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辛亥革命的骤然爆发,清王朝顶层政权即刻倾覆,长达二百六十八年的满清封建统治,走到了尽头。而南京政府与袁世凯的南北议和也变数重重,民国元年二月二十九日晚,袁世凯精心策划了北京政变,一时间这座古城枪声大作,火光四起,数千家店铺被洗劫一空,许多官商携带细软急避各国使馆,一般百姓则逃往他乡。随之兵变亦漫延到天津和保定。 凌福彭为了全家人的财产和生命,不得不作出自己的选择和安排。 凌叔华与北大教授在一起(胡适、林语堂、凌叔华、陈西滢、周作人等) 他先是安排与李若兰生的大女儿淑芝与铁道部长的儿子举办了婚礼,然后让其去哈尔滨经营夫家的卷烟厂。接着让李若兰携小女儿淑浩到保定的舅舅家避乱。再是让三夫人谢氏带叔华等六姊妹由京师法政大学讲师松丰龟次郎帮助,赴日本神户去上学。 一切安排就绪,谢氏带儿女登上了去日本的轮船。 那一年叔华十二岁,走前曾到义父母家告别,这件事对凌叔华留下深刻印象。多年后她在自传体小说《古韵·义父义母》里,记下了义父赵朋生和义母相别而缠绵悲恻的回忆。有人考证,这个赵朋生不是别人,即是清末民初的风云人物赵秉钧,因暗杀宋教仁事洩,最后在天津被袁世凯毒毙。 赵秉钧,河南汝州人,咸丰九年(1859)生,早年因考不中秀才,投笔从戎,参加了左宗棠的楚军。他有一定的文化功底,字也写得不错,被保以补缺,后改捐典史分发直隶,投奔了袁世凯。光绪二十八年(1902)被袁任命为保定巡警局总办,后调天津创办警务学堂。光绪三十一年(1905),由袁保举担任了巡警部右侍郎。光绪三十四年袁世凯被裁后,他便在天津赋闲。辛亥以后,赵秉钧助袁窃国,逼清帝退位,炸死主战派核心人物良弼,吓退恭亲王溥伟。孙中山践言辞去临时大总统,让位袁世凯。民国元年(1912),赵秉钧当上了第三任国务总理并兼任内务总长。民国二年(1913)初,袁世凯召见赵秉钧,指示其杀掉与袁“对抗到底”的宋教仁。三月二十日晚,赵秉钧借宋赴京参加国会之机,派刺客将他枪杀于上海火车站。案发后第四天,应桂馨等人落网,事情大白于天下。五月,赵秉钧托病辞国务总理及内务总长,袁又任命他为直隶都督兼民政长。民国三年(1914)二月二十六日,赵秉钧吃了厨子送来的他爱吃的一盘鲜艳的葡萄,七窍流血而亡。 赵秉钧是凌福彭在天津的同僚,二人有过口头婚约,等叔华长大后与其子完婚。赵秉钧的突然暴亡,给这桩婚姻也蒙上了阴影。其妻虽然很喜欢凌叔华,但自知儿子不争气,与叔华不相匹配,那时叔华只有十四岁,正在上中学,于是主动与凌家解除了婚约。 值得注意的是,凌叔华在小说中写到了两个人物,一个是“义父”赵朋生(赵秉钧),另一个是她的蒙师王竹林(王贤宾),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贤者、尊者。前者赵朋生,破译他并不难,朋者,崩也;生者,虽死犹生也。后者王贤宾,日伪时期在天津当了汉奸,引起国民公愤,一九三九年被人杀死于家中。从上述两个人物看,凌叔华的自传体小说中显然有个人成份在内,因此误导了不少读者。 凌淑浩在婚嫁态度上与凌叔华就不同。 她回忆说,叔华小时候,父亲就给她定了亲。亲家是天津巡警总监赵秉钧,他们有一个口头婚约,等叔华到了合适年龄,就嫁给他儿子。那是叔华九岁那年的事。 凌淑浩就此事对父亲说:“只要我没被许配出去,我就去当医生。” 凌福彭问:“那要花多少钱?” 淑浩说:“我不花你一分钱。” 事后果真如此。 凌淑浩考上北京协和医学院,是自己争得奖学金完成学业的。她是班上仅有三名女同学之一,还有一名是李德全,后来与冯玉祥将军结了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成了新中国首任卫生部长。 到了一九二五年,凌淑浩又以优异成绩考取清华留美奖金,踏上赴美留学之路。她是当年考取清华留美奖学金五人之一,且年龄最小,只有二十一岁。 从这些事情上,不难看出她与凌叔华的性格差异,同时也窥见凌淑浩的聪慧和性情的率真。 民国元年(1912),凌淑浩因年龄小不便出国上学,便由母亲李若兰带她去了保定乡下的舅舅家。 这年四月,凌福彭的三夫人谢氏带着六姊妹从天津登上了赴日本神户的邮轮。 大约经过一周的海上颠簸,待他们到达日本兵库县的首府神户,已是樱花盛开的季节了。这与春寒料峭、尘土飞扬的北京相比,简直成了两个世界。他们最先看到的是濑户湾水碧如蓝的海水和如云的樱花。 樱花是日本最有代表性的国花,西班牙人说:“唱一支民歌给我听,我就能道出这个民族的性格、风土和历史。”日本各地都有观樱的胜地,每到樱花盛开的季节,人们在樱树下与花同饮同眠,已成为一种习俗,而他们最爱唱的,还是那首最有代表性的民谣《樱花》,一上岸,几个孩子就听到这支歌优美的旋律: 樱花,樱花啊! 暮春时节天将晓, 霞光照眼花英笑, 万里长空白云起, 美丽芬芳任风飘。 去看花啊,去看花, 看花要趁早,要趁早! 它的音阶与众不同,是一种特殊的五声音阶。 叔华姊妹虽然听不懂歌词,但音韵使他们备受感动。 神户的美,也让花季六姊妹激动不已。他们在气爽风清里带着各自的行囊,在松本的引领下,随着谢夫人走出熙熙攘攘的码头。 松本告诉他们,神户古时是个小小渔村,原名叫兵库,从六世纪以来就成为海上交通门户,后来因贸易繁忙被辟为物资集散地。一八六七年成为国际通商口岸,五年后改名神户。当时这里有生田和长田两个神社,因侍奉生田神社的民户居住地叫神户村,“神户”的名称便由此而来。一八八九年神户设立市,人口有百万之众。 他们下榻的地方是神户下山手通区一座二层小楼里。打开窗子,便能看见六甲山绵延起伏的山峦。 安排好食宿后,他们便请来家庭教师学习日语。五月,凌淑英、凌瑞清和凌大容便进入华侨办的同文学校就读。凌淑英和凌瑞清读二年级,凌大容读一年级。凌叔华、凌淑桂和凌淑萍因年龄小继续跟家庭教师读书。 同文学校由流亡日本的梁启超倡办。一八九九年五月,梁在中华会馆举行的欢迎会上致词,要华人以“增长支那之学识,激发国民之正气,交通支那、日本两国之声气”,以“同气同根,血脉相承”为宗旨,创办一所华人学校。在日华侨纷纷响应,第二年三月校舍便很快落成,并命名为神户华侨同文学校,由日本政治家犬养毅出任名誉校长。 在神户,他们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南京町,它是华人聚居之地,起始于一八六八年,清政府在神户设立了领事馆,因中日贸易兴旺发达,从此中国人增多。这里街道热闹非凡,号称华人“厨房”。叔华姊妹最爱吃的是那里的糖果和名闻遐尔的神户牛肉。这里的牛都是单独饲养,吃上等的饲料,其肉质超级鲜嫩,入口即化。牛肉红白相间,尤其是那洁白的脂肪夹在鲜红的瘦肉中间,如同大理石的波纹,精致而有韵律,且不说制作加工后的吃口,仅此一望便垂涎欲滴。在叔华的记忆里,比起家乡粤菜风味,神户的牛肉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佳肴。 二月上旬的春节庙会,是神户南京町不可或缺的活动。舞狮和舞龙最让人怦然心动,那狮舞滚动,那龙舞腾跃,让围观人欢声四起,叫好声不绝于耳。高跷队穿着节日盛装,化妆成老头老太,手舞着手帕和大烟袋,随着锣鼓的奏鸣声,他们走着扭着,叔华姐妹紧随其后,也情不自禁地扭将起来。 神户的日子,带着香,带着蜜,甜甜地装饰在叔华童年的梦里。那是抹着色,涂着彩的记忆。 三 喜与悲是一对孪生姊妹,它们在人们不经意间上演着令人惊咤的一幕。 就在他们到神户第二年八月,这一幕突然降临了。 一九一三年八月十日,凌淑英、凌瑞清、凌大容、凌淑桂(弟弟)四姊妹乘星期天去六甲山游玩并拜谒生田神社。 六甲山海拔九三三米,分东西六甲山、摩耶山和再度山。在东六甲山的北侧,便是布引瀑布和有马温泉风景区。这里的瀑布大小不同,约有四十八条之多。 北京的山有些因为无水是荒凉的,有的祼露着胸膛,在季节风里卷着一阵又一阵的黄尘,撕心裂肺地锐吼着掠过人们的耳畔,很难让人产生亲近之感。山有了水才会有生命,因了水的浸润,山便活了起来,中国江南的山便是印证。 六甲山占尽水的风光,因此也灵秀起来。那苍郁的林木,染苔的石头,走近它也就有了一份眷恋,一份亲切之感,这也是造物给予人类的馈赠。 四姊妹一踏进这山的怀抱,立刻感到一股扑鼻的清香向他们袭来,那气息直透腋下,幽静、安谧仿佛是山涧无形的器官,使人的心灵顿然安宁肃穆起来。姐妹们嘻闹着、追逐着一路前行,他们中那个唯一的男孩淑桂则显得另类,从路上捡了一枚石子,一路用那洁白的球鞋踢着前行。年龄最长的姐姐淑英,对这个弟弟关爱有加,她不停地停下来催促其赶快前行。 山路越来越陡峭,他们绕过了一道弯,又爬过一道坡,虽然穿着浅绿和浅蓝的丝绸夏装,但依然感到身体的温热,汗水也浸湿了脊背。前面有一家茶社,他们想吃冰激凌,在各自的招呼下,又一阵风向茶社跑去。让他们失望的是,茶社只卖茶水和食品,却不卖冰激凌。于是他们买了一张布引瀑布的明信片,接着继续往山上爬行。香草公园位于山顶,山上有一幢仿中世纪欧洲建筑大屋,有餐厅和各种香水出售。那里聚集了世界各国的香水,让参观者试闻。四姊妹对这些化妆品不感兴趣,他们走出大屋,继续四处游荡。大约四点钟的时候,他们穿过离瀑布不远处的一道黑色大门,因为天色将晚,工作人员告诉他们不要再往山上走了,于是他们折回来,从那道黑色大门下来。 在香草公园下方的山脚下,有一条布引之龙瀑布,这条瀑布高43米,下面有个430米的瀑潭,水深6.6米,潭水清澈,煞是壮观。据说潭底有一座龙宫,它的神秘为日本古代诗人提供了不少创作素材。 大约一小时之后,亦就是在这座深潭里,悲剧发生了。 据《神户新闻》次日《姊妹四人溺毙于瀑布水潭》的文章称: 一九一三年八月十号下午五点,一位叫中村龟增的人在回家途中经过瀑布时,看到三具年轻的中国少女的尸体,还有一个溺水的男孩。他们漂浮在泪滴瀑布下面幽蓝的水中。这个人吓坏了,赶紧去报案。法医对尸体进行了检查,估计那几个姑娘分别是十五、十六和十七岁,男孩是十三岁。当时有很多人围观,纷纷表示同情。这几个女孩都穿着浅色中式丝绸夏装和丝织内衣,最大的那个姑娘系着浅蓝色的绸缎腰带。然而,记者特别注意到一个重要线索,那就是她们虽然都穿着外套,但脱下了裤子。她们的裤子和四把丝绸伞是在谷川桥下被发现的。 文章还根据警察得到的证据进行了推测: 那个光着身子的男孩脱掉了衣服,去瀑布下面的水潭里游泳。结果陷在不断冲下来的水里,出不来了。他的姐姐一个接一个地脱掉裤子,跳到水潭里想去救他。她们没来得及脱掉外套,两个姐姐的尸体比妹妹的更加僵硬一些,警察据此推测年纪大些的姐姐是最先跳进水里的。在最大的姐姐上衣口袋里有一个装着两日元的钱包,还有几本中文书。 文章接下来写道: 死者名单列出了他们确切的年龄:男孩凌淑桂(15岁)、他的三个姐姐凌淑英(18岁)、凌瑞清(17岁)、凌大容(16岁),都是凌福彭的孩子,他们住在神户市的下山手道区。那天下午早些时候,凌淑桂和三个姐姐去拜谒生田神社,一直没有回来,家庭教师就出去找他们。在去神社的路上,他听说有几个中国人在布引瀑布淹死了,马上回家去告诉几个孩子的妈妈,三十九岁的谢氏,还有两个留在家里的孩子凌淑萍(15岁)和凌叔华(13岁)姐妹。她们一起赶到布引派出所,从一个警官那里听说了发生的事情,如五雷轰顶。当地的警方帮助他们把尸体运回家里。 文章最后写道: 凌家这几个孩子是在上一年的五月被送到日本上学的。淑英和瑞清在国文学校上三年级,大容在一年级。这几个孩子个个都是又美丽又聪明,大姐淑英特别爱护十五岁的弟弟,所以不顾一切跳下水去救他,发生了几个姊妹在水潭里香消玉殒的悲剧。 这是一位撰写凌叔华论文的日本研究者,寄给凌淑浩外孙女魏淑凌的文章复印件,也是四姊妹溺水而亡最权威的记载。 凌叔华失去哥姐后饱尝撕心裂肺的痛苦,第二天她躲在屋里写了一篇哭姊文,抒发了心中的郁闷: 我最爱的清姊掉在瀑布里溺死了。我们天天哭她。有一夜我醒了,窗外月明如画,房内夜凉如水,粉墙上风筛树影,情境凄寂极了。忽然我看见凉台上有一人影倚栏立着,细认正是清姊。我大惊跳下床,影子却没有了。这一宵便流泪直到天明。第二天,饭也不吃,独自躲在屋顶的小房内,在衣箱背上写了一篇哭姊文。写完一边拭泪一边念,直到黄昏,母亲催逼才下来。 这篇短文的真挚与错愕,表达了她小小心灵的巨大的隐痛,文字符号浸泡在无比纠结和忧伤之中,泣着血,滴着泪,凝固成《我的创作经验》最初的一块璞玉。 凌叔华还回忆说,那天早上八姐(瑞清)离开家前,她向她借了一把梳子,如今再也不可能还给她了。这是八姐生前留给她的一件遗物,每见到它总会黯然神伤。这件事让她终生难以释怀,一直到晚年,那个“结”也没化开,她从不把梳子借给别人。也许是善的感受力驱使,她不想再把拆裂之痛殃及别人。 一年多的海外读书生活就这样嘎然而止了。在谢氏夫人带领下,凌叔华怀着极度的悲伤离开了神户。 下载【看书助手APP】官网:无广告、全部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