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坐在后花园的小山上,望着猫额状的夕阳,慢慢地被深灰色的西山所吞没,收起了它最后几缕灼目的光芒。 山,如同搁浅了的古船,静静地停泊在遥远的天边,失去了大自然如泣如诉的天籁。被暮色简化了的风景,勾勒出一幅姿容婉约而韵味无穷的剪影,那静穆的美,隐约着一派醉意朦胧的风景。 夕阳欲眠,归鸦率行上下翩飞,两个翅膀不停地拍打着远处近处的灯火,涂抹着一天意兴阑珊的倦意,慢慢溶入暮色。 而她依然坐在岩石上,像一个虔诚的拜谒者,进入了一个惟神忘我的境界。山,在她的目光中不停地变幻着:或疏淡,或浓重,或清晰,或朦胧,或喧腾,或宁静,这是绘画要捕捉的最好的境界和语言。可是在她的目光里,有时感到清晰可辨,胸有成竹,令人兴奋和陶醉;有时转过身去,却变得意象散乱,一片模糊,形不成一个完整的画面。 这个时候,每一丝风声,每一声鸟鸣,对于她都是多余的,唯独窒息了一切,她才能进入至纯至美的境界。 困倦一阵阵向她袭来,她感到有些疲劳,不知不觉竟然睡去了。 一会儿,天上几只迟归的乌鸦,用穿透力极强的叫声,撕裂着寂寥的天空,蓦地把她从睡梦中唤醒。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怔怔地又去观看那蜿蜒的山峦。每到这个时候,她心里便响起母亲告诫的话:造物主自有它的旨意,静心领略才会得到。 这一次改变了观察方式,她先去用心测量山峰的高度,再去估算山势的坡长。那山体的颜色,也在她的目光中不停地测试着:由银白到浅灰,由浅灰到深紫,直到暮色加重,与升起的夜色渐渐叠加在一起。 有时候,她心里猛然冒出了一茎萌芽,试图把它记下来时,可是那一束光亮迅速熄灭,脑海里只剩下一片模糊。 她毕竟不是能够探测自我心灵感悟的年龄啊! 整整一个下午,她陷入苦思的境地。梦想使她尝到了足够的伤害,她的心情又懊丧起来。 “宝贝儿,快回去吧,天都黑了,妈妈还等你吃饭呢!”佣人张妈到后花园来找她了。 叔华打了一个呵欠,站起身来,摇了摇头不想回去。 张妈问:“你在这儿干什么,吃饭都忘记了?” 叔华说:“看山。” 张妈说:“山有什么好看的?” 叔华说:“那是我的功课。” 张妈不解地嗫嚅着:“做功课不在大先生书房,跑到这儿一待就是半天,这是哪门子功课。”她拉起叔华的手,一起回到妈妈的房里。张妈怕不有妥,又对叔华的母亲李若兰说:“她一到小山上便坐半天,是不是鬼魂附体了,快给老爷说说,派人到东岳庙进进香吧。” 李若兰说:“不用管她,你去给她用饭吧。” 这天夜里,母亲李若兰又和叔华说起外曾祖父五十岁才开始作画,一时间竟成了广东画坛名家的往事。李若兰是个有识见的人,她告诉叔华曾外祖父作画的事并非杜撰,而实有其事,这位外曾祖父是乾隆五十年(1785)恩科贡生、五十七年(1792)举人、嘉庆七年(1802)进士谢兰生(1759—1831)。《番禺县续志·人物志》载:他“字佩士,号溰浦,又号里甫,别号里道人。南海人。”中进士后“选翰林院庶吉士。以父年老未赴散馆,父殁,遂绝意进取。为粤秀、越华、端溪、羊城等书院掌教。治古文,得韩苏家法,诗宗大苏,出入杜韩;书法颜平原,参以褚河南、李北海;画尤高探吴仲圭、董香光之妙。论粤画者,谓在黎二樵之上。”“布政使南城曾燠,最推重之。有诗云:‘燕寝凝香一樽酒,眼中复得谢与崔。’崔为举人崔弼。”续志还说,他“生平意趣高迈,晚岁好道家言。”“年七十余,殁于羊城书院。”“著《常惺惺斋文集》四卷、《诗集四卷》、《北游纪略》二卷、《书画题跋》二卷、《游罗浮日记》一卷。” 谢兰生活了七十二岁,逝世后葬在火罗岭。 李若兰鼓励叔华说,绘画是一生的事业,不在一朝一夕,要有一种顽强的精神才能成功。你现在还小,长大后自然就明白了。 那一夜,凌叔华失眠了。 二 光绪二十六年(1900)庚子。 这一年是个多事之秋。英、美、法、德、意公使照会清政府,请禁大刀会、义和团,并调兵八千直抵北京,八月六日乙亥,西太后携光绪帝仓惶出逃至山西、陕西。 这一年三月二十五日,凌叔华出生在北京史家胡同的住宅。朱红大门坐北面南,兽环台门,两尊石狮一左一右在门前蹲伏着,麻木而冷漠地注视着街上匆匆过往的行人。院内古木参天,假山高耸,青砖兽脊,长檐斗拱,绕过照壁,一条砖石铺就的甬道穿过多进多厢院落,直通到史家胡同的后门,这便是凌福彭在京城任职时购置的房产。如果你从空中鸟瞰,这九十九间房子,鳞次栉比地纵横着凌府的豪华和气派。 然而,凌叔华的母亲李若兰生下这个女儿并没有给她增添些许喜气,因为前面两个皆为女儿,她此时又一次感到命运的无奈。在那个社会,女人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无疑是多生贵子,为丈夫接续家族香火。更何况她是家中最末的一位夫人,显然在几房夫人中也没有地位。这是那个时代的价值观。 三天后生女的消息才告诉了凌福彭。他若有所思地安慰李若兰养好身体,生育事由不得自己,来日方长,你还年轻。之后便按着“瑞”字排序,给孩子起名瑞唐。后来凌叔华发表文章,因在同母姊妹中行三,便沿用古人“伯仲叔季”称谓,以此行世文坛。 京城的形势一天天吃紧,凌福彭只好安排她们母女回家乡避难,襁褓中的凌叔华第一次回到广东番禺老家。 番禺,是秦置县,汉代因之。隋开皇十年(589),分番禺、南海二县,但辖域不晰。唐长安三年(703),于江南洲(今珠江岸南)置番禺县。宋开宝五年(972)并入南海,后又分置,县署在(广州)城东紫泥港。元后迁广州城的东部,城西部为南海,沿续到近代。 清代番禺县辖域:北48里至花县,南35里至顺德,东51.5里至增城,西1.5里至南海。东北70.5里至从化,东南74.5里至东莞,西北2里至南海,西南3.3里至南海。与今天的城域概念不同。 番禺建城很早。传周夷王(前891)时,南海有五仙人,衣各一色,骑羊亦各一色,来集楚庭,各以谷穗一茎留与州人,且祝曰:“愿此阛阓,永无荒饥。”言毕腾空而去,羊化为石。这就是羊城、穗城之来源。 据史载,粤城自周赧王(前314)初,越人公师隅相度南海地,始筑城曰南武。秦任嚣、赵佗相继增筑周围十里,是为越城。城内原有三山,北自白云蜿蜒南来,依次为粤秀、禺山、番山,相引如长城势,迤逦珠江而止。汉刺史步骘辟番山,唐节度史刘隐凿禺山。此后历代多有扩之,而故城大体如此。汉代史学家司马迁谓之“番禺一都会”,唐诗人高适云:“海对羊城阔,山连象郡高”,便说越城之事。 清代的广州府署、番禺县署、南海县署皆在羊城内办公。番禺和南海的辖界北起镇海楼,南经五仙门至珠江,一线中分,东为番禺,西为南海之辖地。羊城还有一个特征,从东城门到西城门有一条主干道,叫惠爱街,这条街自西而东按十约(清代以人数多少定单位,约在镇乡之下),六约为府署所在地。八约为番禺县署所在地,十约为粤东典试和主考官行辕皇华馆所在地,凌福彭就是在这里完成乡试中举的。光绪十九年(1893)二月十五日,他又北上京城参加顺天会试(复试),中试恩科(即遇皇上庆典举行的考试,故称恩科)举人。 然而,凌叔华的家并不在广州城里,而是在城东珠江口交汇处金鼎乡(今深井村)的岛上。 小岛四面环水,形似一只宝鼎,古称金鼎。它的面积不足三平方公里,外出靠船摆渡。西北与黄埔隔水相望;东北与长洲隔水相邻(今河道已填平);南望新坑等村落(今辟广州大学城),亦由河道相隔;东是珠江滔滔流水。小岛埠岗起伏,叠翠成青苍如黛的碧色。 小岛土壤肥沃,除种植传统农作物水稻、甘蔗、莲藕、茨菇、马蹄(又称荸荠)外,还种植荔枝、龙眼、黄皮等水果,尤其是荔枝,已有两三百年种植历史,百年树龄近千棵,红壳糯米糍是荔枝中的极品。 金鼎称乡,是以晚清规制,“无论为社为乡为约,人满五万为镇,不满者为乡”。金鼎人口四千,因而称乡。乡下有约,分别是中约坊、正吉约坊、岐西约坊,南田约坊等,凌福彭的祖居便是在“中约坊”的上街。 村中古宅、庙宇、祠堂林立,古巷石板铺路,幽深而绵长。 从“扶轮”、“说言”牌坊进入,放眼可见悠长的麻石巷,古宅石基高达两米,檐下雕刻精美。红砺石是明代建筑,大青石是清代建筑。屋顶双层梁柱,叠成品字,覆盖着墨色“黑瓦”。还有客家碉楼式建筑、西洋式门楼和廊柱,明显有着中西文化碰撞的痕迹。坐落于岐西约坊的“愚园”,是清末民初广东省警察厅厅长凌鸿年的故居。 金鼎庙宇有十余座之多:武乡侯庙、北帝庙、雷公庙、医灵庙、关帝庙、观音庙、洪圣宫、三圣宫等。其中三圣宫便是凌叔华散文写到的庙宇,庙址在南田约坊,离凌叔华祖居中约坊上街很近,步行十分钟便可抵达。 凌氏祠堂原有二三十间,今存九间,其余因年久失修倒塌或“土改”充做民房。值得一提的是,一九二二年六月十六日,广东军阀陈炯明发动武装叛乱,炮击孙中山乘坐的永丰舰,吃水三米的永丰舰,巧妙地从金鼎与长洲之间东西小河里(仅两米水深)突围而出,直奔广州白鹅潭。 一九二四年,黄埔军校创建时,因校舍不足,曾借用凌氏祠堂暂作营地,还借用井头岗、江抱元岗辟做操场,用以训练学员。 在番禺,凌叔华的家族史可上溯到南宋末年。 据《番禺县续志》和《凌氏家谱》载,她的宗祖凌震(1235—1315),字国威,号雷门,是福建莆田人。淳祐年间(1241—1252)进士第,知广州,兼领岭南东路经略安抚使,改广东都统。景炎元年(1276)端州航海至闽广间,广州海上溃军奉张镇孙为帅,震与镇孙结集,行伍分东西二路,誓图恢复。后与元兵屡战广州,张镇孙死,凌震收集散兵数千,倚文天祥为声援。后与王道夫再走广州,诏擢凌震为广州制置使,王道夫拜兵部侍郎、广州转运使。祥兴元年(1278)十一月,元将李恒复陷广州,“十二月,道夫先引兵取广州,与恒战,大败被执。震继至,亦败退,战于茭塘,又败,复退至城东东圃,纠义勇力战,兵势莫支,后震死,其子孙葬之东圃古鼎冈”。东圃在珠江北岸,与南岸的黄埔遥遥相望,平日有渡船往返。 凌震死后,其子凌方名落籍于南岸的金鼎墟,是为凌氏家族之始祖。累经元、明、清诸朝,凌氏一族生齿日繁,今深井四千多人,凌氏后人占了一半,凌叔华数“景客”一支,已是二十一世。 她的曾祖父凌梓,育有八子,是本村巨富。 她的祖父凌朝赓,号作朋,县志有载:“朝赓性慈惠而好奇,耐劳苦。亲丧未葬,徒步野宿数百里,求墓地,卒得之西樵山(南海县苏村),大科峰厝焉。咸丰初,岁大饥,时红匪乱后,乡民荡析,朝赓恻然,捐米数万石,全活无算,以是‘凌义士’之名遍远近。道、咸之交,中外多故。海山仙馆潘氏译刻西人算学,制器诸籍,朝赓与一西人友,益广加搜讨,昕夕研摩,有汽船、水雷之制,尝以水雷破敌船舰之策,陈于钦差大臣龙元僖、罗惇衍、苏建魁三公。复制成风船,迳驶白鹅谭,机件灵捷。殁后,水雷颗颗犹陈列厅事侧。遗书数大椟,当时未有识者。论者咸以‘天不假年,不竟其用’,为可惜云。” 金鼎正像它的名字一样,这块形同金色宝鼎的土地,流光溢彩,香飘四季,它很容易让人想起富丽、凝重,沧桑的张力,人杰地灵的引力。这是大自然造物的杰作,也是给金鼎人一份独有的馈赠。 金鼎的渔业生产也颇具规模。清末民初已组成大型船队远涉零丁洋捕渔,“咸鱼地”就是出海归来用来晒鱼的场所。村南的沥江海(河道80至100米不等,水深10米)边,是金鼎八景之一“沥海渔歌”之地,这里聚居着村里上百户异姓居民,他们打鱼之外还负水上安全之责,有“金鼎海军”之称。每近黄昏,便舟船云集,歌声四起,此唱彼和,用渔歌镀亮着他们的人生。 沥江海还有津渡码头,北通黄浦、东圃、长洲,南达新坑、官山墟、大石头等地。清晨脚步匆匆,一片繁忙。随着欸乃浆声,船便驶离码头,放眼江水,烟波浩淼,衣袂飘飘,伴着水淋淋的朝暾,半江瑟瑟半江红,大自然给他们折射出特有的人生况味。 金有鼎的态度,鼎有金的精神。这便是凌叔华童年根之所系的故乡,精神的故乡,灵魂的故乡。 三 凌叔华的父亲凌福彭是晚清广东省一名俊彦,而在京津一带则更负盛名。 凌福彭(1856—1931) 他原名福添,字仲桓,号润台,咸丰六年丙辰(1856年8月30日)生。光绪十一年(1885)乙酉科拔贡(秀才)入张之洞幕府;十九年(1893)癸巳恩科举人,二十一年(1895)乙未,会试中进士(二甲第三名),那一年他三十九岁。同榜有康有为(二甲第二十七名)、胡思敬、曹汝霖等。他未参加公车上书,朝考和殿试后,授翰林院庶吉士,入馆学三年后,补户部主事。之后,到地方任职,由天津知府(1901)、保定知府(1905)、天津道(1907)、代理津海关道、长芦盐运使、顺天府尹(1908),一路飚升到直隶布政使(1910),授头品顶戴,赠光禄大夫。民国后任约法会议议员,参政院参政,获少卿,二等嘉禾章。后受袁世凯派遣,到河北遵化“续修东陵”,袁死后赋闲。一九三一年暮秋病逝广州,享年七十五岁。 凌福彭学路很长,踏入仕途却很晚(一说与辜鸿铭同为张之洞幕府幕僚),但走得顺风顺水,升迁很快,十多年便达到他官位的峰巅,与其比肩者不多。内中原因,是他传统士大夫思想和皇权观使然。他早期得慈禧心腹恭亲王信任,光绪二十八年(1902)到直隶任职后,又深得袁世凯的荫护。但他也付出了自己的一份努力。随着政治形势变迁和年龄衰老,他也不得不在家赋闲了。 李若兰(约1878—1939) 凌福彭一生经历四次婚姻。原配冯氏(番禺黄埔村人,后病故);二夫人不详,三夫人谢氏(1873—?);四夫人李若兰(约1878—1939),是凌叔华生母。凌福彭与四位夫人一共育有十五个子女。据有关资料透露,大女(名不详),二女凌雪山(嫁广州荔枝湾潘家);子凌启恂、凌启松(见凌福彭墓碑,1932年3月刻立);女凌淑英(1895—1913)、凌瑞清(1896—1913)、凌大容(1897—1913)、子凌淑桂(1898—1913)(见日本《神户新闻·姊妹四人溺毙瀑布水潭》1913年8月11日);与李若兰育有四女:凌淑芝(约1896—?嫁铁道部长之子)、凌淑萍(1898—?嫁上海)、凌叔华(1900—1990,嫁留英博士陈西滢)、凌淑浩(1904—2006,嫁留美学人陈克恢),以上共十二名,其余不详。这其中佼佼者要数凌叔华和留美医学硕士凌淑浩了。 凌叔华在自传体小说《古韵·母亲的婚姻》中,给她的母亲李若兰编织了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 她在小说中写道,朱兰(李若兰)的家在景色秀丽的三水镇,她的祖父是个学者,诗人,应试成了一名举人。朱兰的母亲生了两个女儿,朱兰最小。有一天亲戚送来一张请帖,请朱兰和爸爸去广州参加寿宴。生日庆典过后,爸爸带朱兰与亲戚去码头看灯火,到码头后发现女儿朱兰丢了,在亲戚帮助下连找三天,还是没有找到,回到家就病了,一年后死于心脏病。 朱兰被一个坏女人拐走,不久卖给了富商潘家。潘少奶奶几年前死了丈夫,潘老先生把家业交给这位儿媳打理,潘老先生知道儿媳喜欢孩子,见四岁的朱兰长得好看而且聪明,于是便收作养女并送私墪读书。第二年朱兰生母找到潘家,潘少奶奶十分同情生母,决定让朱兰自己拿主意,最后朱兰选择留下,生母随时可以来看望。 朱兰十六岁时,媒人踏破门槛。一天早上潘老先生告诉儿媳,晚上有贵宾到家吃饭并题写匾额。贵人是京城要员,京考中试被恭亲王选用,将来肯定官运亨通,且是潘少奶奶父亲的学生。饭后这位要员欣赏潘老先生的书画时见到了朱兰,对她颇有好感。几天后要员差人送来婚帖,潘少奶奶征求朱兰意见,朱兰说欣赏要员的字,并不反对这门亲事,于是就这样定了下来。 又过了一天,说恭亲王发来电报,催“贵宾”丁先生速离穗返京,得赶快定亲。三天后朱兰便随丁先生上了回京的路。到京后她才知道,丁先生已有三位太太,无奈之下她希望生个儿子,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结果却是她一连生了四个女儿。 无疑这个故事是小说家言,演绎颇为生动、传奇和感人,但也给真实生活蒙上了一层面纱。故事不排除有真实的成分,但凌叔华为尊者讳和抬高自我的因素不能忽视。我们无须为之多怪,评头论足,文学允许虚构,与纪实作品不能等量齐观。 比较起来,妹妹凌淑浩,在九十八岁时与她女儿陈美芳的丈夫(美籍加拿大人)讲的话,倒是接近她母亲李若兰的真实情况。内容大致如下: 她母亲年轻时曾经在画舫上卖唱,那些船雕刻得十分精美。她父亲上了船,指着最漂亮的姑娘说:“我要娶她。”李若兰跟着他走了。 凌淑浩的话,说的直接、通透,完全颠覆了叔华的隐讳之词。此时的凌淑浩已无少年的虚荣和自尊,世事洞明的她,无须再作什么掩饰。且凌淑浩性格率真,那段话很符合她的性情。 那次回乡未待多久,随着清政府与多国议和、签约和赔款,李若兰也带着襁褓中的叔华回到北京。但北京的家被糟踏的一片狼藉,财产也受到很大损失。 四 光绪三十年(1904),李若兰再次临产,回故乡金鼎去待产。凌叔华和两个姐姐也一同跟去。 这次回乡,凌叔华在《爱山庐梦影》一文中,作了详细描述: “母亲因要回广东,把孩子全数带去了。去看过外婆,我们便住在黄埔附近一处濒海的祖屋,那也有两三个月吧。祖屋门外不远,便是一个沙滩,滩上本有两三只无主的破旧木船,我们到后,它们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了。除了刮大风下大雨,我们无时不在那里玩耍的。这个沙滩听说从前是一个小港口,繁荣时代曾有货船游艇停泊,但在一次大暴风雨之后,有三只船吹上了沙滩,海湾忽然变得很浅,船也不进来了。那些破木船搁在岸上,村中的人,谁也不知是在什么年代。” “那时附近的几家孩子,常在沙滩上玩捉迷藏。记得有一次我藏在一块船板底下,大家没找到我,等了好久我便睡着了。醒来时,觉得凉阴阴的,身上衣服也有点湿渌渌的,不知是潮水来过,或是下过一阵雨。我懒懒的仍旧躺在船板上,偶然望到对面绿油油的山头,被云雾遮住了,山腰有朵朵白云,很快的飞来飞去,但不一会儿,又阖眼睡着了。” “忽然耳畔听到邻居的四婆的叫唤才醒来。她要我立刻回家,我不肯。她问我缘故,我就把看到的小孩子驾着朵朵飞云告诉她。她大为吃惊立即拉着我跑回家去。她跟母亲说对山的齐天大圣对我显了灵了,她得带我去对面山上他的庙烧香,并挂名作他徒弟。这样不但可以消灾,还有齐天大圣保佑。母亲立刻就答应了。” “到了那庙我发现所谓齐天大圣神像,原来是一只金脸大猴子,”她告诉我“以后什么山神鬼怪,见了我都要另眼相看,因为齐天大圣神通广大”。 “可是,我至今还不解:为什么我那时看见的青山高得很,常有白云朵朵缀着?过了二十年,我再去的时候,非但一朵云彩也没有,连那山,也变成一座平平无奇的矮山了。” 这就是凌叔华第二次回乡的记忆。深井村史办公室的同志说,凌叔华的祖居就在中约坊上街,出村往南经过南田约坊,步行十分钟就到了沙滩和小船的地方。那是一个废弃了的码头。她说的庙宇叫“三圣宫”,现在还在,只是很破旧了,村中其他庙宇都没有了。 那次回乡,叔华在金鼎足足待了三个月。一天清晨,舅舅坐船来接她们回广州,从那里乘轮船回北京。等待她的将是生命中一个至关重要的春天。 下载【看书助手APP】官网:无广告、全部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