋就已经是女师的学生了。一年后,她也考入女师,并与叔华同在一个班,凌淑浩还说: 到了年底,考试成绩出来的时候,她很不高兴,因为我是第一名,她是第三名。叔华总以为她是家里最聪明的。她一直这么想,我不觉得她最聪明,不过她倒是能写会画。她的作文真的很棒。便是我说,别的你就不懂了。我觉得我在其他方面更在行些。 据民国六年(1917)十二月《会报》第四期该校语文老师张皞如在《奇遇歌赠荷生、淑华二女士》一文中说: 丙辰(1916)秋,同肆(修)业于直隶第一女子学校,而不同组——荷生隶于四年甲组,淑华隶于四年乙组。盖荷生来校已久,淑华则以后始纠鼓箧,而名能以文才优秀,为本组冠。 “荷生”,本名凌集嘉;“鼓箧”即击鼓开箧,是古代的入学仪式。按照一览表的记录和张皞如的文章记载,二人不是同一班级。即使到秋天,淑萍、叔华倒是同一年级(四年级),凌淑浩只能是三年级的学生。这恐怕是凌淑浩的回忆有误(或《家国梦影》作者有误)。 民国五年(1916)暑夏,齐璧亭经过竭力筹划,女师增设专修科终于有了眉目。《会报》第三期(1917.4)登出了《专修科将升增设》预告: 本校创始以来,前后毕业者已五次,共计有数百人之多。毕业后,赴多地任职者,固属多数,而立志升学者,亦复不少。惟以我国尚无女子高等专门学校,以致升学无地,殊属遗憾。校长有鉴于此,已向公署呈责经费,以便增设专修科。想我前后毕业诸君,有志深造者,必同声相庆也。 专修科的设立,是为了弥补天津当时女子师范无高等教育的缺憾,来满足一些女生继续求学的心愿。 民国六年(1917)六月六日,凌叔华随“正科第七学级”毕业(见《会报》第四期《学级定名之布先照录》和《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学生毕业名单》)。 不久,专修科成立(《会报第四期》),凌叔华毕业后业去教书,她选择了“学制为两年”的专修科继续读书。然而,就在这年的夏秋间,天津突发大水,县西北三十三个村庄被淹,天津周围河水暴涨,赵家庄、唐家庄、唐家湾、杨柳青、西大洼等处河堤相继决口,顿时一片汪洋,津浦铁路中断,日、英、法租界大都被泡在水中,天津六万多间房屋被淹,两万多间倒塌,十多万灾民流离失所。 凌福彭在天津河北区新大路无线电后的家亦未幸免。 凌淑浩记得,她家的一楼,水漫到椅子腿上,不得不搬到楼上去。当水淹到楼梯平台时,一只飘着红十字小旗的救生筏听到他们的呼救,她从二楼的窗户里被拉出来,接到一条又宽又平的船上,载着他们从屋顶和烟囱间穿过。蛇、老鼠和狗在污水中游动,猫和鸡爬上树和房顶,原先店铺林立的大街变成了河道。人们把门板当作救生筏,沿着水的街道到处是浮动的脑袋,想从店铺里捞点儿东西上来。周围的农民把舢板停在自家的田里,年轻人带着镰刀潜到水里割点庄稼,然后再浮上来透一口气。 凌家挤到他们在德租界原先买下的一幢小房子里,直到十二月把南运河决口抢修合拢,水患才得以平息。 他们回到天津新大路街的家里,洪水给他们留下的是一片狼藉。衣物全泡在水里,地上是一层奇臭无比的淤泥,橱柜里漂着死去的老鼠,茶杯被冲到院子里。 难民无家可归,食不果腹。他们挤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顶盖着用芦苇编织的席子,地下铺得是稻草和谷草。许久,这座城市才慢慢恢复了正常秩序。 八月二十二日,学校恢复正常教学,凌叔华到“家事专修科”开始上课。按照学科要求,课程由“家事学指导”和“自我修养”两部分组成。齐璧亭说,日本女子能力的强大,皆源于女子家事教育的发达。中国办女子教育也必以家事为主,方能发展女子特长,而大有造于国家社会。专修科还增加了设备,创办了实习工厂,设备齐全,为全国之冠,参观者络绎不绝。 在这期间,凌叔华还撰文《拟募捐赈济水灾启》,文中说:“乡关日暮,望万里而谁归;涕泣路穷,嗟半菽之不给,狂风起于深夜,冻馁不能成眠;冷雨降乎中宵,淋漓那堪驻足”。她饱含深情的描述,让人读后产生对灾民的同情和悲悯。 邓颖超(1904—1992) 需要补充的是,邓颖超(文淑)于一九一六年由女师的预科升入本科(后定为十学级),并担任了校友会余兴部委员。许广平一九一七年考入女师,比邓低一年级,后担任了校友会文艺部委员,应归部长和凌叔华领导。 民国八年(1919)五月四日,北京爆发了轰轰烈烈的学生爱国运动。第二天,消息迅速传到天津,天津立刻沸腾起来。五月五日开始,天津各校学生纷纷集会、发表通电,全力支持北京学生的正义斗争。 许广平(1898—1968) 隶水产学校正式成立了天津学生联合会。五月二十五日,以直隶女子第一师范学校为主体,在天津东门里仓敖街江苏会馆成立了天津女界爱国同志会,公推刘清扬为会长,李毅韬为副会长,郭隆真、邓颖超、张若茗为评委委员;王侦儒、周之廉、张嗣静、周敏、郝雨春、王瑞生等为执行委员。这些学生组织成了领导天津五四运动的核心力量。 凌叔华也热情洋溢地参加了这场运动,以能为国家分忧感到骄傲。她的中文在班里最好,被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学生会选为四秘书之一。学校游行或到公众场所演讲前,她都参与了写计划、讲演词和标语的活动。 邓颖超任讲演队队长,她和张若茗不仅是同班同学,更是讲演队刚柔相济的一对,演讲起来,一个温文尔雅,一个牛气冲天。 副队长郭隆真是一位婚礼上逃出来的女学生,她带领同学奔波于四郊乡里。敲开门,就拉起话匣子,见做饭从做饭说起,见做针线从做针线说起,而且将话题巧妙地引入救亡图存、妇女解放之中。说到起劲处,她满脸的麻子粒粒通红,听讲的人全都乐了。她自己也乐,然而讲得更加起劲。 由于她们的齐心协力,使爱国、反封建和民主精神得到最广泛的传播,为天津五四运动的深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民国八年(1919)年夏天,凌叔华专修科学习结束了,她从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名字刊登在《教育公报》的“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家事专修科学生毕业名单”附表中。 在女师读书期间,《会报》保留了她的大量佚作,与她后来发表的作品风格有很大不同,表现出她对国家命运深切关注和忧虑。如民国七年(1918)她刊登在《对于中日秘约之感言》一文中说: 亡国秘约已签字矣!将继朝鲜之后矣!四万万同胞装饰沉沦于万劫不回之城矣!筣何言哉!……吾国今日即类于濒死者也。惟稍异而稍优者,即吾国青年尽有力强体壮、才大思转者在。苟能息争悔祸,同心协力,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卧之以薪,尝之以胆,不信以四万万之众,不能沼吴而疆越边。同胞!同胞!莫忘今日之耻! 民国六年(1916)一月,她随父游览北京,所见沿途满目凄凉,对奸细的“西服人”之说颇为愤慨,她在日记中写道: 噫,悲哉!苟国泰民安,朝野同体,得共和之真义,又何来奸细之事耶!驱车出正阳六,城楼焕然一新。表项城欲假此饰粉太平,亦可笑也。 在《与执友书:历述生平得意事与失意事》说: 我国今日一家农而千家食,一人织而千家衣,己国制造不足,取之于外,舶来品之输入日夥,金钱外溢,如水就壑,曷胜叹哉!(并称自己)棠椿萱并茂,不兴风木之悲;衣食温饱,未感饥寒之苦…… 一样的情怀,一样的热血,家国之思,气度非凡,发自内而溢于外,读来令人拍案。 她的诗也写得非同一般,在《暮秋竹枝词四首》其中二首写道: (一) 柿红栗熟又深秋,杨叶萧萧起暮愁。 才向金刚桥上过,引人袖手少行舟。 (二) 九月燕津秋兴豪,黄花灿烂有肥螯。 闻道旺朝重九节,鼓楼闲步算登高。 诗贵意象的选取与巧达,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把秋天的金刚桥,“引人袖手少行舟”;九月的重阳节,“鼓楼闲步算登高”,这样平常的事表达意趣盎然,清新老道,特别是“少”与“算”字用得恰到好处,分寸感极强,没有诗才和功底是写不出来的。 凌叔华在女师期间仅《会报》上留下的书信、诗词、游记、论说、日记等十九篇(见年表篇名)之多,且题材多样,笔法纵横,思随时代,让我们看到青春时代的凌叔华文采卓然,不同凡响,作为女师学生中的翘楚,深得老师和同辈的称羡。 从民国九年(1920)一月起,天津各界群众和爱国学生又投入到抵制日货的斗争中。那时有两名参加罢工的工人被日本厂主杀害,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学生联合会向天津市长递交了请愿书,要求他转呈总统。凌叔华和全校学生走上街头讲演宣传,说服商店抵制日货,关门一天,并要求政府向日本当局提出强烈抗议。 那时天津许多日本商人的商品以次充好,把便宜货运到中国市场,以高价销售。他们还将走私品运到天津,谋到暴利。中国人对此非常愤慨。 游行返校后,语文老师张皞如要求凌叔华和其他几个学生,立刻把当天的请愿活动写成作文,他选出最好的一篇送到《天津日报》发表。 第二天早上,张皞如带来一张报纸。下课时他当着全班同学朗读。凌叔华听到是她写的作文时,脸红心跳,激动得流下了泪水。张先生把报纸递给凌叔华说:“留着这张报纸,上面有你的名字,等你有一天成了作家,你会更加珍惜它。” 张皞如是凌叔华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南满人。一八九六年,他的家乡被日本人占领,父亲被捕,母亲出走,他流落街头,叔叔找到他,把他带到天津上学,中学毕业后又到北京一所学院学习,他的中文学业非常出色,毕业后回到天津任教。他非常憎恨日本人,也讨厌洋货。学生运动在天津持续了两年,他经常帮助学生会为他的学生制定活动计划,修改讲演稿、请愿书,还推荐到报纸上发表,像对待自己的工作一样,这为他赢得了叔华和许多同学的尊敬和爱戴,叔华做什么事都事先同他商量。抗日战争前一年,张暤如在南满被日本人杀害。 凌叔华的老师张皞如,也曾是周恩来的老师。凌叔华在女师写的文章,倍受张先生赞誉,并写了许多评语留在《会报》里。 在凌叔华《雨后天晴邀女友看菊小启》,他的评语写道:“一路雨天花。此文家纤秾之品,亦文家自然之品也。二者兼得,真乃难事。” 在《与同学书劝真熟读尤西堂〈反恨赋〉》,他的评语是:“无一语不神韵,无一笔不风华。凌生才人也,亦学有根抵人也。勉之进之。” 在《张允瑛女士追悼会记》,他的评语写道:“匹马单枪,如入无人之境。此语惟凌生当之。” 在《论女子学文之功用》,他的评语是:“入门下马气如虹。惟斯文得之,虽后幅于文字稍略,而议论坚卓,根底宏深,大气盘旋,实有他人能不可及者。瑞棠勉之,吾为吾校得才贺。” 在《与执友书:历述生平得意事与失意事》,他的评语是:“谈得意处,如龙跳天门;谈失意处,如蝉呤秋树。光明俊伟如子由,抑郁慨恻如子长,读之领人神往。” 在《拟中秋夜与嫦娥书:对月述评》,他评论更是议论纵横:“神情遥远,气象万千,壮夫之怀,才人之笔。金圣叹所谓‘灵眼觑着,灵手捉着’,史家所谓‘天雨为栗,鬼为夜哭’者,此也,有此文乃不负此题”。 在《人必如何而后为得志说》,他评论说:“色色空空,唤醒世人,理既超妙,笔复纵横,读之如遇南华老仙,放言谈道,句句令人点头称是。” 在《对于中日秘约之感言》,他评论说:“笔有锋芒,辞挟风雷,使当道者见之,不知心有慽慽焉否。” 凌叔华对张皞如老师十分敬佩,曾将她的思念写在小说《古韵》里,但又朦朦胧胧,今从校友会《会报》里终于得到一些具体细节,他不仅文采斐然,对凌叔华也有识珠之明。上世纪二十年代凌叔华走上中国文坛,印证了他的判断并非虚言,上述评语便是佐证,今抄录在这里,与读者诸君共飨。 刘表扬(1894-1977)、郭隆真(1894-1931)、张若茗(1902-1958)毕业后,一九二〇年十一月同周恩来一起赴法勤工俭学,成为早期的共产党员。邓颖超(1904-1992)毕业后,到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小任教,一九二二年夏应天津达仁女校校长马千里之聘到该校任教。一九二四年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第二年转党,同年与周恩来结婚,奉调南下广州从事妇女运动。许广平(1898-1968)晚一届毕业,一九二二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一九八四年,邓颖超来天津会见女师校友,还记得同班同学岫尘名字叫秀臣。梁岫尘(1900年生,是班上最年长的学生)说:“我是封建家庭出身,爷爷盼孙子,可惜生了两个孙女,姐姐叫秀君,我叫秀臣。到了民国,姐妹怎么还称君臣呢?这个名字是毕业时白老师给改的。”邓颖超说:“我原来叫文淑,白老师给改为颖斌,我不喜欢,后来自改为颖超。” 凌福彭退居林下后,曾两次到北戴河度夏。 北戴河在商、周时属孤竹国,伯夷、叔齐即孤竹君二子。公元前六六四年孤竹亡,又属燕地。秦始皇第五次东巡到此,刻“碣石门”。三国时曹操北定乌桓,来“碣石”赋《观沧海》诗,这是耳熟能详的历史。 北戴河的开发始自光绪二十四年(1898),清政府正式划定“鸽子窝”沿途三海里为避暑区。民国六年(1917)北宁铁路局为方便中外游人,开设了北戴河至海滨的支线。民国八年(1919),建莲花石公园和第一、第二公共浴场,吸引了大批游客。凌淑浩按奈不住宣传的吸引力,鼓动父亲凌福彭携家人来此度夏。第二年,美、英、德人又建“东山会”(组织),海滨增添了人力车和驴脚为载客工具。凌淑浩不甘落后,和姐姐叔华又随其父来此避暑,在饱尝海浴滋味的同时,又意外地圆了她的求学梦,上医科学校的计划有了眉目。 第一次到北戴河度夏,凌福彭带叔华、淑浩住在朋友的别墅里,她们曾记得,在二楼阳台上能看附近跑道上的赛马。凌福彭在这里办过一次宴会,和一帮北洋老友一边喝着木桶里堆着冰块的德国黑啤酒,一边畅谈往事。凌淑浩在这里认识了两个外藉女人,一个是印度青年女子,她帮她学中文;另一个女人是在山东齐鲁医学院教书的美国人,她在北戴河开了一个杂货店,凌淑浩因买浴帽与她相识。她问能否到她那儿上学。那位女士告诉她,医学院有一半课程是用英语讲授的,上医学院先得练习好英语。于是她明白了上医学院必备的先决条件,从而坚定了学医的志向。 大约在民国九年(1920)淑浩毕业前夕,表哥冯耿光(小说中叫康光)因事到府上看望姑夫凌福彭,并为叔华、淑浩姐妹回北京上学说项,得到了父亲的同意。 冯耿光(1882—1975),字幼伟,广东番禺黄埔村人,是凌福彭大夫人的侄子。他早年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先在福建马尾要塞任司令,后改任清政府军咨处司长。辛亥革命后任袁世凯总统府顾问兼山东临城矿务局督办,后脱离军界。民国七年(1918)冯国璋任命他为中国银行总裁,直到民国十一年(1922)辞去总裁一职,改任常务董事。在这期间曾发生安福系攻击中国银行总裁、副总裁“贪渎”一案。 冯耿光是梅兰芳(十四岁相识)一生重要支持者,梅早年住宅芦草园,便是冯耿光所赠,梅妻福芝芳亦是冯牵的红线。梅赴美、苏演出,经费都是冯为之筹集。梅称自己“一生事业中受他影响很大,得他的帮助也最多。” 另一位表哥冯祥光(小说中叫康贤),字玉潜,广东番禺黄埔村,清举人,曾赴德国留学。历任闽浙总督署和两广总督署文案,考察宪政大臣参赞。民国后任驻巴拿马、旧金山、汉堡、新加坡总领事。 二位表哥还劝说凌福彭不要“成天跟那帮军阀费唾沫”,尽早搬回北京去居住,也让两表妹到北京去上学。 凌福彭很快同意了两位表侄的建议。 民国九年(1920),凌淑浩以优异成绩从直隶女师毕业。两姐妹一起考入燕京大学女子学院。 凌叔华站金刚桥头,回忆着七年来天津女师的读书生活,一颗心像海河荡漾的澄波,不停地翻腾着这段青春似水的流年。 下载【看书助手APP】官网:无广告、全部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