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空山

【笨蛋美人VS落魄公子】 礼部侍中府上的二小姐柳韶声,不受人喜欢,自认为恶毒又刻薄。 但因为卑怯胆小,她心里的坏主意有,却没一件真正实现过。 这样一个讨嫌又失败的人,却做成过一件大事。 ——她窝藏了朝廷钦犯齐朔。 把他当作金丝雀,偷偷养在外边。 后来,天下大乱。 韶声顾不上她的丝雀了。 再后来,故人重逢。 丝雀已是逐鹿天下的苍鹰。 主人则变成了阶下囚。 “一别经年,小姐可还记得故人?” “昔日种种,正如昨日种种。我却记忆犹新。” 韶声匍匐于地,瑟瑟发抖。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是在目不能及的上方,一双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她。 仿佛鹰的双眸,闪着幽微的光。 ——齐朔正看向他的猎物。

第六十六章
齐朔与韶声这趟郊游,去了足足七日。
待吹羽从中都赶上来后,他们有了马车,便一路急行,甚至就要走出了应天地界。
正月廿三,将军回朝。
方必行的信在他的案上,已经放了有些时日。
刚过了冬月,便迫不及待差人送来了。
与之同来的,还有他为元将军准备的年礼。
其实不用拆信,从这份丰厚的年礼之中,便可窥知,他答应了齐朔在上一封信之中,提出的所有条件。
——请元将军出兵,救他方家出南朝,他以尉陵为献。
粮草辎重,皆由方必行一力承担。
元应时允了。
三月南使归国,北地派大军送行。
送至澄阳,整修一日,便向着南朝地界奔袭而去。
方必行早已通知好内应,城门大开,迎天军入城,改旗易帜。
消息传到禄城,南朝皇帝大惊。
朝廷上下,一时间风声鹤唳,更怕此事大肆传扬,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既怕慌乱中出错,也怕余人效仿方必行所为。
皇帝本计划将通敌的罪名安在方必行头上,好抄了他的财产,补贴国库的空虚。谁知他当真通敌,还卷走了全部身家。
于是极力封锁消息,相关人等,秘密应对。
所幸,还有唯一一个不算坏的消息:尉陵关隘,仍受梅敬宜所控。他临出使之时,便嘱咐过守军,听他号令。
如今梅敬宜还在往禄京的路上,只要他愿意即刻回返,便能阻住叛贼方必行同北地的里应外合,为朝廷大军剿方争取时间。
梅敬宜当然愿意。
甚至与他同行的周静,也争取到了皇帝手谕,同梅敬宜一道驻守。
方必行急了,他手下皆是文人,无用兵之良才,又收到禄城风声,说要围剿他。
便慌慌张张地写信来催齐朔。
齐朔却还是老样子,稳坐中都。
甚至传信安抚方必行说:“方老何必妄自菲薄?昔日桃李满天,岂皆无用之棋?尉陵梅子持,既为方老门生,剿首竟未受恩泽?我元家军善战,方老静观便是。”
齐朔信中所言,方必行当然知道其中道理。
但他不愿一直帮着齐朔供养军队。时日一久,难保齐朔不会盯上他的万顷良田,私库巨财。这是他的立身之本,也是他的筹码。
他既然出了钱,便必须要从北方换点什么出来。
这种想法,当然不可能同齐朔坦白。
于是,此战便一直僵持到四月末。
梅敬宜治军谨慎,久据尉陵城中,从不轻易应战,反而协同禄城,不断挤压方必行的势力。
便是澄阳前线,元宝时不时地叫阵,用泼皮话侮辱他。
极尽他少时在市井之中所学,梅子持,你就知道做缩头乌龟,毫无担当!怕不是千年的王八成了精,是不是见你老师投降了,不好意思见我们了?不怕,你的老师识时务,你是他的学生,肯定学到了他这一绝招!识相点就赶紧滚出来投降!你就算是墙脚下的臭狗屎,刚拉出来热腾腾的时候还有狗会去吃,别一等再等,变得又臭又硬,连狗都不吃了。
然而,梅敬宜固守城中,不为所动,一直在等待方必行处出现转机。
甚至有时心情好,还会上城楼与元宝对骂:“金将军骂我是狗屎,那你是什么?吃屎的狗?”
只自己动嘴巴,绝不动一兵一卒。
直到方必行想到了一条妙计。
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梅敬宜的亲妹梅允慈,从禄城之中带了出来。
并且大张旗鼓地宣扬:梅允慈待字闺中,多年未嫁,正是为了心慕之人齐朔守身。如今南朝举国皆知,在当年齐之行大案中,他的幼子齐朔死里逃生,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改名换姓,成了逆贼元应时,与南朝遥相对峙。梅姑娘既知齐朔未死,便大胆出走,前往北方寻找她的情郎。
如今情郎还魂,勇梅娘为爱相随这出离奇的风流韵事,已经传遍了整个禄城。
牵扯其中的,当然还有柳家的两位小姐,一位是如今翰林院柳大人恩断义绝的女儿,另一位则是名满士林,却随父效北的撷音居士柳韶言。柳韶声是元应时如今的新夫人,柳韶言是元应时曾经的婚约对象,这二位再加一位梅姑娘,三美相争,这元应时当真是尽享齐人之福。
中都收到消息,杨乃春不禁当着齐朔的面就笑了出来:“这一个月来,我原还担心送出去的兵全打了水漂,让方必行趁机拥兵自重。结果这人花了一个月想出来的,竟是这么个没出息的老法子。这法子都给我们学来了,他竟还未用腻!我当真想不通,他富有万金,怎的就愿意死心塌地,向我们投降?”
齐朔笑笑,笑意不达眼底。
方必行文人出身,知守财敛财,畏惧战场可怖,更畏惧的却是战争于他自身的损耗。就算他手下出了良将,良将不畏死,却无主公的钱粮支撑,岂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杨乃春征战数载,如何不知这些浅显的道理?
齐朔心里清楚,杨乃春所言,都是他说惯了的,假作直爽的奉承话。
若是在以往,他一般会笑骂两句,或者解释一二,给杨乃春一些发挥的空间。
毕竟只要手下人无二心,又能做事,他并不介意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爱好,甚至会尽量满足他们。
而且,谁不爱听奉承话呢?
但此刻,他却不知为何,暂时不想听。
如今尉陵已被围困,早晚都会到手。方老有献城之功,诸位可先想想如何相迎。
齐朔看人极准。
杨乃春见他开口打断自己,知此时摸不清将军心思,果然不作声了。
打破沉默的人反倒成了何泽生,泽生以为,方必行此举,有为联姻造势的意思,将军可应。将军与他欲带来的这位梅姑娘联姻,满足他的要求,便算是奖赏他献城的功劳了。既巩固与方家的关系,又离间梅敬宜与南朝皇帝,于我们速取尉陵,是无本万利的生意。
齐朔并不表态。既不说赞成,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我们倒不至于将姿态放得那么低。方必行已行此举,梅敬宜便再不能取信于南朝皇帝。尉陵一旦更换守将,不出三月,必然不攻自破。如此,再应下方必行额外的要求,未免多此一举。更何况,他只是以造势来暗示,并未直言。”吴移便抢先开了口。
“不然,此时应下联姻,便是以此作为方必行投诚的奖赏。便不用在收下尉陵后,再重新让利。到那时,要奖给方必行的东西,便不一定能如此轻飘飘了。”何泽生摇摇头。
吴移失笑:“施霖,此计能顾一时,却不能顾一世。你让方必行吃了这次哑巴亏,他不满意,便会在其余地方找补。且当他来北地后,我们对上南边,固然会有更多胜算,但同样也会受制于此。到时,方必行若想旧账重提,必定要惹来天大的祸患。”
二人各执己见,谁也不让。
故而,虽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但这场争执,一直僵持着,没有什么结果。
“此节待尉陵事了,容后再议。“
终于,齐朔伸手制止了堂下的喧哗。
”诸位自便吧。“
且先将北边诸人的争论放在一边。
“方必行的消息放出去后,尉陵很快换了守将。除去梅敬宜在尉陵的一切官职,召回禄城,另行安排。”吴移确实说中了。
不知是否受到流言的影响,柳家急于向朝廷证明自己的忠诚,竟自告奋勇地举荐柳执唯一的嫡亲儿子,也就是韶声同父同母的兄长,柳镜池,前往尉陵督战。
南朝皇帝允了柳家的请求。
如今,尉陵之中,由仍在城中的兵部侍郎周静,暂代主官一责,柳镜池则掌兵马,听周静之命。
元宝也在此时,突然对尉陵发难。
梅敬宜这样天生领兵的奇才,是极为难得的。周静与柳镜池当然没有他的能力。
故而,虽他们仍然执行梅敬宜走之前的布置,却依然防不住尉陵方向的攻势。
使元宝与方必行终于会合,在尉陵之后,连下江州、临昌二县,完全控制了平江府。
不过,元家军毕竟是北方的军队,不熟水性。
攻到浔江畔后,便再不得寸进。
柳镜池也在一路的溃退之中,练出了些经验,据浔江天险,几番打退元宝。
不过齐朔并不会因此责怪元宝作战不利。
他的任务早已完成。
——取得尉陵,带回方必行。
为此,中都甚至为了他,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仪式。
时维七月。
平江府守将金晖,同南朝高儒方必行一道进京,接受元将军的奖赏。
将军夫人柳韶声的赏宝集,也应时而开。
她的收礼账册,邀请名单,直到开集前三日,才终于定了下来。方必行的夫人赫然在列。
这位方夫人,甫一进京,便向韶声送了份不轻不重的礼物。
说实话,韶声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
她原本还有些紧张的。
没想好自己该说些什么。
等真正到了场,她才知道,其实自己什么都不用说。
也什么都不用做。
在将军府的花园里,下人们布置好了一切,她一个人坐在高座上,俯视着下首的众位夫人。夫人们有了她的吩咐,才能入席。
她说开宴,她们便全起身向她下拜行礼;她叫起,她们才能起。
从她的视角看去,她们手上有什么小动作,每个细节,她只需扫一眼,便清晰可知。
这种感觉很好,简直是好极了。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祖母,甚至开始理解她了。
这样高高坐着,小辈在底下跪着,全都来讨好她,可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喜欢谁就奖赏谁,不喜欢谁就惩罚谁。
她与柳韶言,争来争去,好像两只逗祖母开心的哈巴狗。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地讨赏。
祖母高兴了就抱着喜欢的那只亲热,不高兴了就照着讨厌的那只踢一脚。
说不定,不仅祖母这样看她们,祖父、父亲、叔父,也有一样的想法。
再看向下首的一众夫人。
自己原先总是跪着的那个,现在竟能坐着看人跪了。
韶声有一瞬间的迷乱。
不过她很快便清醒过来。
这都是托齐朔的福。
当将军的感觉真好。或者说,当上位者的感觉真好。
怪不得人人争上游。
俯视不如自己的人,确实是很满足的。
但这样真的对吗?
倘使富贵人不再富贵,人上之人会消失吗?没了人上之人,会更好吗?她又想。
这是她回忆起吴移去年说过的话,突然有感而发。
是吴移从澄阳带着她往尉陵去,在路上说的。
说的是他追随将军的原因,也是将军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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